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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八

第三部

他回來了。她敲玻璃窗。他出來了。
他難過得不得了,打算叫喚。
「好,可憐的孩子,拿出勇氣來!沒有法子救。」
鑰匙在鎖眼轉動。她一直走向第三槅架,她記得明明白白,抓起藍罐,拔掉塞頭,伸進手去,捏了滿滿一把白粉,立時一口吞下。
「上樓!」
「可是人要是窮呀,銃把子不會鑲銀!」
「不要說出去。小心連累你的主人!」
「好,好。」
他坐在壁爐前面,兩隻腳放在框子上,噙著煙斗吸煙。他一看是她,連忙跳起來道:
但是他猛然克制自己,回到原來的話題道:
教士看出這種現象,說給包法利聽,甚至對他解釋:主有時候認為有利於人,就延長壽命。查理記得她有一天領受聖體,也像這樣快要死了。他尋思道:「也許還有指望。」
「鑰匙!上頭那把,放……」
包法利夫人聽見奶媽兩個字,想起她的奸|情和她的災殃,不由得轉開了頭,似乎另有一種毒藥,比嘴裏的毒藥還猛,惹她噁心。白爾特站在床上。
同行的看法完全兩樣,像他自己說的,不必兜圈子,他乾脆就開嘔吐劑,把胃打掃乾淨。
查理端水給她,問道:
她覺得嘴裏有一股辛辣味道,醒過來了,她模模糊糊望見查理,又閉上眼睛。
「是的!是的!」
她的頭輕輕搖來搖去,充滿痛苦,上下牙床一直張開,好像有什麼很重的東西壓住她的舌頭一樣。臨到八點鐘,她又嘔吐起來。
她走上裝有木欄杆、又直又寬的樓梯,來到有灰塵的石板地過道,好像修道院或者旅館一樣,並排開著幾扇門。他的房間在盡里左手。她拿手指擱到門扶手上,忽然感到軟弱無力。她害怕他不在家,卻又幾乎希望他不在,然而這是她惟一的指望、最後的機會。她停一分鐘定了定神,想著時間緊迫,只好鼓足勇氣走進去。
「我怕!」
但是她放低聲音,急促地說,聲音又溫柔,又有軟化人的力量:
「自從我們分手以來,人生待您總還好吧?」
「起初我們發現她咽喉發乾,後來上腹部劇痛,嘔吐不止,呈昏睡狀態。」
她急促地講下去:
「啊!難受死了,我的上帝!」
他馬上叫人到金獅去取鴿子,到肉庄去取所有的小排骨肉,到杜法赦家去取乳酪,到賴斯地布杜瓦家去取雞蛋。藥劑師親自幫著預備;郝麥太太一邊系牢罩衫帶子,一邊道:
「我有用!給我。」
「在城裡的話,我們起碼可以弄到灌肉蹄子。」
於是她握住他的手,他們也就手指交揉,待了一會兒,——彷彿第一天,在農業展覽會上!自尊心不要他心軟,他正在自我掙扎,就見她倒進他的胸懷,對他道:
「啊!現在開始啦!」
她恍惚看見天空,突然有火球出現,好像閃亮的子彈一樣,在下降中間炸開,旋轉向前,融在樹枝之間的雪裡。個個火球當中,都有羅道耳弗的臉。火球越來越多,越來越近,鑽進她的身子,全不見了。她認出點點燈火,遠遠在霧裡閃耀。
「你怎麼啦?」
她用盡氣力,可是再也說不下去。
他跳到書桌跟前,打開信封,大聲念道:「什麼人也不要怪罪……」他停住不念,拿手擦擦眼睛,再念下去。
「行啦!把她抱走吧。」
她摸著這些銀叫子。
羅道耳弗臉色變得十分蒼白,尋思道:啊!她來是為了這個!
郝麥太太又出來了,端著一個燃燒酒精的搖搖晃晃的機器;因為郝麥講究在飯桌上熬咖啡而且事前經他親手炒好,磨好,調好。他獻糖道:
地里的麥子結了穗,
「啊!是您!謝謝!您真好!現在好一點了,來,看看她……」
「她怎麼會服毒的?」
她喊道:
年輕人一聽問話,稀里嘩啦,把東西全摔到地上。郝麥喊道:
她忽然覺得噁心,幾乎來不及到枕頭底下掏手絹,就吐出來了。她趕快道:
郝麥道:
「你知道,我丈夫把他的財產統統交給公證人經管;他捲逃了。我們借錢,病人不付診費。其實,清算沒有結束,我們往後還會有錢的。不過今天缺三千法郎,人家就要扣押我們的動產——就在如今,就在眼前。我信得過你的友誼,所以就來了。」
「你到底怎麼啦?」
他像有話吩咐車夫,卡尼韋也走出來了,同樣不高興看愛瑪死在自己手上。
她很快就吐起血來了。舌頭也更緊了,四肢抽搐,一身棕色點子,捺捺她的脈搏,滑溜溜的,彷彿一根繃緊了的線,又彷彿一條將斷未斷的琴弦。
這句雙關語,沒有人理會,醫生笑微微的,打開了門。可是藥房擠滿了人,他簡直難以脫身。杜法赦先生擔心太太害肺炎,因為她好對灰燼唾痰;畢耐先生,一來就餓;卡隆太太,皮膚有針扎的感覺;勒樂,常常頭暈;賴斯地九*九*藏*書布杜瓦,害風濕症;還有勒弗朗索瓦太太,鬧胃氣病。最後,三匹馬出發了,人人嫌他不夠和氣。
她邊走,邊問自己:「我說什麼?我先說什麼?」她一路走下去,望見灌木、樹木、嶺上的黃刺條、遠處的莊園,彷彿舊友重逢,又有了她初戀的心情。她的可憐的心,也枯木逢春一般,欣欣向榮。暖風吹拂她的臉,雪在融化,一滴一滴,從樹芽落在草上。
「難道你不快活?難道是我不好?可是我盡我的力來著!」
朱斯丹這時正好端上一摞盤子,聽見這話,不由哆嗦起來。藥劑師問道:
他慢慢站起來,臉上顯出一種嚴肅的表情,說道:
他看著她,一往情深,她先前像沒有見過。她以一種微弱的聲音道:
「哎呀!走開!」
她出來了。牆在搖晃,天花板往下壓她。她又走進悠長的林陰|道,絆在隨風散開的枯葉堆上。她終於走到柵欄門前的壕溝;她急著開門,在門閂上碰斷了指甲。然後百步開外,她氣喘吁吁,眼看就要跌倒,只得站住。她於是扭轉身子,又瞥了一眼無動於衷的莊園:草坪、花園、三座院子和正面的全部窗戶。
「你明天再看。從現在起,我求你一句話也不要問我!……是的,一句話也不要問!」
她見大家不做聲,又說:
「博士,我決計化驗,首先我小心從事,拿一隻細管擱到……」
「媽媽,東西在哪兒?」
「這頂小的小玩意兒,就能變出錢來!……嗐!我不要你的!留著好了。」
「救救她!」
於是她的遭遇,彷彿一座深淵,來到眼前,她喘不過氣來,胸脯活像要裂開了一樣。接著她的心頭湧起捨身的念頭,她幾乎喜不自勝了,跑下嶺來,穿過牛走的便橋、小徑、小巷、菜場,來到藥房前面。
不過他面對他的所謂使命,並不退卻,所以就又陪卡尼韋回到包法利那邊,——拉里維耶爾先生走前,再三囑咐卡尼韋這樣做來著。不是太太反對,他會連兩個兒子也帶過去,經歷大事,將來留在腦海,也好成為一種教訓、一個榜樣、一幅嚴肅的圖畫。
郝麥根據他的原則,把教士比作死人氣味招引來的烏鴉。他一看見教士,就身心不暢,因為道袍讓他想到壽衣,他憎恨前者,有一點由於畏懼後者。
「沒有什麼!……打開窗戶……我出不來氣!」
「嗐!是您!」
她慢悠悠轉過臉來,一眼望見教士身上的紫飄帶,忽然有了笑容,不用說,她在無牽無掛之中,又體會到了早年的神秘感受,看到了正在開始的天國形象。
「冷靜點!只要服些高效的解毒藥就成。是什麼毒藥?」
他最後顯出非常安詳的神氣道:
她的胸脯立刻迅速起伏。舌頭完全伸到嘴外;眼睛轉動著,彷彿一對玻璃燈在逐漸發暗,終於熄滅了。不是肋骨拚命抽|動,她已經可以說是死了。全福跪在十字架前;就連藥劑師也曲了曲膝蓋;卡尼韋漫無目標,望著廣場。布爾尼賢又在祈禱,臉靠床沿,黑長道袍拖在背後地上。查理跪在對面,胳膊伸向愛瑪。他握她的手,握得緊緊的,她一心跳,他就哆嗦,好像一所破房子在倒塌,把他震哆嗦了一樣。喘吼越來越急,教士的禱告也越來越快,和包法利的哽咽打成一片,有時候又像全不響了,只有拉丁字母喑喑啞啞,咿咿唔唔,好像哀禱的鐘聲一樣。
勸告完了,他試著拿一支祝福過的蠟燭,放在她的手心,這象徵天國的光輝,眼看就要環繞她。愛瑪太衰弱,手指攏不過來,不是布爾尼賢先生,蠟燭就掉在地上了。
「你相信?」
郝麥做了東道,自尊心得到滿足,心花怒放,包法利的悲痛促成他的幸福,在他心上,模模糊糊,激起一片快|感。而且他有博士在座,特別興奮。他賣弄淵博,東拉西扯,說起斑蝥、烏巴斯樹、芒色尼耶樹、蝰……
「哎呀!羅道耳弗!你不知道……我多愛你!」
沒有人。她打算進去;但是門鈴一響,會有人來的。她於是溜過柵欄門,屏住氣,摸著牆,一直走到廚房門口。爐台上點著一支蠟燭。朱斯丹穿一件襯衫,端走一盤菜。
查理問道:
「怪事!奇怪!」
「我沒有錢!」
藥劑師等急了,喊道:
「可是你哭了!為什麼?」
「你我永不分手,也許好多了。」
天黑了,烏九_九_藏_書鴉在飛。
「你沒有錢!……早知道這樣的話,我也不來受這場最後的羞辱了。你從來沒有愛過我!你比別人好不了多少!」
接著她就發瘋一般喊叫連天。她詛咒毒藥,謾罵毒藥,哀求毒藥儘快發作。查理比她還痛苦,一勸她喝葯,她就伸出僵硬的胳膊推開。他站直了,手絹掩住嘴唇,喉嚨呼呼在響,眼淚直流,哽咽得喘不過氣,連腳後跟也在抖動。全福在屋裡亂跑;郝麥一動不動,只是大聲嘆氣;卡尼韋先生雖然照樣剛強,也開始心亂了。
他於是輕輕拿手放在她的胃上,差不多是撫摸著。她尖聲一叫,把他嚇得直往後退。
但是他的肩膀慢慢上聳。包法利注意到了。兩個人你望我,我望你。這個人雖然看慣了痛苦,也忍不住流下一滴眼淚,落在他的胸飾上。
「什麼?」
她湊到跟前道:
「我得回稟一聲老爺。」
她先回來了。
「可是……」
「你不覺得更難過,是不是?」
拉里維耶爾博士走開了。
於是愛瑪笑了起來,一種瘋狂的、絕望的獰笑,她相信自己看見乞丐的醜臉,站在永恆的黑暗裡面嚇唬她。
「沒有你,你怎麼指望我活得下去?享慣了福,不享就不成!我可真叫傷心啦!我以為我會死的!改天我再一五一十講給你聽。可是你呀,躲著我……」
查理在屋裡打轉,心慌意亂,話也說不清,幾乎站不穩,撞傢具,抓頭髮,藥劑師做夢也想不到會看見這種恐怖場面。
「少廢話!……博士,請。」
她出賣自己,把話扯遠了。
他把她抱到膝蓋上,拿手背撫摸她光滑的頭髮。薄暮中落日的餘暉投射在她的頭髮上,彷彿一支金箭在閃耀。他低下頭,用嘴唇尖,輕輕吻著她的眼皮。他問道:
她走進通實驗室的過道。牆上掛著一把鑰匙,標明「堆置間」。
他用一種達觀的口吻回答道:
「後果就該消滅,理所當然。」
查理注意到臉盆底上,有白色顆粒似的東西,貼住瓷面。他重複道:
「人生就是這樣!」
他的語言,尤其是他的聲音和他的形體,打動了她,她聽到後來,裝出相信——或者也許真就相信:他們破裂的原因是一個秘密,關係第三者的名譽,甚至生命也成了問題。她傷心地望著他道:
愛瑪握住她的小手吻;她掙扎不肯。查理在床后嗚咽,喊道:
他們走進房間,裏面充滿悲慘的儀式,女紅桌上蒙了一條白飯巾,上面一隻銀盤,裡頭有五六個小棉花球,旁邊是一個大十字架,一邊點著一支蠟燭。愛瑪的下巴靠住胸脯,眼睛睜得老大,兩隻可憐的手搭在床單上,姿勢又難看,又柔和,好像快死的人,直盼早拿屍布蓋好自己一樣。查理停住哭泣,臉色彷彿石像那樣白,眼睛好像炭火一樣紅,面對著她,站在床尾;教士一條腿跪在地上,咿咿唔唔禱告。
「可是我呀,為了博得你一個微笑,讓你瞧上一眼,聽你說一句『謝謝』,我什麼都會給你,什麼都會賣掉,做苦工,沿路乞討!而你安安詳詳坐在你的扶手椅里,好像你先前沒有讓我受夠罪?沒有你,你明白,我會快快活活過日子的!你為什麼要這樣做?難道跟誰打賭來著?可是你從前愛我,你從前這樣講……方才還這樣講……啊!還不如把我攆走的好!你親我的手,手現在還是熱烘烘的。你就在這地方,在這地毯上,跪在我面前,發誓愛我一輩子。我相信你。整整兩年,你帶我做著最香甜、最綺麗的夢!……嗯?我們的旅行計劃,你記得不,啊!你的信!你的信,撕碎了我的心!如今我看他來了,投他來了,他又有錢,又快活,又自由!求他搭救一把,隨便什麼人也會幫忙,苦苦央求,把恩情統統獻給他,他推開我,因為這要破費他三千法郎!」
「我甚至於讀到,有些香腸,熏過了頭,人吃了就會中毒。博士,好像中電一樣!我們有一位大師,著名的卡代·德·嘉西古爾,我們的藥物學權威,曾經寫過一篇了不起的報告,就提到來著!」
他隨後把子女全叫到底下,希望聽聽外科醫生對他們的體格的意見。
小姑娘正做|愛情的夢。
他跪下來了。
那種可怕的墨水氣味一直有。她呻|吟道:
「嗐!妨礙他的不是血。九*九*藏*書
她走開了,忽然心平氣和,差不多就像完成了任務那樣恬適自在。
「是奶媽拿走啦?」
「啊!他們在吃晚飯。等等再說。」
用過幾口以後,他覺得應該提供一些詳細情況:
教士站起來取十字架;她好像渴了一樣,伸長頸項,嘴唇貼牢基督的身體,使出就要斷氣的全部氣力,親著她從來沒有親過的最大的愛情的吻。接著他就誦「願主慈悲」和「降恩」,右手拇指蘸蘸油,開始塗抹——先是眼睛,曾經貪戀人世種種浮華;其次是鼻孔,喜好溫和的微風與動情的香味;再次是嘴,曾經張開了說謊,由於驕傲而呻|吟,在淫慾之中喊叫;再次是手,愛接觸潤滑的東西;最後是腳底,從前為了滿足慾望,跑起來那樣快,如今行走不動了。
這一天忽然起大風,
「啊!啊!媽媽,你的眼睛多大啊!臉多白啊!看你凈出汗啦……」
「也不會買鑲介殼的鍾!也不會給馬鞭來一串鍍金的銀叫子!」
說實話,她看看四周,慢條斯理,好像如夢方醒一般,然後聲音清清楚楚的,要她的鏡子。她照鏡子照了許久,直到後來,流出許多眼淚,這才不照。她於是仰起頭來,嘆了一口氣,又倒在枕頭上。
「你沒有錢!」
「很嚴重,是不是?貼芥子膏怎麼樣?我不知道怎麼才好!想想辦法,您救過那麼多人!」
愛瑪坐了起來,好像一具屍首中了電一樣,頭髮披散,瞳仁睜大,呆瞪瞪的。
因為三年以來,他由於男性特有的天賦的怯懦,小心在意避她。愛瑪拿頭一動一動,做出嬌憨的模樣,比一隻動情的母貓還要妖媚,繼續道:
羅道耳弗打斷她的話,說他本人也正「拮据」。愛瑪道:
「啊!對!對!救救她……」
但是她以一種堅定的聲音道:
她獃獃瞪瞪站了許久,覺不出自己是在活著,只覺得聽見自己的脈搏在跳動,彷彿震耳欲聾的音樂,在田野響成一片。腳底下的土比水還軟;犁溝在她看來,成了掀天的棕色大浪。回憶、觀念,大大小小,同時湧出,活躍在她的腦子裡,像一道煙火放出無數的火花。她看見她的父親、勒樂的小屋、他們的旅館房間、另一片風景。她覺得自己要瘋。她一害怕,努力收斂,但是情形混亂,也是真的;她已記不起她落到這般田地的原因,也就是說,金錢問題。她感到痛苦的,只是她的愛情。她覺得她的靈魂通過這種回憶離開了她,就像受傷的人臨死覺得生命從流血的傷口走掉一樣。
查理給他看信。原來是砒霜。郝麥又道:
「親愛的夫人,我沒有錢。」
他跟著她。
「Saccharum,博士。」
然後神情淡漠,又道:
她重複了好幾次:
我的娜奈特彎下腰。
她像在金屬水汽中凝成的一樣,臉色發青,汗水直往外滲。牙齒亂響;眼睛睜大,迷迷茫茫,向四下望。任憑問她什麼話,只是搖頭,甚至於微笑了兩三次,哼唧的聲音越來越響。她不要叫喚,可是不由自主,還是低聲叫起來了。她硬說自己好多了,馬上就會起來的。但是她渾身抽搐,喊道:
「我看不見我的小鞋!」
她帶著好奇的心理,看自己會不會難受。是啊!還沒有動靜。她聽見鍾走、火響、查理立在床旁呼吸。她尋思道:「啊!死真算不了一回事!我睡過去,就全完了!」她喝了一口水,朝牆翻轉身子。
他屬於比夏建立的偉大外科學派,目前已經不存在的哲學家兼手術家的一代,愛護自己的醫道,如同一位狂熱的教徒,行起醫來,又熱情,又明敏!他一發怒,整個醫院發抖。學生尊敬他到了這步田地,一掛牌行醫,就處處模仿他,以致人們在附近城鎮,到處看見他的棉里美里奴長斗篷和寬大的青燕尾服。他的硬袖解開,蓋住一點他胖嘟嘟的手——一雙非常漂亮的手,從來不戴手套,好像為了加快救治病人一樣。他看不起獎章、頭銜和科學院,他仁慈、慷慨、周濟窮人,不相通道德,卻又極力行善,如果不是頭腦精細,使別人怕他就像怕魔鬼一樣,他簡直可以算是一位聖者了。他的目光比他的手術刀還要鋒利,一直射九九藏書到你的靈魂深處,不管是託詞也好,害羞也好,藏在底下的謊話統統分解出來。他這樣活在人民當中,充滿和藹可親的莊嚴氣概——一種覺得自己饒有才能與財富的意識和四十年勤勞、無可非議的生涯形成的莊嚴氣概。
他想把卡尼韋帶到外間,查理跟著他。
他的同行默不作聲,因為方才已經為了他的嘔吐劑,私下飽受訓斥,所以這位好好先生卡尼韋,治蹺腳時,說話滔滔不絕,氣焰不可一世;今天極其謙虛,一副心服口服的模樣,不斷微笑。
包法利喊道:
「我不知道,博士,我簡直不曉得她從什麼地方得到這種砒霜。」
人行道上忽然傳來笨重的木頭套鞋和手杖戳戳點點的響聲。一個聲音起來了,一個沙啞的聲音開始歌唱:
「你說什麼?」
母親望著她。小孩子後退道:
他不是說謊。他要是有錢的話,不用說,他會給的,雖然這種慷慨之舉,一般說來,並不愉快——摧殘愛情的方式很多,不過連根拔起的狂風暴雨,卻是借錢。
快拾麥穗呀別嫌累,
布爾尼賢先生捧著聖油,走過菜場,引起公眾的注意。
她假說老鼠吵她睡覺,要葯弄死老鼠。
忙呀忙壞了大鐮刀,
「活見鬼!……可是……她也用過清除劑了。病源一消滅……」
他一進門,望見愛瑪張開口,仰天躺在床上,臉像死人一樣,就皺眉頭。隨後他一邊好像聽卡尼韋解釋,一邊拿食指放在鼻孔底下,重複道:
他看著她,奇怪她的臉沒有一絲血色,襯著黑黝黝的夜色,分外顯得白。他覺得她異常美麗,幽靈一樣莊嚴。他不明白她的意思,預先感到有什麼禍事要來。
她指著布勒時鐘,繼續道:
「高腳玻璃杯!」
她抓起壁爐上的袖口紐扣,喊道:
堂長擦擦手指,拿蘸油的棉花球扔到火里,過來坐在病床旁邊,告訴她:現在她應當把她的痛苦和基督的痛苦打成一片,等候上天憐憫。
她回答道:
他問她話;她不回答。她躺平了,不敢移動,害怕一動,又要嘔吐。但是她覺得從腳到心像冰一樣寒冷。她咕噥道:
最後,拉里維耶爾先生準備走了,郝麥太太請他檢查檢查她丈夫。他的血變稠了,每天用過晚飯,他就打盹。
「啊!我可憐你!是啊,一百二十分可憐你!……」
她嘆氣道:
查理拿兩隻胳膊圍住他的身子,眼睛望他,樣子又恓惶,又哀求,簡直要在他的胸前昏倒。
她先是望他望了幾分鐘。
「朱斯丹!」
於是眼睛望定兵器上一管發亮的銀線短銃道:
她坐在她的書桌前面寫信,慢條斯理封口,添補日期和時間,然後以一種莊嚴的口吻道:
「哎!你犯不著去,我這就告訴他。來,給我照亮!」
天神出現也不見得會引起更大的騷動。包法利舉起兩手;卡尼韋趕快住手;郝麥不等醫生進來,先就摘下他的希臘小帽。
「別吵!當心人來……」
「也不會給他表上來一串小玩意兒鏈子!嗐!他什麼也不缺!屋裡還有一頂酒櫥;因為你愛你自己,你過舒服日子,你有一所莊園、幾處田莊、幾座樹林,你騎馬打獵,你遠遊巴黎……單單就是這個……」
「把孩子給我帶來。」
板壁薄薄的,飯廳傳來叉子和盤子的響聲。
「瞎子!」
「說呀,你吃了什麼?看在上天的分上,回答我!」
然後,他回到她身旁,倒在地毯上,頭靠住床沿嗚咽。她向他道:「別哭!用不了多久,我就不再折磨你啦!」
她慢慢拿手放在他的頭髮上。這種甜蜜的感覺加重了他的憂傷——就在她比從前顯得更愛他的時候,他卻反而非失去她不可,想到這上頭,他就肝腸寸斷,覺得全部生命都在崩潰。他想不出搶救的辦法,不知道該怎麼著手,也不敢著手,越是情況緊急,需要立刻做出決斷,他就越是不知所措。
郝麥輕聲吩咐:
「什麼!救命!來人呀!」
藥劑師還在提供假定:「也許這是一種有利的發作。」卡尼韋不理他,正要使用鴉片解毒劑,就聽見傳來一陣馬鞭的響聲。玻璃窗全在搖晃。一輛柏林式驛車駕了三匹馬,渾身是泥,直到耳朵,飛也似的,從菜場拐角,沖了過來。原來是拉里維耶爾博士到了。
「是怎麼一回事?……為什麼?……說給我聽?……」
全福朝床抱她,她卻一直望著壁爐那邊。她問道:
「好,那……那邊!…read.99csw•com…」
「是啊……也許!」
她想,一切欺詐、卑鄙和折磨她的無數慾望,都和她不相干了。現在,她什麼人也不恨了。她的思想陷入迷離境地,人世的喧囂,愛瑪聽見的,只有這可憐人的間歇的啼哭,柔和而模糊,好像交響樂隱隱約約的尾聲。她支起胳膊肘道:
她傷心道:
查理想翻醫學辭典,字句跳動,看不清楚。藥劑師道:
隨後病勢緩和一時,看上去,她也不像先前那樣難過。他聽見她每說一句不關重要的話,每出一口比較勻靜的氣,就以為有了希望。最後,他看見卡尼韋進來,撲過去擁抱他,哭道:
但是她顯出一種平靜的表情,臉色不如先前那樣白,好像儀式治好了她一樣。
「我渴!……哎呀!我好渴呀!」
她像先前一樣,走進草坪的小門,來到正院。邊沿兩排繁茂的菩提樹,窸窸窣窣,長枝搖來搖去。狗在狗舍吠成一片,響聲震天,不見有人出來。
「您沒變,還是那樣可愛!」
全福跑去找郝麥;郝麥在廣場嚷得家家聽見,勒弗朗索瓦太太在金獅都聽見了;有人起來說給鄰居知道:全鎮活活鬧了一整夜。
他撲過去攔她,喊道:
「我的朋友,應該這樣。」
「是呀,是我!……我想,羅道耳弗,請教一個主意。」
羅道耳弗口氣絕對冷靜,——這種冷靜就像盾牌一樣,掩護抑制下去的憤怒,回答道:
他聽了這話,找話解釋他的行為,不過一時編不出適當的借口,就拿泛泛的話來道歉。
她反而嗚咽起來了,羅道耳弗以為她的愛情爆發了。他見她不做聲,錯把沉默當作害羞的最後表示,嚷嚷道:
「不過……不過……」
「啊!不好……也不壞。」
一陣痙攣,她又倒在床褥上。大家走到跟前。她已經咽氣了。
她嬌滴滴的,確實惹人心疼,眼裡盈盈一顆淚珠,顫顫索索,好像花萼含了一滴雨水一樣。
「你為什麼服毒?你憑什麼非服毒不可?」
她的短裙喲失了蹤。
他跪到床前道:
愛瑪接下去道:
「您這就走?」
他能重複的只有這兩個字:「服毒!服毒!」
「先生,您得原諒才是;因為在我們這小地方,頭一天不先關照一聲……」
她拿兩個紐扣丟得老遠,小金鏈碰在牆上,斷了。
「別吃!」
「不管怎麼樣,反正我受夠了苦!」
因為他知道,遇到中毒事件必須化驗,查理不懂他的意思,回答道:
查理聽見扣押的消息,心慌意亂,趕回家來,愛瑪正好出門。他喊,他哭,他暈了過去,但是她不回來。她有什麼地方好去?他差全福四處尋找,郝麥那邊、杜法赦先生那邊、勒樂那邊、金獅那邊,不見蹤影;他一陣一陣心焦,看見自己名譽掃地、財產盪盡,白爾特前程黯淡!什麼緣故?……一句話也沒有!他一直等到下午六點鐘。他最後再也等不下去了,以為她去了魯昂,來到大路上,走了半古里,不見一個人,又等了一會兒,這才回來。
「頂好是拿您的手指擱進她的喉嚨。」
「拿開!扔掉!」
「好吧!……我破產啦,羅道耳弗!你借我三千法郎!」
藥劑師在廣場追上他們。他天性離不開名人。所以他懇求拉里維耶爾先生賞光,到他家裡用飯。
「不,你看錯啦!」
「蠢豬!笨牛!傻瓜!死驢!」
他回家給卡尼韋先生和拉里維耶爾博士寫信。他頭昏腦漲,一連起了十五次草稿,還寫不好。伊玻立特去了新堡;朱斯丹拚命踢包法利的馬,踢到後來,馬跑不動,只有一口氣了,只好丟在紀堯姆樹林嶺。
「不必!別走!」
「是……對……你是好人,你!」
「啊!饒恕我!我只喜歡你一個人。我是又壞又蠢!我愛你,我永遠愛你!你怎麼啦?說話呀!」
女用人把孩子抱來。她穿著長睡衣,露出兩隻光腳,神情嚴肅,差不多還在做夢。她滿臉驚奇,望著凌亂的房間。桌上點著蠟燭,照花她的眼睛,不住眨動。不用說,蠟燭讓她記起新年或者四旬齋狂歡節的早晨,也是點著蠟燭,老早就喊醒她,抱到母親床頭,接受禮物,她說:
外科醫生道:
「你實說了吧,你愛別的女人。哎!我懂,好啦!我原諒她們。你勾引她們,就像你從前勾引我一樣。你是男子,你!有種種條件博得女人歡心。不過我們再好下去,對不對?我們會相愛的!看,我笑了,我快活!……你倒是說話呀!」
火紅的太陽暖烘烘,
接著她就哼唧,起初聲音低微。她的肩膀直抖,臉比床單還白,痙攣的手指摳著床單。她的脈搏不勻,現在幾乎細到聽也聽不出來了。
「唉!不可愛,我的朋友,因為您沒有把我擱在心上。」
她躺倒在床上。
「我還回來。」
「好!應該化驗一下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