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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十

第二部

夜晚落雨,他們避到車房馬棚之間的診室。廚房的蠟燭,她先在書後藏好,這時取出一支來點亮。羅道耳弗坐在這裏,如同待在自己家裡一樣。書架、書桌,總而言之,整個房間,在他看來,好笑異常,不由自己,就大開查理的玩笑。愛瑪聽了,未免窘促,她希望他分外嚴肅,甚至必要時,分外緊張,就像有一回,她覺得小巷有腳步走近的響聲,言道:
她低聲又道:
這張粗紙,她捏在手心,捏了好幾分鐘。連篇錯字,可是思想厚道,在字裡行間,揪著愛瑪的心,彷彿一隻母雞,躲躲閃閃,藏在荊棘籬笆裡頭,咯咯叫喚。墨水是爐灰吸乾的,因為信上有一些灰顏色屑子,落在她的袍子上。她差不多隱約望見父親,朝灶頭彎下了腰,去拿火鉗。她好久不在他跟前了!黃刺條噼里啪啦,冒出老高的火焰,她坐在壁爐角落的方凳上,拿起一根火柴,就著火燒……她想起夏季黃昏,陽光燦爛。有人走過,馬駒全在嘶叫,賓士,賓士……她的窗戶底下有一個蜂房,有時候,蜜蜂在陽光里飛來飛去,碰著玻璃窗,好像金球一樣跳躍。當時多幸福!多自由!多少希望!多少綺夢!現在什麼也沒有!她已經把它們耗光了,耗在她靈魂的高低波瀾上,環境的前後變動上,處|女、婚姻和戀愛的各個階段上——它們就這樣跟著她的生命,一路丟光,好像一位旅客,在沿途家家小店,留下一點他的財物一樣。
我希望信到時,你們身體康健,這隻火雞像往年一樣好;因為如果我敢這麼說的話,我覺得它更嫩一點,個兒也大些。不過下一次,變變花樣,我要送你們一隻公的,除非你們偏喜歡母的。請你們把雞筐子送還我,還有兩隻舊的。有天晚上,起了大風,我不走運,車房的頂子給刮到樹林里去了。收成也不太爭氣。總之,我不知道我什麼時候去看你們。自從我成了一個人以來,可憐的愛瑪,我如今就很難離開家啦!
「是的。小孩在奶媽家,我才看她來著。」
郝麥太太忽然問道:
「您的小寶寶好嗎?」
「我拿穩了,她們在天上全都贊成我們相愛。」
原來是愛瑪懺悔了!
愛瑪回答道:
他們來到花棚底下,坐在那張九-九-藏-書爛木條長凳上,從前夏天黃昏,賴昂就在這裏,情意綿綿地望著她。她現在想不到他了。
星光閃爍,映照素馨的枯枝。他們聽見背後河水潺潺,堤上的枯葦不時簌簌作響。黑暗中影影綽綽,東鼓一堆,西鼓一堆,有時候不約而同,搖曳披拂,忽而豎直,忽而傾斜,彷彿巨大的黑浪,翻滾向前,要淹沒他們。夜晚寒冷,他們越發摟緊,嘆起氣來,也像更響了,眼睛隱約可辨,彼此覺得似乎更大了。萬籟無聲,有些話低低說出,落在心頭,水晶聲音似的響亮,上下迴旋,震顫不止。
查理用罷晚飯,見她愁眉不展,提議帶她到藥劑師家消遣消遣。她在藥房遇見的頭一個人,偏偏又是稅務員!他站在櫃檯前面,紅藥瓶的亮光照著,他說:
她結結巴巴道:
「您出氣出得好粗!」
他看見愛瑪,一塊石頭落地,顯得鬆快了,跟著就閑談起來:
又到了盧歐老爹紀念治好他的腿,送母火雞的時期。禮物之外,照例有一封信。愛瑪剪掉筐子上拴著的繩子,讀著下面的詞句:
「不必了,用不著,她就下來,還是在底下坐吧。您在爐子那邊烤烤火,等她下來……對不住……好啊,博士(因為藥劑師非常愛說博士這兩個字,好像這樣稱呼另一個人,自己也就跟著體面了似的)……當心打翻那些臼!到小房間搬些椅子來;客廳的扶手椅不許亂動,你不是不知道。」
他的勇敢使她吃驚,可是語氣不文,用詞粗野,也令她反感。
有一天早晨,她正提心弔膽,轉回家去,眼睛一晃,忽然看見一管獵槍似乎瞄準了她。槍筒長長的,扯斜露在一隻小木桶的外沿。小木桶有一半埋在溝邊草里。愛瑪嚇得魂飛魄散。正待朝前走去,就見一個男人爬出桶來,活像盒子打開,彈簧人往上一跳。皮護腿裹到膝蓋,便帽蓋住眼睛,鼻子通紅,嘴唇顫抖:原來是畢耐隊長埋伏好了等野鴨打。他嚷嚷道:
直到如今,我還不認識我心愛的小外孫女白爾特·包法利,難過就不必說了。我在花園你的屋子窗戶底下,栽了一棵「奧爾良」種李子樹。我不許人碰樹上的李子,除非將來摘下來給她做蜜餞,就是蜜餞,我也留在https://read.99csw•com櫥里,單單等她來吃。
他冷冷回了一句:
「噓!噓!」
「不過有人就不在乎。」
「再給我……」
「糖酸?我不曉得,沒聽說過!您要的也許是草酸吧?是草,不是糖,對不對?」
果然,草割下來要曬,她正在上面打滾。她趴在草堆高頭,臉朝下,女用人揪住她的下擺,賴斯地布杜瓦在旁邊除草,每次他一湊近,她就斜過身子,掄起兩隻胳膊,在空里亂打。
願你們快樂。
愛瑪一句話也不回答。他講下去:
「有人來!」
「您老遠就該說話!望見槍,總得嚷一聲才好。」
接著他又鑽回木桶去了。愛瑪後悔這樣乾巴巴就離開了稅務員。不用說,他要往壞事上想的。永鎮上人人曉得,包法利家小女孩子,接回家來,已經一年了,去看奶媽的說法,糟不可言。再說,周圍沒有人家,這條小道只通於歇特。這樣一來,畢耐猜出她從什麼地方回來,不會秘而不宣的:逢人就講,是必然的了!直到天黑,她還在煞費苦心,思前想後,編排種種謊話,可是這掛獵囊的蠢人,總在眼前晃來晃去。
郝麥夫人道:
為通知她,羅道耳弗抓起一把沙子扔到百葉窗上。她跳下床;不過有時候,她必須等待,因為查理喜歡圍爐閑談,談起來就沒完沒了。
她的丈夫正在流水簿上寫賬,喊道:
說完這句話,羅道耳弗做了一個手勢,意思是:「我一彈手指,他就完蛋。」
他一連三天爽約。等他再來,她顯出一副冷淡、差不多鄙夷的神情。
「是啊,就來啦!」
「畢耐先生,再會。」
「你帶手槍了沒有?」
「朱斯丹,拿硫酸來。」
愛瑪指著藥劑師道:
有一個小販,去冬在你們那地方跑生意,拔掉一顆牙,我聽他講,包法利總在辛苦。我不覺得奇怪。他拿牙給我看;我們一道喝了一杯咖啡。我問他看見你沒有,他說沒有,不過他看見馬棚有兩匹牲口,這樣看來,生意還有起色。這就好,我親愛的孩子們,人間至福,願上帝全給你們。
「天不暖和,涼颼颼的!」
她想:他就永遠不走!
稅務員透出狡黠的神色,回答道:
「就會好的。她在鬧脾氣。」
而且她九_九_藏_書越來越重感情。先是一定要交換小照,剪一綹頭髮相送;現在她要一枚戒指、一枚真的結婚戒指,表示百年相好。她動不動同他談起晚鍾或者天籟,接著又說到自己的母親,問起他的母親。羅道耳弗的母親已經死了二十年了。愛瑪還要婉言安慰他,好像他是個棄兒,甚至有時候,她望著月亮對他道:
那麼,她怎麼會這樣不快樂呢?出了什麼大變動,使她墜入了苦海?她仰起頭來,四下眺望,像在尋找她落難的原因。
手槍這句話,羅道耳弗尋思了許久,心想:萬一她說話當真,這就非常可笑,甚至於可憎了,因為他本人毫無理由怨恨善良的查理,他不是那類忌妒成性的人——愛瑪說起他不忌妒,怕他不信,還賭了大咒,他也嫌她有傷大雅。
「啊!很好!很好!拿我來說,您看見的,天剛一亮,就到了這兒。不過天氣死沉沉的,除非飛到槍口……」
她也像羅道耳弗一樣,漸漸有了畏懼心理。她起初什麼也不放在心上,一味陶醉在愛情之中。可是如今她的生命少不了它,她生怕失落一星半點,或者受到意外干擾。所以她走出他的莊園,東張西望,忐忑不安,天邊走過的每一個身影、鎮子里可能望見她的每一個天窗,都要看個明白,腳步、叫喊、犁的響聲,也要聽一個分曉;她站住不動,頭上搖來搖去的白楊葉子,也不及她的臉色白,也不像她的身子抖得那麼厲害。
稅務員說這話,打算掩蓋方才的恐懼。因為州長有令,除去船上許可獵鴨以外,禁止在別處獵鴨,畢耐先生雖然守法,在這上頭,偏巧違禁。所以他心中有鬼,時時刻刻,以為聽見獵警過來。但是這種杌隉心情刺|激他的樂趣,一個人縮在木桶,妙法在握,自以為得計。
「為……自衛呀。」
畢耐解釋,他要一種腐蝕劑,配成一種搽銅藥水,去掉各種獵具的銹。愛瑪聽了這話,直打哆嗦。藥劑師道:
一整冬天,每星期有三四回,他趁黑夜來到花園。愛瑪故意拿掉柵欄門的鑰匙,查理還當丟了。
「帶她過來!我多愛你,我的小可憐兒!我多愛你!」
羅道耳弗披一件大斗篷,上下裹好了她,然後胳膊摟住她的腰,不言不語,把她帶到花園深處。
「別做聲!」
九*九*藏*書啊!因為天熱呀。」
她連氣也不敢出。
她轉過腳跟,打斷他道:
「請您給我半兩礬。」
緊跟著兩行之間,有一個空當,好像老頭子想心事,筆掉下去了一樣。
藥劑師正在切蠟,郝麥太太出現了,懷裡抱著伊爾瑪,旁邊走著拿破崙,後頭跟著阿塔莉。她過去坐到窗邊絲絨長凳上,男孩子蹲到一張凳子上,大姊兜著她的小爸爸旁邊的棗匣轉悠。後者灌漏斗,封瓶口,貼標籤,打小包。周圍鴉雀無聲,僅僅不時聽見天平的砝碼響,還有藥劑師吩咐他的學徒,偶爾唧咕幾句。
「您出門真早啊?」
他心裏這樣想著,同時裝模作樣,就像沒有注意到她傷心嘆氣,掏她的手絹一樣。
你們慈愛的父親
她的母親跑過去吻她,道:
她不知道她是後悔不該依順了他,還是相反。她不希望再愛下去。她嫌自己軟弱;羞愧慢慢變成怨恨;癲狂又減輕了怨恨。這不是熱戀,倒像一種長遠的誘惑。他制住了她。她簡直怕起他來了。
「來呀,愛瑪,是時候啦。」
「的確也是,天濕,不相宜。」
泰奧多爾·盧歐
我親愛的孩子們,
「半兩松香和樹膠,四兩黃蠟,再給我一兩半骨炭,搽我的裝備上的漆皮用。」
當天晚晌,羅道耳弗發現她比平時嚴肅多了。他盤算道:
她甚至問自己:她憑什麼痛恨查理,是不是還是頂好想法子愛他。然而她改變心情,他並不理會,所以她雖然有心奉獻,卻不知從何著手。正在此時,藥劑師適逢其會,給她提供了一個機會。
他吹滅蠟燭。
不過蠟燭耀眼,他轉向牆壁睡著了。她屏住呼吸,微笑著,心跳著,不|穿衣服,溜了出去。
羅道耳弗順利地按照自己的心意支配奸|情,所以表面也就分外平靜。一晃半年,到了春天,他們發現自己面對面,好像一對夫婦,家居無事,但求愛火不滅一樣。
可是她長得也真標緻!他玩過的女人,像她這樣爽快的,也少有過!就他來說,這種不放蕩的戀愛,不但新鮮,而且逼他走出老一套習慣,讓他又驕傲又動興。愛瑪的興奮,根據他的資產階級見識,九九藏書他看不上眼,可這是沖他來的,所以心下又覺得滋味不錯。於是他拿穩了她愛他,疏忽大意之下,不知不覺,變了態度。他不像往常那樣,一來就甜言蜜語,感動得她直哭,也不像往常那樣,一來就熱吻緊抱,使她發瘋。他們的偉大愛情,從前彷彿長江大河,她在裏面優遊自得,現在一天涸似一天,河床少水,她看見了污泥。她不肯相信,加倍溫存。羅道耳弗卻越來越不掩飾他的冷淡。
愛瑪想上樓去看郝麥夫人。他攔住道:
這樣一來,他們的幽會地點,第二天只好另作打算。愛瑪想送一件禮物,把女用人收買過來;不過頂好還是在永鎮找一所穩便的房子。羅道耳弗答應去找。
「啊!我的小心肝,你這叫白糟蹋時候……」
藥劑師正要跑出櫃檯,放好他的扶手椅,就見畢耐問他要半兩糖酸。藥劑師鄙夷地說:
她看見她的耳梢有一點臟,趕快拉鈴,要來熱水,幫她洗乾淨,給她換襯衫,換襪子,換鞋,問起她的身子好壞,一遍又一遍,好像出遠門才回來一樣,最後又吻了一回,這才掛著眼淚,交還女用人,女用人看她疼孩子疼到這步田地,驚得話也說不出來了。
藥劑師喊道:
再見,我親愛的孩子們。我吻你,我的女兒,還有你,我的女婿,還有寶寶,吻兩個臉蛋兒。
不過畢耐一心在看賬,大概什麼也沒有聽見。他終於出去了。愛瑪如釋重負,出了一口長氣。
「您怎麼不帶她來呀?」
她回答道:
「做什麼?」
「對付你丈夫?啊!可憐的孩子!」
「請便,太太。」
一道四月的陽光,照著擺設架的瓷器,晶瑩耀眼。爐火燃燒。她穿著拖鞋,覺出地毯的綿軟。天氣晴和,她聽見她的小孩子扯嗓子大笑。
我本人,除去前不久到伊弗托趕集,著涼之外,身子倒也結實。我歇掉我那放羊的,原因是他太講究吃食了,所以我才去伊弗托,另雇一個。人就對付不了這些傢伙,個個全是強盜!再說,他也不老實。
她急死了。假如她的眼睛辦得到的話,一定會讓他從窗戶跳進來的。她最後開始卸妝,接著拿起一本書,心平氣和,安安靜靜讀下去,好像津津有味一樣。但是查理躺在床上,喊她睡覺。他道:
她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