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三部 六

第三部

他不敢盤問她;不過他見她經驗豐富,總覺得她過去一定經過各色苦樂的考驗。一樣風情,從前傾倒,現在他有一點害怕了。而且他反抗她的一天大似一天的統治,這種持久的勝利使他怨恨愛瑪。他甚至企圖不再愛她;可是她的小靴一咯噔,他便把持不住,就像醉鬼見到了烈酒一樣。
「怪誰?我像黑人一樣吃苦賣力氣,您這期間,尋歡作樂。」
「不必了,我會惹她討厭的!」
「願意之至!再說,我老待在這裏,快要長銹了,也該活動活動。我們去看看戲,吃吃館子,玩它一個痛快!」
「這是藝術家的雅好。夥計!兩小杯咖啡!」
她說她欠也欠不了這許多。
「這永遠沒有害處。」
他笑道:
然後他在前走,大頭套鞋呱嗒呱嗒,蹬著地板,把包法利夫人帶到二樓,請進一間窄窄的小屋,裡頭有一張大松木書桌,桌面放著幾本賬簿,橫里壓著一根上了鎖的細鐵棍。靠牆堆著一些零頭印花布,底下隱隱約約露出一隻保險箱,但是容積不小,似乎盛的不只是票據、銀錢。原來勒樂先生兼營當鋪生意,裏面放的有包法利夫人的金錶鏈和泰里耶老爹的耳環。可憐的老頭走投無路,臨了拍賣家什,又到甘岡普瓦盤了一家空無所有的小雜貨鋪,害黏膜炎死掉,臉比四周的蠟燭還黃。勒樂坐到他的大藤扶手椅上,一邊說:
有一天,她從提包取出六把鍍金小銀匙(盧歐老爹送她的結婚禮物),求他為她立刻送到當鋪。賴昂害怕連累名聲,不高興去,不過還是去了。
他對準接連鋪面的小洞喊道:
她終於清醒過來,想起白爾特在女用人的下房睡覺。這時過來一輛滿載長鐵條的大車,順牆傳來鐵條顛動的響聲,震耳欲聾。
幽會成了她的節日。她要排場!他一個人應付不了開銷,她就大大方方來補足——幾乎回回如此。他試著要她明白:換一個地方、一個比較便宜的旅館,他們一樣會快活的,可是她舉出理由反對。
「可是……不過……再想想看。」
「什麼時候?」
可是怎麼才能把他甩掉?這種幸福她雖然覺得鄙不足道,不過習慣成自然,或者積惡成癖,她不惟安之若素,而且一天比一天迷戀,也正因為竭澤而漁,幸福反倒成為無水之池了。希望落空,她怪罪賴昂,好像他欺騙了她一樣;她甚至於希望禍起蕭牆,造成他們的分離,因為她沒有勇氣做出分離的決定。
她並不因而就中止給他寫情書,因為她認為一個女人應當永遠給她的情人寫信。
由於懦弱、愚蠢和導致人們做違心之事的卑怯,他到底還是讓他拉到布里杜家去了。他們在他的小院看見他,監督三個夥計,喘著氣,轉動一架釀造塞茲水的機器的大輪子。郝麥幫他們出主意,吻抱布里杜,要嘉呂斯喝。賴昂一連二十次想走;可是另一位揪住他的胳膊,對他講:
男子聚在一個角落嘀咕,毫無疑問,是在磋商開銷。他們是一個文書、兩個醫學生和一個商店夥計:這就是她的伴侶!至於女人,愛瑪一聽她們的聲調,馬上看出她們十有八九屬於末流社會。她膽戰心驚了,抽開椅子,低下眼睛。
「您在包法利太太家,不是追……」
郝麥太太一聽他有意去冒那些無名的危險,心驚膽戰,情之所至,低聲阻攔道:
「我還不提您丈夫立的期票,一張七百法郎,一張三百法郎!還有您那些零星賬,連本帶利,算也算不清,根本就是一篇糊塗賬。我可再也不上這個當啦!」
愛瑪的憤怒、郝麥先生的絮叨,或許還有午飯的飽脹,把賴昂折騰得迷迷糊糊,現在經他這樣一來,簡直失了主張。他像受了蠱惑一樣,聽見藥劑師重複:
賴昂望著掛鐘,內心如搗。藥劑師喝著,吃著,說著,無限快活。他忽然道:
轉回身子往裡去了。
「唉!條件隨您。」
他看文書執意不肯,就改口道:
她拿公文給他看。
有時候她的確也試著計算來的,可是她發現數字龐大無邊,連自己也信不過,於是她再計算,很快就糊塗了,只好丟在一旁,再也不去理睬。
他不說笑;但在賴昂,虛榮心壓倒了一切謹慎,冒冒失失,就絕口否認了。再說,他只愛棕色頭髮女人。藥劑師道:
「哈!哈!您倒冒起火來啦!」
愛瑪恨不得打他一頓。她忍下這口氣,和顏悅色問他:「有沒有辦法疏通疏通萬薩先生?」
她放下正文不談,只談她事先一無所知……出乎意外……勒樂揶揄似的鞠躬道:
「您以為這可憐的好人,真就不明白您的小偷行為嗎?」
「啊,有事見教?九_九_藏_書
他於是閉上眼睛想了想,寫了幾個數字,一邊說他很不合算,這是蝕本生意,他在賭性命,一邊寫了四張期票,每張二百五十法郎,各自相隔一個月到期。
他們的談話越來越和愛情無關。愛瑪給他寫信,離不開花、詩、月亮、星星——熱情衰退之後的這些稚拙手段,無非是借重外援來使熱情復甦。她總在期許下次幽會無限幸福,事後卻承認毫無驚人之處。愛瑪覺得掃興,可是一種新的希望又很快起而代之,回到他的身旁,分外熾熱,分外情急。她脫衣服,說脫就脫,揪開束腰的細帶,細帶兜著她的屁股,窸窸窣窣,像一條蛇,溜來溜去。她光著腳,踮起腳尖,走到門邊,再看一回關好了沒有——一看關好了,她一下子把衣服脫得一|絲|不|掛,然後,——臉色蒼白,不言不語,神情嚴肅,貼住他的胸脯,渾身打顫,久久不已。
他盯住她看,眼睛又亮,又嚇人,她從裡到外打起哆嗦來。她道:
「好吧!我呀,也有東西給您丈夫看!」
他總算甩掉了他,一口氣跑到旅館。愛瑪已經不在了。
「太遲了!」
他住了口,好像怕說錯了話一樣。
他一邊陪他在街上行走,一邊說起他的太太、他的子女、他們的未來和他的藥房,講它先前如何不景氣,經他歷年整頓,達到了完善的地步。
這樣的話,藥劑師先前沒有說過;然而他如今看中快活的巴黎派頭,認為最得風氣之先,所以也像他的鄰居包法利夫人一樣,向文書再三打聽京城風俗,甚至於話里攙上切口,來唬……資產者,說窩、攤、新潮、摩登、柏奈達路,還有,不說「我去了」,而說「我顛兒了」。
「哎呀!用不著,沒有用!」
「請看。」
愛瑪扭絞著手道:
「起碼也得有一天,只要我多少有一點進項……我才可以……」
「請吧!人家會以為您有心勾引我吶!」
「一會兒工夫!我這就走,我們去《魯昂烽火》,看看報社的人。我介紹您認識托瑪散。」
「您是朝死路逼我!」
「得啦,您有朋友,怕什麼?」
「可是我到哪兒去弄錢啊?」
看見對方臉紅,他問下去道:
聽說朗格洛瓦還沒有付清買房子的錢,他似乎吃了一驚,然後聲音甜甜地道:
四旬齋狂歡節,她不回永鎮,黃昏去了化裝跳舞會。她穿一條絲絨長褲和一雙紅襪子,梳一條打結辮子,一頂小三角帽戴在一隻耳朵上。她跟著雙管喇叭的瘋狂響聲跳了整整一夜。人們拿她作中心,圍了一個圈子。早晨她在劇場迴廊,發現自己和五六個扮成卸船女人和水手的男子待在一起。他們是賴昂的同事,說要去用夜宵。
轉眼入秋,落葉又已紛紛,——同她兩年前生病一般光景!——到底什麼時候才好得起來啊?……兩隻手搭在背後,他繼續行走。
茲經判決執行……
「啊!以後再說吧。」
「怎麼會呢?」
愛瑪等賴昂等了三刻鐘,不見他來,跑到事務所找他,照樣無影無蹤,猜來猜去,莫名其妙。她罵他無情,怨自己心軟,額頭貼住玻璃,氣悶了一下午。
賴昂賭咒發誓,說他非回事務所不可。藥劑師聽見這話,就打趣公文、訴訟手續道:
「啊!用不著教訓!」
「去馬耳巴呂街布里杜家,也就是兩步路。」
「不過我也是走投無路,叫人逼的。」
她一聽這話,憤憤不平,提醒他不轉讓她的期票的約言。他承認說過這話。
為什麼這樣大發脾氣?他認為全是她的神經舊病的緣故。他怪自己自私,不該拿病看成過失,心裏抱歉,直想跑過去吻她。他向自己道:
「其實,巴恩鎮的尾數一到……」
「我用的是計。我想你也不高興見別人,還是幫你打斷了的好。我們到布里杜那兒喝一杯嘉呂斯去。」
來人不發一言,拔腳就走。
「算了https://read.99csw.com吧,您賣不出什麼東西來!」
他用過晚飯,獨自在花園散步;他把小白爾特放在膝蓋上,打開他的醫學雜誌,試著教她認字。小孩子從來沒有經過文字教育,沒有多久,就愁眉苦臉,睜大眼睛,啼哭起來。他只好又來哄她,倒出噴壺的水,在沙地開河,或者掰斷小女貞樹的枝子,當作樹栽在花圃——花園到處是雜草,所以這也沒怎麼破壞花園的美觀。賴斯地布杜瓦的工錢,他們有好些日子沒有付了!隨後小孩子冷了,要找母親,查理道:
「我再賣……」
「我的少奶奶,您以為我單為行好,供貨供錢,真就白白供您供到世紀末日?放出去的賬,我應該收回來,我們要公道!」
她打發女用人去找他。他不能來。
年輕人期期艾艾,不知所云。
「我也到你的事務所去,我看報等你,要不然就翻翻法典也好。」
他聳肩膀道:
「這件衣料,我說七個蘇一米,保不褪色,好啊!大家搶著買!您明白,我才不拿真話告訴他們!」
有一天,他們散得早,她獨自在馬路溜達,望見她的修道院的牆壁;她坐在榆樹樹陰下一條長凳上。當年有多安靜!那些不能言喻的戀愛心情,她試著照書本虛構出來的心情,她如今又多嚮往!
有什麼關係!反正她不快樂,也從來沒有快樂過。何以人生總不如意?何以她信賴的事物,時刻腐朽?……可是假如有一個強壯、漂亮的男子,天生英武,而又細膩多情,天使的形象,詩人的心,抱著七弦琴,演奏哀婉的祝婚歌,響徹九霄,何以她就不會湊巧遇到?哦!永遠撲空!再說,也不值得追尋。處處是謊!聲聲微笑隱伏著因膩煩而起的呵欠,回回喜悅隱伏著詛咒,任何歡樂免不了饜足。最香的吻,在你唇上留下來的,也只是一種實現不了而又嚮往更甜蜜的銷魂境界的熱望。
賴昂不耐煩了,終於說道:
她希望自己能監視他的生活,又想派人到街上釘他的梢。旅館附近,總有一個流氓似的人招呼旅客,他不會不肯的……不過她的自尊心不許她這樣做。
「叫姨姨好了。你知道,乖乖,媽媽不要人吵她。」
「那,以後呢?」
他慢條斯理轉過身子,交叉胳膊,向她道:
附近咖啡館,人山人海。他們在碼頭望見一家頂不像樣的小飯館,主人把他們帶到五樓一間小屋。
「但願萬薩答應!其實,決定的事,我不反悔!我這人頂誠懇不過。」
「不是。」
賴昂下鄉看她,常在藥劑師家用晚飯,覺得應當還請才對。郝麥先生回答他道:
她離開旅館,穿過馬路、科鎮廣場和城郊,快步行走,來到一條兩邊全是花園的大路。空氣新鮮,她安靜下來了。群眾的面孔、假面具、對舞、蠟燭架、夜宵和那些婦女,好像霧去雲開一樣,全都逐漸消失了。她來到紅十字,走進三樓有《奈勒塔》版畫的小屋,倒在床上。下午四點鐘,伊韋爾喊醒她。
「您簽的字,我有的是!」
來人一直站著,東張西望,金黃顏色的粗眉毛遮住他好奇的視線,看見女用人徒勞往返,就一副天真的模樣問道:
「您知道我出了什麼事嗎?不用說,是開玩笑!」
曙光開始顯現,聖卡特琳方向,灰白色的天空有一抹紅色,逐漸擴大。鉛色河水,隨風蕩漾;橋上沒有人;街燈熄了。
愛瑪無話可說;勒樂先生在咬筆毛,見她默不作聲,不用說,感到不安了,因為他接下去道:
走到布洛涅旅館前面,賴昂出其不意,丟下了他,跑上樓梯,發現他的情婦焦灼惶惑,百無聊賴。
她膽怯,她央求,甚至於拿她又白又長的玉手放在商人的膝蓋上。
包法利夫人一看婆婆那方面沒有指望,就給兩三家病人送賬單,收診費,看見這個法子有效,不久就大用起來。她在賬單後頭,總當心加上一句:「拙夫性傲,萬勿向其道及……尚祈原宥……」有人寫信抱怨;她劫去來信。
「您在魯昂,一定很感寂寞。其實您的對象住得也並不遠。」
的確,她對他的關心,從菜肴的精美,直到服裝的俏麗和視線的纏綿,無所不包,無微不至。她從永鎮來,懷裡揣著玫瑰,見了他,朝他臉上一丟。她擔心他的健康,指點他的行為。她要他一心和她相好,希望得到上天協助,往他的脖子掛了一個聖母像牌。她彷彿一位聖潔的母親,問起他的朋友。她對他道:
她站直了,眼睛冒火,睜大瞭望他,模樣不但嚴肅,簡直有些可怕了。接著她就淚眼模糊,紅眼皮耷拉下來,把兩隻手給了他。賴昂正在吻手https://read•99csw.com,就見進來一個茶房,回稟先生:有人找他。她說:
「可是我在愛著他啊!」
「好啊,我護送你走!」
郝麥道:
「嗐,活該!他要是欺騙我,由他去!難道我在乎?」
已經兩點鐘了,他們面對面,坐在桌子前。大廳空空落落;爐管是棕櫚樹模樣,枝葉鍍金,在白色天花板上散成絢爛一片;靠近他們,玻璃窗外,太陽地里,有一個小噴泉,淙淙琤琤,流在大理石水池;池裡有水芹和石刀柏,當中爬著三條龍蝦,昏昏沉沉,躺在一堆側卧的鵪鶉旁邊。
然後,手指朝上指:
但是有一回,家裡來了一個紅臉、禿頂的男子,舉止猥瑣,說是魯昂的萬薩先生差來的。他穿一件綠長大衣,別針別住旁邊的衣袋;他取下別針,插在袖子上,恭恭敬敬,遞來一張紙。
怎麼辦?……限定二十四小時——就是明天!她尋思:毫無疑問,勒樂又想嚇唬她了;因為她一下子看穿了他的種種策略、他的殷勤的目標。所以看見數字龐大驚人,她倒放心了。
別人都在用飯。她吃不下去,額頭滾燙,眼皮酸痛,皮膚冰涼。她覺得舞廳地板,隨著千百隻腳的有節奏的起伏,還在她腦子裡跳動。五味酒的氣味,加上雪茄的煙霧,熏得她暈頭轉向。她暈過去了;大家把她抱到窗口。
當天黃昏,她就催促包法利給母親寫信,要她把繼承的錢財的全部尾數,儘快給他們匯來,婆婆回信說,錢沒有了,清算已經結束,他們除掉巴恩鎮房產之外,每年還有六百法郎進項,到時她會匯來的。
他於是待下來了。
他反駁道:
他接下去道:
他關了門道:
她怒火衝天,方才離開。她如今恨他。在她看來,爽約是一種侮辱。她想多找一些借口,索性擺脫他:他沒有英雄氣概,軟弱,平庸,不及女人剛強,而且吝嗇,膽小如鼠。
「看……看……八月三日,兩百法郎……六月十七日,一百五十法郎……三月二十三日,四十六法郎……四月……」
「我要叫人知道您是什麼樣的人。我要告訴我丈夫……」
的確也有人給他母親寫了一封匿名長信,警告她:他「與一有夫之婦相好,前途堪憂」。老太太影影綽綽,就見眼前站了一個敗家精,就是說,那個隱在愛情深處的怪物、妖婦、叫不出名目的害人精,她馬上通知他的老闆杜包卡吉律師。律師辦這種事,再精明不過,找他談了三刻鐘話,希望他看清是非,懸崖勒馬。這種曖昧行為將來要給他的事業帶來損害的。他求他斷絕關係,萬一不為自己著想,至少也該為他著想,為杜包卡吉著想!
「這就回來。」
但是她在寫信中間,見到的恍惚是另一個男子,一個她最熱烈的回憶、最美好的讀物和最殷切的願望所形成的幻影。他最後變得十分真實、靠近,但是她自己目奪神移,描寫不出他的確切形象:他彷彿一尊天神,眾相紛紛,隱去真身。他住在天色淡藍的國度,月明花香,絲梯懸在陽台上,擺來擺去。她覺得他近在咫尺,凌空下來,一個熱吻就會把她活活帶走,緊跟著她又跌到地面,心身交瘁;因為這些愛情的遐想,比起淫慾無度,還要使她疲倦。
不提藥劑師還好,提起他來,她就冒火。然而錯不在他,他舉出種種理由解說:難道她不了解郝麥先生?難道她會相信他喜歡和他在一起?但是她不理他,轉開了身子;他拉她回來,跪在地上,摟住她的腰,一副撒嬌的可憐相,充滿情慾和哀求。
她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去看他。
「您有什麼事?」
「好啊!疏通萬薩——您不曉得這個人,他比什麼人都心狠。」
「我同意。她們比較淫|盪。」
他們太相熟了,顛鸞倒鳳,並不又驚又喜,歡好百倍。她膩味他正如他厭倦她。愛瑪又在通姦中發現婚姻的平淡無奇了。
「啊!走開!」
這比挨了一棍還厲害,她整個癱下來了。他在窗戶和書桌之間走來走去,三番四次說著:
但是第二天正午,她收到一份拒付通知書,上面貼著印花,用大字寫著「比西執達吏哈朗律師」的字樣。她看見這張公文,害怕極了,慌慌張張,急忙奔往布商家裡。
「你還回來?」
「好,坦白吧!您能否認您在永鎮……」
果然有一個星期四,愛瑪她意想不到會在金獅的廚房遇見郝麥先生,穿著旅行裝,就是說,披一件誰也沒有見過的舊斗篷,一隻手提一隻小箱,另一隻手提了一隻藥房的腳爐,他惟恐公眾見他不在,大驚小怪,因而沒有同任何人講起他的計劃。重遊舊地的想法,毫無疑問,九*九*藏*書使他意興盎然,所以一路上話不絕口。他不等車停,連忙跳下,尋找賴昂;文書推託不去,經不起郝麥先生強拉,還是把他拉到諾曼底咖啡館去了。藥劑師大搖大擺,走進咖啡館,帽子不摘,以為在公共場所露出光頭,十分土氣。
「我們走吧?」
但是在這冷汗涔涔的額頭上,在這期期艾艾的嘴唇上,在這雙迷惘的瞳仁里,在這兩隻胳膊摟抱之中,賴昂覺得像有什麼極端的,模模糊糊、凄慘悲切的東西,神不知鬼不覺地,輕悠悠來到他們中間,要把他們分開。
事後他細想,覺得他的情婦行為乖張,就此分手,也許不錯。
藥劑師一見賴昂就道:
「您倒是告訴我……」
「我求您了,勒樂先生,再寬限幾天!」
「好吧!告訴他……我沒有錢……下星期才有……他等著好了……是的,下星期。」
回到家,全福指著鍾后一張灰紙給她看,上面寫著:
「啊!我要給他看的……我要給他看的……」
「您聽我講,我覺得,截至目前,我對您夠客氣的啦!」
「丫頭!」
「關我屁事!」
「您說,條件是……」
他於是俯在朋友耳邊,列舉辨別女人淫|盪的標誌。他甚至於掉轉話鋒,大談人種學:德意志女人悒鬱,法蘭西女人輕佻,義大利女人熱情。文書問道:
她在他的店裡找到他,他正在捆紮一個小包。他道:
「多好看!現在用的人多著呢,搭在沙發背上,非常時興。」
「啊!好人!」
「看!」
說出欺哄別人,他想,她就一定相信他為人正直了。接著他又喊她回來,讓她看一幅三米多長的花邊,他最近從一家拍賣行弄來的。勒樂道:
他打開一本賬簿道:
不過勒樂先生必須在中間儘儘力。
這是她立的一張七百法郎的借據,勒樂嘴上說得好聽,結局還是給了萬薩。
他拿藍紙捲起花邊,放在愛瑪手心,比變戲法還快。
「怎麼?……」
他接著就手拿了幾件新貨給她看,不過依他看來,不會有一件合太太的意。
她為了弄錢,賣掉她的舊手套、舊帽子、廢銅爛鐵,無所不賣,講起價來,錙銖必較,——她的農民的血使她連蠅頭小利也在所必爭。城裡遇見便宜貨,心想別人不收,勒樂先生一定會收,她就買下來。她還買鴕鳥羽毛、中國瓷器和木箱。她向全福、紅十字女掌柜、勒弗朗索瓦太太借錢,不管張三李四,見人就借。最後,她收到巴恩鎮的錢,付清兩張期票,另外一千五百法郎又到期了。她再續下去,永遠續下去!
愛瑪回答道:
「哦!我有什麼辦法?」
郝麥興高采烈,其樂陶陶,雖說使他有了醉意的,與其說是美酒盛饌,不如說是豪華氣派。不過喝到波馬爾葡萄酒,他也有點飄飄然了,甘蔗酒煎雞蛋端來的時候,他正在發揮關於女人的有傷風化的理論。最打動他的就是俏。他醉心於服裝優雅和傢具高貴的房間。至於形體,他不討厭小巧玲瓏。
家裡如今才叫凄涼!供應商人走出大門,個個怒容滿面;手絹堆在灶頭;小白爾特穿著破襪子,郝麥太太覺得太不像話。萬一查理賠小心,偶爾說上一言半語,她就蠻不講理,回答一句:不是她錯!
「追誰?」
但是她一味買,一味欠,一味借,一味出票據,續票據,每次到期又往上滾,結局就是:她給勒樂先生積累好了一筆資金,他急不能待,直盼用在他的投機買賣上。
她道:
空中蕩漾著鏗鏘的響聲,修道院的鍾敲了四下。四點鐘,她覺得自己好像有生以來,就一直坐在這條長凳上似的。不過一分鐘能容納千變萬化的熱情,正如小小空間能容納一大群人一樣。愛瑪一心一意活在她的熱情里,彷彿一位大公爵夫人,不拿銀錢擱在心上。
賴昂最後發誓,不再和愛瑪會面,但沒有做到。一想到這個女人可能給他招惹麻煩和閑話,還不算同事早晨圍著爐子的打趣,他就責備自己,不該沒有做到。再說,他就要升為首席文書,是該嚴肅的時候了。所以他放棄舊習慣、激昂的情緒和想象——因為個個資產者,年輕時候,血氣方剛,就算是一天、一小時也罷,都自以為抱有海闊天空的熱情,會幹出轟轟烈烈的事業來。最庸俗的登徒子念念不忘東方皇后;個個公證人心裏全有詩人的殘膏剩馥。
接著她又平靜下來,終於覺得自己無疑冤枉了他。不過一旦貶責我們心愛的人,或多或少總要形成彼此之間的隔閡。偶像是九_九_藏_書碰不得的,一碰之後,就有金粉留在手上。
她哭,甚至於喊他「好勒樂先生」。可是他統統推到「萬薩這個狗東西」身上。而且他一個小錢也沒有,現在沒有人還賬,可把他坑苦了,像他這樣一個可憐的開鋪子的,就沒有力量放賬。
判決什麼?不錯,昨天送來一張公文,她沒有看懂,所以讀到今天這一張,看見這樣的字句,她像遭了雷殛:「遵奉聖諭,依照法令,包法利夫人必須……」她跳過幾行,就見上面寫著:「限期二十四小時,不得拖延。」——什麼意思?「清償全部債款八千法郎。」再往下,她還讀到:「過期不付,當即依法執行,扣押其傢具與衣物」。
「我拿什麼話回萬薩先生?」
她急忙溜出來,脫去服裝,告訴賴昂:她有事要先回去。她終於一個人待在布洛涅旅館。連自己在內,她什麼也忍受不了。她巴不得變成一隻鳥,返老還童,飛到什麼遙遠的仙境。
「您能不能……」
勒樂從他的保險箱取出一張一千八百法郎的收據——萬薩預支現金的時候,她寫給他的。他接下去道:
太太待在房間。沒有人上去。她整天待在卧室,昏昏沉沉,衣服幾乎不|穿,有時候還點起她在魯昂一家阿爾及利亞商店買來的宮香。丈夫夜晚就知道挺屍,她不要他睡在身旁,最後硬是把他貶到三樓。她看些荒誕不經的小說,裡頭不是窮奢極欲,就是流血殺人,一看就看到天亮,常常心驚肉顫,大聲喊叫。查理跑進屋來看她。她說:
她喊道:
「黑種女人呢?」
「啊!錯不了!法院承認!有判決書!有通知書!再說,不是我要這樣做,是萬薩要這樣做的。」
「我答應您一定歸還,我簽字……」
她道:
「嗐,這有什麼?你以為我經年待在藥房,一天到晚聞氣味,就不糟蹋我的身子啦?可不,這就是女人的特徵:她們忌妒科學,然後就反對最正當的娛樂。沒有關係,我一定來,我說不定哪一天就來魯昂,我們一道把洋錢用光算數。」
「別見他們,別出去,就想著我們自己。愛我!」
他輕輕朝樓梯口推她。
「您這個無賴!」
愛瑪如今即使什麼都不幹,也時刻感到勞累。她經常收到傳票、貼印花的公文,她卻看也不看。她還真想不活了,要不然就睡過去,再也不醒過來。
「我知道,這不好玩;不過話說回來,也沒有人為這死掉。既然這是惟一使您還我的錢的辦法……」
「去他媽的居雅斯和巴爾托勒吧!誰攔著你?大丈夫,說走就走!去布里杜家!看看他的狗,有趣極了!」
「對。」
別的時候,她想起奸|情,欲|火燒身,又是氣喘,又是心跳,無可奈何,過去打開窗戶,吸冷空氣,迎風抖散她的過於沉重的頭髮,仰觀星星,希望會有貴人相愛。她思念他,思念賴昂。她這時候恨不得捐棄一切,換取一次幽會,得到滿足。
如今一見愛瑪貼住他的胸脯,忽然嗚咽上來,他就厭煩。他的心好像那些只能忍受一定強度的音樂的人們一樣,愛情過分喧鬧反使人麻木淡漠,再也辨別不出愛情的妙趣。
勒樂並不因為她來,就中斷工作。一個十三歲上下的女孩子在旁相幫,她有一點駝背,既是夥計,又是廚子。
愛瑪看見女用人露面,明白是攆她走的意思,就問:「停止訴訟,要多少錢。」
「可是如果我弄來幾千法郎、四分之一、三分之一、幾乎全部,又怎麼樣?」
「嘿!眼淚也使出來啦!」
「Yes.
她的新婚期間、她騎馬在森林的漫遊、跳華爾茲的子爵和歌唱的拉嘉爾狄……又都在她的眼前出現。賴昂猶如別人,她忽然覺得同樣遙遠。她問自己道:
「嗐,無法可想。」
她嗚咽了。
隨後走到她跟前,柔聲道:
「阿奈特!別忘記十四號的三塊零頭布。」
「哎呀!很簡單嘛。法院裁決,再來一個扣押……完事大吉。」
不過他走以前,要見見老闆,誇獎兩句酒菜。年輕人一聽這話,就說有事,希望藉機溜掉。郝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