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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4

第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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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進去了,她已經完了:我用枕頭把她悶得太厲害了。」說著他就跨過老頭子佩薩赫的屍首,踏進一攤濃稠的黑血里。
任何人也沒有反抗。他們找遍那些矮小的房子的每個陰暗的角落,然後滿載而去,留下的只是一堆堆破舊的衣裳、撕裂了的枕頭和靠墊的絨毛。第一天只有兩個犧牲者——麗娃和她的父親,但是那天的黑夜卻帶來了難以逃避的死亡。
戰鬥沉寂了。東方已經發白……
「好吧,緬德爾,別怕,我馬上到保爾和克利姆卡家裡去——我相信他們也一定會答應收留幾個人的。」
至於工人們,一看見彼得留拉匪幫那黃藍色旗子就痛恨,可又沒有力量反抗沙文主義的「烏克蘭獨立」運動的逆流。只有當在附近活動的紅軍部隊跟那些由四面八方圍攻他們的彼得留拉匪幫進行猛烈戰鬥,像木楔似地插到鎮上來的時候,他們才活躍起來。那面親愛的紅旗在鎮公署上飄揚了一兩天,游擊隊一退走,黑暗又回來了。
他那匹細腿的灰色騍馬不住地踩著路面的石頭。
「放了她吧,放了她吧!……哎喲,我的女兒呵!」
猛烈的撞門聲使兩個老人身上起了一陣痙攣。
樂隊指揮沒有理他。
「我是頭目帕夫柳克,帶著我的隊伍。你們是戈盧勃的隊伍嗎?」
在戲院的入口,彼得留拉的兩個武裝衛兵攔住他說:
這樣,事情就忍無可忍了。
這時候,帕利亞內查跳上舞台,擺著演戲的姿勢,揮著雙手,用烏克蘭話喊道:
「當然願意,只要我能辦到。要我幹什麼,緬德爾,你說吧。」
兩輛馬車已經裝滿了布匹、靴子以及別的各種物品,薩洛梅加馬上把這些東西送到戈盧勃的公館里去。在他又回到福克斯房子的時候,他聽到了尖銳的喊叫聲。
這是一個老猶太人,穿著一件滿是補丁的長衫,沒戴帽子,嚇得面無人色,一邊跑,一邊喘息著,絕望地揮著手。他後面一個騎著灰馬的彼得留拉兵士,很快就追上他,正彎著身子要砍那個老猶太人。那老人聽到馬蹄聲已經迫近,就舉起雙手,彷彿這樣就可以保衛自己似的。謝廖沙馬上衝到路上,跳到馬前,用自己的身體掩護著那個老人,大聲吆喝說:
「女人有的是,夠大家受用的。」
他們把瘋狂了的托依芭拖到街上去。哀叫和求救的聲音在街心震蕩著。
這最末的稱呼是指著薩洛梅加說的。
戈盧勃上校老爺是一位美男子:眉毛漆黑,臉雪白,但是由於經常狂飲,白中稍微透黃。他嘴裏叼著一隻煙斗。革命前上校老爺是一家糖廠種植園裡的農藝師,但是他覺得這種生活有點無聊,不能跟哥薩克頭目們的地位相比,因此這位農藝師先生就在泛濫全國的洪流中搖身一變,成了戈盧勃上校老爺。
戲台旁邊一個臨街的窗子的玻璃啪的一聲碎了。一架機槍的槍筒從這打破了的窗子里伸了進來。它笨拙地向左右轉動,像在搜索東奔西跑的人群,所有的人都像躲避魔鬼似的避開它,一齊擁到劇場中央去了。
「你們兩個滾出去!」
「呵哈,」帕夫柳克說,「這兒很快活呀,」他轉身對身旁的副官說。「下馬吧,老弟。讓我們也進去喝一杯,再找一兩個女人玩玩。這裡有的是女人,我們可以隨便挑揀。喂,斯塔列日科,你照料兄弟們到各家住下!我們不走了。衛兵跟我來。」於是他從搖晃了一下的馬上沉重地跳下來。
只有在小河旁邊,當這些豺狼闖進了鐵匠納烏姆的小屋裡,企圖對他的年輕的妻子薩拉施行強|暴的時候,才遭遇了猛烈的抵抗。這身體強健的二十四歲的鐵匠,充溢著壯年的精力,用他那雙鋼鐵般的胳膊,誓死衛護著他的妻子。
於是帕夫柳克一揮手,在指揮的後背上抽了一鞭。指揮像被毒蟲螫了一下似的,吃驚地跳了起來。
其餘的人們默默地跟著他。他們的腳在地板和樓梯上留下了血印。
「不準任何人離開戲院。加強門口警衛!」
但是沒有電。司令部里的人馬上把這件事報告了上校老爺。上校今天晚上還想親自出席,使這個晚會錦上添花,現在一聽到他的副官——騎兵少尉帕利亞內查(其實是前陸軍少尉波利揚采夫)的報告,就漫不經心而又非常嚴厲地命令說:
屋子裡立刻擠滿了武裝的人們,他們紛紛朝每一個角落跑去。由住宅通到鋪子的那扇小門給槍托一砸就碎了。他們一窩蜂衝進了店裡,把大門的門閂拉開。
「帕夫柳克的人把戲院包圍了!」
他們沿著公路出發了。隊伍前頭是副官和薩洛梅加,後面就是亂糟糟的、像一群豺狼似的警衛連。
「奏果帕克舞曲,再熱火一些!」
說實話,戈盧勃上校老爺剛加入社會革命黨,要在這時候干起虐殺猶太人的勾當,不免有所九-九-藏-書顧慮。他的敵手又會說他的壞話了,比如,會說戈盧勃上校是虐殺猶太人的專家,並且一定會告到「大頭目」那裡去。幸好目前戈盧勃很少仰賴「大頭目」,他這部隊的給養完全是他自己負責籌措的。「大頭目」自己也清楚地知道他的部下是一群什麼傢伙——他本人就不止一次地要求他們把所謂徵發來的財物供奉給他的「政府」,至於說到虐殺猶太人的專家這個稱號,戈盧勃早就當之無愧了,現在再干一次,名聲也不見得會壞到哪裡去。
現在,這無恥而傲慢的騎兵上尉,竟敢闖到這裏來,當著他上校老爺的面,動手鞭打他的樂隊指揮。這是戈盧勃絕對不能容忍的。戈盧勃心裏非常明白,如果他不立刻壓住這個小頭目,往後他在部隊里就威信掃地了。
薩洛梅加翻了翻他那淡黃色的眼睛,說:
激烈而殘酷的階級鬥爭席捲了烏克蘭。拿起槍的人們一天比一天多,而每次戰鬥都產生了新的戰士。
「電燈無論怎樣也得亮!你就是死,也要去把電工找到,讓發電廠發電!」
戈盧勃呢,他對許多人的抗議只給了一個頑固的回答:
「票?」
謝廖沙和他的父親已經把一半的印刷工人藏在他們的暗樓上和地窖里。他經過菜園回家的時候,看見一個人沿著公路奔跑。
但是兩個老人一個也不動。
上校和神父女兒合跳的華爾茲舞還沒有跳完一圈,幾個哨兵就跑了進來,高聲喊道:
有人啪的放了一槍,彷彿像電燈泡摔破了似的,於是廝打的人們開始像一群狗咬架一樣,在地面上翻滾起來。他們用軍刀胡亂對砍,這個揪著那個的頭髮,那個卡著這個的喉嚨,而那些嚇得要死的婦女們,像豬一樣怪叫著,朝各方面跑開了。
像旋風一樣的炮聲震撼著那些古老的房屋,市民們全都緊貼著地窖的牆根,或是躲在自家挖的壕溝裏面。
鎮外有一個配有機槍的彼得留拉崗哨。兵士們看見了前進的騎兵,就慌忙跑到機槍旁邊,嘁哩喀喳地扣著扳機,刺耳的喊聲衝破了深夜的靜寂:
市民們看見一隊武裝的人在馬路上走,他們就關上窗戶,躲起來。這日子真不太平呵……
「喂,弟兄們,下馬吧!好戲就要開場了,」他對他後面的警衛連解釋說,「不過,弟兄們,可別敲碎腦袋,要幹這種事的機會多著呢;對於娘兒們,假使癮頭兒不太大,就忍到今天晚上再說吧。」
當然,在進行搶劫和屠殺的時候戈盧勃離開小鎮比較妥當。這樣,往後他就有借口,說這是他不在時發生的一場誤會,而帕利亞內查就可以放手大幹它一下。呵,這位帕利亞內查倒真是「消遣」的專家呵!
就在一個星期以前,戈盧勃曾被帕夫柳克用最卑鄙的手段暗算過。
周圍的人都笑了。帕利亞內查對說話的人投過一個衷心贊成的眼色:
「開門!」撞門的聲音比頭一次更厲害了,外面激怒的人們正在厲聲地咒罵。
「把他們抓起來,拉出去,每個人揍他二十五軍棍。」戈盧勃高聲地喊著。
「哦,長官,要是雙方同意呢?」
「把他們拖出去!」他指著那兩個老人。這兩個老人被拖出去以後,帕利亞內查就向剛剛進來的薩洛梅加說:「你在門外等一會,我要跟這女孩子說幾句話。」
謝廖沙吃驚地看了看他:
今天,謝廖沙已經看出了工人們的不安。在最近這幾個動亂的月份里,印刷廠已經沒有經常的訂貨,只是臨時印些哥薩克「大頭目」的告示。
昨天傍晚,他那由兩千多個亡命徒組成的隊伍舉行了莊嚴的入城式。上校老爺騎著一匹高大的黑馬,走在隊伍的前頭。儘管四月里的太陽很暖和,他還穿著高加索式的氈斗篷,戴鑲紅邊的扎波羅什哥薩克式羊皮帽,穿契爾克斯式軍長袍,佩帶全副的武裝——一把短劍,一把柄上鑲銀的馬刀。
老頭子佩薩赫醒過來以後,馬上奔過去幫助她。
「我立刻用電話問司令部。」崗哨值班的軍官回答,然後就走進了路旁的小屋。
屋子裡的人先聽到了馬路上的馬蹄聲,馬蹄聲在店外消失之後,又聽到了牆外的人聲,他們的心就像被掏了出來,人都像嚇死了一樣。這時屋裡一共有三個人。
許多人永遠不能忘記這可怕的三天兩夜。無數的生命被殺戮和毀滅了,無數青年的頭髮在這血腥的日子里變白了,無數的眼淚流掉了,而那些倖存的人們,在忍受了無可洗刷的羞恥與侮辱,忍受了難以形容的心痛和失去了親人的悲哀之後,又有誰能說他們是比死者幸福些呢?一些受盡折磨的少女的蜷縮的屍體,痙攣地向後伸著雙手,毫無知覺地躺在許多小衚衕里。
「這人是誰?」那些站在跳舞者周圍的人們小聲地問。
如果工人們出來干涉,九*九*藏*書就用鉛丸迎接他們。
帕利亞內查直截了當地對他們說:
「站住!口令!」
隨後又挨家去搶劫。
帕夫柳克的部隊打了敗仗和被趕出市鎮后,就佔據了鄰近一個較小的市鎮,他們在那次夜戰中損失了二十幾個人。戈盧勃方面的損失也差不多。
事情是這樣的:當戈盧勃的部隊正和一再使他們受到打擊的紅軍的部隊酣戰的時候,帕夫柳克不從背後去襲擊布爾什維克,反而把他的部隊開進當地市鎮,解除了紅軍的幾個崗哨的武裝,把周圍嚴密地警戒起來,進行了聞所未聞的劫掠。自然,這也像每一個彼得留拉部下常乾的那樣,受罪的是猶太人。
這回帕利亞內查想起來了:是的,他的確完全忘了。昨天晚上上校老爺帶著他的未婚妻和一批酒鬼一同到郊外的別墅去,他們在那裡喝得大醉。
將要虐殺猶太人的消息傳遍了整個小鎮。這風聲也傳到了河畔陡坡上的骯髒的猶太居民區。這裡是一些窗戶歪斜的小屋子。貧窮的猶太人就像罐頭裡的沙丁魚一般,擠住在這些被稱為住屋的箱子裏面。
「阿夫托諾姆·彼得羅維奇,今天本鎮是在哪一派手裡呀?」
音樂立刻停止了,轉眼間全場變得一片死寂。
「諸位先生,跳舞馬上開始。」
晨霧消散了。他們走到一家兩層樓的、外面招牌上寫著「福克斯服飾用品商店」的鋪子門口,帕利亞內查拉住了馬韁繩。
帕利亞內查由房裡走出來。他看也不看薩洛梅加一眼。這時薩洛梅加的一隻手正按住門的把手,預備推門進去。他攔住他說:
那個阿夫托諾姆·彼得羅維奇一邊系著褲帶,一邊神色不安、左顧右盼地說:
那酒館老闆很有錢,送她到省城的中學校里念過書。
「等一會,我還忘了一件事。要準備兩輛馬車:我們應當給戈盧勃弄一些結婚禮物才對。哈——哈——哈……第一批搶來的東西照例歸司令官,而第一個美人,哈——哈——哈……是屬於我副官的。你明白嗎?傻瓜!」
醉得一塌糊塗的彼得留拉軍官們瘋狂地跟那些熱得滿臉通紅的當地美人大跳果帕克舞。他們那笨重的腳步,震得老戲院的牆壁都顫動了。
彼得留拉將軍屬下各色各樣的大群匪幫布滿了全省:他們有大大小小的頭目,有種種的派別,什麼戈盧勃、阿爾漢格爾、安格爾、戈爾季,以及其他無數的名目。
同時,房裡的麗娃正在哀叫。
在帕夫柳克和戈盧勃雙方部隊交戰後的第三天,虐殺猶太人的事情就開始了。
房裡的喊叫聲停止了。
他們坐在台前的榮譽席上。上校老爺表示,戲可以開場了,於是帷幕立刻揭開,觀眾們看見了那慌忙躲到後台去的舞台監督的背影。
「是的。」跑到前面去的軍官回答。
死者都被匆忙地抬到墓地,當天就埋了,沒有任何葬禮——因為這實在沒有什麼值得誇耀的地方。兩個哥薩克「頭目」一見面就像野狗一樣對咬起來,這不是什麼體面的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帕利亞內查本想大肆鋪張地舉行一次葬禮,並且宣布帕夫柳克也是赤匪,但是以瓦西里神父為首的社會革命黨委員會卻反對這樣辦。
這就是薩洛梅加所聽到的喊叫聲。
「呵,阿爾焦姆,」緬德爾這才寬心地說,「我認得阿爾焦姆。我們在一起住過。這個人是靠得住的。你去吧,趕快給我們個回信。」
他輕蔑地看了他們一眼,用肩膀把一個衛兵撞開。他後面的十二個人也這樣跟著擠進了戲院,他們把馬都拴在外面的柵欄上。
帕利亞內查轉過身,對那些聽到喊聲跑進來的士兵揮著手說:
這狡猾的商人用種種話欺騙這懦弱的女僕。他叫她放心,說什麼虐殺猶太人的事也許不會發生,又說什麼他們從你們窮人身上能搶到什麼呢?同時還答應在他回來的時候賞她錢買衣服。
黑夜裡他們的手可以不受拘束。在黑暗裡他們更便於殺人。就是豺狼也喜歡黑夜,豺狼也專門傷害不能逃脫的人。
「要是到晚上七點鐘燈還不亮,我就把你們三個統統弔死。」他用手指著一根鐵梁說。
一切都準備就緒之後,帕利亞內查就和薩洛梅加一齊跨上馬。
「全到院子里去!」接著是一陣下流的、惡毒的咒罵。
就在這時候,紅軍把戈盧勃的右翼殺了個落花流水,隨後就撤退了。
「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呵,阿法納斯·基里洛維奇。昨天夜裡,有一些兵開進鎮來。我們瞧著吧:要是他們搶劫猶太人,那準是彼得留拉的隊伍,要是『同志們』,那麼馬上就可以從他們的談話里聽出來。我正在留心觀察著哪,看今天應該掛起誰的肖像,掛錯了可就糟糕啦。你聽說我的鄰居格拉西姆·列昂節維奇的事情沒有?有一次他沒九九藏書加小心,糊裡糊塗地把列寧的肖像掛起來,恰巧有三個人跑了進來,原來是彼得留拉的人。他們一看見那肖像,格拉西姆可就倒了霉啦!他們抽了他二十鞭子,對他說:『你這狗養的,我們立刻把你這共產主義者的皮剝下來。』不管他怎樣地哭喊、分辯,都沒有用。」
「諸位,我們一直跳到天亮,現在由我領頭先跳一個華爾茲舞。」
「把我的隊伍安置在哪兒?」帕夫柳克問。
謝廖沙已經在印刷廠里做工一年多,廠里的印刷工人都是猶太人。謝廖沙跟他們很親熱,就像一家人似的團結在一起,共同反抗那個自私自利的大肚子廠主勃留姆斯坦。這個印刷廠的工人們和廠主不斷發生鬥爭。勃留姆斯坦唯一的目的是盡量榨取勞力,少付工資,因此工人多次罷了工,印刷廠一停工就是兩三個星期。廠里一共有十四個人,謝廖沙年紀最輕,但他搖起印刷機來,也是一氣干十二個小時。
外面的槍托像雨點一樣地打在門上,門閂抵住的門板開始暴跳起來,最後門終於嘩啦一聲裂開了。
在格鬥的時候,帕夫柳克丟掉了高皮帽,被打得鼻青臉腫,武裝也被解除了。他簡直氣瘋了。他和他的部下一到外面,就跳上馬,順著大街飛快地跑了。
「什麼該動手了?」他用無神的眼睛瞪著薩洛梅加。
緬德爾把他那乾瘦的黃手按在謝廖沙的肩上,像父親一樣信賴地對他說:
在列辛斯基的花園裡,也架起一挺機槍,把大路控制住。
他的部下立刻就像一群獵犬似的,從四面八方向帕夫柳克那一群人撲去。
半小時以後,戲院里就鬧開了。
帕利亞內查連忙執行了他的命令。
他們從酒廠里滾出一桶桶的啤酒。
一分鐘后,他跑出來喊道:
槍聲漸漸地停息了,只有一架機槍在鎮郊還像狗似的斷斷續續地叫著。
帕利亞內查逼進一步,慢慢地把鞘里的軍刀抽出來。
這天早上,戈盧勃的衛隊長薩洛梅加,一個樣子很像吉卜賽人的、腮上有一塊紫色的軍刀傷疤的黑臉傢伙,花了很大的工夫才把帕利亞內查喊醒。
這時候,戈盧勃的副官正在跳著瘋狂的「風雪」舞。他的舞伴是神父的大女兒,因為她旋轉得飛快,裙子就像扇子一樣展開,她的絲襯褲全都露了出來,這使周圍的軍官們非常開心。
麗娃早已跑到最裡面的一個房間,藏在一隻橡木櫥子後面。
「多麼野蠻哪!」酒館老闆的女兒激憤地說,一面神經質地抓住坐在她旁邊的戈盧勃的胳膊肘。「你不應該饒他!」
表面上看來,這些人家好像都在做著甜蜜的朝夢,但在那些簡陋的小屋裡,人們卻通宵沒睡。家家的人們都穿好衣服,擠在一間房子裏面,準備應付即將到來的災難,只有不懂事的小孩們,在他們的母親懷裡,靜靜地酣睡。
「你這混蛋,怎敢動手打我的部下?」
「弟兄們,把路上的機槍撤開,讓頭目帕夫柳克通過。」
晚會停止了。在這樣的事件之後,誰也沒有作樂的興頭了。婦女們都堅決拒絕跳舞,要求送她們回家。但戈盧勃非常固執,他下命令說:
帕夫柳克勒住韁繩,在燈光輝煌、非常熱鬧的戲院門口停住了。
在座的人們一齊鼓掌,接著就起身走到院子里去,好叫那些守衛會場的士兵搬開椅子,騰齣劇場來。
他們兩個把薩洛梅加從門口推開。薩洛梅加兇惡地從腰裡拔出了手槍,用鐵槍柄在老佩薩赫的頭上使勁敲了一下,老頭子一聲不響地倒下去了。
現在,他們三個人都心驚膽戰,傾聽著店外的動靜:也許那些人會走過去;也許他們自己聽錯了,方才這些人並不是停在他們的店前;也許這隻是心裏猜疑罷了。
「謝廖沙,你是個好小夥子,我們都信任你。你爸爸也是一個工人吶。現在你馬上回家去和你爸爸商量一下:看他能不能讓幾個老頭兒和女人到你們家裡避一避,至於誰到你們家裡去,咱們大家再商量。此外,你再和家裡的人商量,還有誰家可以讓我們躲一躲。這些強盜暫時還不騷擾俄羅斯人。快去吧,謝廖沙,不能再延遲了。」
「那還用說,當然靠得住,他們都是我的老朋友,」謝廖沙自信地點頭說,「保爾他哥哥阿爾焦姆是一個鉗工。」
帕夫柳克用肩膀擠過人叢,走到圓圈中央。
一小時后,他的兩個士兵押著保爾到發電廠去。同樣,他們也找到了另一個電工和機務員。
市民們過慣的和平和安靜的日子已經成為遙遠的、過去的事情了。
騎在馬上的彼得留拉匪徒並不打算收住他的軍刀,他俯著身子順勢在這少年人的長著淡黃色頭髮的頭上削了一刀。
音樂又開始演奏了,然而舞還是沒跳成。
士兵中有一個露著大牙抗議說:
「一開頭就不順利。」他咬牙切齒地九九藏書說,朝街上走去。
帕利亞內查朝廳頂上那支一千燭光的大電燈泡開了一槍,它像炸彈一樣地炸開了,碎玻璃像細雨般落在人們的頭上。
戲院里一片漆黑。街上有人喊道:
他走到那緊鎖著的店門跟前,使勁地踢了一腳。門是用橡木做成的,一動也不動。
緬德爾不放心,慌忙攔住就要走的謝廖沙:
「上帝的意旨,我們就打這裏開始吧!」帕利亞內查說著就跳下馬來。
警衛連都已經上了馬。為了避免各種可能的糾紛,辦事周到的帕利亞內查下命令,在工人住宅區、車站和鎮上的猶太居民區之間設置崗哨。
現在帕利亞內查完全清醒了,他坐了起來,胃疼得他咧著嘴,吐了一口苦痰。
那天夜間的衝突在戈盧勃的部隊里引起了不滿,特別是他的警衛連,因為它的損失比別的單位都大。為了消除這種不滿情緒和鼓舞士氣,帕利亞內查向戈盧勃建議給士兵們一點「消遣」——他就是這樣無恥地把搶劫和屠殺叫做消遣。他極力向戈盧勃說明士兵們心裏都不滿意,所以這種「消遣」是十分必要的。上校本來不願意在他剛要和酒館老闆的女兒舉行婚禮之前擾亂本鎮的治安,但在帕利亞內查的威脅之下,他就同意了。
在天黑之前,這一群野獸已經喝得酩酊大醉。獸|性發作的彼得留拉匪徒們就在等著天黑了。
他們兩個面對面站了幾秒鐘,一句話也沒說,只是用眼睛互相盯著對方。
目前本鎮的主人是外第聶伯師團的「榮譽和驕傲」戈盧勃上校。
接著,戈盧勃一隻手緊緊地握住他的指揮刀的刀柄,另一隻手摸著口袋裡的手槍,大聲喊道:
但是,外面傳來的一陣敲打店門的聲音把這些希望一下子完全打碎了。
老頭子佩薩赫聽到新的喊聲,就向房門衝過去。重重的一拳打中了他的胸口,把他撞到牆上。他馬上疼昏了,但是這時候向來安靜溫和的老婦人托依芭卻像一隻母狼似的緊緊地抓住了薩洛梅加。
他一面用昏昏沉沉的眼睛盯著神父女兒的大腿,一面用舌尖舔著乾燥的嘴唇。過了一會兒,他一直走到樂隊跟前,靠著欄杆,揮動他那根皮條編成的馬鞭,粗聲喊道:
在演戲的時候,那些參加晚會的軍官都和他們的女伴在食堂里盡情地享受著眼疾手快的帕利亞內查搜羅來的頭等好酒和用各種方法徵收來的精美食物。等到戲快終場的時候,他們全都喝得酩酊大醉了。
在鎮上唯一的戲院里,為了歡迎新來的隊伍,正舉行一個盛大的晚會。彼得留拉派頭面人物的「精華」全都出席了:一些烏克蘭教師,神父的兩個女兒——大的是個美人,叫阿妮亞,小的叫季娜,一些不重要的貴婦人,波托茨基伯爵從前的管家人,和自稱為「自由哥薩克」的一小群中等階級,最後就是那些烏克蘭社會革命黨的餘孽。
那些退伍軍官、左翼的或右翼的烏克蘭社會革命黨黨徒,——一句話,所有不要命的冒險家,都召集起一批亡命徒,自稱是哥薩克將軍,時常打著彼得留拉的黃藍色旗子,用盡所有的力量和手段去爭奪政權。
兩個模糊的人影從黑暗中走上前來,其中一個走近哨位,用醉醺醺的啞嗓子喊著說:
帕夫柳克的手慢慢地移到毛瑟槍的槍套上:
鎮上還矇著一層拂曉的灰色的薄霧。破落的猶太人住區的街道,一片荒涼,像一條條濕透的帆布,死沉沉的沒有半個人影。所有的窗戶都掛著窗帘,百葉窗也緊閉著,不見一點亮光。
在他那小屋子裡的一場兇猛而短促的格鬥中,有兩個匪徒的腦袋像爛西瓜一樣地碎了。怒火燃燒的納烏姆是可怕的,他狂怒地保衛著他和他妻子兩個人的生命。於是,那些感到危險的戈盧勃匪徒們,都逃避到河岸的附近,在那裡射擊了很長時間。納烏姆的子彈將要用完的時候,他用最後一顆子彈打死了他的妻子薩拉,然後端著刺刀,預備衝出去和敵人拚命。但是剛剛走下屋外的第一級石階,他那沉重的身體就被雨點兒一樣的槍彈射倒在地上了。
排字工人們都在傾聽他們倆的談話。
剛要出發的時候,帕利亞內查又想起了一件事:
一場浩劫從一大早就開始了。
女人們發狂地怪叫,戈盧勃在戲院中來回奔跑,吆喝,想召集散亂的部屬。這些聲音跟場外的喊聲和槍聲匯成了一種難以形容的混亂。誰也沒有注意到帕利亞內查就像一條泥鰍似的,從戲院的後門竄到了靜悄悄的後街上,直向戈盧勃的司令部奔去。
原來是帕利亞內查讓他的部下去搶劫鋪子,他自己卻走進了內室。他用野貓似的綠眼睛兇惡地看了看他們三個人,然後對兩個老人說:
那天晚上,當上校老爺帶著他的情人到場的時候,晚會正開得熱火。他的情人是他所住的酒館老闆的女九*九*藏*書兒,一個有著豐|滿的胸脯和淺褐色頭髮的年輕姑娘。
搶劫開始了。
就在這時候,一隊武裝騎兵正從磨坊那邊向鎮里開來。
「大頭目彼得留拉」的團和師,就是由這些各色各樣的匪幫,再湊上富農和小頭目柯諾瓦里茨指揮的加里西亞地方的攻城部隊拼湊成的。紅色游擊隊不斷地跟這些社會革命黨和富農的烏合之眾戰鬥,於是烏克蘭大地就在無數馬蹄、輜重車和炮車之下震顫起來。
「自然,要是雙方情願,儘管干好了,誰也沒有權利禁止。」
「醒醒呵,你這個瘟神!」薩洛梅加一面喊一面搖他的肩膀。「時候不早了,該動手了!你不該喝那麼多!」
「狗雜種,強盜,你敢動他!」
白髮蒼蒼的老頭子佩薩赫像受驚的小孩一樣瞪著他的藍眼睛,站在通往店鋪的門旁,喃喃地在禱告。他以一個最虔誠的信徒的熱情祈禱萬能的耶和華讓不幸離開這所房子。因為他在祈禱,站在他旁邊的老太婆竟沒能立刻聽出越來越近的腳步聲。
「是,上校大人。」
害肺病的排字工人緬德爾把他拉到旁邊,用憂鬱的眼光注視著他,說:
「站穩些,戈盧勃上校閣下,站穩些,要不,你會摔倒的。不要專剝別人的瘡疤,小心我發火。」
「你怎麼還要問干『什麼』?干猶太人去呀!你忘了?」
兩個老人連抬起手來抽開門閂的氣力也沒有了。
幾分鐘后,他們解除了帕夫柳克和他的衛兵的武裝。他們一邊打,一邊拖,從戲院拖到院子里,再從那裡扔到街上。
「媽呀!」女兒凄厲地叫了一聲。
戲院里擠得水泄不通。那些女教員、神父的兩個女兒以及一群庸俗的中等階級女人,全都照烏克蘭的民族習慣打扮起來,穿著色彩鮮麗、綉滿花朵的衣服,戴著珍珠綴成的項圈和五色繽紛的飄帶,而圍著她們跳舞的是一大群軍官,他們的馬刺叮噹地響著,他們的裝束完全模仿古畫里描繪的扎波羅什哥薩克。
大財主福克斯本人昨天晚上就帶著他的妻子和幾個女兒離開了本鎮,只留女僕麗娃在家裡看守財產。麗娃是一個安靜、忠厚、膽小的十九歲的女孩子。福克斯恐怕她一個人不敢住在這座大房子里,就叫她把父母接來,在這兒住到他們回來。
動亂的一九一九年的四月,那些嚇得痴獃的市民們,早上揉著矇矓的睡眼,打開自家的小窗戶,提心弔膽地問著比他早起的鄰居:
戈盧勃氣憤地站起來,踢開他前面的椅子,三大步走到帕夫柳克緊跟前,站住了。他馬上就認出來,這就是和他爭奪本地政權的敵手帕夫柳克。戈盧勃正好還有一筆舊賬要找他清算呢。
托依芭一面叫著,一面拚命用她那痙攣的、鐵鉤子一般的手抓住薩洛梅加的上衣。薩洛梅加掙脫不開。
帕利亞內查睡得死死的,他一時怎樣也不能從噩夢中醒過來,因為一個齜著牙的駝背妖怪整夜都在用爪搔他的喉嚨,直到現在,他還是沒有方法把它打退。他的頭疼得像要裂開了似的,等他終於抬起頭來時,他才明白,是薩洛梅加把他喊醒的。
這些新到的人馬上引起了全場的注意。尤其是帕夫柳克更惹人注意——他身材高大,穿著用頭等呢子做的軍官制服、藍色的近衛軍制褲,戴一頂毛茸茸的高皮帽,肩上斜掛著一支毛瑟槍,衣袋裡凸出一顆手榴彈。
「沒有錯,虐殺猶太人的事情一定要發生的。他們要虐殺我們猶太人。我問你:你願不願意在這不幸的時候幫幫自己夥伴們的忙?」
他想真不該打這裏開始。於是副官轉過拐角,向福克斯住宅的門那邊走去,用手握著軍刀。薩洛梅加在他後面跟著。
「呵,放了她吧,你們想幹什麼呀?」
在鎮上出現了一些由附近鄉下來的、身體結實的農民,他們一個個都騎著高頭大馬,拉著一車車他們心愛的東西,由他們在戈盧勃部隊里的兒子或親屬們護送著,三番兩次地把贓物運回他們的老家去。
軍樂隊奏起樂來。舞台上正忙亂地準備上演烏克蘭劇《納查爾·斯托多里亞》。
他把一桶冷水倒在自己頭上,思想的能力又恢復了。接著,他跑到了司令部,發了一連串的命令。
「等一下。你說的這兩個人是誰?你知道他們靠得住嗎?」
謝廖沙風也似的朝大街跑去。
這時全鎮到處亂殺亂搶。匪幫與匪幫之間為分贓不均不斷發生野獸般的廝殺,到處有徒手的格鬥,到處有軍刀在揮舞。
這簡短的命令生了效,到了指定的時間,電燈果然亮了。
帕利亞內查少尉並沒有死,他把電工找到了。
「你知道嗎,鎮上又要虐殺猶太人啦?」
半點鐘后,城內發生了正式的戰鬥。連珠般的槍聲和機槍的嗒嗒聲,打破了深夜的寂靜。嚇糊塗了的市民們全跳出溫暖的被窩,把身子緊緊地貼在窗子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