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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5

第一部

5

他在院子里躊躇了好幾分鐘,接著在一種模模糊糊的衝動驅使之下,他向板棚走去。他爬到屋頂下面藏手槍的地方,撥開蜘蛛網,把那支沉重的、用破布包著的手槍取了出來。
「小弟弟,那些吃人的野獸現在正在追我。他們查究車站最近發生的事件。本來,要是大家能團結得更緊些,我們准可以在虐殺猶太人的時候好好和那些『灰老鼠』干一下。但是你知道,人們還沒有戰鬥的決心,所以干不起來。現在他們正緊盯著我,他們已經搜捕我兩次。今天我幾乎遭了毒手。我正回家,自然,是打後門走的。我站在板棚旁邊一瞧:園子里站著一個人,身子緊貼樹榦,可是刺刀叫他露了馬腳。不用說,我馬上轉身就跑。現在我就帶著這雙泥腳到你這兒來了。我想在你這裏拋錨,住上幾天。你不反對吧?呵,那好極了。」
在回小鎮的路上,維克多心裏考慮著:「哼,要是您小姐認為這是不高尚的,我可不那麼想。當然,誰放走誰,對我都無所謂……」
朱赫來的到來使保爾十分高興。最近發電廠已經停工,保爾一個人在這冷清清的屋子裡覺得很無聊。
「沒有,他的臉相我記得很清楚。」
「我一定來,一定。請您等我好了。」
「說不定。」
「莉莎,您一定來嗎?」
維克多讓他們走過去,自己正要往前走,但是公路上的槍聲使他停下了。他回頭一看,那個騎馬的人正拉起馬韁繩,朝槍響的地方跑去。另一個也握著軍刀跟著跑。
快到家的時候,他滿希望能夠看到朱赫來,但是門還是鎖著。他獃獃地站在那兒,心情十分沉重。他不想走進那個空屋子。
那天黃昏,他敲著那寬大的正門,出來開門的是冬妮亞。她稍稍現出了狼狽的樣子,對他說:
「小鬼,你好嗎?」謝廖沙握住保爾的手,微笑著說,「我們三個一道來看你。瓦莉亞不讓我獨自來,她不放心;克利姆卡又不讓瓦莉亞獨自來,因為他也不放心。他雖然是個『紅頭髮的人』,至少還懂得什麼人獨自到哪兒去是危險的。」
在他這個出身波蘭名門的貴族看來,兩方面都是討厭的。反正波蘭軍隊不久就要開來,那時候才會有一個真正的政府,一個真正的波蘭貴族的政府。但是他現在可以趁這個機會來結果那個小流氓保爾·柯察金。他們——彼得留拉的部隊——會把他的腦袋揪下來的。
臨走的時候,她又用那對懶洋洋的脈脈含情的褐色眼睛對他微微一笑。
他緊握住她的手,滿懷情意地盯著她的眼睛說:
一分鐘后,幾個人一邊咔嚓咔嚓推著槍栓,一邊從院子里跑了出去。
「我們應當原諒病人。他腦袋上挨了一刀,還是這麼愛瞎說。」
家裡只有他一個人。他的母親到他姐姐的家裡去了——他的姐夫是糖廠的機務員。阿爾焦姆在鄰近一個鄉村裡當鐵匠,靠著掄鐵鎚過活。
但是,他腦袋裡又閃出一個叫人不安的念頭:「要是我的槍瞄得不準,子彈也許要打中朱赫來……」
「你這木頭,你怎麼讓犯人當著你的面逃走?這回你的屁股可要吃二十五軍棍了!」
鎮上宣布了戒嚴。
保爾走下花園的石階,一邊走一邊斬釘截鐵地說:
「我們會不會吵醒你母親?她睡了吧?」
他完全沒想到他會被捕。「他們怎麼會知道是我呢?這是什麼道理,壓根兒就沒有人看到我呀!現在又怎麼辦呢?朱赫來在哪兒?」
朱赫來認得所有這三個來找保爾的人。他時常到謝廖沙家裡去。他很喜歡這些少年,雖然他們還沒有在鬥爭的漩渦中找到他們的道路,但已經表現出自己的階級意志。他有興趣地傾聽著這幾個年輕人講述他們每個人怎樣幫助猶太人,把他們藏在自己家裡,救了他們的性命。那天傍晚,他給他們講了許多關於布爾什維克和列寧的話,幫助他們進一步認識當前發生的事情。
保爾生怕引起那個黃鬍子押送兵的注意,就轉身走向一旁,讓朱赫來走過去,好像他對這兩個人一點也不注意似的。
彼得留拉匪兵從他家裡沒有找到什麼東西。阿爾焦姆早把他的衣服和手風琴帶到鄉下去了,他母親也把她的小箱子帶走了,因此不管他們在屋裡怎樣搜索,結果還是撈不到什麼東西。
在岔路口那座門窗破壞、一塊「出售礦泉水」招牌倒掛著的小商亭旁邊,維克多·列辛斯基正和莉莎告別。
後來維九九藏書克多陪她回了家。
「請便。」那少尉回答,「別的事情我們自己能辦。謝謝您的幫忙。」
有一天晚上他一去就沒有回來。第二天早上保爾醒來,看到的是一張空床。
「我一定來。」
保爾決定打開窗子。
朱赫來站起來,雙手插|進口袋裡。他一時不明白這問話的意思。
「我想你是一個布爾什維克,或者是一個共產黨員。」保爾小聲回答說。
有三個人正坐在房子中央的小桌子旁邊:一個是莉莎·蘇哈爾科,她是個膚色淺黑的好看的少女,長著一張調皮的小嘴,雖然她是女學生,頭髮卻梳成很風騷的式樣;一個是保爾沒見過的又瘦又高的小夥子,一雙灰色的眼睛,一副倦怠的表情,穿著整齊的黑上衣,頭髮梳得十分考究,服服帖帖地閃著生髮油的亮光;坐在這兩個人中間的是穿著非常時髦的中學制服的維克多·列辛斯基。冬妮亞把門推開的時候,保爾一眼就看見了他。
「這裏沒有我,工作也可以繼續進行的,我再也不能無所事事,在這兒閑待了。我已經這樣浪費了十個月的時間,這就夠了。」他生氣地想著。
保爾又到謝廖沙家裡,把他擔心的事情告訴他。瓦莉亞插嘴說:
「怎麼辦呢?」
他還是得不到關於朱赫來的消息。在回來的路上,走過那熟識的林務官的花園的時候,他放慢了腳步。他懷著一種自己也不明白的希望,瞧著那屋子的各個窗戶。可是屋子裡和花園裡都沒有人。走過去之後,他還回頭望一望那花園裡的小徑,它們仍然深深地淹沒在去年的枯葉下面,現出荒涼失修的景象。顯然,那位關心花草的主人的手已經好久沒有動過它們了。這高大的老屋的冷落無人,更使他感到分外惆悵。
莉莎憤憤地說:
「您記得有一天晚上冬妮亞要給我們介紹的那個少年嗎?」
保爾走到公路的一旁。當他們相離只有幾步遠的時候,朱赫來才看到他。
可是保爾怎麼也忘不了他從家裡到司令部去時一路上的遭遇。夜是那麼黑,什麼也看不見,天空裹著雲層,左右和後面的拳頭、腳尖,不住踢打他,他茫然地、昏昏沉沉地走著。
「你何必擔心呢?也許他是住在朋友們那兒了。」可是她的語氣並不怎麼自信。
朱赫來聽見槍聲,往旁邊一躲,回過頭來,看見押送兵正在狂怒地從保爾手裡奪回自己的槍。他扳著槍轉了個半圈,扭絞著那少年的雙手。但是保爾還是緊握住不放。這時候,那個彼得留拉匪兵氣昏了,猛一推,把保爾摔在地上。可是他還是不能夠把槍奪回來。保爾倒在馬路上,順勢也把押送兵拖著跟自己一塊倒下去。這時候,無論多麼大的力量也不能叫保爾放開手裡的槍。
窗外那個人影晃動一下,用低沉的聲音回答:
「那就叫他們上這兒來吧,我可不再來了。」說著他就向柵欄門跑去。
保爾把這些小客人送走的時候,天已經很晚了。
他握緊拳頭使勁地捶了一下桌子。
他聽到的是個不肯定的回答:
「原來他就因為這個才沒有回家呵!」
有一次,一個叫做謝苗·扎里瓦諾夫的厚臉皮和驕傲自信的小子對維克多說,她已經被他佔有了。維克多雖然不十分相信謝苗的話,但是莉莎總是個動人的、有誘惑力的「貨色」,因此他打算明天去證實扎里瓦諾夫的話究竟是真是假。
莉莎在中學里那些專門追逐女性的男學生中間,一向被認為是個在戀愛問題上頗不在乎的女孩子。
但是那個彼得留拉匪兵已經走到他身旁了,這當兒,難道他還能夠再想嗎?
在這樣的夜裡,不管你眼睛睜得多麼大,依然是什麼也看不見。人們都是盲目地摸索著走路,隨時都有跌入壕溝、把頭摔破的危險。
維克多也跟著他們跑過去,快跑到公路的時候,他又聽到了一聲槍響。接著,那個騎馬的人從拐角上掉過頭來就向他這邊跑,一面用腳踢,一面用帆布水鬥打著馬,一衝進兵營的第一道門,就高聲對院子里的人喊道:
朱赫來越走越近了。保爾的心狂跳起來。各種念頭一個接著一個地湧上心頭,一時茫無頭緒。時間太倉促,拿不定主意。可是有一點是明顯的:朱赫來這下子完了。
維克多被逮捕了。
朱赫來坐下去,一邊喘氣,一邊脫下那雙沾滿污泥的長統靴子。
「只要她來了,那我就採取堅決的行動。要知道,她是允許人家吻她的呀。而且要是謝苗真不撒謊……」他的思想被打斷了。他閃到路旁,讓兩個彼得留拉匪兵走過去。其中一個騎著一匹短尾巴的小馬,搖著一隻帆布的水斗——顯然是去飲馬。另一個穿著腰上帶褶的外套和非常寬大read.99csw.com的藍褲子,一隻手放在那騎馬人的膝上,正在述說著什麼有趣的事情。
冬妮亞壓住氣,打斷他的話頭:
這時候公路上已經聚集了一群人。維克多和莉莎站在他們的中間,莉莎是給他們抓去作見證的。
維克多·列辛斯基離開岔路口已經一百多步。他用口哨低聲吹著流行歌曲——《美人的心,朝三暮四》。他一直沉醉在他這次跟莉莎的會晤和她答應明天到荒廢的工場里跟他相會的諾言中。
「怎麼,好像我別的事情都不用做,只管看著你們的朱赫來似的?為了他這傢伙,佐祖利哈的家裡已經給人翻了個一塌糊塗。我問你:你找他幹什麼?你們在一起幹些什麼?真是一隊好夥伴:克利姆卡,你……」她說著,狠狠地搓洗她的衣服。
「別生氣,莉莎,」他說,「我只是在跟您開玩笑。我不知道您是這樣一個富於高尚情操的人。」
「我還來了幾個客人,我沒有料到他們今天晚上會來,保爾,親愛的,但你用不著走。」
他們驟然聽到外面一陣人聲,還沒有聽見敲門,門已經開了。朱赫來慌忙把手伸到袋裡,但是又立刻抽了出來。進來的是謝廖沙,他瘦了一點,臉色蒼白,頭上纏著繃帶。跟著進來的是瓦莉亞和克利姆卡。
他決定把九個黨員組成的一個小組留在鎮上,繼續進行工作。
刺刀刮著石頭哧哧地響著。
保爾把門關上了。從隔壁房間里傳來一陣哈哈的笑聲。
「是我,朱赫來。」
朱赫來轉過身來朝他放了一槍。那個騎馬的人聽見槍聲,連忙掉頭就跑。
「您以為我會做出這種卑鄙的勾當嗎?」
莉莎也被審訊過了。她說的跟那個押送兵一樣,可是故意不說出她認得那個襲擊押送兵的少年。他們還是被押送到城防司令部,直到晚間城防司令才下令把他們放出來。
這是一個漆黑的、陰沉的夜。
維克多沒有想到她會這樣回答。然而他不想跟莉莎吵嘴,所以竭力把話題岔開。
那個押送兵用刺耳的假嗓子吆喝說:
「您沒看錯嗎?」他追問莉莎。
紅軍猛烈地壓迫著哥薩克大頭目彼得留拉的部隊,因此戈盧勃的聯隊也被調上了火線。鎮上只留下司令部和少數的後方警備隊。
這波羅的海艦隊的健壯水兵,這壯實、堅定、久經海洋風暴的、自一九一五年就加入俄羅斯社會民主工黨(布)的老布爾什維克費奧多爾·朱赫來,對這青年火伕講述著殘酷的生活的真理。這青年火伕也用迷醉的眼睛緊緊地盯著他。
維克多站住了。
「你真愛胡說。他今天一直捉弄克利姆卡。」
堅決的敲擊把窗玻璃震得直響。
朱赫來兩步就跳到他們旁邊,揮起他那隻鐵拳朝那押送兵的臉上打下去。一秒鐘后,臉上挨了兩下鉛塊一般沉重的拳擊的押送兵,已經放開了躺在地上的保爾,像一條笨重的袋子似的,滾到壕溝里去了。
當他向右轉彎朝家走的時候,他也看到了那兩個人。
他走到柯察金家,小心地敲著窗框,沒有人答應,他就又敲了敲,比頭一次更響、更堅決。
他的兩隻腳馬上像釘在地上一樣不動了:他立刻認出了前面那個人正是朱赫來。
當他坐著,陷入半睡眠狀態的時候,他母親的臉——那瘦瘦的、滿是皺紋的臉和兩隻那麼熟識的、慈愛的眼睛——便浮現出來。他心裏想:「幸虧她不在家,不然的話,她會多麼傷心呵!」
小市民都知道:在這樣的夜晚,最好是坐在家裡,千萬別點燈。屋子裡最好是黑洞洞的,越黑越安全,因為燈光會招來討厭的人。當然,還有那麼一些人,他們從來不肯老老實實待著。那就讓他們冒險到處走吧,這與小市民不相干。小市民自己是決計不會冒險外出的,無論如何,決不會出去的。
「你憑什麼跟我這樣子說話?我從來就不問你和誰交朋友,或者誰到你家裡去。」
「得了吧,只有你聰明。我讓犯人當著我的面逃走!誰知道有一個小混蛋像瘋子一樣向我撲過來?」
緊靠路邊有一座頹毀的房子,牆面已經剝落,像長著疥癬一般,大路就在這所房子後面分岔。
接著,朱赫來雙手往窗台上一撐,他的頭就升得和保爾的臉一般高了。他悄悄地說:
朱赫來每天總是黃昏出去,深夜才回來。在出發之前,他忙著給那些留在本鎮的黨員布置他們應做的工作。
「當然,這還用得著問嗎?」保爾十分親切地回答,「你就從窗口九九藏書爬進來吧。」
押送兵艱難地動著打破了的嘴唇,把他的遭遇說了一遍。
這工人穿著一雙短筒黃皮靴,邁著沉重的腳步,腿稍微有點彎曲。
「那您為什麼不告訴司令呢?」
他們先後跳過了一家花園的圍牆。就在這時候,那個騎馬的人已經跑到公路上,恰好看見拿著步槍逃走的朱赫來和那個正用力從地上爬起來的押送兵,於是他就策馬向圍牆那邊追去。
朱赫來站起來,雙手插|進口袋裡,皺著眉頭在屋裡來回地踱著。
「就是這裏。」他指著那個有亮光的窗子輕輕地說,隨後便問那個站在他旁邊的騎兵少尉:「我可以走了嗎?」
保爾很快地回頭看一看。往鎮上去的路上空無一人。前面有一個穿著春季短外套的女人獨自走著,她大概不會礙事。在十字路側面的那一條路,他看不見,只有遠處通到火車站的那條路上,才有幾個行人。
「哦,好在我早就把手槍放到老鴰窩裡去了,」他心裏這樣想,「要是他們找出它來,那我就什麼都完了。可是他們究竟怎麼會知道是我呢?」這問題使他感到苦惱和困惑。
大家都笑了。
朱赫來哈哈大笑起來,逗笑似地拍了一下他那寬寬的緊箍著白底藍條水手內衣的胸脯,對他說:
他到了城防司令部,走進了敞開的大門。
保爾非常不放心,再也不能待在謝廖沙家裡,不管他們怎樣留他吃中飯,他還是走了。
保爾一個急轉身,大步穿過半暗的飯廳,向門口走去。他走到台階的時候,冬妮亞才趕上他,一把抓住他的肩膀,激動地說:
彼得留拉匪兵沒有防備這個突然的攻擊,馬上嚇呆了,可是立刻就拚命往回奪槍。保爾用整個身子壓住槍,死也不放手。槍啪的一聲響了。子彈打中石頭,跳到溝里去了。
他閑得太難受了。他很後悔留在這個小鎮里。他認為再待下去沒有好處,所以毅然決定穿過戰線去找紅軍部隊。
這個水兵兩次遇險,現在像被關在籠子里的野獸一樣,暫時待在這兒。他利用這迫不得已的休息時間,把他對壓迫著烏克蘭的「黃藍旗軍隊」的火一般的憤怒和憎恨,完全傳給了如饑似渴地傾聽著他每一句話的保爾。
她那密密的栗色頭髮上戴著一頂小白帽,帽子下面那對大眼睛現出期待的神情看著保爾。他回答說:
他是在克利姆卡家裡和朱赫來分手的。朱赫來要在那裡等到天黑才離開小鎮。保爾隨後就朝謝廖沙家走去。
他用那隻沒受傷的眼睛看看保爾。他那濃密的眉毛顫動了一下。他一認出保爾,就愣得停住了腳步,因此他的脊背觸到了刺刀尖兒。
在他後面三步遠的光景,是一個彼得留拉匪兵,穿著灰軍服,兩盒子彈掛在腰邊,手裡端著上好了刺刀的步槍,刀尖兒幾乎碰到了那工人的後背。
結果,發生了這樣的事情:那留著棕黃色小鬍子的押送兵走到保爾跟前的時候,保爾出其不意地向他撲過去,抓住他的槍,使勁地往地下一按。
他在那天夜裡,翻來覆去地想了許多事情。他柯察金第一次參加鬥爭,結果很糟糕。剛一開頭,就像老鼠一樣給人家捉住,關在鐵籠里。
「把門關上,下次再往外瞧,就打死你……」
維克多迅速地邁開大步順著人行道走了。
他回身就想走,但是她拉住他的袖子,說:
中學校已經關門。
「我到你這裏借住一宿,小弟弟,你讓我進來嗎?」
朱赫來的笨重的身子從窗口擠了進去。
「兄弟們,快拿槍去,他們殺死了我們一個弟兄!」
「給你介紹介紹吧。」
從那時候起,他們倆就一直沒有再見面。在屠殺猶太人期間,他和在一道工作的電工忙著把避難的猶太人家屬藏在發電廠里,把這次的口角完全忘掉了。但是今天他又很想和她見面。
保爾告訴他,家裡只有他一個人。這樣,朱赫來就更放心了,他說話的聲音也稍稍提高了一些。
「不知道,我怎麼會知道呢?」
他們走到她家的門口,正要分別的時候,維克多問道:
朱赫來失蹤了,他今後在家准要感到孤獨,一想到這兒,他就悵惘起來。在春雨之後,公路上到處是泥濘,車轍里還積滿褐色的泥漿。公路像一條狹長的灰色的帶子朝右邊拐了過去。
兩個人都上床了。保爾馬上就睡著了,可是朱赫來卻抽了好久的煙。接著他又從床上起來,光著腳輕輕地走到窗邊,朝街上看了很久才上床。他十分疲乏,馬上睡熟了。他的一隻手擱在枕頭下面,按住那支沉重的手槍,把槍柄焐得暖暖的。
他慌忙回到機器房,一想到他可以跟冬妮亞一塊兒過整整一個傍晚,爐火就顯得格外旺,木頭也發出了更愉快的爆裂聲。
九_九_藏_書窗子的一定是阿爾焦姆。
他們分手了。
朱赫來又邁開腳步。他本來想跟保爾說幾句話,但是他沒有說,只用一隻手做了個打招呼的姿勢。
「來吧,保爾,讓他們也認識認識你,這對他們是有好處的。」說著她就用一隻胳膊挽住他,穿過飯廳走到她的房裡去。
「你為什麼要走?我是有意叫他們同你認識認識呀。」
以前保爾總是給這些名字弄得糊裡糊塗。
「爸和媽都上鮑利尚斯基家參加命名禮去了,只留下我一個人在家。保爾,親愛的,到我家裡來吧。咱們可以一起讀列奧尼德·安德列耶夫那本非常有趣的小說《薩士卡·日古廖夫》。我已經讀了一遍,但是很想同你再讀一遍。咱們可以有一個很愉快的傍晚。你願意來嗎?」
朱赫來用簡明的話語說得非常生動易懂。一切他都清清楚楚。他對自己所走的道路是十分明確的,於是保爾也開始從他那裡懂得了一大堆名字很好聽的黨派:社會革命黨、社會民主黨、波蘭社會黨,——所有這些全都是工人階級的死敵;只有布爾什維克黨才是不屈不撓的、跟所有財主作頑強鬥爭的革命政黨。
「你們見過面嗎?這位是我的朋友保爾·柯察金。」
「呵,小弟弟,我小時候也跟你一樣。」朱赫來說,「我生來就有一種反抗的勁頭兒,只是不知道把渾身的力氣往哪兒施展。我家裡很窮。有時候,我一看到老爺們那些養得又白又胖的孩子,我就恨他們。我時常不留情地把他們揍一頓,可是除了換來父親一頓狠打以外沒有別的好處。單槍匹馬去鬥爭,是不能改變現狀的。保爾,你滿可以成為一個獻身工人階級事業的優秀戰士,一切條件你都有,只是年紀還輕,而且對階級鬥爭的意義還不大明了。現在,小弟弟,我願意引你走上正路,因為我知道你是有出息的。那些苟且偷生的傢伙我實在看不慣。現在整個世界都著了火。奴隸們造反了,他們要把舊社會推翻。但是,為了這個,需要的是一夥勇敢的弟兄,而不是嬌生慣養的寶貝蛋兒;需要的是能夠堅決鬥爭的頑強戰士,而不是那種遇到打仗就像蟑螂見到陽光馬上就鑽縫兒的膽小鬼。」
「是的,他的姓彷彿是柯察金。您記得那天晚上他走的時候是那麼古怪?是的,就是他。」
他順手把窗戶關上,但他不是馬上就離開窗子。
他從打開的窄門縫裡看見了床沿上擱著兩隻腳,腳趾分開,長著硬繭。他又握住把手輕輕一推,門一點也不客氣地響起來。於是一個頭髮蓬亂、睡眼惺忪的人從板床上坐起來,一面拚命用五個指頭搔著長了虱子的頭,一面破口大罵。那懶洋洋的、單調的罵聲停止之後,他就伸手去拿放在床頭旁邊的步槍,慢騰騰地吆喝說:
朱赫來意外的夜訪以及兩個人八天來的共同生活,給了保爾極大的影響。他初次從水兵朱赫來口中聽到了那樣多新鮮的、重要的和令人激動的話。這幾天對這個年輕的火伕的一生有著決定的意義。
「誰呀?」他向著黑暗問道。
瓦莉亞笑著,用手掩住他的嘴說:
莉莎賣弄風情地回答說:
黑暗漸漸退卻。曙光已經近了。
「嗯,您這個玩笑開得很不高明。」她冷淡地回答。
克利姆卡也和藹地笑著,露出一排白牙。
保爾在背上挨了最後一拳,伸著兩隻胳膊,撞在那黑暗的牢房的牆上。他摸到一張像木板床一樣的東西就坐下去。他受盡了折磨,被打得渾身是傷,心情十分沮喪。
克利姆卡的母親一向就是這樣喜歡嘮叨。
保爾的手深深地插|進口袋裡,一面慢慢地往鎮上走,一面回想著他們爭吵的經過。
他摸到門邊,站在那兒傾聽了一會兒。接著他輕輕地按了一下門的把手。討厭的門吱吱地響起來。
他離開板棚,感到袋裡的手槍沉甸甸的,就朝車站走去。
「您說『卑鄙』是什麼意思?您以為把襲擊押送兵的人告訴司令是卑鄙的嗎?」
「我知道。」保爾堅決地回答。
在最後一分鐘,他驟然想起了他衣袋裡的手槍。等他們從他身邊走過的時候,他就對準那兵士的後背打一槍,這樣朱赫來就可以得救了!這剎那間的決定立刻止住了他混亂的思潮。他緊緊地咬著牙,咬得發疼。不是就在昨天朱赫來還對他說過的嗎:「為了這個,需要的是一夥勇敢的弟兄……」
「您一定要來呵,您不會騙我吧?」
她走了十幾步,看見從路的拐角走出兩個人來。前面走的是一個強壯的胸脯寬闊的工人,上衣敞開,裏面穿著一件白底藍條的緊身襯衫,黑色的帽子低低地蓋在額上,一隻眼睛又青又腫。
「哦,那麼在您看來,這是高尚的了?您把他read•99csw.com們乾的那些事都忘記了?難道您不知道學校里有多少猶太人的孤兒?您還要我把保爾·柯察金的事告訴他們?謝謝您,我真沒有想到您是這種人。」
一進屋,她就笑著對那幾個青年人說:
從窗口透進來的光線照在地上,映出一個灰色的方塊。
莉莎稍微放慢了腳步,走到公路的另一邊去。在她後面的保爾這時已經走到大路上來了。
門外有人聲傳進來。守衛的兵士就在隔壁的房間里。門的下面透出一條亮光。保爾站起來,順著牆壁摸索,在房裡走了一圈。他在木板床的對面摸到一面安著牢固的齒形鐵欄杆的窗子。他用手推了一下——那東西很結實,顯然這房子從前是個倉庫。
他和冬妮亞最後一次鬧彆扭比以往哪一次都厲害。這是大約一個月以前偶然發生的。
在他那羊皮帽下面,一對眯縫著的眼睛警惕地盯著那被捕者的後腦勺。他那給香煙熏黃了的小鬍子翹向兩邊。
「小弟弟,這是明擺著的。這個事實,就像布爾什維克和共產黨員是一回事一樣地明顯。」接著,他突然非常認真地說,「你既然懂得了這麼多,那就要記住——除非你想叫他們殺死我,要不,這件事就千萬不要對任何人提起。知道嗎?」
莉莎正在好奇地打量著保爾,立刻就站起身來。
有一天,他們兩個偶然在街上見到了,冬妮亞就請他到她家去玩。她對他說:
「費奧多爾,你究竟是幹什麼的?」有一次,保爾突然問他。
保爾一聲也不響地在門口站了幾秒鐘,用仇視的眼光瞪著列辛斯基。冬妮亞連忙打破這難堪的靜默,一面請保爾進來,一面轉身對莉莎說:
就在這樣的一個黑夜裡,有一個人正獨自向前走著。
保爾注視著走過來的朱赫來和那個士兵,心裏非常亂,想不出主意。
但他把她的手從肩膀上推開,很不客氣地回答說:
「媽的,沒有上過油。」他罵了一句。
從司令部到車站去是很遠的。當他和莉莎手挽手一路走的時候,維克多心裏對這次偶然發生的事情非常滿意。
他有一種模糊的預感,慌忙穿衣出門。他把房門鎖上,把鑰匙放在約定的地方,立刻去找克利姆卡,希望從他那裡打聽到一點關於朱赫來的消息。克利姆卡的母親是一個矮胖、寬臉盤的婦人,滿臉麻子,正在洗衣服。當保爾問她知道不知道朱赫來在什麼地方的時候,她不滿意地回答說:
押送兵惡狠狠地嘟噥說:
保爾跳下床來,走到窗邊,竭力想辨認出敲窗子的人是誰,但是只能看見一個模糊的黑暗的輪廓。
維克多給這話嚇住了。
謝廖沙因為傷口沒有完全複原,就躺在保爾的床上。接著朋友們就熱烈地談起來。謝廖沙以前不論在什麼時候總是很愉快的,今天卻顯得沉靜、憂鬱。他把彼得留拉匪兵砍他的經過告訴了朱赫來。
維克多是一個人留在鎮上的。他住在姑母家裡。他的姑父是一家糖廠的副經理。他的父親西吉茲蒙德·列辛斯基早就帶著母親和妮莉到華沙去了,他的父親在那邊擔任著顯要的職位。
鐵路工人成群離開車站,到各鄉去找尋工作。
「保爾·柯察金?」他吃驚地問。
也就是這雙強有力的手臂把保爾從地上扶起來。
那司令提議親自陪送莉莎回家,但是她拒絕了。他滿嘴都是燒酒味,他的提議顯然是不懷好意的。
「走呀,走呀,別叫我用槍托子揍你!」
這時候保爾正在做夢:他夢見一個完全不像人的怪物用一挺機槍對著他;他很想逃跑,又無路可逃,機槍已經發出了一種可怕的響聲。
他在窗戶旁邊站著,傾聽著外面的動靜。這時候月亮恰好從雲層里鑽出來,把路上照亮了。他小心地觀察了路上的情形,然後轉過身來,對保爾說:
當朱赫來和保爾從莉莎身旁跑過的時候,她大吃一驚,獃獃地站在那兒了。她看出那個襲擊彼得留拉匪兵的少年不是別人,正是冬妮亞打算介紹給她的那個人。
人們開始活動了。猶太居民利用這暫時的安靜,掩埋了死者的屍體,而猶太人住區的那些矮小的屋子裡,又現出了生機。
列辛斯基也馬上認出了保爾,他驚訝地聳起他那兩道像箭似的細眉毛。
「用不著拿我在這些討厭的傢伙面前展覽,我和他們是合不來的。也許你喜歡他們,可是我恨他們。我不知道你跟他們是朋友,早知這樣,我決不到你這兒來。」
每天一到夜靜的時候,遠處就傳來一陣陣隱約的轟隆聲——戰鬥就在不遠的地方進行。
「您知道那個犯人是誰放走的嗎?」莉莎在快到家的時候,這樣問他。
過一會兒,他便帶著四個彼得留拉匪兵到保爾家去了。
「難道你還不知道我是幹什麼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