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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五

第三部

「你不好不用地毯?為什麼要換椅套?我那時候,家裡只有一張扶手椅,還是為老年人預備的,——至少我母親是這樣過來的,她可是一位正經女人,我告訴你。——世人不見得個個有錢!再有錢,也經不起亂花!我要是像你這樣貪舒服,就要臉紅的!可是我上了年紀,倒正需要將息……看啊!看啊,修改衣服!擺闊!怎麼!綢夾里,兩法郎一米!……其實紗布就挺好,才半法郎一米,還有八個蘇一米的!」
「哈!哈!你捨不得你的寶貝錢啊!」
他常常一邊看她,一邊覺得他的靈魂離開自己,變成波浪,順著她的頭部往下流,不由自主,流進她的白凈的胸脯。
愛瑪仰靠在長椅上,盡最大可能,平心靜氣回答道:
「可是你不覺得你今天晚上有點異樣?」
他用過早點,披上粗毛斗篷,點起煙斗,拿起鞭子,終於安閑無事,坐到他的座位。
「老實講,出價夠高的啦。」
可是三天之後,他走進她的房間,把門關好,說:
他一邊盯著她看,一邊捏住兩張長紙,在指甲中間滑來滑去。他最後打開皮夾,掏出四張期票,每張票面一千法郎,放在桌上。他說:
這變成一種需要、一種癖好、一種快|感,以致她若說她昨天在一條街道的右側行走的話,必須聽成她在左側行走。
「我的朋友,他是一位船長。」
她低下了頭。他接下去道:
她每星期四去,從床上爬起來,悄不做聲,穿好衣服,就怕驚醒查理,來上兩句閑話,說她不必太早出門。她打扮消停,走來走去,要不然就站在窗前,瞭望廣場。曙光在菜場柱子的空當轉動,藥房的窗板關著,招牌上的大寫字母,襯著黎明的灰白顏色,隱約可辨。
「怎麼!怎麼!」
年輕人信以為真,問起他的職業。
火紅的太陽暖烘烘,
這些人口密集的地方似乎有什麼令人暈眩的東西,使她心潮澎湃,按她的設想,彷彿活在這裏的十二萬人,個個熱情洋溢。她的愛情在這種地方益發高漲起來,城市的喧騰填入她的愛情,使之膨脹,隨即她又朝廣場、林陰|道、街頭把愛傾瀉出來。諾曼底的這座古城,在她看來,成了一座奇大無比的京城,一座等她進去的巴比倫。兩隻手靠住車窗,她吸著吹來的微風。三匹馬賓士,泥里的石頭嘎吱在響,車在搖晃,伊韋爾老遠就喊路上小貨車閃開,同時在紀堯姆樹林過夜的資產者,乘著家裡的小馬車,安安詳詳下嶺。
她走到書桌跟前,翻遍抽屜,攪亂紙張,臨了頭昏腦漲,還是不見蹤影,查理再三勸她住手,犯不上為了這些無聊收據,自討苦吃。她道:
「傢伙!這怎麼會在我的靴子裡頭?」
「我要是您呀,拿它還清債,還有多餘。」
鍾上有一個丘比特小銅像,一臉媚態,彎起兩隻胳膊,托住一個鍍金花環。他們笑他笑了許多次。但是臨到非分手不可,他們覺得樣樣嚴肅了。
但是他送來的不是兩千法郎,而是一千八百法郎,因為朋友萬薩(按照規矩),作為傭金和回扣,扣下了兩百法郎。接著他就漫不經心的樣子,要一張收據。
於是她望著鈔票,想著這兩千法郎能作成不計其數的幽會,不由得期期艾艾道:
有一天早晨,她像平時一樣,衣著相當單薄,去了魯昂,可是才一動身,天空忽然飄起雪來了。查理正在窗口看雪,望見布爾尼賢先生坐了杜法赦先生的包克到魯昂去。他於是跑下樓梯,拿了一條厚披肩,拜託教士,一到紅十字旅館,就遞給太太。布爾尼賢前腳才進客店,就打聽永鎮醫生太太在什麼地方。女店家回答:她很少來。臨到黃昏,堂長在燕子里遇見包法利夫人,對她說起他的尷尬,不過似乎也並不怎麼看重,因為他馬上改口恭維一位佈道師,在禮拜堂講演,效果很好,闊太太全爭先恐後來聽。
老太太偏不住嘴,繼續教訓她,預先斷定他們會流落到救濟院的。說來說去,都是包法利的不是。幸而他答應取消那張代理書……
夢想可以實現了,愛瑪眼前展開一片好景。不過她也相當小心,留下一千埃居不用,按期付清頭三張期票;可是第四張偏巧在星期四送來,查理恓恓惶惶,耐下心來,等太太回家解釋。
每拐一次彎,遙望城裡燈火,也就一次比一次多,彷彿一大片通明的水汽,浮https://read.99csw.com在雜亂的房屋上空。愛瑪跪在墊子上,茫然望著這照花了眼的景象。她嗚咽了,叫著賴昂,朝他送去一些情意綿綿的話和隨風而逝的吻。
她走到劇場街,在一家理髮館整理頭髮。天黑了。鋪子點亮煤氣燈。
「不過魯昂也許有幾位朗玻樂小姐教鋼琴吧?」
「您簽一個字,錢就留著用吧。」
茲收到三個月教琴費及雜費共六十五法郎。音樂教師費莉西·朗玻樂。
他這樣做,不是出於虛榮,而是為了討她的歡心。他不反駁她的見解;他接受她的一切愛好;與其說她是他的情婦,倒不如說,他變成她的情婦。她有溫存的語言和銷魂的吻。這種妖媚,表面上看不出什麼,實際上出神入化,到了無跡可尋的地步,奇怪,她從什麼地方學來的?
但是有一天,勒樂先生遇見她走出布洛涅旅館,挎著賴昂的胳膊。她怕起來了,以為他會張揚出去。他不那樣蠢。
城像圓劇場,一步比一步低,霧氣籠罩,直到過了橋,才亂紛紛展開。再過去又是曠野,形象單調,越遠越高,最後碰上灰色天空的模糊的基線。全部風景,這樣從高處望去,平平靜靜,像煞一幅畫。停錨的船隻,堆在一個角落;河順著綠嶺彎來彎去;長方形的島嶼,如同幾條大黑魚,停在水面,一動不動。工廠的煙筒冒出大團棕色的煙,隨風飄散。教堂的尖頂突破濃霧,清越的鐘聲有冶鑄廠轟隆轟隆的響聲伴奏。馬路的枯樹,站在房屋中間,好像成堆的紫色荊棘。雨洗過的屋頂,由於市區有高有低,光色參差不齊。有時候,吹來一陣勁風,浮雲漂向聖卡特琳嶺,彷彿空氣凝成波濤,衝擊岸邊絕崖,先是氣勢洶洶,轉瞬就又銷聲匿跡了。
「我生病來著。」
他們有一天,心平氣和,漫談人事無常,她隨便說起(為了試驗他的忌妒,或者也許由於一種過分強烈的吐露心情的要求)往日,她在他之前,愛過一個男子。「並不像你!」她趕快補上一句,還用女兒的終身賭咒,說:「沒有發|生|關|系。」
「想必是從放賬單的舊紙盒裡掉出去的。紙盒放在架子的邊邊上。」
下星期他又來了,自吹自擂,說他千辛萬苦,終於發現了一個人,叫朗格洛瓦的,許久以來,就在覬覦那所房產,不過沒有說出買價來。她喊道:
「我把多出來的差額給您,您也好說不是成全你?」
「下星期四見!……下星期四見……」
「昨天誰留住你啦?」
從這時起,她的生活只是一連串謊話,好像面網一樣,用來包藏她的愛情。
甚至有些天,她一到家,就先上樓,去了卧室。朱斯丹湊巧也在,潛著腳步,奔走伺候,比一個精明的宮女還要得心應手。他理齊火柴、蠟燭盤和一本書,放好她的睡衣,攤開被窩。她說:
他裝出一副老好人的模樣,笑道:
「您把賬單留給我。」
「錢有。不過她先要看賬。」
第二天,天才破曉,愛瑪就跑到勒樂先生那邊,求他另寫一份賬,不要超出一千法郎;因為她拿出四千法郎的賬單來,就是說出她已經付過四分之三,那樣一來,勢必非承認變賣房產不可。交易是商人從中拉成的,直到後來,人才知道。
她待丈夫也可愛多了:給他做「阿月渾子」乳酪,晚飯後彈華爾茲舞曲。他把自己看成最走運的人,愛瑪日子也過得無憂無慮的,可是有一天黃昏,他冷不防問道:
然後連忙道:
她叫他「孩子」:
天才破曉。他在一家門首,看見幾個牌子,就去射門。沒有人開門,他問的話,有人喊著回答,還直罵那些夜晚攪擾別人的人。
愛瑪打開窗戶,喊查理來。三面對證,可憐人只好承認是母親逼的。
「我曉得是她家!我正要去。」
她立刻收到一半議價。商人看見她要付賬,又向她道:
可是查理第一次反抗,找話護衛太太,老太太聽不下去,不肯待了。她第二天就走,他試著留她,她站在門口回答道:
他反駁:
她覺得太不像話,叫起來了。勒樂先生厚著臉皮回答道:
他坐在她面前的地上,一對胳膊肘搭在膝蓋上,仰起臉來,笑眯眯打量她。
「難道您沒有代理人權力?」
由於性情多變,一時幽深,一時快活,一時絮叨,一時緘默,一時激憤,一時冷淡,她激發出來的慾望,在他也是無窮的,不喚起本能,就喚起回憶。她是所有傳奇小說里的情人、一切劇本里的女主人公、任何詩集泛指的她。他在她的肩頭又看見了《土耳其嬪妃入浴圖》的琥珀顏色;她有封建時代女莊主的細長腰肢;她也很像「巴塞羅那的面色蒼白的婦人」,但首先她是天使!https://read.99csw.com
查理簽的兩張借據,的確,愛瑪直到如今,只付過一張。至於第二張,她請商人換成兩張,付款日期還放得老遠老遠的。他說起這話,從衣袋取出一張欠付的貨單,例如窗帘、地毯、沙發料、幾件衣服和一些梳洗用的零星東西,一共約摸有兩千法郎。
她說找不到買主;他說有希望找到。她問怎麼樣她才能做主出賣。他回答道:
「怎麼?」
然後她做出嬌嗔的手勢,推開他道:
「很有可能。」
開頭幾回,歡樂異常。但是沒有多久,他說出了實情,就是他的老闆極不贊成有人打攪。她道:
「您明白……交易上……有時候……寫上日期,費心寫上日期。」
小姑娘正做|愛情的夢……
有一天黃昏,她沒有回永鎮。查理急得走投無路,小白爾特沒有媽媽,不肯睡覺,抽抽噎噎,心也要哭出來了。朱斯丹趕到大路張望。郝麥先生走出了藥房。
她終於走開了!穿街越巷,來到紅十字旅館,早晨她把木頭套鞋藏在長凳底下,現在又取出來穿上,挨著不耐煩的乘客,坐到她的座位。有的乘客在嶺下就下了車,她一個人留在車上。
母親聳聳肩膀,硬說:「這全是假招子。」
「不必去,她方才出的門;不過以後再有這類事,你放心好了。我回來晚一點點,你就急成這樣,這麼一來,你明白,我就不敢出門走動啦。」
「難道我們不快活?」
「我明白。一位科學工作者,分不出心照管瑣碎的實際生活。」
查理得罪了母親,可是在愛瑪面前,照樣十分尷尬。他不信任她,她決不隱藏她的怨恨。他左求右求,求到後來,她才勉強同意收回代理人權力。他親自陪她到居由曼先生的事務所,另立一份代理書,和先前的一份完全一樣。公證人道:
她回答道:
年輕人摸著她的頭髮,柔聲柔氣問道:
房間暖和,地毯沒有聲息,陳設輕狎,光線柔和,似乎一切專為顛鸞倒鳳而設。太陽進來,箭頭帳竿、銅床鉤、火篦的大球,馬上發出亮光。兩隻玫瑰紅大蚌殼,放在壁爐上兩支蠟燭當中,舉到耳邊,可以聽見海嘯。
其實愛瑪有許多異想天開的事,還沒有說出口來,例如她來魯昂,希望能乘一輛藍色提耳玻里,駕一匹英吉利馬,有一個穿翻口長靴的馬僮馭馬。勾起她這種怪想法的是朱斯丹,他曾求她收他當一名跟班。短少這輛馬車,並不減輕她每次赴幽會的快|感,然而增加回去的辛酸,也是真的。
「嗐!我會找到的。」
「我謝謝你。」
查理無路可走,想來想去,只得再求勒樂幫忙。他對天賭咒,說他一定息事寧人,只要老爺另立兩張期票就成。一張是七百法郎,三個月付清。他預作綢繆之計,給母親寫了一封求告的家書。她不寫回信,親自來了。愛瑪問他有沒有從她那方面擠出錢來,他回答道:
果不其然,到了下星期五,他在存放衣服的黑小間換靴子,發現在一隻靴子的皮和襪子之間,有一張紙,他取出來讀道:
他們一道談起巴黎,她臨了總嘀咕道:
她怕人看見,一般不走最近的路。她鑽進不見陽光的小巷,渾身是汗,從國民街的街口,噴泉附近出來。這裡是劇場、咖啡館和妓院區。常常一輛大車,載著晃晃悠悠的布景,從她旁邊走過。有些系圍裙的夥計,往綠色灌木叢之間的石板路上撒沙子。她聞見洋艾酒、雪茄和牡蠣的氣味。
「哎呀!操這份心幹什麼!」
她說她付不出。勒樂唉聲嘆氣了一大陣,提起他過去待她的種種好處。
「您沒有現錢,可是您有房產呀。」
丈夫看出她面色蒼白,常常問她是否難受。愛瑪說:
他跟在車輛後面,唱著一首小歌:
洛爾莫一家已經離開魯昂了。
「這樣大一筆款子,您一下子用光,天地良心,我看了可真不好受。」
她先前沒有告訴他這張期票的來歷,https://read.99csw•com只是怕他操勞家事;她坐在他的膝蓋上,疼他,哄他,一樁又一樁,列舉欠了賬也非買不可的東西。
她回答道:
「教你彈琴的,是不是朗玻樂小姐?」
她伸出兩隻手,猛然摟住他的頭,驟風急雨般吻著他的前額,喊一聲「再會!」奔下樓梯。
他靈機一動,走進一家咖啡館,要《年鑒》看,很快就找到朗玻樂小姐的名字,她住在皮韁街七十四號。
這不免去任何追究,同時不也抬高她的身份?——因為一個男人,天性好鬥,聽慣恭維,居然受她支配,無形之中,也就說明她的魅力。
常常車正在走,就見他的帽子突然塞進車窗,另一隻胳膊抓住腳凳,車輪泥水再濺,他也揪牢不放。他的聲音先是哀婉,如同嬰兒啼哭,慢慢變尖了,在夜色中拖長,好像一個人說不出來為什麼傷心,抽抽噎噎,聽不真切哭些什麼,可是透過鈴鐺的響聲、樹木的吹動和空車的轟隆,隱隱傳來什麼力量,擾亂愛瑪的心情,好像一陣旋風進了深淵一樣,沉入她的靈魂深處,又把她帶到無邊無涯的憂鬱世界。不過伊韋爾覺出一邊偏重來了,掄起鞭子,使勁抽打瞎子。鞭梢抽到他的爛瘡,他摔在泥里,疼得扯嗓子亂叫。
她轉過一條街,看見一個人,帽子底下露出一圈一圈頭髮,認出了他。
愛瑪笑了起來,笑聲又尖,又響,又長:她又精神失常了。查理喊道:
於是他拿起一支筆,在貨單底下寫了一句:「茲收到包法利夫人四千法郎。」
「還不都是男人。」
燕子的乘客終於睡著了,有人張開嘴,有人低下頭,不是靠住鄰人的肩膀,就是胳膊穿進車上的皮帶,隨著馬車的顛簸,搖來晃去。燈在車外擺來擺去,照著轅馬的屁股,透過巧克力色的布簾,撒下一片血紅的影子,籠罩著這些安靜的男女。愛瑪一陣緊似一陣凄涼,穿著衣服,直打寒噤,越來越覺得腳冷,心像死了一樣。
「哎呀!隨便什麼,全好記賬的。家裡的事,我有什麼不知道的。」
愛瑪計算來,計算去,繞在裡頭,繞不出來了,耳邊聽見叮叮噹噹,好像金幣撐破口袋,在地板上圍住她響個不停。勒樂最後解釋:他有一位朋友,叫萬薩的,在魯昂開了一家銀行,可以照這四張期票的數字,先行代付,等他那邊付過了,扣去實際欠款,他會親自把多餘的差額給太太送過來的。
愛瑪聽見這消息,眉飛色舞。他接下去道:
她摸了摸額頭,回答道:
下邊唱到飛鳥、太陽和綠葉。
「好,行啦,去吧!」
「哎呀!沒有什麼!沒有什麼!」
「您賣破房子的尾數,半年內可以拿到,我再把末一張期票的日期挪到付清之後,您有什麼不放心的?」
她簡直聽不見他的答話,因為他的嘴唇很快就上來封住了她的嘴。
床是一張船形桃花心木大床。天花板掛著素紅緞幔帳,低低下垂,兜著敞口床頭——世上沒有比這再美的了:紅顏色襯著她的棕色頭髮、她的白色皮膚,同時她羞答答的,縮攏兩條光胳膊,臉藏在手心。
他不知道她的內心起了什麼反應,越來越使她追逐人生的享樂。她變得好生氣,愛吃嘴,喜刺|激。她和他在街上散步,揚起頭來,她說,不怕出事。不過有時候,她猛然想到遇見羅道耳弗,卻也畏縮起來;因為他們雖然永遠分手,她覺得她還沒有完全擺脫他的影響。
他問道:
磚房終於到了眼前,地在車輪底下起了響聲,燕子穿過兩旁花園,人在開口的地方望到幾座雕像、一座葡萄台、幾棵剪齊了的羅漢松和一架鞦韆。緊跟著一眨眼工夫,城出現了。
愛瑪道:
「別動!別說話!看著我!你的眼睛像有什麼東西放射出來,那樣甜,那樣讓我愜意!」
她道:
查理聽了這句奉承話,覺得心下一寬:經過恭維,他的弱點改頭換面,似乎另有崇高的任務在身了。
她一丟就把代理書丟到火里去了。
他們多愛這間親密的卧室!裝潢雖然有一點過時,但是充滿歡愉。他們過一個星期再來,發現木器照樣待在原來的地方,有時候,她上星期四忘記的頭髮針又在鍾座底下看到。他們圍著一張獨腿紫檀小圓桌,在爐邊用午飯。愛瑪把肉切成薄片,給他放在盤子里,一邊千嬌百媚,賣弄風騷。香檳酒倒進精緻的玻璃杯,沫子濺上她的https://read•99csw.com戒指,她笑了起來,清脆動聽,無拘無束。他們兩下色授魂與,如膠似漆,錯把旅館當作家園,要在這裏活到老死,宛如一對神仙夫婦,永遠少艾。他們說起「我們的房間」「我們的地毯」「我們的扶手椅」;她甚至說起「我的拖鞋」——這是賴昂的禮物,天鵝毛沿口。她坐在他的膝上,她的腿太短,懸在半空,於是沒有後跟的玲瓏拖鞋,就只套在她的光腳的腳趾。
車在城門跟前停住。愛瑪脫下木頭套鞋,換過手套,理好披肩,在二十步開外,走下燕子。
「哪些別人?」
吻過以後,話像激流一樣,滔滔不絕。他們互相傾訴一星期來的愁悶、憂慮和盼信的焦灼;但是如今,統統煙消雲散了,他們面對面望著,開心地笑著,恩恩愛愛地叫著。
「什麼價錢都成!」
四條長凳坐滿,車朝前駛去,蘋果樹一棵接連一棵,一閃而過;兩道長溝,盛滿黃水,夾著大路;大路越靠近天邊,越顯得窄小。
女性生活的不可言傳的美妙,他有生以來,還是頭一回玩味。他從來沒有領略過這種雅緻的語言、這種考究的服裝、這種睡鴿似的姿態。他讚賞她火熱的感情和裙子的花邊。再說,她不正是一位社交之花、一位有夫之婦!總而言之,一位真正的情婦!
她朝他彎下身子,彷彿神魂顛倒,話也說不出來了,唧唧噥噥道:
「是啊,的確快活,我把話說得沒有邊兒啦。親親我!」
賴昂在人行道上繼續行走。她一直跟到旅館;他走上樓,開開門,進去……熱烈地吻抱!
有一個乞丐,拄著拐杖,不顧山路崎嶇,在驛車中間奔走。肩膀矇著一堆破布。一隻舊獺皮帽,沒有頂子,圓圓的彷彿一個臉盆,扣住他的臉,可是他一摘掉,就見眼皮地方,有兩個血窟窿。皮肉開裂,形成一道道紅皮瓣,膿液淌下來,凝成綠痂,一直到鼻子。黑鼻孔痙攣似的往裡吸氣。說話先要仰起頭來傻笑——於是他的淡藍瞳仁,不住朝太陽穴滾過去,一直滾到膿瘡外沿。
第二天陰沉可怕,以後幾天,還要難熬,因為愛瑪急於重溫她的幸福,大有迫不及待之勢,——正因深諳其味,越發貪得無厭,所以她熬到第七天,見到賴昂,就盡情繾綣。他的熱情表現首先是驚奇和感激。愛瑪享受這種愛情,審慎而專註,溫存體貼,花樣翻新,惟恐有什麼閃失,愛情不翼而飛。她常常聲音柔和,悒悒寡歡,對他道:
他不追根究底,難保將來別人不管閑事。她這樣一想,覺得每次還是在「紅十字」下車的好,本村正經的男女上下樓梯看見她,也就不起疑心了。
賴昂必須回迴向她報告:從上次幽會起,他這期間,都做了些什麼。她問他要詩,一首為她寫出來的詩、一首獻給她的情詩;第二行韻腳,他搜索枯腸,也配對不出,結局就是從紀念冊上抄一首十四行詩交卷。
最後,等到十一點鐘,查理不見她回來,再也耐不下去了,駕起他的包克,跳上去,抽打牲口,早晨兩點鐘左右,到了紅十字旅館。她不在。他心想文書也許見到她,不過他住在什麼地方?查理幸而記起他的老闆的地址。他奔去了。
這間小屋本來太低,加上假髮和生髮油之間,生著熊熊的爐火,顯得特別暖和。她聞著鐵的氣味,還有那雙給她梳理頭髮的油手,很快就昏昏沉沉,披著她的梳頭衣服,眯瞪了一小會兒。夥計常常一邊給她梳頭,一邊問她要不要化裝舞會的門票。
愛瑪跑開了,很快就又回來,氣焰十足,拿一張厚紙遞給她。老太太道:
「不難受。」
她聽見劇場搖鈴,召集演員上戲;她看見對面走過白臉的男子和裝束過時的女子,從後台門進去。
話說在前頭,以後再赴幽會,她可以毫無顧慮,為所欲為。所以她也就由著性子,加以充分利用。只要心血來潮,想看賴昂,她馬上就隨便找一個借口,去了魯昂。他想不到她來,這一天沒有在旅館等她,她到他的事務所找他。
「啊!你!你會離開我的!……你要結婚的!……你要和別人一樣的。」
勒樂回答說:
全城正蘇醒過來。有些夥計戴著希臘小帽,擦亮店面;有些婦女,屁股頂著籃子,隔一會兒,在街角吆喝一聲。她貼牆走,眼睛望地,黑面網拉下來,喜滋滋的,笑容滿面。九_九_藏_書
買的東西雖然件件便宜,老太太還嫌浪費。
她要他穿一身黑,下巴留一撮尖鬍鬚,模仿路易十三的肖像。她想認識他的住處,看過以後,嫌它寒酸。他一聽這話,臊紅了臉,她滿不在乎。隨後她勸他買些和她家裡一樣的窗帘,他嫌浪費,她笑道:
「啊!我的上帝!哎呀!媽,你也不對!你來了就跟她吵……」
他說起奧馬爾附近一所破爛房屋,根本沒什麼收益,坐落在巴恩鎮,從前屬於老包法利賣掉的一所小田莊。勒樂居然了如指掌,連公頃數目、鄰居姓名,也都知道。他說:
因為他站在一旁,兩手下垂,眼睛睜開,就像忽然沉入綺夢,千絲萬縷,纏在裏面無法自拔。
「啊!我們住在那邊,要有多好!」
「啊!他賭了咒的。」
「你們全是負心的貨!」
燕子悠悠走去,第一古里有四分之三,隨地停留,等旅客上車。有的站在路旁,院子柵欄門前,守候它來;有的頭一天約好了,由著車等;有的甚至還在家裡床上。伊韋爾連喊帶叫,罵過不算,還走下車來,拚命砸門。冷風吹進車窗的裂縫。
兩個人面對面,一動不動,再三重複:
「什麼病?……住在什麼地方?……怎麼會的?……」
「不必,不必啦!你愛她,勝過愛我,你對,這是天性。反正,好不了!你等著瞧吧!……當心身子!……因為我不會冒冒失失,再像你說的,來跟她吵的。」
正相反,必須等候,試探試探這傢伙。為了這事,值得走一趟,她既然去不了,他願意代勞,當面和朗格洛瓦講定。待他回來,就講:買主出到四千法郎。
「是她。」
「我真叫傻:毫無疑問,洛爾莫先生留她用晚飯來著。」
老太太回答道:
「孩子,你愛我嗎?」
可是文書聽了這話,很嫌自己卑微。他羡慕肩章、勳章、官銜。她一定喜歡這類東西,從她愛揮霍的習慣上就能看出來。
愛瑪對這條路,拐彎抹角,沒有一個地方不熟,知道過了一家牧場,就有一根樁子,再下去又是一棵榆樹、一座穀倉,或者一間路工小屋。有時候,她甚至閉上眼睛,過一會兒再睜開,奇怪到了什麼地方,但是還有多少路要走,她再清楚不過。
「我等錢用。」
「噢!我方才在利埃熱爾太太家裡看見了她。我同她談起你來,她說她不認識。」
下星期四,她來到旅館他們的房間,和賴昂在一起,是怎樣的熱情奔放!又是笑,又是哭,又是唱,又是舞,要冰鎮檸檬水喝,要香煙吸,他嫌她放肆,可是又覺得她嬌嬈動人,出塵絕世。
「啊!想必是她忘記我的名姓啦!」
「得啦,走吧!」
他走進這條街,愛瑪本人正好從另一頭出來。他不是吻抱,而是撲到她身上,一邊喊道:
文書住的房子沒有門鈴,沒有門環,也沒有門房。查理握起拳頭,拚命砸窗板。過來一位巡警,查理心虛了,只好走開。他自言自語:
醫生道:
有時候,他光著頭,冷不防來到愛瑪背後。她叫一聲,就往後退。伊韋爾尋他開心,叫他趕聖羅曼集擺一個攤子,要不然就笑嘻嘻問他,他的情人一向可好。
查理接下去道:
「可是我有她的收據,可不!你看。」
她聽到這話,就像一陣清風吹來一樣。愛瑪道:
查理在家等她回來。燕子星期四總是姍姍來遲。太太終於回來了!她勉強吻抱了一下小女孩子。晚飯沒有預備好,沒有關係!她原諒女廚子。現在似乎全盡這丫頭做。
「她大概是待下來看護杜普勒依太太。哎呀!杜普勒依太太死了有十個月了!……她到底在什麼地方?」
鍾針指到七點一刻,她去了金獅,阿爾泰蜜絲打著呵欠,過來給她開門。炭埋在灰燼裡頭,阿爾泰蜜絲為她剔紅了。愛瑪一個人待在廳房。她不時走到院子。伊韋爾不慌不忙套車,勒弗朗索瓦太太戴著睡帽,探出小窗口,交代任務,絮絮叨叨,對他解說來解說去,換了別人,早不耐煩了,可是伊韋爾一邊套車,還一邊在聽。愛瑪的靴跟打著院子石頭地響。
「其實你也看得出來,買了這麼多東西,要價不算太高。」
「在朗玻樂小姐家。」
她像遭了雷殛一樣,不過還裝出若無其事的模樣,回答道:
「哎呀!老太太,夠啦!夠啦!……」
於是他溜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