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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十二

第二部

十二

「因為我愛你啊!愛到離開你,我就活不成,你可知道?有時候,我一心就想再看到你,心裏酸溜溜的,好不難過。我問自己:『他如今在什麼地方?也許在同別的女人說話吧?她們笑嘻嘻看著他,他走過去……』不,你哪一個女人也不喜歡,對不對?比我好看的女人有的是,可是我呀,我懂得愛!我是你的奴才、你的姘頭!你是我的王爺、我的偶像!你好、你美!你聰明!你強壯!」
於是他們順著花圃兜了一圈,過去坐到平台近旁的牆頭。愛瑪道:
她一五一十,同他講起,又急促,又上氣不接下氣,誇張事實,還捏造了一些事實,添了不少按語,絮絮叨叨,講到後來,他一句也沒有聽懂。
「嗯!我們一上郵車呀!……你想到這上頭沒有?這會是真的?我覺得,車出發的一剎那,我們就像乘了氣球一樣,就像要上九天雲霄去。你知道我在計算日子嗎?……你呢?」
「什麼?」
「你女兒怎麼辦?」
但是全福見他這樣兜著自己打轉,直不耐煩。她比他大六歲多,居由曼的聽差泰奧多爾開始向她求愛。她挪開糨糊缸道:
然後愛瑪走上樓,撲倒在床,臉埋在枕頭裡,哭得像小孩子一樣。
一連幾天,兒媳婦改了模樣,老太太好生納罕。愛瑪的確和順多了,甚至低聲下氣,向她請教腌黃瓜的方法。
她第二回又談這話,他假裝不懂,另找話講。戀愛這事,再簡單不過,他不明白怎麼會這樣混亂。原來她另有一種動機、原因:這彷彿一支援軍,接應她的眷戀。
「啊!由它去!他想不到這上頭的。」
除去銀頭鍍金馬鞭之外,羅道耳弗還收下一顆印章,上面刻著這句格言:「心心相印」。另外還有一條圍巾料子,最後還有一隻雪茄匣,和子爵的雪茄匣一般模樣,查理先前在路上撿到的,愛瑪還保存著。不過這些禮物使他難堪,有幾件就謝絕了,她一堅持,羅道耳弗結局收是收了,不過嫌她盛氣凌人,過分強人所難。
「愛瑪!……媽!……」
「你怎麼愁眉不展的?」
「這不是!」
她這樣做,是為了更好地欺騙他們母子?還是就要分手了,她以一種無上的堅忍精神,願意再進一步,體會體會生活的辛酸?可是不,她沒有存這種心思。她是想著她的幸福快到手了,醉醺醺的,就像預先聞到了酒味一樣。她和羅道耳弗談話,三句不離本題。她靠著他的肩膀,嘀咕道:
然後又靠近他道:
「把我帶走!搶走!……哎呀!我求你啦!」
他已經來到對岸,快步走進草原。
「我真蠢!」
「當然。」
「你沒有愛過別的女人,嗯?」
三天之後,勒樂又出現了。他說:
「還要一隻旅行袋。」
愛瑪哭了;他竭力安慰她,一面對天明心,一面說些俏皮話,調劑氣氛。她講道:
「羅道耳弗!羅道耳弗!……啊!羅道耳弗,親愛的小羅道耳弗!」
「拿到啦。」
他跑到母親跟前,她氣糊塗了,結結巴巴道:
「半夜聽見鐘響,你要想著我!」
鐘聲在響。她道:
可是他古怪地看著她,一副多情的模樣。她接著問道:
天一黑,羅道耳弗就來了,比平日都早。她問他道:
「我有一個辦法:過去的賬付不出就付不出,只要您肯借……」
他喊道:
萬一他老實說read.99csw.com他沒有想她的話,她就百般責備,臨了總是這麼一句話收場:
他笑嚷道:
他們又開始相愛。甚至大白天,愛瑪也心血來潮,動不動給他寫信。信寫好了,她隔著玻璃窗,朝朱斯丹做手勢。朱斯丹連忙解開粗布圍裙,飛也似的去了于歇特。羅道耳弗來了。原來就為告訴他:日子過得氣悶,丈夫可憎,生活太不稱心!
「半夜!好,我們明天走!還有一天!」
「你以為我當初是童男啊?」
她和羅道耳弗約好了,遇到大事,就在窗上貼一小張白紙,萬一湊巧他在永鎮,望見暗號,就跑到房后小巷會她。愛瑪這樣做了。她等了三刻鐘,忽然望見羅道耳弗在菜場一角。她有心打開窗戶喊他;可是他已經不見了。她一難過,又倒了下去。
他回答道:
「還來得及!再想想看,你說不定要後悔的。」
包法利夫人縱情聲色,積習難返,姿態也起了變化。視線更無忌憚,語言也更放肆;她甚至甘冒不韙,和羅道耳弗先生一同散步,口噙香煙,旁若無人。有一天,見她走下燕子,學男人穿一件背心,最後就連還不相信的那些人,也不再懷疑了。包法利老太太和丈夫大鬧一場之後,躲到兒子家來,見她這般模樣,反感已極。另外還有許多事,也不順她的心思:首先,查理沒有聽勸,制止她看小說;其次,她不喜歡這種治家之道,不管三七二十一,說了幾句,尤其有一回,說到全福,她們鬧翻了。
他站起來要走。他這一動,彷彿就是他們逃走的暗號,愛瑪忽然顯出一副快活的模樣:
「您出遠門?」
馬夫漸漸又忙活起來,只見他像早先一樣,在村子里跑來跑去。查理一聽見他的木腿頓石板路響,就趕快換一條路走。
「你真可愛!」
「愛得厲害?」
輪到她擦鞋,決不在意,因為太太一看料子發舊,就送給她穿。
愛瑪回答道:
他點了點頭。
但是第二天,他送過來一份賬單,二百七十法郎,尾數不計。愛瑪窘極了:只只抽屜是空的;他們還欠賴斯地布杜瓦半個月工資、女用人半年工資,有許多還不算計在內。包法利盼望德羅茲賴先生送錢,盼得兩眼發直,因為他每年付清診費,照例總在聖彼得節前後。
他想了想,又道:
勒樂尋思道:這下子你跑不了啦!他於是成竹在胸,抓住她的把柄,一面朝外走,一面低聲重複,照老習慣,嘴裏發出微微的噓噓聲:
星期六,出奔的前兩天,終於到了。
她喊道:
「當真?你愛我嗎?發發誓看!」
愛瑪的衣櫥里放著一大堆鞋,她一雙一雙糟蹋,查理從來沒有說過半句閑話。
「我能有什麼辦法?」
她往他手裡放下十四塊拿破崙,道:
她連忙湊到他的嘴跟前,好像要在這裏捉住意想不到的同意一樣。他用吻表示同意。羅道耳弗又講:
「不管怎麼說,她是個漂亮情婦!」
小夥計拿手摸著硬襯或者挂鉤,問道:
她乘了驛車,四匹馬放開蹄子,馳往新國度,已經有一星期了;他們到了那邊,不再回來。他們走呀走的,胳膊挽在一起,不言不語。他們站在山頭,常常意想不到,望見一座壯麗的大城,有圓頂,有橋,有船,有檸檬林和白大理石教堂,教堂的尖鐘樓有鸛巢。大石板地,他們只好步行。婦女穿著紅緊身,舉起地上的花一把一把獻給你。他們聽見鐘響、騾鳴、六弦琴低吟、泉水淙淙。白雕像笑微微立在噴泉底下,腳邊擺著成堆的水果,摞得金字塔似的,水花濺上去,個個新鮮。隨後,有一天黃昏,九_九_藏_書他們來到一個漁村,沿著峭壁和茅屋,迎風晾著一些棕色漁網。他們就在這裏待下來,在海邊港灣深處,住一所在棕櫚樹的濃蔭覆蓋下的平頂矮房。他們駕著小船遊盪,躺在吊床上搖擺。生活又方便,又寬裕,就像他們的綢緞衣服一樣;又暖和,又皎潔,就像他們觀賞的溫馨的星夜一樣。不過她給自己設想的未來,浩瀚渺茫,絕少明確的形象出現:每天全都相仿,絢爛一片,好像波浪一樣,起伏動蕩,與天際相連,和諧、蔚藍、充滿陽光。但是小孩子開始在搖籃里咳嗽,要不就是包法利鼾聲更響了,直到早晨,愛瑪才入睡,玻璃窗已經發白,小朱斯丹已經在廣場打開藥房的護窗板。
「您算是哪類人?」
包法利夫人邊解腰帶上的表,邊道:
「你真就從來沒有見過?倒像你的女東家,郝麥太太不|穿這些東西似的。」
「我還要一隻箱子……不要太重……要輕便的。」
「你在普洛旺斯旅館等我,對不對?……正午?」
「好,拿去,用這抵賬好了。」
她搶嘴道:
開頭她總算把勒樂對付開了,可是後來他發急了,說是有人逼他,他缺現款,現款如果收不回一部分,她買下的貨物,只好全部取走。愛瑪道:
「我愛你不愛?愛你不愛?可是,我的心肝!我膜拜你呢!」
「肯什麼?」
他不回頭。她追過去,站在亂草當中,身子俯在水邊,喊道:
她把勒樂先生找來,向他道:
「我們可以去別的地方過活……隨便一個地方……」
「當然!」
「該怎麼辦?你打算怎麼著?」
「好吧!我去!」
草原盡頭,月亮就地升起,又圓又紅,很快上到白楊樹的枝葉當中,這些枝葉彷彿一面有破口的黑幕,左遮遮,右露露,月亮最後升到冷清清的天空,白晃晃一片晶瑩,它放慢步子,朝河面灑下一片白光,變成萬千星宿。這道銀光好似一條無頭蛇,遍體明鱗,盤來盤去,一直盤到河底,又好似一支奇大無比的蠟燭台,點點滴滴,流下不可勝數的金剛石顆粒。溫馨的夜晚裹住他們;樹葉布滿陰影。愛瑪半閉眼睛,隨著大聲嘆息,吸進吹來的清風。綺夢瀰漫他們的心靈,兩個人一時無話。過去的恩情,滿滿的,靜靜的,彷彿一條河,又流回他們的心來;同時香噴噴的,也像山梅花一樣,芬芳醉人;同時又軟綿綿的,朝回憶投下它的影子,比安靜的柳樹鋪在草上的影子還要寬闊,還要憂悒。刺蝟或者黃鼠狼,這類夜間動物,常常攪動樹葉,追趕什麼東西。他們不時還聽見一隻熟了的桃子,自行從牆邊桃樹落下。羅道耳弗道:
「我怕什麼風險?沙漠、深淵、大洋,只要和你在一起,我就能過得去。我們在一起生活,就像摟抱一樣,一天比一天緊,一天比一天美滿!我們沒有顧慮,沒有困難,什麼也攪擾不了我們!我們只有自己,除去你和我,就是你和我,永遠這樣……說話呀,回答我呀。」
他們打算下月逃走。她離開永鎮,裝出上魯昂買東西的模樣。羅道耳弗先訂好座位,辦好護照,甚至去信巴黎,包一輛直達馬賽的驛車;到了馬賽,他們買一輛有活動車篷的四輪敞篷車,馬不停蹄,直奔熱那亞而去。她的行李,她小心在意,先送到勒樂那邊,再直接裝上燕子,這樣一來,就免得人疑心了。她左右安排,只有她的小孩子,她忘了安排。羅道耳弗對此避而不談,她也許沒有想到這上頭。
「原諒我,夫人。」
她道:
「全齊備啦?」
「我是說著玩兒的!其實我也就是捨不得馬鞭。好吧!我向先生討好了。」
他回答道:
「不是的!不過……管它吶,我信得過您,對不對?要快!」
「你愛我嗎read.99csw.com?」
「您全留在鋪子。至於斗篷(她顯出思索的神情),也不用送來,您只要把裁縫住址給我,叫他們等我來取就是了。」
「取走好了!」
再說,她凈是一些古怪念頭。她說:
這話他聽了千百遍,絲毫不覺新奇。愛瑪類似所有的情婦:這像脫衣服一樣,新鮮勁兒過去了,赤|裸裸|露出了熱情,永遠千篇一律,形象和語言老是那麼一套。別看這位先生是風月老手,他辨別不出同一表現的不同感情。因為他聽見放蕩或者賣淫|女子,唧唧噥噥,對他說過相同的話,他也就不大相信她那些話出自本心了。在他看來,言詞浮夸,感情貧乏,就該非議,倒像靈魂漲滿,有時候就不免湧出最空洞的隱喻來。因為人對自己的需要、自己的理解、自己的痛苦,永遠缺乏準確的尺寸,何況人類語言就像一隻破鍋,我們敲敲打打,希望音響鏗鏘,感動星宿,實際只有狗熊聞聲起舞而已。
胳膊肘支著她熨衣服的長木板,他瞪直了眼,打量這些扔在四周的婦女什物:方格線呢裙子、肩巾、領披、屁股大褲管窄的連腰帶女褲。
「可是我已經忍耐、煎熬了四年!……像我們這樣相愛,就該公之於世!他們快把我折磨死了。我受不了啦!救救我!」
「別攪我!你不如搗你的杏子去。你總是夾在女人堆里搗亂,小壞蛋,你想在女人堆里混呀,等你下巴頦長了鬍子再說。」
「真的,你瘋啦!這怎麼成?」
「沒有。為什麼呀?」
「不過……」
他笑道:
「我要一件斗篷,一件大斗篷,長領披,有夾里的。」
「這做什麼用?」
他立時從架子上拿下愛瑪的鞋來,上面沾滿了泥——幽會的泥,他拿手一掰,就掉下來了,他望著屑子在陽光里慢慢上揚。女廚子道:
有些布置,他還需要兩個星期才能結束;過了一個星期,他要再來兩個星期;後來,說他有病;過後,他又出門有事;八月過去了,經過種種延宕,他們決定在九月四日,星期一出奔,再也不改日期。
她望著他走開。
於是愛瑪的美麗,以及這種戀愛的種種歡樂,一下子又涌到他的心頭。起初他還心軟,後來他又恨起她來,指手畫腳嚷嚷道:
「你沒有忘記什麼?」
但是兩個女人一賭氣,全走開了。愛瑪跺著腳,說過來說過去:
兒媳婦說這話,視線萬分無禮,老太太不由地問,她是不是回護她自己的事。
她沉吟了幾分鐘后,回答道:
「再說,麻煩,開銷……啊!不,不,一千個不!傻瓜才幹這事!」
「你拿穩啦?」
他說這些話加強他的信心:
但是羅道耳弗有那種遇事退一步考慮的明智眼光,他發現這種愛情,可發掘的樂趣還很多,盡好享受。他嫌廉恥掣肘,待她不但沒有禮貌,還把她訓練成了一個又服帖、又淫|盪的女人。這成了一種不可理喻的依戀,她對他一味傾倒,自己也是一個勁兒癲狂;一種極樂世界,她待在裡頭,昏昏沉沉;這類似一種酒,她喝得醉醺醺,靈魂泡在裡頭,皺成一團,好像克拉倫斯公爵,泡在馬爾法茲酒桶里一樣。
「只好帶她走!」
「就這麼著!再說吧!再說吧!」
她朝花園溜過去了。原來是有人喊她。
「齊備啦。」
「啊!多美的夜晚!」
她心花怒放地笑道:
愛瑪沒有睡,也就是裝睡。他躺在旁邊,昏昏沉沉,她卻醒https://read.99csw.com過來,做別的夢。
「我們以後有的是!」
「明天見!」
「是呀,我愛你!」
她坐在地上他的兩腿當中,頭髮辮子解開,視線恍恍惚惚。羅道耳弗問道:
這種恩情的確每天見長。緣故是她厭惡丈夫。她越倒向這一個,就越憎恨另一個;她同羅道耳弗幽會之後,再和查理在一起,分外嫌他討厭,指頭特別顯得粗,人特別顯得笨,舉止特別顯得庸俗。所以她雖然裝出賢妻模樣,可是想到另一個男子,她就淫心蕩漾,按捺不住。人家是黑烏烏頭髮,梳成一個圈圈,朝太陽晒黑了的額頭卷過去,腰身又結實,又俊雅,總而言之,判事富有經驗,情之所至,卻又如醉如痴!也就是為了他,她才像鏤刻匠一樣,細心修剪指甲,皮膚上的冷霜、手帕上的香精,永遠嫌少。她戴鐲子、戒指、項圈。她估量他要來了,兩隻碧琉璃大花瓶插滿玫瑰花,收拾房間,打扮自己,活像一個妓|女等候一位大貴人。女用人一天到晚洗呀漿的。全福從早到晚待在廚房,小朱斯丹常來陪她,看她做活。
愛瑪最後吻了他一回道:
他有一天不耐煩了,喊道:
不過沒有多久,她覺得有人在人行道上走動。不用說,是他。她走下樓梯,穿過院落。他站在外頭。她撲到他的懷裡。他說:
「決不!」
「對,對,我懂,約摸九十二公分長,五十公分寬,眼下的新樣子。」
她認為應當送伊玻立特一條木腿,他同樣一聲不吭,掏出三百法郎,買了一條木腿。木腿是一個複雜的機器,軟木包頭,彈簧關節,外頭罩了一條黑褲,底下是一隻漆皮靴子。可是這樣漂亮的一條腿,伊玻立特不敢天天用,所以就求包法利夫人,幫他另弄一條平常好用的。當然又是醫生出錢買了。
「目無尊長的東西!輕狂的東西!也許更壞!」
她嘆氣道:
她接下去道:
「好,明天見!」
她回答道:
商人驚呆了,於是掩飾失望,連聲道歉,請她賞光。愛瑪完全拒絕,然後手放在圍裙袋裡,摸著找回來的兩個五法郎一枚的輔幣,決心節省,將來好還……她轉念道:
「啊!真懂規矩啦!活活一個莊稼女人!」
他摟緊了她道:
他一會兒回答一聲:「是呀……是呀……」她拿手摩挲他的頭髮,老大的淚珠往下淌,可是還用小孩子的聲音一遍又一遍地說:
她貼緊羅道耳弗,滿眼淚水,閃閃發光,就像波浪底下的火焰一樣;胸脯一上一下喘氣,又急又快。他從來沒有這樣愛過她,他一時沒了主張,問她道:
可是商人嚷了起來!她這就不對了,他們彼此了解,難道她有什麼不相信他的?真是想到哪兒去啦!她堅持要他拿,少說也要拿鏈子去,眼看勒樂已經把鏈子放進口袋要走了,她又喊他回來:
包法利夫人從來沒有像這期間這樣好看過。這種難以形容的美麗,來自喜悅、興奮和成功,來自環境和氣質的協調。就像風、雨、陽光和肥料供花木生長一樣,她的貪慾、苦惱、風月經驗和她那永遠生氣勃勃的空想,使她的本性逐步發展豐|滿,終於綻苞盛開。眼皮像是特地為她的視線剪裁的,看上去又杳渺又嫵媚,瞳仁沉在裡頭,不見蹤影。氣出急了,玲瓏的鼻孔分開,豐盈的嘴唇翹起,同時薄薄一層黑毛,影影綽綽,蓋住她的嘴唇。頭髮像是由一位專會誘人墮落的藝人挽成的一個肥肥的圓髻,隨隨便便,盤在後頸,又因為幽會,天天散開。她的聲音如今越發柔和動聽,身材越發裊娜可愛,甚至她的袍褶和她弓起的腳面,也妙不可言,沁人心脾。查理又像在新婚期間一樣,覺得她賞心悅目,難以抗拒。
他深夜回來,不敢叫醒她。過夜的瓷燈,哆哆嗦嗦,在天花板上,聚成一個亮圈;床九_九_藏_書邊搖籃放下帳子,彷彿一間小白屋,在黑影里特別明顯。查理望過去,恍惚聽見孩子的細微呼吸。她如今正長個子,一季一躥。他像已經看見日落西山,她放學回家,滿臉的笑,衣服上有墨水點子,胳膊挎著她的小籃子。以後還得進寄宿學校,要花許多錢,怎麼辦?他不由得沉吟起來。他想在附近佃一小塊田,每天早晨去看病人,親自監督;他省下田裡收入,存在儲蓄銀行;然後買上一些股票,隨便哪一家公司都成;再說,主顧會多起來的。他這樣希望,因為他要白爾特受到良好教育,有才分,會彈鋼琴。啊!等她長到十五歲,像她的母親一樣,在夏天也戴大草帽,該多好看!人們會老遠把她們看成一對姊妹花的。他想象她夜晚在燈光底下,靠近他們做活,她會為他綉拖鞋,會料理家務,個個房間洋溢著她的可愛和她的快活。最後,他們會照料她的終身,為她挑一個殷實可靠的好丈夫:他會使她快樂,而且永遠快樂。
他問道:
於是她自言自語似的說:「是啊,能旅行,再好沒有……不過,為什麼我感到凄涼?難道是怕陌生……是改變習慣的結果……還是別的什麼?不,是太幸福的緣故!我真軟弱,是不是?饒恕我吧!」
勒樂尋思:「這裏頭一定有把戲。」
「不!別向他討!」
「得啦,別生氣,我來替你擦乾淨她的小靴子去。」
查理在中間勸解,喊道:
「滾出去!」
商人勒樂先生自告奮勇,接受木腿訂貨:這給他帶來接近愛瑪的機會。他同她談起巴黎新出品、形形色|色的婦女飾物,態度非常謙和,從不開口要錢。愛瑪一時一種喜好,因為容易得到滿足,也就由它去了。例如魯昂一家傘庄,有一條極其漂亮的馬鞭,她直想買下來,送羅道耳弗。一星期後,勒樂先生就把馬鞭放在她的桌子上。
「小心有人看見!」
「啊!是的!郝麥太太!」
「啊!只要你肯!……」
兒媳婦不對她賠不是,她要馬上就走。查理回到太太跟前,求她讓步:他下跪了。臨了她回答道:
「啊!你知道也就好啦!」
「你可真怕弄壞了鞋!」
少婦跳起來道:
她正在尋思解圍辦法,女用人進來,拿一小卷藍紙放在壁爐上:「德羅茲賴先生送來的。」愛瑪撲過去,打開了,裏面是他的診費、十五塊拿破崙。她聽見查理走上樓梯,她拿錢丟進她的抽屜,鎖好了,拔去鑰匙。
「是不是為了上路?為了拋棄你心愛的東西、你的生活?啊!我明白……可是我呀,我在世上就什麼也沒有!你是我的一切。所以我也要是你的一切,我也要是你的家、你的國:我照料你,我愛你。」
吵架的前一晚上,老太太穿過道走,發現全福和一個男人待在一起,那人一圈棕色鬍鬚,四十歲上下,聽見她的腳步,趕快從廚房溜掉。愛瑪一聽這話,笑了起來,可是老太太動了肝火,就講:一個人除非不拿規矩當事,否則就該監視用人才是。
他望著她走開,心想:「有這種女人!」
過了幾分鐘,羅道耳弗站住,看見她一身白,彷彿幽靈,在黑暗中漸漸消逝,他覺得心撲騰撲騰直跳,惟恐摔倒,連忙靠住一棵樹。
他罵了一句髒話,又道:
她的確拿手伸給婆婆,如同一位侯爵夫人那樣尊嚴,向她道:
他鞠躬。
「得啦,我可憐的天使,拿出勇氣來,看開些,凡事忍耐!」
「你拿到護照了嗎?」
「話說回來,我不能遠走高飛,再帶一個小女孩子。」
「難道她像你家太太,也是貴婦人?」
「沒有。」
全福帶笑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