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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九

第三部

包法利走遠了。他邁開大步,靠近牆邊果樹行走,咬牙切齒,朝天投出詛咒的視線,但是沒有一片樹葉搖動。
教士挽起他的胳膊,兜著花園散步。他談起人間物事的虛空。上帝極其偉大、極其仁慈,我們就該平心靜氣,服從他的意旨,簡直就該感謝才是。查理謾罵起來:
他急急忙忙進了藥房。
包法利的浪漫觀點,兩位先生看了,非常驚訝。藥劑師馬上勸他道:
當天黃昏,他接見弔客。他站起來,握著對方的手,說不出話,隨後大家挨挨擠擠坐下,在壁爐前圍成一個大半圓圈,低下頭,交疊著腿。他們一邊搖腿,一邊不時大聲嘆息。人人無聊到了極點,可是誰也不肯先走。
「我們會有一天互相了解的!」
另一位說:
他的同伴睡著了。房間的空氣太濁,教士覺得有一點氣悶,過去打開窗戶,驚醒了藥劑師。他對他道:
「說真的,我想加加養料!」
他發現只包法利一個人(卡尼韋先生才走),坐在扶手椅里,靠近窗戶,白痴似的,盯著廳房的石板地看。藥劑師道:
盧歐老爹來了。他望見黑布,在廣場暈死過去。
「永別了!永別了!」
「去你一邊的吧!倒像我手上沒有別的事一樣!啊!活該,以後再來吧!」
查理獨自待了一下午;白爾特交給郝麥太太照管;全福和勒弗朗索瓦太太在樓上房間守靈。
愛瑪的頭歪靠右肩膀,嘴張開了,臉的下部就像開了一個黑洞。兩個拇指還彎在手心。眼睫毛上彷彿撒了一層白粉。眼睛開始消失,像是蜘蛛在上面結了網,蓋著一種細布似的黏黏的白東西。屍布先在胸脯和膝蓋之間凹下去,再在腳趾尖頭鼓了起來,查理覺得像有無限的體積、絕大的重量壓在她身上一樣。
「這幅絲絨,我看未免多餘。再說,開銷……」
查理進來,走到床前,慢慢騰騰,掀開幔帳。
「您還有反抗的心情。」
「什麼!禱告!難道您不是基督徒?」
全福事前在五斗柜上,給他們擺好一瓶白酒、一塊乾酪、一大九-九-藏-書塊點心。所以臨到早晨四點鐘左右,藥劑師熬不住了,嘆氣道:
「哭吧,順其自然,您就舒坦啦。」
說死就死,快得什麼似的,不說相信,單是領會,活著的人就很難一下子做到,所以看見人死,起初總是目瞪口呆。可是查理一見她斷氣,就撲到她身上喊道:
到六點鐘,廣場傳來鐵器的哐當聲:燕子到了。他額頭貼著玻璃,看著乘客一個接一個下來。全福在客廳地上給他鋪了一條褥子,他往上一躺,睡著了。
香草還在燃燒,淺藍的氤氳漂到窗口,和進來的霧混合起來。天上有幾顆星宿,夜很柔和。
細雨蒙蒙,查理沒穿外衣,臨了也打冷戰了,他走進廚房坐下。
頭非舉高一點不可,但是頭一舉高,就見嘴裏流出一股黑水,好像又在嘔吐一樣。勒弗朗索瓦太太叫道:
郝麥攻擊懺悔。布爾尼賢加以辯護,說它有恢複本性的效果,舉出盜賊忽然變好的種種逸事作證明;有些軍人走進告解座,覺得眼睛上有鱗掉下來;弗里堡有一位教士……
然後,聲音畏縮,結結巴巴道:
他掙扎道:
她不敢剪;他拿起剪子,親自去剪。他直打哆嗦,兩鬢扎了好幾個傷口。最後,郝麥硬起頭皮,亂剪了兩三剪刀,給她的美麗的黑頭髮添了幾塊空白。
「啊!我的上帝!袍子,當心!」
「看,杜法赦先生過來啦。」
藥劑師無計可施,輕輕拉開玻璃窗的小簾。
郝麥沒有駁斥這些偏見,因為他又睡著了。布爾尼賢先生比較壯實,呢呢喃喃,嘴唇繼續動了一陣,不知不覺,下巴一耷拉,丟開他的大黑書,也就呼嚕呼嚕打起鼾來了。
郝麥道:
藥劑師反對道:
read.99csw.com滴蠟燭油落在床單上,好像眼淚一樣。查理望著蠟燭燃燒,可是望久了黃焰的亮光,眼睛疲倦了。
為了看她看得清楚,他待在對面,凝神觀看。也正由於凝神觀看,他已經不覺得痛苦了。
包法利道:
神甫一到,就問起包法利的情形,聽完藥劑師的回答,他講:
郝麥一聽這話,就恭喜他不像別人,不致有喪失嬌妻的危險。他這話引起一場關於教士獨身的爭論。藥劑師說:
「據說,它們聞得到死人的氣味。好像蜜蜂一樣,聞到死人氣味就會離開蜂窩。」
查理活像一架機器,重複他的話道:
「不過,老天爺!一個人結了婚,您倒說說,怎麼能保守懺悔的秘密啊?」
「您的上帝呀,我恨透了!」
他想起關於感應的故事,關於催眠術的奇迹;他向自己說:精誠所至,或許能起死回生。有一次,他甚至朝她彎過身子,低頭呼喚:「愛瑪!愛瑪!」聲急氣粗,蠟燭的火焰也被吹到牆上搖晃。
「不過,二者必有其一:或者她是蒙主召歸(如教會那種說法),那她根本就用不著我們禱告;或者她是至死不悟(我相信這是教士的辭令),那……」
「其實,春暖花開的日子,眼看也就到了。」
「讀伏爾泰!讀霍爾巴赫!讀《百科全書》!」
「什麼?什麼儀式?」
他忽然看見她在道特的花園,坐在荊棘籬笆前面的長凳上;過了一會兒,又在魯昂的街上,又在他們的門口,又在拜爾托的院落。他還聽見男孩子們,快快活活,在蘋果樹底下,連笑帶舞。房間充滿她的頭髮的香味,她的袍子在他的胳膊底下,窸窸窣窣,發出火花一樣的響聲。這件袍子還是那件袍子!
兩個人爭執不下,面紅耳赤,同時說話,誰也不聽誰說。布爾尼賢想不到對方會這樣狂妄;郝麥奇怪對方會這樣愚蠢。兩個人就要破口對罵了,忽然看見查理又出現了。有什麼東西不斷吸引他上樓。
「現在您該規定一下舉行儀式的時間。」
郝麥不敢同他再談喪葬事宜;最後還是教士勸他,起了效驗。
他得寫兩封信,給包法利配一副安神藥水,捏造一套隱瞞服毒的謊九*九*藏*書話,寫成文章,送給《烽火》登出來,還不提永鎮的男男女女,等著找他打聽消息。待永鎮人都聽說了她做香草奶油,錯把砒霜當糖用的故事,郝麥便又回到包法利家。
他在廣場遇見瞎子。瞎子希望弄到消炎膏,逢人打聽藥劑師的住處,一直摸索到永鎮。
「我,害怕?看您說的!我念藥劑學的時候,我在市立醫院看到的死人,那才叫多!我們在解剖教室配五味酒!死人嚇不倒哲學家。我常常說起,我有心要把我的身體送給醫院,供科學研究用。」
他起了可怕的好奇心。他一邊心跳,一邊慢慢騰騰,拿手指尖掀起她的面網。但是他不看猶可,一看嚇得叫了起來,驚醒另外兩位。他們把他拉到底下廳房。
「嗐!嗐!說到經文,看看歷史吧——人人知道,耶穌會會士篡改經文來的。
「啊!謝謝。您是好人!」
「因為男人不要女人,就不合乎自然!有人犯罪……」
查理進來,沒有驚動他們。這是末一回。他向她告別來了。
「啊!」
我希望她入殮時,身穿她的新婚禮服,腳著白鞋,頭戴花冠,頭髮披在兩肩,一棺兩槨:一個用橡木,一個用桃花心木,一個用鉛。我不要人和我談話;我會硬撐起來的。拿一大幅綠絲絨蓋在她身上。這是我的希望。就這樣做吧。
他哭著。藥劑師道:
他就這樣久久回憶過去的種種歡樂,她的體態、她的手勢、她的聲調。他一陣一陣難過,無終無了,源源不絕,彷彿潮水上漲,坌涌一片。
布爾尼賢先生也在。床已經挪到外頭,床頭點著兩支大蜡。
「看呀,她還是那樣好看!誰不說,她這就要坐起來呀。」
郝麥心想談談園藝,可以分散分散他的悲傷,就說:「植物需要濕潤。」查理低下頭來,表示贊成。
教士道:
「哎!不必,是不是?不必,我要留著她。」
緞袍如同月光一樣白,波紋似的閃閃爍爍。她裹在裡頭九九藏書,好像消失了一樣。他覺得她離開身體,迷迷濛蒙,化入四周的什物,和寂靜、黑夜、過往的風、升起的潤澤的香氣,全都混為一體。
「要節哀才是!」
「上帝既然知道我們的一切需要,禱告又有什麼用?」
查理喊道:
「杜法赦先生過來啦。」
老遠什麼地方,狗不斷在吠。藥劑師道:
「對不住!我佩服基督教!首先,解放奴隸,在社會樹立起一種道德理論……」
教士嘆息道:
教士不需他勸,出去做完彌撒回來,他們就碰杯吃喝起來,不知道為什麼,還咯咯笑著——人在經歷某些憂愁階段之後,會生出一種泛泛的輕鬆感,所以教士喝到末一小杯,拍著藥劑師的肩膀道:
郝麥和卡尼韋把他拉到卧室外。
藥劑師和堂長繼續干自己的事,中間免不了睡一會兒,但是每回醒來,就你怪我,我怪你,誰也不放過誰。於是布爾尼賢在房間灑聖水,郝麥拿一點含氯的藥水倒在地板上。
她們接著就彎下身子,給她戴花冠。
查理變得比一個小孩子還軟弱,由他們拉到底下廳房。郝麥先生跟著也就回家去了。
郝麥先生雖然哲理一大套,卻也尊重死人。所以他不和可憐的查理記仇,黃昏又守屍來了,帶著三本書,還有一個活葉冊子,寫筆記用。
查理一走,藥劑師和堂長又辯論起來了。一位說:
「您聽見狗叫了嗎?」
「讀《葡萄牙猶太人書簡》!讀前任文官尼古拉寫的《基督教辨》!
女店家嘆息道:
「來,聞聞鼻煙!吸吸吧,人就清醒了。」
教士喊道:
藥劑師的舉動引起滿頭滿腦的回憶,他一難過,不再說下去了。
他聳肩膀駁她道:
藥劑師嫌空氣沉靜,沒有多久,就編了兩句悼念的話,哀憐這「不幸的少婦」。教士回答,如今只有幫她禱告,才是正經。郝麥接下去道:
「幫幫我們的忙!怎麼!您還https://read.99csw.com害怕!」
「關您什麼事?走開!您不愛她!出去!」
教堂的鍾正敲兩點。他們聽見河水潺潺,從平台一旁流入黑暗。布爾尼賢先生不時大聲擤鼻涕;郝麥的筆在紙上哧哧直響。他道:
他們在底下門道遇見工人進來。於是足足兩小時之久,查理不得不忍受鐵鎚敲打木板的響聲。他們把她放進橡木棺材,再裝在另外兩副棺材裡頭,但是外槨太寬,又得拿一條褥子的毛絨塞滿空當。最後三副棺蓋刨平,釘牢,焊好了,就把靈柩放在大門前面。大門敞開了,永鎮的男女開始集合。
布爾尼賢打斷他的話,粗聲粗氣駁他,說不管怎麼樣,都應該禱告。
「不僅這個!所有經文……」
天蒙蒙亮,包法利老太太就來了。查理吻抱她,悲從中來,又哭了一場。她像藥劑師一樣,試著勸他撙節喪葬費用。他不但不聽勸,反而大為生氣,她也就只好作罷。他甚至要她立刻進城去買必需的東西。
「好啦,我的好朋友,對景傷情,您還是走開吧。」
他把自己關在診室,拿起筆來,嗚咽了半晌,這才寫道:
郝麥在九點鐘又來了(兩天以來,大家凈在廣場看見他),帶來一堆樟腦、安息香和香草。他還帶來一瓶含氯的藥水,消除穢氣。女用人、勒弗朗索瓦太太和包法利老太太兜著愛瑪,轉來轉去,這時正好給她換完衣服。她們拉下又長又硬的面網,一直蓋到她的緞鞋。全福嗚咽道:
教士回答:
「您明白,刺|激還太近!」
兩個人相對而坐,肚子臌出,臉皮浮腫,眉頭緊皺,爭吵了那麼長時間,終於在人類同一弱點之中攜手了。屍體的模樣像在睡覺一樣,他們一動不動,比屍體強不了多少。
她轉向藥劑師道:
「啊!我可憐的太太,我可憐的太太!」
「是,我懂,我不會鬧出事來的。不過,放開我!我要看看她!她是我太太!」
郝麥一聽話不對勁,拿起擺設架上的水瓶,去澆天竺葵。查理道:
「剪吧!」
全福隨後上來,說他要一綹頭髮。藥劑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