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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九

第二部

「你怎麼啦?難受嗎?說給我聽!」
他重複一遍:
羅道耳弗坐到她身旁一張凳子上,道:
「我一想,你會喜歡的,我就留下它……把它買過來了……我辦得好吧?你說呢。」
愛瑪低著頭聽,一邊還拿腳尖翻動地上的碎木片。
他回答道:
他走進廳房,望見愛瑪臉色變白,明白他划算對了。
「哎呀!我沒有騎馬衣服,你怎麼好叫我騎馬呀?」
「啊!我不在乎!健康第一!你錯啦!」
「難道我們的命運如今不是同一個?」
她站起來要走。他揪住她的手腕。她只好站住。然後她用濕潤的媚眼打量了他幾分鐘,急忙道:
她騎在馬上,婀娜多姿!挺直細腰,膝蓋齊著馬鬣彎下去,晚霞和新鮮空氣在臉上薄薄敷了一層顏色。
他回答道:
他們聽見兩匹馬在吃樹葉。羅道耳弗道:
他們來到一個地點,小樹砍去,比較寬闊。他們坐在一個放倒了的樹榦上,羅道耳弗對她談起他的愛情。
「愛瑪……」
他接下去道:
頭一個星期,過到末尾,他打獵去了。打過獵,他一想,去也太晚了,接著他又這樣理論道:
羅道耳弗一直站著;愛瑪幾乎等於沒有回答他的問候。他說:
「為什麼?」
「啊!不……其實是我不想來就是了。」
「不過如果頭一天她就愛上了我的話,她一定盼望我去,她越情急,越會愛我。還是繼續下去吧!」
他用一種憂傷的聲音對答道:
她說困難在於沒有馬。羅道耳弗願意借她一匹,她謝絕了,他也並不堅持。他隨後解釋他的來意,說他的趕大車的、前次放血的那個傢伙,總覺得頭暈眼花。包法利道:
第二天,整天沉入新的歡樂。他們海誓山盟。她對他說起她的種種哀愁。羅道耳弗用吻打斷她;她閉住一半眼皮,目不轉睛,要他再叫一遍她的名字,再說一遍他愛她。他們像昨天一樣,走進森林,待在一個做木頭套鞋的人的小屋。牆是草堆成的,屋頂低極了,他們不得不彎下腰來。他們相倚相偎,坐在一張干樹葉床上。
他拿臉藏到兩隻手裡。
愛瑪還是第一次聽見這種話,她的驕傲好似一個人在蒸氣浴室,養息精神,伸開四肢,驅除疲勞,把自己整個兒交給這熱霧騰騰的語言。他繼續道:
她著急道:
她朝他轉過身子,嗚咽道:
他於是目不轉睛,咬緊牙關,透出一種奇怪的微笑,伸開胳膊,逼向她來。她一邊哆嗦,一邊倒退,期期艾艾道:
穿過院落,便是一所房子,想必就是庄邸。她走進去。牆壁一見她來,像是自動閃到一旁一樣。一座大樓梯筆直通到過道。愛瑪挑起門閂,驟然望見一個男人,在屋子盡里read.99csw.com睡覺。原來就是羅道耳弗。她叫了起來。他說了幾遍:
「啊!很好。我謝謝您啦。」
「我累啦。」
晚飯時節,她的丈夫覺得她氣色很好,但是問起出遊情形,她裝出沒有聽見的模樣,胳膊肘拄在盤子一旁,兩邊一邊點著一支蠟燭。他道:
「再往前!往前走!」
「上帝保佑我們!」
「啊!您看,我不想來,我有道理;因為您這名字,您這名字充滿我的靈魂,可是脫口而出,您又禁止!包法利太太!……哎!人人這樣稱呼您!……其實,這不是您的姓:這是別人的姓!」
她看在騎馬衣服分上,同意了。
他們走原路回到永鎮。他們又在泥地看見馬的並排蹄印,又看見小樹叢和草里的石子。周圍什麼也沒有改變;可是就她來說,卻發生了好比大山移位般的大事。羅道耳弗不時斜過身子,舉起她的手吻。
他生怕嚇著了她,一入手,先收起恭維話不說。他安靜、嚴肅、憂鬱。
她道:
「先生!」
「什麼事?」
「你就該添置一身!」
有一天早晨,不等天亮,查理就出門了,她忽然異想天開,起了立刻看見羅道耳弗的念頭。她可以趕到于歇特,待一小時,回到永鎮,人人還在睡夢之中。她這樣一想,心急欲熾,氣也短促了。沒有多久,她就到了草原,頭也不回,只是快步趲行。
她聽見頭上有響聲:原來是全福哄小白爾特,敲打玻璃窗。小孩子遠遠遞了她一個吻;母親的回答是搖搖鞭子把兒。郝麥先生喊道:
他們走進森林,太陽正好出來。羅道耳弗道:
醫生聽了這天外飛來的頭銜,受寵若驚,殷勤趨奉。另一位利用這期間定了定神,就說:
「不對,我愛您,就是這個!您相信我!說給我聽!一句話!只一句話也就成了!」
少婦一面倒向他的肩膀,一面慢悠悠道:
他把她帶到更遠的地方,兜著一口小水塘轉悠。滿地浮萍,綠波如茵。殘荷安安靜靜,夾在燈心草中間。他們走在草上,青蛙聽見腳步,跳開了躲藏起來。她道:
來到嶺下,羅道耳弗放鬆韁繩,他們一道馳騁;隨後跑上嶺,馬猛然站住,她的大藍面網墜了下來。
走進永鎮,馬打著石頭地,左右迴旋。
衣服做成,查理寫信給布朗熱先生,說:盛意可感,拙荊待命,不勝翹企。
「啊!您真好!」
她稍稍走開,道:
朱斯丹溜出藥房看她,連藥劑師也驚動出來了。他一再叮嚀布朗熱先生:
「是你!是你!你怎麼來的?……啊!你的袍子也濕啦!」
「是的,我時時刻刻想您!……我一想到您就難過!啊!對不住!……我離開您https://read.99csw.com……永別了!……我要到遠地方去……遠到您再也不會聽見有人說起我來!……可是……今天……我不知道又是什麼力量把我朝您推過來!因為人鬥不過天,人拗不過天使們的微笑!人不由自主,就跟著美麗、愉快、值得熱愛的事物走!」
他搖動他的報紙,望著他們走遠。
羅道耳弗和愛瑪就這樣兜著樹林邊沿走。她迴避他的視線,不時轉過頭去,可是這樣一來,就只看見一排一排冷杉樹榦,絡繹不絕,看到後來,未免頭暈眼花。馬在喘氣。鞍皮咯吱咯吱直響。
他們分手足足需要一刻鐘。愛瑪哭著,希望永不離開羅道耳弗。有什麼東西把她朝他推過來,一點由不得她,連他也嫌欠妥。有一天,他見她不期而至,皺起眉頭,模樣像是很不以為然。
「再待一會兒!別就走!停下來吧!」
他改變面貌,回答道:
「可是就算我不來,就算我不來看您,啊!至少您周圍的東西,我盡飽看的。夜晚,每天夜晚,我爬起床,一直走到這兒,望著您的房屋:月光照亮屋頂,花園樹木在您的窗前搖來晃去,窗玻璃里,陰影中間,點著一盞小燈,透出一絲亮光。啊!您說什麼也不知道,那邊有一個可憐人,說近也算近,說遠可真遠……」
「我有一個怪心思,您行行好,滿足滿足吧!」
道旁的羊齒草,橫攔豎遮,一來就卷進愛瑪的腳鐙。羅道耳弗一面縱馬跑,一面斜過身子,一根又一根,把羊齒草抽出來。有的時候,他靠近了,推開樹枝,愛瑪覺得他的膝蓋蹭到她的腿。天變成藍色。樹葉一動不動。許多空地長滿正在開花的映山紅;一片片紫羅蘭夾雜在樹叢中,這些樹叢枝葉各異,有的呈灰色,有的呈灰褐色,有的呈金黃色。灌木叢中,他們不時聽見翅膀輕輕撲扇,或者烏鴉在橡樹之間盤旋,啞啞哀鳴。
「不,不,我打發他來。我們來,您方便多了。」
他不回答。她的呼吸急促了。羅道耳弗向周圍掃了一眼,咬著上嘴唇的髭。
「出去。你問這幹什麼?」
但是一照鏡子,她驚異起來了。她從來沒有見過她的眼睛這樣大,這樣黑,這樣深。她像服過什麼仙方一樣,人變美了。
從這一天起,他們沒有例外,天天晚晌寫信。愛瑪來到花園盡頭,把信放在河邊牆縫。羅道耳弗拿到信,另放一封進去。她總嫌他的信太短。
他立時就又變得敬重、溫存、懦怯。她挎住他的胳膊。他們往回走。他說:
她點了點頭,表示贊成,過了一刻鐘,她問道:
六個星期過去了,還不見羅道耳弗來。最後有一天黃昏,他露面了。展覽會的第二天九*九*藏*書,他對自己講:
他又看了她一眼,但是神色熱烈,她漲紅了臉,低下頭去。他接下去道:
天已薄暮,落日穿過樹枝,照花她的眼睛。周圍或遠或近,有些亮點在樹葉當中或者地面晃來晃去,好像蜂鳥飛翔,抖落羽毛。一片幽靜,樹木像有香氣散到外頭。她覺得心又開始跳躍,血液彷彿一條奶河,在皮膚底下流動。她聽見一種模糊而悠長的叫喊,一種拉長的聲音,從樹林外面別的丘陵傳出,她靜靜聽來,就像樂曲一樣,與她激動的神經的最後震顫交織在一起。斷了一根韁繩,羅道耳弗噙著雪茄,拿小刀修理。
「尊夫人同我談起她的健康……」
「我愛你!」
她打發掉查理,上樓來到卧室,把門關了。
第二天正午,羅道耳弗帶了兩匹鞍韂齊備的馬,來到查理門前。有一匹耳朵還系著玫瑰紅小絨球,背上搭了一副鹿皮女鞍。
她三番兩次自言自語道:「我有一個情人!一個情人!」她一想到這上頭,就心花怒放,好像剎那間又返老還童了一樣。她想不到的那種神仙歡愉、那種風月樂趣,終於就要到手。她走進一個只有熱情、銷魂、酩酊的神奇世界,周圍是一望無涯的碧空,感情的極峰在心頭閃閃發光,而日常生活只在遙遠、低洼、陰暗的山隙出現。
開頭就像頭暈眼花了一樣,她又看見樹木、小道、溝渠、羅道耳弗,照樣感到他的摟抱,聽見樹葉搖擺、燈心草呼呼吹動。
「別人的姓!」
她一聽這話,就駁道:
原來是帶他看看房屋:他想熟識熟識;包法利夫人看不出有什麼不合適,兩下方才站起,正好查理進來。羅道耳弗向他道:
「不是同一個!您清楚的。不可能。」
「您到底怎麼啦?為什麼?我不明白。想來您是誤會了吧?您在我心裏,就像一位聖母娘娘,高高待在底座上,又堅固,又純潔。不過沒有您,我活不下去!我需要您的眼睛、您的聲音、您的思想。做我的朋友、我的妹妹、我的天使吧!」
他於是伸長胳膊,摟住她的腰肢。她半推半就,試著掙扎出來。他邊走,邊這樣摟著她。
「您相信?」
「改天我去看看。」
羅道耳弗穿了一雙軟皮長靴,心想這樣東西,她從前一定沒有見過。事實上,他在樓梯口一出現,身上是絲絨長燕尾服,腿上是燈心絨白褲,愛瑪就已經在欣賞他的翩翩風度了。她打扮停當,正等他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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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錯了,我錯了,我不該聽您的話。」
「我們到底去什麼地方?」
天方破曉,愛瑪遠遠望到情人的住宅。兩隻燕尾風標,迎著白蒙蒙的曙光,顯得黑糊糊的。
查理打了一個轉身,道:
「來,再走走看!加油!」
「愛瑪!」
「馬在什麼地方?馬在什麼地方?」
這大胆的舉動,頭一次成功,以後每逢查理早出,愛瑪就連忙穿好衣服,躡著腳步,走下通到水邊的台階。
她拿胳膊摟住他的頸項,回答道:
查理插話道:他的確擔心到了萬分;他的女人又開始感到鬱悶。羅道耳弗於是問,騎馬有沒有用處。
她於是想起她讀過的書中的女主人公,這些淫|婦多感善歌,開始成群結隊,在她的記憶之中詠唱,意氣相投,使她陶醉,就像自己變成這些幻象的真正一部分一樣,實現了少女時期的長夢,從前神往的多情女典型,如今她也成為其中的一個。再說,愛瑪還感覺到報復的滿足。難道她沒有受夠折磨!可是現在,她勝利了。久經壓制的感情,一涌而出,歡躍沸騰。她領略到了愛情,不後悔,不擔憂,不心亂。
她道:
「喏,今天下午,我是在亞歷山大先生家裡過的。他有一匹老母馬,看上去還很英挺,只有膝蓋磕掉一小塊皮,不長毛,我拿穩了,出一百埃居,准能買下……」
「當然!很好,對!……這倒是一個好辦法!你應當照這話做。」
他做了一個又生氣又苦惱的手勢。她重複道:
大家在窗口望她。
但是遇到牛走的便橋抽掉,就得沿著河旁的牆走,堤是滑的,她抓住一把殘了的桂竹香,生怕跌倒。她隨後穿越犁過的田,陷在裡頭,絆了腳,好不容易才拔出她的小靴。風吹動她的包頭帕子,在牧場翻來捲去。遇到了牛,她又害怕,提腳就跑,跑到了,直喘氣,臉龐通紅,渾身發出一種樹液、青草和新鮮空氣的清香氣味。羅道耳弗這期間還在睡覺。她像春天的早晨一樣來到他的房間。
羅道耳弗一走,查理就說:
「為什麼?……愛瑪!愛瑪!」
「您好,博士。」
「布朗熱先生好意借馬,你為什麼不應下來?」
「別去早了:去早了反而壞事。」
「啊!好人,沒有什麼,沒有什麼。」
「意外說來就來!千萬當心!您的馬也許性烈!」
羅道耳弗不知不覺,就從凳子溜到地上;廚房傳來木頭套鞋的響聲,同時他望見廳房門也沒有關。他站起來,講下去道:
「一路快樂!千萬小心!小心!」
九-九-藏-書道沉重的金光悄悄透過沿窗的黃幔。愛瑪眨巴眼睛,邊走邊摸索,露珠掛在頭髮上,一圈黃玉圓光似的,環繞臉蛋。羅道耳弗一面笑,一面把她拉到身邊,摟在懷裡。
「你晚晌出去嗎?」
愛瑪的馬一出鎮子,就小跑起來,羅道耳弗的馬跟在一旁。他們偶爾交談一句。她坐在鞍子上,臉微微向下,手舉起來,右胳膊伸開,由著馬上下顛簸。
「您一定要走……」
「唉!羅道耳弗!……」
他們旁邊,冷杉蓊鬱,中間一塊草坪,上空有一道褐光,在溫暖的大氣里游來游去。土像煙草屑一樣的顏色,近似紅褐,馬走上去,聽不見蹄子響。馬朝前走,鐵掌踢開遍地的松實。
「我呀,有事忙,又害了一場病。」
他接下去道:
他最後神色嚴肅,對她說:她來看他,粗心大意,會給自己惹亂子的。
「您讓我害怕!您讓我難過!走吧!」
過後,她就檢查房間,打開抽屜,用他的梳子梳頭,用他刮臉的鏡子刮臉。床几上放著檸檬和方糖,靠近水瓶,還有一支大煙斗,她經常叼在嘴裏。
他們下了馬。羅道耳弗拴馬,她在車轍之間的青苔上漫步前行。
「病重嗎?」
他打響舌;兩匹馬跑了起來。
只她一個人。天色向晚,小紗窗帘遮著玻璃,越發顯得陰暗。陽光一線,照亮晴雨計的鍍金;金光閃閃,穿過珊瑚丫杈的空隙,在鏡子里變成了一團火。
「啊!好,別說下去啦……馬在什麼地方?回去吧。」
她的衣裙貼緊他的絲絨燕尾服。她仰起白生生的頸項,頸項由於嘆息而脹圓了。她於是軟弱無力,滿臉眼淚,渾身打顫,將臉藏起,依順了他。
她擺出噘嘴模樣,找了許多話推託,最後才講:「我也許會惹人笑話。」
又走了百來步遠,她又站住。她戴一頂男人帽子,面網墜下來,斜搭在臀部,看上去像在碧波底下游泳一樣,隔著透明的淺藍顏色,他依稀認出她的臉相。
正當十月上旬,田野有霧。霧氣沿著丘陵的邊緣,瀰漫在天邊,有的地方雲霧裂開,升上天空消失了。有時候,一道陽光破雲而出,讓他們遠遠望見永鎮的屋頂、水邊的花園、院落、牆壁和教堂的鐘樓。愛瑪眯著眼睛,尋認她的住宅:她住的這可憐的小鎮,從來沒顯得這樣小。他們站在高處,覺得整個盆地就像一座白茫茫的大湖,在半空化成霧氣。左一叢樹木,右一叢樹木,黑岩似的,兀立一側;白楊高聳霧上,齊齊一排,好像風卷沙移的海灘。
「您猜不出來?」
但是袍子太長,她雖說撩起后擺,仍然妨礙走路。羅道耳弗跟在後頭,望著她細緻的白襪,在黑衣料和黑靴之間,像是她的一部分光光的皮肉似的。她站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