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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七

第三部

「到哪兒去?」
他看著一大箱藥品裝上燕子,手裡拿著一條綢手絹,裡頭是給太太買的六塊乾糧。郝麥太太很喜歡這些包頭巾似的又小又重的麵包,抹上咸牛油,在四旬齋吃。這是哥特人傳到今天的吃食,也許是十字軍時代的發明,從前放在桌子上,兩旁是桂皮酒罈子和大塊豬肉,照著火把的黃光,豪壯的諾曼人以為看見的是伊斯蘭教徒的頭顱,狼吞虎咽,大吃一頓。藥劑師太太的牙齒很壞,不過也是一派英雄作風,像他們一樣啃著。所以郝麥先生每次進城,總要到屠殺街大麵包房買些,給她帶回去。他看見愛瑪,攙她上車道:
「先生,您喪盡天良,欺負我這落難的人!我可憐,但是並不出賣自己!」
「漂亮的東西,無往而不相宜。」
這人就是他,子爵!她轉回身子。街空空的。她又難過,又傷心,靠住一堵牆,免得跌倒。
瞎子往下一蹲,頭朝上仰,轉動他的淡綠眼睛,吐出舌頭,兩隻手搓揉胸脯,好像一隻餓狗一樣,發出一種低沉的嗥叫。愛瑪覺得噁心,背轉臉,拿一枚五法郎的輔幣朝他丟了過去。這是她的全部財產。她覺得這樣扔了倒也痛快。
杜法赦太太道:
看管人待在躲藏的地方,不用說,有一時待膩了,出了一點響聲。查理問道:
所以他比她還清楚這些票據的悠久歷史:起先微不足道,用不同的名姓簽訂,期限延長,到期又不斷續下去,挨到最後一天,商人把拒付的票據聚在一道,委託他的朋友萬薩出面,追索欠款,因為自己不希望當地居民把他看成豺狼。
她們於是不聲不響,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她們主僕之間沒有相瞞的事情。全福最後嘆氣道:
「可是老爺就要回來!」
第二天,執達吏哈朗律師帶了兩位見證人,來到她家,她硬著頭皮,由他記錄扣押的物品。
他不管便袍會不會弄髒,朝她跪著走了過來。
「嗐!停了吧!」
「快三點了。」
「先生,我在等著!」
想到包法利佔著上風,她就怒火衝天。其實她說出來也罷,不說出來也罷,遲早今明,他不會不知道的。這樣看來,她非等待這可怕的場面不可,非忍受他的寬宏大量不可。她想再去求求勒樂,不過有什麼用?寫信給她父親——太晚了;也許她現在後悔沒有依順公證人。她聽見小巷馬蹄走動。是他。他在開柵欄門,臉色比石牆還白。她一步跳下樓梯,連忙逃往廣場。鎮長太太正在教堂前面和賴斯地布杜瓦閑談,看見她走進稅務員的住宅。
「羅萊嫂子,我出不來氣!幫我解解帶子。」
「他害的是瘰癧!」
「啊!太不像話!」
她不由得想起那一天,她又是焦急,又是滿懷希望,走進高大的教堂:當時一眼望去,正殿還不及她的愛情深長。她繼續行走,一溜歪斜,眼淚在面網底下直淌,頭昏腦漲,眼看就要軟癱下來。一輛馬車的車門正好開開,裡頭有人喊道:
他聽了這話,嗚咽一大陣,眼淚再流一大堆,最後驚惶過去,他會寬恕的。她咬住牙,咕噥道:
「郝麥先生,挨近菜場,一問就曉得。」
鍾敲四點。她站起來,想回永鎮,機器人一樣,服從習慣的動力。
「求求您,待下來!我愛您!」
「你怎麼來了?」
「當心!」
「去吧!試試看!非錢不可!快!……哎呀!試試看!我會https://read.99csw.com更愛你的!」
稅務員的樣子彷彿在聽,可是睜大眼睛,又像聽不明白一樣。她講話的姿態又動人,又可憐。她走近了,胸脯忽上忽下。他們不言語了。杜法赦太太道:
於是捏緊他的手,搖他道:
「為什麼,嗯?難道我就那麼讓您害怕?正相反,應當訴苦的是我!我們幾乎連認識都說不上!可是我非常關心您。我希望,您不會再不相信了吧?」
他勸他喝上等葡萄酒、上等啤酒,吃上等烤肉。瞎子一直在唱歌,那副神氣,簡直就像白痴。郝麥先生最後打開他的錢包道:
「是啊,他會寬恕我的,可是他有一百萬獻給我,我也不原諒他認識我……決不!不!」
「怎麼樣?」
她穿上她的黑袍子,戴上她有黑星星的帽子。她怕人看見(廣場總有許多人),繞到村外,走河邊小徑。
「等什麼?」
他聽了這話,蠢頭蠢腦道:
毫無疑問,她作出非禮的建議,因為稅務員——可是人家勇敢,在波岑和呂岑打過仗為法蘭西而戰,還列在「請獎名單」之中——忽然退得老遠,好像看見一條蛇一樣,喊道:
她飛快地逃到大路上的山楊樹下,自言自語道:
他們面對面,坐在壁爐兩角,不言不語,一動不動。愛瑪又是頓腳,又是聳肩,他聽見她咕噥道:
最後,兩位夫人彷彿聽到法郎這個詞,杜法赦太太耳語道:
但是臨到她問他借一千埃居,他先是閉緊嘴唇,接著就講:他很遺憾從前沒有幫她料理財產,因為即使是一位女流,也有種種方法拿錢生息贏利。格呂梅尼泥炭礦也好,勒阿弗爾地皮也好,都是絕好的投機機會,萬無一失。她想到自己原有可能大發其財,心裏很懊惱。他接下去道:
「你瘋啦!」
「怎麼?」
「多渾賬!多下流!……多無恥!」
瞎子伸出他的帽子,在車門旁邊搖來搖去,如同一隻離開釘子的布袋。藥劑師道:
「朋友,這可怕的毛病,你害了有多久啦?別凈在酒館喝酒啦,頂好還是節制節制飲食吧。」
公證人進來,左胳膊壓住他的棕櫚樹葉圖案便服,右手摘下他的栗色絲絨小帽,又迅速戴好。小帽偏右,高高在上,底下露出三根金黃頭髮,從後腦向前盤,兜住他的禿腦殼,繞了一匝。
他們終於走了!她怕包法利撞上,打發全福到外頭守望,準備拿話騙開。全福看見他們走了,也就進來。留下來的看管人,她們趕快讓他藏在頂樓——他答應待在那兒不出來。
「您先前為什麼不來舍下呀?」
另一位太太道:
愛瑪立刻臉紅了。她神情可怖,往後倒退,一面嚷道:
他動不動就叫喚:
她跑到這裏,活像家裡出了煞神,把她嚇跑了一樣。
他說房東不喜歡房客招待女人。她回答道:
愛瑪一言不發,喘著氣,眼睛向四下張望,莊稼女人讓她那副臉相嚇壞了,心想她瘋了,出於本能,直往後退。愛瑪猛打自己的額頭,叫了起來,因為她想到了羅道耳弗——這像一道強光,閃過沉沉的黑夜。他那樣好,那樣體貼,那樣慷慨!再說,即使他一時不想幫她這個忙,她也有法子逼他這麼做的,她只要眼睛一瞟,他們的愛情就活過來了。這樣一想,她就去了于歇特。她看不出同樣的事,方才她在公證人家,怒不可遏九九藏書,現在她卻跑著送上門去,根本沒有理會這是賣淫。
而且誰知道?時刻都有出現奇迹的可能,憑什麼不?勒樂興許會死掉。
他摟她的腰。
但是臨到瞎子像平常一樣,又在嶺下露面,他就嚷嚷道:
這裡有她一張書幾,裡頭鎖著羅道耳弗的書信。他們一定要她開開。哈朗律師意有所會,微笑道:
她的女鄰居反駁道:
羅萊嫂子走出房間,朝天色最亮的方向,舉起右手手指,慢慢騰騰回來道:
「你的事務所!」
「這種女人就欠鞭子抽!」
「你怎麼指望……」
「她哪兒去啦?」
「先生,我求您……」
「我知道……你先讓我一個人待一會兒。」
泰奧多爾聽見鈴響,穿著紅背心,來到台階上。一看是她,上前開門,好像迎接一位熟人一樣,並不問長問短,就請進飯廳去了。
「不過……」
「可以看嗎,太太?可以看嗎?」
他握她的手,覺得毫無生氣。愛瑪已經沒有氣力感受了。
「不要吃澱粉質、乳質一類東西!拿羊毛貼身穿,拿杜松子的煙熏有病的地方!」
「借不到!」
她聽了這話,就試著拿話打動他,可是說著說著,自己動了感情,什麼家庭拮据嘍、艱難嘍、需要嘍。他明白這個:像她這樣一位上流女子!他並不中止用飯,可是身子完全轉向她,膝蓋蹭著她的小靴,小靴底朝爐子彎著,一邊還在冒氣。
「我有話和你講。」
「事情不像你說的那樣嚴重。也許有一千埃居,對方就不鬧了。」
「他什麼也不賣!」
他見過這可憐蟲,不過他裝出第一回看到的模樣,低聲說著角膜、不透明角膜、鞏膜、面孔這些字眼,然後用嚴父口吻問他道:
然後他拿筆蘸蘸左手的牛角墨水瓶,又寫下去。
「這種生活方式,罪實難逭,我不明白,政府怎麼會容忍到現在!應當把這些壞蛋關起來,強迫勞動才是!說實話,進步走的是蝸牛步子!我們活在野蠻時代!」
「我也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
接著他拿乾糧掛在車頂的網條上,摘下帽子,坐好了,交叉胳膊,擺出一副拿破崙似的思考的姿態。
他伸出手,握住她的手,餓狼般吻著,然後留在膝蓋上,意興盎然,玩弄她的手指,一面對她說著種種媚言媚語。
他獨自待在頂層的小屋,正在拿木頭仿製一個奇形怪狀的象牙擺設:由月牙和一個套一個的空球組成、方尖碑似的無用東西。他如今做到末一環節,眼看就要大功告成!金黃木屑從他的工具飛出,在製作室的光影之間,好像快馬疾馳、鐵蹄底下爆出來的火星一樣。兩隻輪子嗚隆嗚隆在轉。畢耐一臉微笑,下巴朝下,鼻孔張開,似乎沉醉在美滿的幸福中。這類活計,以微不足道的困難娛樂心靈,完成了,人也就心滿意足,不再想它了。畢耐的幸福,毫無疑問,就是這類平庸活計的產物。
他說這話,心想她聽了會喜出望外,可是愛瑪的神色,並未熱烈歡迎。難道她猜出了他是撒謊嗎?他臊紅了臉,繼續道:
「要來的就來吧!」
她跑去告訴卡隆太太。兩位夫人走上閣樓,躲在晾在竿上的衣服後面,位置恰好望見畢耐屋裡。
她氣喘吁吁,來到公證人柵欄門前。天色陰沉,飄著小雪。
「聽我講,我需要八千法郎!」
公證人的臉,突然之間,一點血色也沒有了。他問道:
她立刻說起扣押和她的窘境;因為查理完全不知道。她的婆婆恨她,盧歐老爹又無濟於事;可是這筆錢少了又不行,他,賴昂,幫她奔走奔走看……
「我要是read•99csw•com您的話,太太,我會找居由曼先生的。」
「那筆錢。」
兩個人說起永鎮上可能救她的各色人等,說了足足一刻鐘。但是全福每說一個人名,愛瑪就駁道:
她望見她的住宅,覺得一陣麻木,再也走不過去;但又非過去不可,何況她能往哪兒逃呢?
「看見您,我很高興!」
她躺在床上只是哭。羅萊嫂子給她蓋上一條圍裙,站在一旁,等她說話。老實女人見她始終不回答,走開了,坐在紡車跟前紡麻。她以為是畢耐的旋床響,咕噥道:
下午兩點鐘,她跑到賴昂住的地方。她叩門,門不開。最後,他露面了。
車又走動了,郝麥先生忽然探出窗外喊道:
「你看行?」
「真好!……漂亮極了!」
「哎呀!沒有人!老爺在哭。他在喊您。他們在找您。」
「沒人,一扇天窗沒有關,風刮動了。」
「像是!」
早晨九點鐘,廣場那邊,人聲嘈雜,吵醒了她。一大群人圍住菜場,讀著柱子上張貼的大告示。她望見朱斯丹蹬上界石撕它。可是就在這時,獵警抓住了他的肩膀。郝麥先生走出藥房;勒弗朗索瓦太太站在人群中,模樣像在講說什麼。全福邊喊,邊進來道:
「不過你要是下午三點鐘還不見我來的話,心肝,就別等我了。對不住,我該走了。再見!」
奶媽去了許久,不見回來。可是草屋裡沒有鍾,愛瑪心想,也許是自己把時間扯長了。她放慢腳步,圍著園子走動;她沿著籬笆,走進小徑,又連忙走回,希望老實女人走別的路回來。最後,她等累了,起了疑心,又不相信,恍恍惚惚,不知道自己在這裏待了一世紀,還是一分鐘,她坐在一個角落,閉住眼睛,堵住耳朵。柵欄門嘎吱在響,她一躍而起,可是羅萊嫂子不等她開口,先對她道:
她仰天躺著,動也不動,眼睛直瞪瞪的,好像白痴一樣,死看東西,可是看到的,只是一片模糊。她望著牆上的剝蝕的牆皮、頭對頭冒煙的兩塊劈柴、一個在頭上橫樑縫走動的長蜘蛛。她終於集中思想,記起……有一天,和賴昂……唉!許久以前……太陽照耀河面,鐵線蓮香氣撲鼻……於是回憶如同湍流一樣,很快就把她帶到昨天。她問道:
她喊道:
正是這個緣故,更該設法,決不至於找不到一千埃居。再說,她做不了擔保,賴昂可以做。
「我找了三個人……沒有用!」
因為他就要來了。一定會來的!他會弄到錢的。不過他想不到她在這裏,也許去了那邊。她吩咐奶媽跑到她家去,把他帶過來。
可是禁不住欲|火如焚,只好認賬道:
她再一想,是她看錯了。再說,她什麼都不清楚。外界的一切,連同她自己統統把她拋棄了。她像在神秘莫測的深淵里亂滾,眼看就要毀滅,所以來到紅十字,望見那位善心的郝麥先生,她幾乎高興起來。
全福在門口等她回來。
「好,這裡是一個蘇,找我兩個裡亞。我的建議別忘了,會把你的病治好的。」
她收住腳步,讓過一輛提耳玻里,當轅一匹黑馬,一位穿貂皮的紳士趕車。這人是誰?她認識他……馬車向前馳去,轉眼不見了。
她走到奶媽家,說道九九藏書
「毛賴耳今天夜晚回來!我想,他不會不借的(他是他的一個朋友、一個大富商的兒子),我明天給你送來。」
她對他說起她的情形。她即使不說,居由曼律師也知道,因為他和布商私下有勾當,遇到有人拿東西押款的時候,布莊總有資金供他用。
杜法赦太太道:
愛瑪熟悉眼前景物。它們一個連一個,漸漸轉移她的痛苦。她疲倦到了極點,回到家來,心灰意懶,獃獃瞪瞪,快要睡著了。她自言自語道:
「你們家沒有人!」
伊韋爾不管三七二十一,公開懷疑這些辦法是否有效。可是藥劑師擔保用他配的一種消炎膏能治好他。他把地址給了可憐蟲:
一整黃昏,她覺得查理愁眉不展。愛瑪焦灼不安,偷眼看他:臉上的皺紋活像一張訴狀。她的眼睛落在有中國屏風的壁爐上、大窗帘上、扶手椅上,總而言之,樣樣曾經幫她消磨歲月的什物上,她起了內疚,或者不如說是巨大的遺憾,——不但不撲滅熱情,反而激起熱情。查理把腳擱在火篦上,靜靜地撥弄爐火。
他平板的聲音,囁囁嚅嚅,好像一條小河在流一樣;他的瞳仁射出一道光,透過他閃爍的鏡片;他的手伸到愛瑪的袖筒,撫摸她的胳膊。她覺得一股粗氣吹她的臉。這人討厭到了極點。她跳起來向他道:
「賴昂,我要你幫忙。」
第二天是星期日,她去魯昂,訪問她知道名姓的個個銀行家。他們不是下鄉,就是旅行去了,她不灰心,凡是她能見到的銀行家,她就開口借錢,說她到了非借不可的地步,保證歸還。有的當面笑她。個個不借。
她現在奇怪她開頭怎麼沒想到他,昨天他賭了咒,不會爽約的。她看見自己像是已經到了勒樂那邊,掏出三張支票,往他的書桌一丟。事後還得捏造一篇鬼話,向包法利解釋。什麼鬼話?
「啊!那不是她!」
「快呀!」
「夫人有事見教?我在聽著……」
壁龕里擱著一棵仙人掌,底下有一個大瓷爐,畢畢剝剝在響,牆紙是橡樹枝葉,上面掛著黑木框子,裡頭是斯特本的《愛斯梅拉達》和邵班的《波提乏》。早飯開好了,兩隻銀火鍋、水晶門球、拼花地板和傢具,樣樣透亮,一塵不染,乾乾淨淨,像英國人的房間一樣。窗戶四角鑲的是花玻璃。愛瑪心想:這才叫作飯廳,我要的正是這樣一間飯廳。
「上頭有人走動?」
她回答道:
「沒有……沒有……」
他們記完起居室,走上閣樓。
他去了一小時回來,滿臉嚴肅地說:
她火熱的瞳孔顯出一種魔鬼般的膽量,眯縫著眼,模樣又淫|盪,又挑唆。這勾引他犯罪的女人的意志,頑強無比,雖然喑啞無聲,也有力量鼓動年輕人。他害怕了,為防止她細說下去,他敲打著額頭,喊道:
「她付不出捐稅,求他許她緩付。」
「我的好太太,我去!我去!」
她看著他。
他們先從包法利的診室看起,骨相學人頭作為「開業工具」,不在登記之列;但是廚房的盤子、鍋子、椅子、蠟燭台、卧室擺設架的種種擺設,他們一一點過。他們檢查她的衣服、床單和桌布一類東西,還有梳洗間。她的生活彷彿一具被解剖的屍體,連最秘密的角落也read•99csw•com露到外面,盡這三個人上上下下飽看。
「不行!他們不肯的!」
「不必!到那邊我們住的地方去。」
他於是輕輕舉起信紙,斜著一抖,好像會有金幣抖出來一樣。她看見這隻大手,紅手指柔柔的活像蛞蝓,捏住這些曾經讓她心跳的信紙,止不住心頭火起。
「幾點鐘了?」
她怕把瓷弄髒了。公證人用一種交際口吻道:
「她是不是在勾搭他?」
「好吧,有!……」
她出去了。
他掏鑰匙,她攔住他。
可憐的姑娘,慌裡慌張,遞給她一張剛在門口撕下的黃紙。愛瑪一眼就看清上面寫著:出賣她的全部動產。
「我打攪你啦?」
天氣晴朗。這是三月的明亮而又寒冽的好天,白茫茫的天空,只有太陽照耀。有些魯昂居民,穿了節日服裝,瀟洒自如,漫步街頭。她走到禮拜堂廣場。晚禱方過,群眾挨挨擠擠,湧出三座拱門,好像一條河流過三個橋洞一樣,守衛站在當中,一動不動,賽過一塊石頭。
「她來是不是要定做什麼東西?」
「夫人!您真這樣想?……」
「太太!太太!太可恨啦!」
他先請她就座,然後一面坐下用早飯,一面連聲道歉,說他失禮。她道:
「好!謝謝!謝謝!」
「誰得罪她啦?她來這兒做什麼?」
奶媽納悶道:
「靠近爐子……腳再高些……蹬到瓷上頭好了。」
這句問話的意思是:「你和聽差好,清楚底細,莫非主人有時候說起我?」
「啊!來往信件!不過,對不住!抽屜里有沒有別的東西,我得看看仔細。」
她全試過了。現在她只有束手待斃。等查理回來,她只好對他講:
「走開。你腳踩的這條地毯已經不是我們的了。家裡一件傢具、一個別針、一根草,都不是你的。可憐人,害你破產的就是我!」
但是旋床太響,她們聽不見她說什麼。
伊韋爾道:
哈朗律師穿一件薄青燕尾服,系一條白領帶,鞋底下的帶子綁得死緊,不時重複道:
「還沒有!」
卡隆太太問道:
他們於是去了布洛涅旅館。她一走進房間,就喝了一大杯水。她臉上沒有一絲血色。她向他道:
因為她們說話中間,她已經不見了。她們後來望見她貼大街走,好像要去公墓,又朝右轉,彼此亂猜一陣,也猜不出一個所以然來。
愛瑪道:
「行,去吧,有好處的。」
借不到錢的失望,更加強了貞節受到侮辱的氣憤。她想到上天一意同她為難,反而驕傲起來——她從來沒有這樣高看過自己,也從來不曾這樣小看過別人。她產生了好鬥情緒。恨不得打男人們一頓,啐他們的臉,把他們踏得粉碎。她快步朝前走去,臉色蒼白,渾身哆嗦,怒不可遏,淚眼望著空空落落的天邊,好像陶醉於滿腹的憎恨一樣。
「得啦!不頂事,您也就是給我們做戲。」
畢耐連耳梢也紅了。她抓住他的手。
「你可真沒有種!」
「我要是你呀,就能找得到。」
公證人一驚之下,愣愣磕磕,眼睛死盯著他漂亮的繡花拖鞋,——這是情婦送他的禮物。繡花拖鞋最後安慰了他。再說,他怕這事鬧下去,不可收拾。
她們望見她走來走去,看看牆邊的飯巾環、蠟燭台、欄杆柱頭的圓球,同時畢耐心滿意足,摩弄鬍鬚。杜法赦太太道:
她道:
她敘說中,免不了咒罵勒樂幾句,公證人聽見她罵,不時來一句無關痛癢的話支應。他吃他的排骨肉,喝他的茶,下巴縮進他的天藍領帶。一條小金鏈子連起兩個金剛石別針,別住他的領帶。他顯出一種古怪的微笑,樣子又甜,又模稜兩可。他看見她的鞋濕,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