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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十一

第二部

十一

「別吵他!別吵他!你的神秘主義只會擾亂他的精神!」
郝麥邊走開邊講:一個人拒絕科學的恩典,居然這樣固執,這樣盲目,真是不可思議。
包法利在這期間,一步不敢走出家門。他坐在底下廳房,靠近沒有生火的壁爐,下巴搭在胸口,手握在一起,兩眼發直。他尋思道:真不走運!真是失望!其實,事前的預防工作,應有盡有,他也全做到了。命該如此。有什麼關係?萬一伊玻立特死了的話,害他的還不就是自己?再說,看病中間,有人問起,他拿什麼話對答?難道他真有什麼地方錯了不成?左思右想,他想不出錯在什麼地方。名望最高的外科醫生,照樣也犯錯誤。可是人們偏偏不肯相信,而且相反,人家要笑他,罵他!話會傳到福爾吉!新堡!魯昂!天涯海角!誰知道同業中間,會不會有人寫文章攻擊他?筆戰一出現,他就得在報上回答。伊玻立特很可能告他一狀。他看見自己出醜、破產、毀滅!心裏左一個假定,右一個假定,他的想象在中間忽上忽下,彷彿一隻空桶,隨波逐浪,翻來滾去。
「怎麼樣?啊!看樣子,你情緒不高呀!不過是你不對。你該這麼的,那麼的。」
這位同業是一位醫學博士,五十歲,有地位,自信心強,發現這條腿一直爛到膝蓋,毫無克制地發出鄙夷的笑聲。他宣布必須把腿割掉,然後去了藥房,臭罵那些蠢材,把一個倒霉蛋坑到這步田地。他抓住郝麥先生的大衣紐扣,邊搖,邊在藥房謾罵道:
勒弗朗索瓦太太等他走了,就說:
自從塞爾蘇斯行醫以來,經一千五百年而有昂布瓦斯·帕雷,他第一次緊急接合動脈,或者如迪皮特倫,穿過老厚一層腦髓,割治膿瘡,或者如冉蘇,第一次移動上顎骨,都沒有像包法利拿著他的截腱刀來到伊玻立特跟前,心那樣跳,手那樣抖,人那樣緊張。好像在醫院一樣,就見旁邊桌子上,放著一堆舊布條、蠟線、許多繃帶——金字塔一般高的繃帶、藥房的全部繃帶。郝麥先生從早晨起,就在料理一切,一方面為了向公眾炫耀,另方面也為了自己心上受用。查理扎破肉皮,只聽嘎吱一聲,腱就斷了,手術完成。伊玻立特還在心驚肉跳,不料已經完事大吉。他朝包法利彎過身子,吻他的手。藥劑師道:
不過稅務員,天天在這裏用飯,堅決反對,只好又把伊玻立特移到彈子房。
馬車旋風似的,進了金獅門廳,博士大喊大叫,要人卸馬,然後走進馬棚,看是不是喂它蕎麥;因為他出診時,首先掛心的,總是他的母馬和他的輕便馬車。提起這話,大家就說:「啊!卡尼韋先生呀,他是一個怪人!」你別看他泰然自若,旁若無人,可是大家反而更敬重他。世上人即使死絕了,他的習慣也不會有絲毫改變。
「一個人光在旁邊看,您知道,想象容易受到刺|激!再說,我的神經組織非常……」
「也許是里拐型吧?」
卡尼韋博士割大腿,成了鎮上一件大事!這一天,個個居民早起。大街擠滿了人,不過景象有些凄慘,好像觀看死刑。雜貨鋪有人討論read.99csw.com伊玻立特的病;商店停止營業;鎮長太太杜法赦夫人,害怕看不到外科醫生路過,守著窗戶,只是不走。
但是藥劑師面紅耳赤,不打自招,說他過於敏感,不便參与這種手術。他講:
但是割哪一條筋,先該知道伊玻立特是哪一類蹺腳。
「好人,親親我!」
包法利的確可以成功:愛瑪還沒有看見什麼證明他做不了的手術。一件事名利雙收,又是她攛掇他做的,她該怎麼稱心啊?她但求有某種比愛情更堅實的東西作自己的支柱。
羅道耳弗晚上來到花園,發現他的情婦在台階底下第一級等他。他們摟成一團,怨恨像雪一樣,在熱吻之下消融了。
可憐蟲答應了。堂長接連來了幾天。他和女店家閑話三七,甚至還講掌故,夾雜一些逗哏的話和伊玻立特聽不懂的雙關語。情形一許可,他就換上一副合適的臉相,又談宗教問題。
「夠啦!」
我們一位最知名的手術家包法利先生割治一個蹺腳患者。他是寡婦勒弗朗索瓦太太在閱兵廣場開的金獅飯店用了二十年的馬夫,名叫伊玻立特·托坦。無數居民由於事屬創舉,與對病人的關心,聚在飯店門首,前擁后擠,水泄不通。施行手術,好像仙家作法一樣,幾乎沒有血冒出來,證明倔強的大腱,終於向技藝之門納降。說來也怪,病人並不感到疼痛(我們親眼看見,可以作證)。到現在為止,情形良好,相信他不久就會復元。下次鎮上過節,誰能說我們看不見勇敢的伊玻立特,夾在尋歡作樂的夥伴中間,大跳其酒神之舞,興會淋漓,步伐便捷,向眾人證明,腳完全治好了呢?所以光榮屬於高貴的學者!光榮屬於夜以繼日、增進同胞的幸福或者減輕同胞痛苦的那些人!光榮!三倍的光榮!難道我們不該高聲吶喊:瞎子將要看見,聾子將要聽見,跛子將要行走如常?上天先前許給它的選民的,科學如今為全人類完成!這不可思議的醫治的經過,我們將隨時向讀者報告。
布爾尼賢堂長聽說他病轉重了,希望看看他。開頭他表示同情,不過又講:既然主要他病,他就該歡喜才是,同時就該趕快利用機會,請求上天饒恕。教士用嚴父口吻道:
「其實不關我的事!為的是你!純粹是人道觀點!一瘸一拐的,走路難看,后腰擺過來擺過去,你再嘴硬,干起活兒來,也一定很礙事,我的朋友,我是指望你好。」
愛瑪坐在對面望他。她並沒感覺到他的恥辱,她感到的是另一種恥辱:這樣一個人,她先前怎麼會指望他有出息,好像他庸碌無能,她看了二十回,還沒有看透一樣。
他親自吆喝著他的輕便馬車來了。但是馬車走起來,有一點歪斜,原因是他身子沉重,日子久了,右邊彈簧壓了下去。旁邊另一隻坐墊,放著一個老大盒子,上面蓋著紅羊皮,三個銅襻,亮光光的,威儀凜凜。
便道響起了腳步聲。查理從放下來的活動窗帘望出去,就見卡尼韋醫生在菜場一旁太陽地,拿手絹擦額頭的汗。郝麥跟在後面,捧著一個大紅盒子。兩個人全朝藥房走去。於是查理心灰意懶,覺得自己忽然需要溫暖,轉向他的女人道:
「我什麼時候可以好?……啊!救救我!……我真倒霉!我真倒霉!」
經不起藥劑師和她雙管齊下,查理也就聽從了。他託人到魯昂取來杜瓦爾博士的論文,每天晚晌,手捧住頭,用心研讀。九*九*藏*書
他的腳差不多和腿成為一條直線,同時還朝里歪,看上去是馬蹄型,兼一點外拐型,或者也可以說成輕微的外拐型,結合嚴重的馬蹄型。這隻馬蹄型腳,確實也有馬蹄大小,疙瘩皮,硬筋,粗腳趾,腳趾甲黑得像馬掌釘子一樣,可是跛子從早到晚,快步如飛。大家看見他,時刻在廣場跳跳蹦蹦,兜著大車轉。這條壞腳朝前一甩,簡直像比那條好腿還要得力。侍應日久,它通達靈性,養成忍耐和剛強的品質,趕上重活,他信賴的,總歸是它。
畸形足患者正在瘋狂抽搐,裹腿的機關打著牆,簡直要把牆打穿了。
她於是給他端來好肉湯、幾片羊肉、幾塊腌肉,偶爾還來幾小杯酒,不過他沒有勇氣端到嘴唇跟前。
查理好生激動,連說:
「這就是巴黎的發明!京城先生們的高見!這和斜視、麻|醉|葯、膀胱石掃除手術一樣,荒誕不經,政府應該加以禁止!可是人家假裝內行,不問結果,亂塞藥給你吃!我們不像人家那樣有本領:我們不是學者;我們不會異想天開,給大好一個常人行手術!治好蹺腳?誰能治好蹺腳?簡直就像,好比說,叫駝背挺直脊梁骨!」
然而宗教也像外科一樣,似乎無能為力,壞疽所向無敵,一直在朝肚子蔓延。改藥水,換藥膏,一無用處,眼看肌肉一天天爛下去,最後,勒弗朗索瓦太太請教查理:她好不好儘儘人事,邀一下新堡的名醫卡尼韋?查理只好點點頭,表示贊成。
郝麥露面了,博士道:
「你太遷就自己啦!起來吧!你把自己嬌養得活像一位國王!啊!壞小子!你身上氣味可不好聞。」
他們還在床上,郝麥先生不顧女用人阻攔,就突然走進卧室,拿著一張方才寫成的稿紙。原來是他給《魯昂烽火》寫的宣傳文章。他帶過來給他們看。包法利說:
院里站著五六個好事的,郝麥下來告訴他們結果,原來他們滿以為伊玻立特會像常人一樣走出來。查理接著就把病人的腿裝進機關,回家去了。愛瑪焦灼不安,正在門口盼他。她摟住他的脖子。飯開上來,他飽餐一頓,甚至想在飯後喝一杯咖啡:這樣的奢侈,除非是星期天有客人,他才偶爾為之。
這擋不住五天以後,勒弗朗索瓦太太驚惶失措,走來叫喊:
「您自己念。」
這句話脫口而出,衝撞她的思想,如同一顆鉛球落在一隻銀盤,愛瑪大吃一驚,仰起頭來,猜他是什麼意思。於是他們悄不做聲,你望我,我望你,也正因為各想各的,忽然發覺身邊有人,就幾乎驚呆了。查理打量她,彷彿一個醉鬼,視線模糊,同時一動不動,聽著病人割腿,發出最後的嘶喊,好像屠宰什麼牲口一樣,遠遠吼號,拉長聲音,冷不防中間來一聲尖叫。愛瑪咬著她青灰的嘴唇,掰斷一個珊瑚枝子,在手心搓來搓去,瞳仁亮晃晃的,彷彿兩支就要射出去的火箭,目光炯炯,盯九*九*藏*書牢查理。他的臉、他的衣服、他沒說出來的話、他的整個身子,總而言之,他的存在,如今她樣樣看了有氣。她後悔早先不該守身如玉,像後悔不該犯罪一樣。殘留的一點婦德,禁不住她的驕傲狂抽亂打,終於倒塌了。她欣賞勝利的姦淫的種種惡意揶揄。情人的形象回到她的心頭,光採奕奕。銷魂動魄,一股新的熱情卷帶著她,不由她不獻出她的靈魂。她覺得查理離開她的生命,永遠走出,不再回來,杳無形跡,就像她眼睜睜看著他確實在死、在咽氣一樣。
「不!一點也不!正該這樣!……『割治一個蹺腳……』我沒有用科學名詞,因為您知道,報紙……不見得人人都懂。群眾必須……」
「我們的畸形足患者,到底怎麼啦?」
「因為你不怎麼盡本分:我很少看見你做禮拜;你領聖體以來,又有多少年沒有來啦?我曉得你生活忙碌,塵事紛擾,你一時想不到拯救靈魂。不過現在,該是想想這個的時候了。可是也不必難過。我就認識好些人,犯過大罪,快到上帝面前受審時(我知道,你還沒有到這一步),再三求他開恩,過後當然也就心到福到,安安寧寧咽了氣。希望你像他們一樣,也給大家做個好榜樣!所以就該早作準備才是。那麼,誰攔著你每天早晚,先說一遍,『敬禮馬利亞』和『我們在天上的父』?是啊,做吧!就算為了我,為了討我歡喜!這又費得了什麼?……你答應不答應?」
「傢伙!你是不是男子漢?萬一祖國要你應徵,到前線打仗的話,你怎麼著?……啊!伊玻立特!」
「我往下念。」藥劑師道。
郝麥聽這篇演說,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不過心裏儘管不自在,照樣滿臉諂媚的笑容,因為卡尼韋先生的藥方有時候也在永鎮出現,非拉攏不可,所以他也就不幫包法利辯護,甚至不發一言,放棄原則,為了商業上更重大的利益,犧牲他的尊嚴。
既然是馬蹄型,就該切斷後跟的大腱;醫治外拐型,要動前脛筋,只有留到以後再做:因為醫生不敢一下子冒險開兩次刀,其實行第一次手術,他已經打哆嗦了,直怕傷著什麼他不清楚的重要部位。
她心頭火起,氣紅了臉道:
他一驚之下,做聲不得,一遍又一遍重複道:
成見好似一張網,依然蓋著歐洲一部分土地,儘管如此,光明卻也開始照到我們的田野。例如我們永鎮,就在星期二,看到試驗外科手術,同時還是高尚的人道行為。我們一位最知名的手術家包法利先生……
「啊!言過其實!言過其實!」
他躺在這裏,哼哼唧唧,矇著他的厚被窩,面無血色,鬍鬚長長的,眼睛陷下去,頭直冒汗,不時在落蒼蠅的臟枕頭上來回挪動。包法利夫人看望他,還給他帶了敷藥的布來,一邊安慰他,一邊鼓勵他。其實他不缺人陪伴,尤其是趕集的日子,鄉下人在他的周圍打彈子,拿起杆子比劍,吸著煙,喝著酒,又唱歌,又嚷嚷。他們拍著他的肩膀道:
伊玻立特沉吟不語,傻瓜似的,轉動眼睛。藥劑師接下去道:
查理拔read.99csw.com腿就朝金獅跑;藥劑師望見他走過廣場,不戴帽子,也離開藥房。他趕到了,喘著氣,臉通紅,不放心,問起個個上樓的人:
「別聽他的話,我的孩子:他們已經把你害夠了!吃得少你只會虛弱下去。來,大口吃吧!」
於是他們同他講起別人,不用他的法子,用旁的法子,都治好了,接著,像安慰他似的,又講道:
查理在房裡踱來踱去。靴子嘎吱直響。她道:
「你怎麼啦?你怎麼啦?別急!想想看!你知道我愛你……來!」
醫生臨走,總勸他少吃東西。
他讀道:
但是善心的太太不理會他這一套。他是禍根。她有意作對,在病人床頭掛了一個滿滿的聖水瓶,裡頭插一枝黃楊。
「好啦,放安靜吧,改天謝你的恩人不遲!」
他的熱心似乎有了收穫;因為畸形足患者不久表示:他要是病好了的話,願意朝拜普濟去。布爾尼賢先生聽了這話,回答:他看不出這有什麼不妥,採取兩項措施,總比一項措施強。反正沒壞處。
包法利出神冥想,忽然喊道:
他新近讀到一篇表揚新法治療蹺腳的文章,他一向擁護進步,所以就起了這種愛鄉的想法:永鎮為了看齊起見,也應當施行畸形足手術。他對愛瑪道:
「我正需要你。齊備了吧?開步走!」
「因為,有什麼不好?您合計合計(他用手指數著嘗試的利益):成功十拿九穩;病人消除痛苦,增加美觀;施手術的人立時出名。比方說,您丈夫為什麼不救救金獅的夥計、可憐的伊玻立特?看吧,病治好了,他不會不對個個旅客講的,再說(郝麥放低聲音,四下張望),誰攔著我不往報上送一小段新聞,談談這事?是啊!我的上帝!人手一篇……個個說起……結局就名揚天下!誰知道?誰知道?」
他又坐下。
可憐蟲讓步了,因為人們好像串通好了對付他。從來閉門不問世事的畢耐,還有勒弗朗索瓦太太、阿爾泰蜜絲、鄰居們,甚至鎮長杜法赦先生,也伙在一起,個個勸他,說他,臊他;不過最後起決定作用的,卻是:這不要花他一個錢。包法利甚至答應供應手術機器。做好事是愛瑪的主意;查理同意了,私下直說他女人是一位天使。
藥劑師憤恨他所謂的「教士策略」,認為妨礙伊玻立特復元,再三勸勒弗朗索瓦太太道:
癰確實越來越往上走。包法利自己也像病了一樣。他時時刻刻來。伊玻立特望著他,一雙眼睛驚恐萬分,期期艾艾,嗚嗚咽咽道:
查理倒進扶手椅,恓恓惶惶,尋思個中緣故,以為她是精神失常,眼淚縱橫,覺得周圍陰風慘慘,隱約感到有什麼不可理解的不祥的東西在周圍游來盪去。
於是他結合藥劑師的意見,還有鎖匠幫忙,叫木匠做了一個盒子樣式的東西,開頭做錯了兩回,第三回總算做成了,約摸八磅重,鐵、木、皮、鉛皮、螺絲釘和螺絲口,應有盡有,決不偷工減料。
「坐下吧,把人煩死!」
「得啦!依我看,恰巧相反,您容易中風。其實,不足為奇;因為你們藥劑師先生,老是蹲在配方室,久而久之,體質必然受損害。您看我:天天四點鐘起床,拿涼水刮鬍子(我從來不怕冷),不|穿法蘭絨,也不害感冒,身子骨兒才叫棒!東一頓,西一頓,有什麼吃什麼,決不挑剔。所以我也就不像你們這樣嬌嫩,拿刀割起基督徒來,才像宰雞宰九九藏書鴨一樣,根本不放在心上。你們聽了這話,要說啦,習慣……習慣……」
他研究馬蹄型、外拐型、里拐型,就是說,趾畸形足、內畸形足、外畸形足(或者說明白些,就是形形色|色的蹺腳:蹺後跟、里蹺、外蹺),以及底畸形足和踵畸形足(也就是平腳底板和蹺腳尖),同時郝麥先生千方百計慫恿客店夥計動手術。
郝麥於是幫他指出:好了以後,他會覺得自己更快活,更靈活;甚至還暗示:他博女人歡心,也會容易些。馬夫聽了這話,不由得一臉蠢相,有了笑意。郝麥接著拿話激他:
於是兩位先生一點也不管伊玻立特在被窩裡頭焦急出汗,大談特談起來。一位外科醫生,在藥劑師看來,就和一位將軍同樣冷靜。卡尼韋愛聽這種比較,滔滔不絕,談論行醫的條件,把醫道看成一種神聖事業,雖然普通考試出身的醫生玷辱了它。最後,談到眼前的病人,他檢查郝麥帶來的繃帶、作蹺腳手術用過的繃帶,要一個人幫他捧住壞腿。他們派人去找賴斯地布杜瓦來。卡尼韋先生捲起袖管,走進彈子房,藥劑師在這期間,和阿爾泰蜜絲、女店家待在一起。兩個女人全拿耳朵貼住門,臉比她們的圍裙還白。
「你也許連一點點疼都覺不出來:也就是像放血一樣,扎一下子,比去腳膙子還好受。」
「走開!」
包法利道:「當然。念吧。」
安安靜靜的鎮子,破空起了一聲尖叫。包法利臉色轉白,險些暈倒。她做了一個心煩的手勢,皺緊眉頭,接著又尋思下去。然而就是為了他,為了這傢伙,為了這個什麼也不懂、什麼也感覺不到的男子!因為他坐在那邊,安安靜靜,想也不想,從今以後,他的可笑的名姓不但玷辱他,而且還玷辱她。她曾經試著愛他來著,她曾經哭哭啼啼,後悔順從另一個男子來的。
愛瑪溜出廳房,使勁拿門一帶,牆上的晴雨計震到地上,摔碎了。
他們不移動腿的部位,小心翼翼,去掉盒子,看到一種可怕的景象。腳腫得連腳樣都沒有了,整個肉皮像要脹破了似的,上面全是有名的機器弄出來的瘀血點子。伊玻立特早就喊疼了,沒有人在意。現在他們不得不承認,他叫喊,也有部分道理。他們讓腿晾了幾小時。可是浮腫剛有一點消散,兩位學者認為應當再拿腿裝進機關,而且為了促進治療效果,捆得還要緊些。過了三天,伊玻立特說什麼也受不住了,他們又挪開機器,面對結果,觸目驚心。腿腫成鉛皮似的,東一個水泡,西一個水泡,往外冒黑水。情況顯然嚴重。伊玻立特心焦了,勒弗朗索瓦太太把他搬進挨近廚房的小間,好歹也能散散心。
她怎麼會(她這樣聰明的人!)又做錯了事的?再說,她怎麼會天差地錯,痴心妄想,就這樣一而再,再而三,白白犧牲她的一生的?她想起她愛好奢華的種種本能、她心靈上享受不到的種種東西、婚姻和家庭生活的微賤、她那像受傷的燕子跌進泥淖般的綺夢、她嚮往的一切、她放棄的一切、她可能得到的一切!為什麼她得不到,為什麼?
這是個愉快的夜晚,他們談天說地,閑話共同的夢想、未來的財富、家中應有的改良。他看見自己名揚四海,生活穩定,太太永遠愛他;她也發覺自己心曠神怡,通過更健康、更美好的感情,取得新生,對這愛她的可憐的孩子,終於有了若干恩情。她偶爾想到羅道耳弗,並不留戀,望著查理,甚至發現他的牙齒並不難看,未免一驚。
她氣勢洶洶,大聲嚷道:
「救命呀!他要死啦!……我不曉得怎麼辦才好!」
卡尼韋打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