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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十

第三部

教士把聖水壺遞給他旁邊的郝麥先生。他一副莊重的模樣搖了搖,又遞給查理。他雙膝跪在土裡,掬起滿把土往裡扔,一面喊著:「永別了!」一面送過吻去;他爬到墳穴跟前,要和她埋在一道。
人們繼續走,一直走到草地有墳穴的地方站住,圍成一個圓圈,聽教士講話。紅土拋在墳穴周圍,又悄悄順著四周,不斷泄了下去。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反正是禍事就是了!」
黑布棺罩綉了好些眼淚似的白點子,不時被風吹開,露出靈柩。杠夫走累了,放慢腳步。靈柩忽高忽低,彷彿一條小船,一個浪頭打來,上下擺動。
天破曉了。他望見三隻黑母雞在一棵樹上睡覺——這是凶兆,他嚇得哆嗦了。於是他向聖母許願,送教堂三件祭披,從拜爾托公墓,赤腳走到法松鎮的聖堂。
隊員深深一躬謝他。
另一位抽抽噎噎回答道:
「可憐的少奶奶!她丈夫要多難過!」
「這些可怕的細情,聽了也沒有用。我回頭告訴先生好了。看,人越來越多了。好,沉著點!想開些!」
「啊!您明白,這下子我完啦,我看見我女人死……後來是我兒子……今天,又是我女兒!」
隨後四條繩子放好,杠夫把靈柩放到上頭。他看著它往下墜,一直下墜。
大家聽見一根包鐵棍子,一板一眼,頓石板地響,聲音從里發出,在教堂一側停住。一個穿一件寬大棕色上裝的男人,好不容易跪了下來。原來是金獅的夥計伊玻立特。他換上了他九-九-藏-書的新假腿。
他決計馬上就回拜爾托,說他在這房子睡不著覺。他甚至拒絕看一眼他的外孫女。
「您記不記得,我的朋友,我有一回到道特,正趕上您丟掉您頭一位太太。當時我直安慰您!我有話講;可是現在……」
他在出事三十六小時之後,收到藥劑師的信。郝麥先生照顧他的情緒,信上含糊其辭,他看不明白到底是什麼意思。
最後聽見一聲撞響,繩子呲呲喳喳又拉上來。於是布爾尼賢拿起賴斯地布杜瓦遞給他的鐵鏟,一面右手灑聖水,一面左手使勁推下一大堆土去。石子碰著棺木,發出可怕的聲響,聽起來好像永恆的回聲。
鐘響了。一切齊備。應當出發了。
松樹中間,有一個男孩子,跪在墳頭哭泣,他在黑地里,胸脯一起一伏,抽抽搭搭,上氣不接下氣,難過得什麼似的,比月光還柔,比夜色還深。
他打著自己的屁股道:
藥劑師接下去道:
「不是我,您知道,他會結果自己性命的!」
「是……要勇敢。」
羅道耳弗整天在樹林打獵消遣,安安逸逸,睡在他的莊園;賴昂在那邊,也睡著了。
這時候有一個人卻沒有睡。
一個唱詩隊隊員,兜著正殿,請求布施。銅錢一個又一個,在銀盤裡面響動。包法利帶怒丟給他一枚五法郎輔幣,喊道:
「我沒有時間,不然的話,我會準備幾句話,到她墳上演說的。」
「別擔心!總有你的火雞的。」
查理回到家,脫掉衣服。盧歐老九-九-藏-書爹換上他的藍工人服。這是新做的,他一路常拿袖子擦眼睛,臉上也有了顏色。一臉的土,眼淚流過,留下一道一道印子。
朱斯丹這時在藥房門口出現,面無人色,步履蹣跚,忽然又進去了。
他們並肩坐在唱經堂的禱告席上,只見三位唱詩隊隊員,不停地在前面走來走去,唱讚美詩。蛇形風管嗚嘟嗚嘟在響。布爾尼賢先生全身披掛,尖聲吟唱,膜拜聖龕,舉高兩隻手,伸出一雙胳膊。賴斯地布杜瓦拿著他的鯨骨杖,在教堂轉來轉去。靈柩靠近經台,停在四排蠟燭中間。查理直想站起來,吹滅蠟燭。
他一進馬羅默,就喊店家,一肩膀撞開店門,跑到蕎麥口袋跟前,又拿一瓶新蘋果酒倒進食槽,餵飽了馬,又跨上他的小馬。馬拚命跑,四個鐵掌冒出火星來了。
「不!不!我受不了。您替我好好吻吻她!再會!……您是個好孩子!再說,我永遠不會忘記這個……」
可憐的包法利表示鎮靜,重複了幾次:
藥劑師分開他們:
老頭子看完信,先像中風一樣,倒了下去。後來他明白她沒有死,但是又可能死……他最後穿上工人服,戴上帽子,給鞋套上刺馬距,飛也似的出發了。盧歐老爹一路焦灼萬狀,氣喘吁吁。有一會兒,他什麼也看不見,只好下馬;聽見周圍轟隆作響,覺得自己快要瘋了。
「快!我難過!我!」
人們站在窗口看出殯。查理領頭先走,挺直了腰,他裝出一副勇敢模樣,看見有人從小巷或者大門出來,加入行列,就點頭致意。六個杠夫,一邊三個,邁開小步,微微氣喘。教士、唱詩隊隊員和兩個唱詩的童子,吟誦「我從深處」,聲音抑揚頓挫,散在田野。有時候他們走進小路拐彎,看不見了,不過大銀十字架總在樹木之間舉著。九_九_藏_書
大家把他拉開了。他沒有多久,也就安靜下來。他也許跟別人一樣,模模糊糊,感到結束的滿足。
出殯回來,盧歐老爹像無事人一樣,吸著煙斗。郝麥看在眼裡,心下覺得很不應該。他還注意到畢耐沒有露面,杜法赦聽完彌撒,就「溜之大吉」,公證人的聽差泰奧多爾穿一件藍燕尾服,「倒像找不到一件青燕尾服,話說回來,這是風俗!」他從這一群人走到另一群人,說起他的觀察心得。大家談到愛瑪,同聲惋惜,特別是勒樂。他自然也送殯來了。
「好!老天在上,我一定勇敢,我送她一直送到頭。」
查理和母親雖然勞累,黃昏守在一起,仍然談了許久。他們說起先前的日子和將來。她打算搬到永鎮住,料理家務,母子不再離開。她機敏而且體貼,兒子的感情,多少年來,溜出她的手心,如今回到身邊,自然心中暗喜。半夜了,村鎮和往常一樣,靜靜悄悄,只有鐘響。查理醒過來,總在想她。
read.99csw.com柵欄門忽然嘎吱一響。賴斯地布杜瓦方才忘記帶走他的鐵鏟,現在尋找來了。他認出是朱斯丹爬牆——偷他的馬鈴薯的罪犯,總算有了下落。
不過他也努力激起篤信的心情,希望將來有一天再見到她。他想象她許久以來,就到遠處旅行。但是他再一想,她就在棺材里,不但休想活轉來,而且就要下葬,心頭立刻湧起一種絕望、悲慘、冷酷的憤怒。有時候他以為自己失了感覺。他一面責備自己沒有心肝,一面體味他的痛苦減輕。
包法利老太太和他們在一起。三個人全不言語。老頭子最後嘆息道:
接著他覺得她又像死了一樣。她仰天躺在前面大路當中。他拉住韁繩,幻影不見了。
婦女跟在後頭,披著風帽朝下翻的黑斗篷,拿著一支點亮的大蜡燭。查理聽見禱告聲翻來覆去,看見蠟燭光絡繹不絕,聞見蠟油和道袍的噁心氣味,覺得自己軟綿綿沒有氣力。一陣清風吹過,裸麥和油菜一片碧綠;露珠在道旁荊棘籬笆上顫抖。天邊是一片歡樂的聲音:一輛大車在車轍走動,遠遠傳來鞭子噼啪的響聲;一隻公雞啼個不住,要不然就聽一匹馬駒,跳跳蹦蹦,逃到蘋果樹底下。晴空飄著幾點玫瑰色紅雲;淡藍色浮光籠罩著蝴蝶花蓋住的茅屋。查理走過,認出一所一所院落。他記得有些早晨如同今天一樣,他看完病人,走出院落,回去看她。
他最後猜想,這也許是一個玩笑,——有人報他的仇,淘氣小子尋他的開心。再說,她要是真死了九九藏書的話,他會沒有一點感覺?然而的確沒有!田野和平日沒有什麼兩樣;天是藍的,樹枝搖曳;一群羊從旁邊走過。他望見村鎮。大家見他伏在馬背,風馳電掣,拚命打馬,肚帶上的血往下滴。
但是他走到嶺上,卻又轉回身子,如同從前在聖維克托小路和她分手,轉回身子一樣。太陽落在草原,光線斜射過來,村莊的窗戶彷彿著了火似的。他拿手放在眼前,望見天邊有一圈牆,裏面的樹木,左一堆,右一堆,夾在白石頭當中,活像一束一束黑花。他繼續行路,緩緩走去,因為他的小馬跛了。
他醒過來,倒在包法利懷裡,哭道:
「我的女兒,愛瑪!我的孩子!是怎麼一回事,說給我聽……」
公墓到了。
老頭子喊道:
郝麥道:
歌唱、跪拜、起立,簡直沒完沒了!他記得初來永鎮,他們有一回一同望彌撒,坐在右邊靠牆一面……鍾又響了。椅子亂動。杠夫在靈柩底下放過三根杠子。大家走出教堂。
他向自己道:不用說,會把她救活過來的——醫生一定有法子救她。他想起先前聽人說起的種種治病的奇迹。
「那樣善良的一位太太!星期六,我還在我的鋪子見到她,您說說看!」
接著就膨起胸脯,長嘆了一聲:
他心想信上寫錯了名姓。他摸索衣袋,信摸索到了,可是不敢打開看。
他來到甘岡普瓦,一連喝了三杯咖啡壯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