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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十一

第三部

十一

愛瑪常用的一張烏木書桌,查理由於尊重起見,或者由於從緩查看的一種快|感,從沒有打開她本人的抽屜看過。終於有一天,他坐在書桌前面,轉動鑰匙,推開鎖簧。賴昂的書信全在裡頭。這一回,沒有疑問了!他一直看到末一封信,搜索個個角落、件件傢具、只只抽屜、張張畫后,又是嗚咽,又是嗥叫,心煩意亂,如癲如狂。他發現一隻匣子,一腳踢破。情書散了一地,當中有一張羅道耳弗的畫像,凝目相望。
他新近得到十字勳章。
在他看來,男人不膜拜她,就不可能。個個男子,毫無疑問,都想要她。他這樣一想,越發覺得她美。他對她起了一種持久、瘋狂的慾望。慾望無邊無涯,加強他的絕望,因為現在失去了一切實現的可能。
如今沒有人看望他們了。因為朱斯丹逃到魯昂,進雜貨鋪當夥計;藥劑師的孩子越來越不理小姑娘,郝麥先生也不在乎友誼長存,他們的社會地位不一樣了。
她首先提出和解,向他建議接小女孩過去,陪她做伴。查理同意了。但是臨到動身,他又捨不得她走。這一回,母子決裂到底,挽救不來了。
大家奇怪他為什麼那樣情緒低落。他不出門,不見客,甚至拒絕去看他的病人。大家講他:「關在家裡喝酒。」
「他們也許是鬧精神戀愛。」
三十六小時以後,由於藥劑師的要求,卡尼韋先生跑來加以解剖,但是什麼也檢驗不出。
大家看見他天天黃昏去教堂,去了一星期不去了。布爾尼賢先生甚至看望過他兩三回,後來也就隨他去了。而且郝麥說,老堂長心地越來越褊狹,越瘋狂。他大罵時代精神,每半個月,臨到講道,必定提起伏爾泰臨死的情形,大家知道,他是吞自己的糞死的。
可憐人見她穿得那樣破爛,好生難過。靴子沒有靴帶,罩衫從肩膀底下一直撕到屁股,因為女用人根本就不管她。但是她長得又溫柔,又可愛,小腦袋朝前一歪,溫文爾雅,美麗的金黃頭髮搭在她的粉紅臉蛋上,他感到無限喜悅,好像酒釀壞了,有松香氣味一樣,歡樂攙有悲傷。他幫她修理玩具,用硬紙板剪小人,縫補囡囡的破肚皮。他要是見到女紅盒、一條拖在外頭的緞帶,或者甚至一根落在桌縫的針的話,他都會沉入遐想,模樣非常憂鬱,連她也變得像他一樣憂鬱。
他的消炎膏沒能醫好瞎子。瞎子回到紀堯姆樹林嶺,對旅客講藥劑師徒勞無功,講到後來,郝麥進城,躲在燕子的窗九*九*藏*書帘後頭,不敢見他。他恨透了他;名譽攸關,他千方百計除他,還安裝了一座隱蔽的炮位打他——顯出他不但足智多謀,而且用心險惡。一連六個月,人們在《魯昂烽火》可以讀到這樣措詞的短論:
查理和他一同到魯昂一家石廠,挑選墓碑,——還有一位畫家做伴。他是布里杜的朋友,姓沃弗里拉,一路凈說雙關語。查理看了一百多種圖樣,又估計了一番價錢,最後,二次去魯昂,決計採用皇陵式樣,主要兩面全雕了「一位司命神,拿著一根滅了的火把」。
「單說踴躍救火,我也該得!」
她以為他在逗她玩耍,輕輕推了他一下。他倒在地上。原來是死了。
第一,霍亂流行時期,曾經奮不顧身,熱心服務;第二,自費刊印種種造福公眾的著述,例如……(他提起他的報告,題目是《論蘋果酒及其釀造與效用》;還有關於密毛木虱的研究,送到法蘭西學院;他的《統計》,甚至他當藥劑師的考試論文);何況「我是好幾個學會的會員」(他只是一個學會的會員) 。他打一個轉身,喊道:
好像她還活著一樣,他討她的歡心,遷就她的喜好、她的見解——他買了一雙漆皮鞋,系白領帶,髭上灑香水,學她簽發票。想不到她死了以後還敗壞他。
銀錢事務不久又開始了,勒樂先生又唆使朋友萬薩出面;查理認可驚人的數字,因為屬於她的傢具,再小他也不答應變賣。母親氣得不得了。他比她的氣性還大。他完全變了。她丟下他走了。
結果是官府把瞎子抓起來。可是又把他放了。他又開始,郝麥也又開始。這變成一場角斗。郝麥勝利了;因為他的仇敵被關進一家收容所,受到終身禁閉的處分。
羅道耳弗,作為支配這一命運的人,覺得一個人處在查理這種地位,說這種話,未免過於寬厚,簡直可笑,甚至有點下賤。
他靠住桌子,邊說,邊嚼他的雪茄;查理坐在她愛過的這張臉對面,出神遐想。他覺得像又見到她的什麼東西一樣。實在意想不到。他真想做羅道耳弗。
狹路相逢,兩個人臉全白了。愛瑪出殯的時候,羅道耳弗僅僅送去他的名片,所以一見之下,就期期艾艾先表歉意,隨後有了膽量,居然請他(正當八月,天氣炎熱)到酒館去喝一瓶啤酒。
錯啦!有一種野心私下折磨他——郝麥熱衷十字勳章。他不缺乏資格:
就在同一時期,寡婦迪皮伊夫人送了一份喜帖給他,宣布「她的兒子、伊弗托的公證人,賴昂·迪皮伊先生,和崩德鎮的萊奧卡狄·勒伯夫小姐舉行婚禮」。查理給他寫通道喜,並說:「我可憐的太太在世的話,聽到您的喜訊,該多快樂呀!」
查理每付一次賬,總以為九-九-藏-書這是最後一次。但是一次又一次,沒完沒了。
郝麥還捏造了一些聳人聽聞的故事:
包法利雖然省吃儉用,離還清舊債,卻還遠得很。勒樂拒絕改期。扣押就在眼前了。事到如今,他只好寫信給母親求救。母親答應拿她的財產作抵押,不過信上狠狠數落了愛瑪一頓。她要一條全福沒有偷去的披肩,酬謝她的犧牲。查理不肯給她。他們失和了。
不過他的痛苦感受並不完整,因為旁邊沒有人和他一起分擔。他看望勒弗朗索瓦太太,為了能談談她。但是女店家只用一隻耳朵聽——她像他一樣,也有苦惱,因為勒樂先生的 「利商車行」,最近終於開張了。伊韋爾在辦貨方面,卓有聲譽,要求加薪,還威脅她,要加入「對方」。
接下去就講遇見瞎子,發生了意外事件。
他閉住眼睛,張大了嘴,手裡拿著一股又黑又長的頭髮,頭仰靠著牆。她道:
全部什物出賣,只有十二法郎七十五生丁剩下來,留給包法利小姐投奔祖母一路使用。老太太當年去世;盧歐老爹癱了;一個遠房姨母把她收養下來。姨母家道貧寒,為了謀生,如今把她送進一家紗廠。
親戚關係越淡,他的心也就越集中愛女兒。偏偏她又讓他不放心,因為她有時候咳嗽,臉蛋有紅印子。
小白爾特一下午沒有見到他。七點鐘找他去用晚飯。
查理第二天接回小孩子。她要媽媽。大家回答她:媽媽出門了,會帶玩具給她的。白爾特問起好幾次,不過時間一久,也就不往這上頭想了。包法利看見孩子快活,反而傷心,還有藥劑師的慰唁,聽了心煩,卻又非聽不可。
夏季黃昏,他帶領小女兒,來到公墓,直到黑夜才回,除去畢耐的天窗,廣場沒有亮光。
他迫不得已,一件一件賣掉銀器,接著又賣掉客廳的傢具。間間屋子成了空的,只有卧室、她的房間,絲毫不動,還和先前一樣。查理用過晚飯,來到卧室,把圓桌推到壁爐前面,拉近她的扶手椅。他坐在對面。有一支鍍金蠟燭台點著蠟燭。白爾特在他旁邊,往畫上塗顏色。
法律禁止流浪,可是我們的大城市近郊,依然布滿成群結隊的乞丐。人們還見到踽踽獨行的乞丐,他們未見得就不危險。我們的市府官長在想什麼?
每一個去庇卡底肥土沃野的人,一定會在紀堯姆樹林嶺上,看見一個乞丐,臉上長著可怕的爛瘡。他糾纏你,迫害你,簡直等於徵收旅客一次路捐。難道如今還是中世紀野蠻時代,流浪人參加十字軍遠征,帶回來的癩瘡和瘰癧,我們也允許公開展覽?https://read•99csw•com
對面是藥劑師的家庭,又興旺,又快活,事事如意。拿破崙幫他做實驗;阿塔莉給他綉了一頂希臘小帽;伊爾瑪剪圓紙片,蓋蜜餞罐;富蘭克林一口氣背完九九表。他是最快樂的父親,最走運的人。
至於碑銘,郝麥覺得就數「行人止步」漂亮;他想不出下文,搜索枯腸,不斷重複「行人止步」……最後忽然想到「勿踐賢妻」,查理採用了。
自從包法利死後,一連有三個醫生在永鎮開業,但是經不起郝麥拚命排擠,沒有一個站住了腳。他的主顧多得不得了。官方寬容他,輿論保護他。
「喂!別走!別走!」
可是泰奧多爾在聖靈降臨節把她拐跑了。她離開永鎮,偷去留在衣櫥的全部東西。
要不然就是:
第二天,查理坐到花棚底下的長凳上。陽光從空格進來;葡萄葉的影子映在沙地;素馨花芬芳撲鼻;天是藍的;斑蝥環繞開花的百合嗡嗡地飛。查理覺得氣悶,彷彿一個年輕人,心裏迷迷茫茫,漲滿了愛情的潮汐。
「我不生您的氣。」
於是郝麥逢迎當局。州長先生競選,他私下大幫其忙。他最後賣身求榮,無所不為。他甚至給國王寫了一封請願書,求他主持公道;他稱呼他我的好國王,把他比成亨利四世。
成功增加膽量。從這時候起,縣裡壓死一條狗,燒掉一座穀倉,毆打一個女人,他一知道,就永遠根據擁護進步和憎恨教士的原則,立刻公之於眾。他比較公立小學和教會小學,指摘後者。他看見補貼教堂一百法郎,氣憤不過,提起聖巴托羅繆慘案。他揭發弊端,散布警句——這是他自己的說法。郝麥做的是破壞工作,他變成危險分子了。但是新聞天地太小,不足以發揮他的大才,他需要來一部書、一部著作!於是他編了一部《永鎮統計一覽,附風土調查》。統計學把他引向哲學。他關心重大問題,例如社會問題、下層階級的教化、養魚法、樹膠、鐵路等等。他羞於做一個資產者。他擺出藝術家風度,吸起煙來了!他買了兩尊彭巴杜爾風格的時髦小雕像,裝潢他的客廳。九-九-藏-書
另一位繼續閑談莊稼、牲畜、肥料,看見談話有了間隙,惟恐對方提起隱情,趕緊找無聊的話來堵塞。查理並沒有聽他說話;羅道耳弗也覺出來了,單從他臉色的變化,就看出回憶正在掠過。查理漸漸臉紅了,鼻孔抖動,嘴唇哆嗦,甚至有一陣,氣憤填胸,死盯著羅道耳弗看。羅道耳弗似乎感到恐怖,話也中斷了。但是沒有多久,查理臉上又顯出原先那種凄慘的無精打採的神情。他說:
有一天,他到阿格伊市場,去賣他的馬——他最後的財路,遇見羅道耳弗。
昨天,一匹受驚的馬,在紀堯姆樹林嶺……
每天早晨,藥劑師接過報紙,急忙打開,在任命欄尋找他的名字,只是任命老不見下來。他最後等不及了,拿花園草地修成勳章的星形,上頭來兩個小條,也是草做的,代表緞帶。他交叉胳膊,圍著這塊草地散步,默念政府無能,世人負義。
他甚至於添上一句偉大的話,有生以來,他說過的惟一偉大的話:
羅道耳弗默不作聲。查理兩手抱住頭,好像無限的痛苦全都咽下去了一樣,奄奄一息,低聲道:
他討取拖延未付的診費,人家拿他太太的信給他看,他只好連聲道歉。
再說,查理不是那種追根究底的人——他看見證據,反而退縮。他的忌妒若有若無,比起他的巨大痛苦來,也就微不足道了。
於是人人來找便宜。朗玻樂小姐索討半年學費,雖然愛瑪一次鋼琴課也沒有上過(別瞧她拿出那張收據給包法利看,原來是她們兩個人串通好的)。租書處索討三年租費。羅萊嫂子索討二十來封信的寄費,查理問她細情,她不漏一絲口風:
全福如今穿太太的衣服,不是全穿,因為他留下幾件,放在她的梳洗間,他進去觀看,就把自己鎖在裡頭。全福差不多和她一樣高矮,查理望見她的背影,常常產生幻覺,喊道:
「啊!我知道什麼呀!反正是她寄的。」
有一天,他在家裡漫步閑走,上到閣樓,覺得鞋底踩到一個小紙球。他打開讀道:「拿出勇氣來,愛瑪!拿出九-九-藏-書勇氣來!我不希望害您一輩子。」原來是羅道耳弗的信,掉在木箱夾縫,一直待在地上,天窗的風新近又把它吹到門口。查理張大了嘴,一動不動,站在從前愛瑪站的地方,當時她萬念俱灰,直想尋死,臉色比他現在的臉色還要慘白。最後他在第二頁底下看到一個小小的羅字。這是什麼意思?他想起羅道耳弗的殷勤、他的忽然消失和以後有兩三次遇到時,他的杌隉神情。不過書信的尊敬口氣引他往好處想。他自言自語道:
「爸爸,你倒是來呀!」
「是啊,我不再生您的氣啦!」
他對愛瑪的墓碑有奇妙的見解。他最先建議,立一根半截石柱,外加帷幔;後來又建議,立一座金字塔;再后又主張建成圓亭式樣的火神廟……要不就是「一堆斷垣殘壁」。他把垂柳看成憂鬱的獨一無二的標誌,所以計劃儘管改來改去,但是關於垂柳這一點,他決不讓步。
「錯的是命!」
他不放棄藥房;正相反!他曉得最新發明。他注意提倡巧克力的大運動。他頭一個把可可和補力多介紹到塞納河下游州。他熱烈鼓吹普韋馬舍的水電鏈,自己就戴一條。晚上他脫法蘭絨背心,露出金螺旋線,裹得又密又嚴,賽過斯基泰人,嚴實得連人都沒影了。見他金碧輝煌,如同東方王爺,郝麥太太不禁目瞪口呆,覺得自己加倍崇拜他了。
有時候,好事者聳起身子,從花園籬笆上頭往裡張望,大吃一驚,就見這位先生,鬍鬚老長,衣服齷齪,容貌猙獰,邊走邊號啕大哭。
奇怪的是,包法利一邊不停地想念愛瑪,一邊卻在忘記她。他想盡方法來保留她的形象,可是他覺得這形象照樣溜出了他的記憶。他為這事直恨自己。其實他夜夜夢到她,夢也永遠一樣——他走到她跟前,然而就在摟抱的時候,她在他的胳膊中間變成了塵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