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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3

第二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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茨維塔耶夫氣勢洶洶地叫道:
現在保爾才開始模糊地明白了茨維塔耶夫的意思。保爾心裏想:「假使茨維塔耶夫對安娜不關心,他就不會那樣激動;可是假使他真是愛安娜,那麼……」保爾替安娜難過了。
檯燈的光照著他的頭,安娜正注視著他,不肯放過他面部肌肉的每一個活動。不過,他的眼睛還是非常安詳的,只有從他額上的皺紋才看得出他在緊張思索。
「您是保爾,是那個……」她結結巴巴不說了。
保爾的臉紅了,他緩緩地轉向桌子,說:
他們終於跑到安娜住所的時候,巴蒂耶瓦山崗子上的雞已經叫了。安娜躺在床上。保爾靠著桌子坐著。他抽著煙,聚精會神地凝視著灰色的煙圈向上飄動……剛才那個匪徒是他一生里殺死的第四個人。
「您認得我的兄弟嗎?」
保爾獨自到了車站。
保爾跟奧庫涅夫住在一起。他在工廠里當電工的助手。
「難道我真變得那麼厲害,連伊格納特也不認得我了嗎?」
「他剛回來。您找他嗎?」
「碰巧這一件不是秘密的,而你當燈罩用的那一張,才真正是不應該公開的文件。連它的邊兒都給燒焦了。你看見沒有?」
保爾臨走的時候,杜霞囑咐他說:
那個女人沒有把門關上。保爾一看到屋子裡不熟識的陳設和傢具,就不問而知了,但他還是問道:
這是一個熟識的聲音。保爾回過頭來一看,那人穿著皮夾克,戴著寬檐制帽,高高的鼻子,眼睛帶著小心的、不信任的神氣。
安娜的眼睛睜得很大,她的睫毛在顫動,她的眼光里含著驚喜和歡迎的神情。
保爾走到那華麗的卧車前面,正要握住把手走上去,突然,有一個人由車站的牆根那兒跳過來,抓住他的肩膀。
倉庫已經在身後了,他們走過河上的小橋,沿著通向車站的公路向拱道走去,這拱道在鐵路下面,是市區和鐵路區連結的地方。
「哎……怎麼回事……呸,這是……!」
奧庫涅夫從一個口袋裡拿出一條用報紙包著的長長的干鱒魚,又從另一個口袋裡摸出了兩塊麵包。他把文件移到桌子一邊,又在空的地方鋪了一張報紙,然後抓住乾魚頭,在桌子上使勁摔打。愉快活潑的奧庫涅夫坐在桌子旁邊,嘴巴用力地嚼著,同時,半正經半玩笑地把最近的各項新聞告訴保爾。
保爾連忙往後退,開頭兩步是側著身子走,眼睛還不住地盯著大腦袋匪徒。
菲金被開除了,一個新同志被吸收到團委會裡來,擔任政治教育部長。這個人就是保爾·柯察金。
「大夫,這是給公路上的石頭崩的。在羅夫納的戰鬥中,一顆三寸口徑的大炮炮彈在背後的公路上開了花……」
「告訴我,我們的房子是不是真的已經給搶個精光,而且全都毀了?那涼亭和所有的花圃也一定是全毀了吧?」她又用一種憂鬱的聲調問他。
「到圖書館去,大娘,讓我走吧,」他也用開玩笑的口吻說,同時輕輕地抓住她的肩膀,把她推到人行道的一邊去。卡秋莎推開他的手,一面跟他並排走,一面說:
「你這斜眼的魔鬼,你就不讓我好好做禱告。好,你這狗崽子,我馬上給你吃個夠!……」她說著就從凳子上抓起一根皮鞭來。男孩子立刻跑掉了。熱炕上面那兩個小女孩偷偷地撲哧一聲笑了。
屠弗塔一下子跳起來,好像跳蚤咬了他一口。
「這裏沒有毛病,電池也沒有壞。咱們到另外一節客車裡看看去吧,毛病一定出在那兒。」保爾說。
保爾聽出他的話里沒有誠意,仍舊用手按住茨維塔耶夫的膝蓋,十分激動地說:
「我不過是二十三歲的人,神經竟衰弱得像一個老太婆一樣。你也許會把我看作一個膽小鬼。那可就錯了。可是今天我的心情特別緊張。現在,我覺得有你在身旁,我就一點也不害怕了,這樣提心弔膽,我真有點難為情。」
青春終於勝利了。保爾沒有死於傷寒。這是他第四次死裡逃生。在床上整整躺了一個月之後,蒼白消瘦的保爾已能夠勉強用兩條搖搖晃晃的腿站起來,摸著牆壁,在房間里走動了。他的母親攙著他走到窗口,他向街上望了很久。雪在融化,積成了小水窪,在早春的陽光下閃亮。外面已經是初次解凍的溫暖天氣了。
保爾把一隻手用力地放在對方的膝蓋上。
那書記同意了。他在一張紙上草草地寫了幾個字。「把這帶給屠弗塔同志,他會把這件事辦好的。」
「再坐一會兒,我們一塊兒吃飯,斯捷莎馬上就拿牛奶來了。怎麼,你明天就走嗎?保夫卡,你身體還很虛弱呢!」
「那麼,你就應當正式擔負工作了。不要作局外人。誰見過站在一邊、不伸手就能把事情辦好的!任何人都會說你是在逃避責任,這是你無法辯解的。明天你就要把這種態度改正過來,至於奧庫涅夫,我也要和他好好地談談。」托卡列夫帶著不滿意的語氣結束了他的話。
在玫瑰牌的反面,他看到:「您是我的意中人。」保爾轉向那姑娘,盡量使語氣溫和些,問她:
「當然是呵,您是怎麼想的呢?」
在拱道的進口上面,一盞路燈掛在一個生鏽的鐵鉤子上,風吹得它輕輕地來回搖晃。它那黃澄澄的暗淡燈光,一會兒照著拱道這邊的牆,一會兒照著拱道那邊的牆。
「你講講昨天發生的事情。」
「呵,原來是這樣!你想讀書,難道你以為我就不想讀書嗎?老兄,這完全是利己主義。那就是說,讓我們大家都忙得團團轉,而你卻躲在一旁讀書?這不行,親愛的,從明天起就請你到組織部去吧。」
房間里很悶熱,大家都只有一個念頭,趕快離開這兒,到車站附近的索洛緬卡去,在那兒的栗子樹蔭底下乘涼。
安娜在驚慌失措中被保爾拉起來,她看著正躺在地上抽搐的匪徒,還不相信她已經得了救。
「你聽著,保爾,咱們倆這次談話不告訴別人。我明白,你不會說出來的,你怕安娜心裏難過。但是你可以相信我。告訴我,當你被一個匪徒掐住的時候,另外兩個匪徒是不是強|奸了安娜?」說後半句話的時候他不能自持,連忙把眼睛避開。
「孩子,我活不到你講的那神話實現的時候了……你也像你那個水手爺爺一樣,主意多,脾氣壞。他是一個真正的惡棍,願上帝饒恕我!當年塞瓦斯托波爾戰爭結束以後,他回家來,一隻手和一條腿沒了。胸口倒是戴了兩個十字勳章和兩個掛在絲帶上的五十戈比銀幣,但是老的時候還是窮死了。他的脾氣很倔強,有一次他拿了一根彎棒子,打了一個官老爺的頭,人家把他關在牢里差不多一年。十字勳章還是不管事,照樣給關起來了。我看你呀,就和你爺爺一模一樣……」
「你急急忙忙到哪兒去,政治家兼教育家?」
「屠弗塔,等一下你再同他爭吵吧。這裡有個便條給你,先把我的證件辦好吧。」
保爾用眼角一掃,看見了安娜的慘白的臉。就在這一剎那,她被另一個匪徒拖到那個倒塌的小房子里去了。那個匪徒扭著她的雙手,把她摔倒在地上。這時候保爾從映在拱道牆壁上的一條黑影,看見又有一個人跑到那邊來了。在後面,在倒塌的房子里,正在進行搏鬥。安娜正在拚命抵抗,匪徒用帽子堵住了她的嘴,她被掐住脖頸,喊叫聲中止了。掐著保爾的那個大腦袋的匪徒,顯然不願意只作這種獸行的旁觀者,也恨不得馬上就把獵物弄到手。不用說,他是土匪頭子,他對於眼前這種「分工」不滿意,他又覺得在他手裡的這個少年太年輕了,看樣子不過是調車場的一個小學徒。這個小孩子對他不會有什麼危險。「只消用槍對著他的腦門兒敲幾下,再指一指往曠場去的道路——他就會頭也不回地拚命向城裡逃跑的。」匪徒想到這裏,就放了手,對保爾說:
「告訴我,他欠您多少錢,我來代他償還。」
一個星期過去了。區黨委辦公室的人都下了班。屋子裡靜了。可是托卡列夫還沒有走。他正坐在一個靠椅上,聚精會神地看著新的文件。門外有人敲門。
「別忘記,我們等著您回來吃午飯。」
「後來,我在省委會遇到了那位問我的考試委員,我們談了兩三個鐘頭。我才知道那中學生說的話完全是一派胡言。哲學原來是一門偉大的、很重要的學問。
那兩節漆得很亮的國際客車停在車站的第一站台上。一節有大窗戶的卧車裡燈火輝煌,另一節漆黑。
保爾到了城防司令部,大家才明白剛才發生的槍殺事件是怎麼回事。死屍馬上被認出來:這是刑事調查局老早就在注意的一個著名強盜和殺人慣犯,名叫大腦袋菲姆卡。
「大叔,你別怪奧庫涅夫,是我自己請求他不要把我放到團委里去的。」保爾說。
「在團委會裡面呢?」
「為什麼要這樣大掃除呢?」茨維塔耶夫摸不著頭腦,這樣問保爾。
「呵,你看,毛病就出在這個地方了!」托卡列夫帶著一種不贊同的口吻喊著說,「你知道,孩子,你的身體還沒有複原的時候,是不能怪你的。可是現在你的身體怎麼樣,好了一點嗎?」
最後,他終於把他和屠弗塔的談話告訴了他們。大夥立刻氣憤地嚷起來。奧莉嘉狠狠地瞪了屠弗塔一眼,就向書記室走去。
直到全家都已經睡下了很久,潘克拉托夫還在向保爾訴說著這四個月來的各種事情:
「同志們,」奧庫涅夫開始說,「在我們開始依照議事日程討論團的當前任務之前,有一位同志要求讓他說幾句話,托卡列夫和我都同意,認為應該讓他說一說。」
「那麼,阿基姆同志還住在這裏嗎?他也走了嗎?」
保爾從總工程師的聲音里聽出他確實不太理解,就回答說:
悲哀的母親在家裡給兒子料理出門的行裝。保爾瞧著她,看見她正在偷偷流淚。
「你得把這個房間打開,我好換燈泡,它們都燒壞了。」保爾轉身對那個一直監視著他的人說。
茨維塔耶夫不耐煩地扭了一下身子。
「你最好把這些看一遍。自從你害了傷寒倒在床上,不少的時間已經過去了。你讀吧,看看我們做了些什麼事情,現在的情形又是什麼樣子。天快黑的時候我才能回來,那時候我們再一塊兒到俱樂部去——要是你累了的話,你就躺下睡一會兒。」
保爾不慌不忙地走到門口,但是他想了一想,又轉身回去,收回放在屠弗塔桌子上的那張書記寫的便條。屠弗塔注意地瞧著他。這壞脾氣的、長著一對大招風耳的少年「老頭」,樣子讓人不痛快,同時看起來又很好笑。
「呵,既然你不說,我就說。你認為我擋你的路,你認為——我在搶當書記,是不是?要是你心裏不這樣想的話,就不會為了菲金的事情吵架!這樣的關係會使我們整個的工作受損失。如果這件事只對你我不利,那算什麼,你愛怎麼想,就怎麼想。可是明天我們就得在一起工作。你想一想,這會有什麼樣的後果?咱們兩個是一家人。我們都是工人出身。如果你真正關心我們的事業,就請把你的手伸給我,從明天起,我們作個好朋友。要是你還是捨不得扔掉你那些無聊的念頭,還是一味想爭吵下去,那麼,我可以老實告訴你,它在我們工作中所造成的每一件損失,都要引起你我無情的鬥爭。現在,我的手就在這兒——這還是你的同志的手,要是你這時候握住它的話。」
列車員開了門上的鎖,兩個人就踏進黑暗的走廊。保爾用手電筒照著電線,很快地找到了短路的地方。幾分鐘后,走廊上的第一個燈泡亮了,一片灰暗的淡光照到走廊上。
「嘟嗚,開步走!吁!別胡鬧!」
母親吃驚地看了看他,問道:
現在,保爾可以完全看清楚她了。那熟識的尖細的眉毛,那傲慢的緊閉著的雙唇,一點也沒有錯:站在他面前的正是涅莉·列辛斯卡亞。這律師的女兒,不能不發現保爾的驚愕的眼光。但是保爾雖然還認得她,她卻沒有看出這個電工就是她那個不安生的鄰居,四年來他已經長大了。
奧庫涅夫伸出一隻手,上下擺著,叫大家靜下來。
可是,經過了很久的爭論,奧庫涅夫還是讓步了。他說:
「哎呀,我一直找了它三天!怎麼也找不著。現在我想起來了,這是前天沃林采夫拿它當燈罩用來著,後來他自己還動手找,找得滿頭大汗還是找不到。」奧庫涅夫拿起那張紙,非常小心地折好,把它塞在褥子下面。「往後我們要把一切安排好。」他安慰自己說,「現在我們吃點東西吧,回頭到俱樂部去。來,保爾,坐到桌子這邊來!」
保爾沒有回答她的問題。然而他非常想知道和他談話的人究竟是誰,因此他接連提出了好幾個問題,穆拉也都高興地回答了。幾分鐘后,他知道了她正在中學讀書,她的父親是一個車輛檢查員。他還知道她早就認得他,而且老早就想和他交朋友。
保爾想不到自己的聲音是那樣嚴厲。
他把頭斜靠著那一列貝殼做成的琴鍵,奏出來的新鮮音調引起了母親的驚奇。
「紫羅蘭。」
屠弗塔接了條子,仔細地看了好一會兒,接著又看了看保爾。最後他總算把這事情弄明白了。他說:
「我在車間。我什麼都做一點。在團支部里,我領導一個政治學習小組。」
「您長得多快呵!記得您那時候還是一個野孩子。」
他晚read.99csw•com上回來的時候,房裡地板上滿是打開的報紙,一大堆書也從床底下給拖了出來,其中一部分堆在桌子上。保爾正坐在床上,讀著中央委員會最近的來信,這些是他從奧庫涅夫的枕頭下面找出來的。
「你們瞧,你們瞧!尼古拉今天多神氣,就像一個擦乾淨的銅茶壺!」
「可是你看他那件闊氣的皮上衣,一定是偷來的……」
「趕快給我滾……從哪兒來的,還滾回哪兒去。可是不許做聲。要是你不聽話,我就沖你喉嚨里來一槍。」大腦袋傢伙用槍筒敲了敲保爾的腦門,啞著嗓子說:「趕快滾!」同時把槍口朝下,表示不預備沖保爾的背後開槍。
一天晚上,奧庫涅夫難為情地在保爾床前來回地轉了很久,後來,他就坐在床邊兒上,一隻手蓋住保爾正在讀的一本書。
保爾微微一笑,把他正在讀的信擱在旁邊,說:
他挨了這一槍,就像鬼叫似地喊了一聲,身子向拱道的牆壁一晃蕩,用手抓著牆,就慢慢地倒在地上了。這時候,一個影子從倒塌的房子里向下面溝里跑了。保爾朝著他又放一槍。接著第二個影子也彎著腰連跑帶跳地向拱道的黑暗處逃去。保爾又放了一槍,但是都沒有命中,只把拱道牆上的水泥打得亂飛,而影子朝旁邊一躲,就在黑暗中消逝了。保爾的勃朗寧手槍又朝影子的後面接連打了三下,引起了深夜人們的不安。倒在拱道牆邊的那個大腦袋匪徒,正在那兒像一條蛆似的作著垂死的掙扎。
「我不想拉琴了,我和穆拉就要走了。」
奧庫涅夫領著保爾經過工作人員的入口,走到俱樂部的後台。塔莉亞和安娜擠在一群鐵路工廠共青團員中間,坐在講台右面、鋼琴旁邊的角落裡。在安娜對面椅子上搖著身子的是鐵路工廠共青團支部書記沃林采夫。他那紅潤的臉蛋好像一個八月的蘋果,頭髮和眉毛都是麥秸色的,身上穿著一件已經破舊的黑皮夾克。
現在他不能不嚴肅地考慮在哪兒過夜的問題。
「你到什麼地方去了?」
「我必須到城防司令部去。這件事應該馬上報告。」
「是的,」保爾提醒她說,「那個老媽子的兒子。」
茨維塔耶夫有點回答不出來了,後來他覺得保爾已經看透了他的心思,就惱羞成怒地說:
在人事處里,屠弗塔正忙著大罵他的助手——統計員。保爾聽他們兩個吵了一會兒,發覺這爭吵簡直沒有個完,他就在這人事處的負責人爭得面紅耳赤的時候,攔住他說:
他們兩個坐了一會兒,說些平常見面時沒意思的寒暄話,保爾就起身告辭。但是阿爾焦姆留住他。
保爾故意不理她。
阿爾焦姆靠桌子坐著,似乎有點兒難為情。他這門親事,他母親和保爾兩人都不贊成。他本來是個血統工人,但不知道為什麼竟和石匠的女兒,認識了三年的美麗的女裁縫加莉娜斷絕了關係,和難看的斯捷莎結了婚,入贅到這個沒有一個男勞動力的五口之家。
涅莉尖刻地冷笑了一下,說:
他從遠處就看見了樓角上那間房子有燈光。他竭力使自己鎮定,拉開了那扇橡木的大門。他在樓梯上站了幾秒鐘,聽見了麗達房間里的人聲,有人正在那兒彈吉他。
「呵,原來你要和我談的就是這個呀。我還以為是為了工作呢!」
他們都拖著許多包裹和口袋,匆匆忙忙塞在坐位下面。
那女人第一個走進那個房間,保爾跟在她後面。列車員站在門口,身子堵住了門。保爾一進去,首先看見的是壁網裡的兩隻精緻的手提皮箱、一件隨便丟在沙發上的絲絨大衣,以及在車窗旁小桌子上的一瓶香水和一個翡翠色的小粉盒。那女人坐在沙發的一角上,撩了撩她那淡黃色的頭髮,注視著保爾幹活。
「好了一點。」
從走廊里射進來的一條燈光,落在那女人的肩膀上。她穿一件由巴黎的第一流裁縫用最薄的里昂綢料子做的衣服,露著胳膊和肩膀。耳垂上一顆來回搖晃的水滴形鑽石閃爍發光。她的臉在暗處,保爾只能看見她的彷彿是象牙做成的肩膀和胳膊。保爾敏捷地用螺絲刀換好了天花板上的燈泡,車廂里立刻亮起來了。接著,他還得修理另一盞恰好在那女人坐著的位子上面的電燈,因此他站在她面前,對她說:
「我跟麻雀說話……現在它飛走了,這狡猾的小東西。」他無力地笑了笑。
「菲金事件只是一個信號,主要的還不是菲金。我昨天搜集了幾個數字。」他從口袋裡拿出一個筆記本。「這些數字是我從考勤簿上得來的。請大家注意地聽一下:團員有百分之二十三每天要遲到五至十五分鐘。這已經成了一種規律。有百分之十七的團員,每月都有一天或兩天不來廠工作。但是團外青年曠工的卻只佔百分之十四。這些數字比鞭打還要厲害。我又順手把別的數字記下來:黨員每月曠工一天的,佔百分之四,遲到的也是佔百分之四。黨外的成年工人每月曠工一天的佔百分之十一,遲到的佔百分之十三。再就損壞工具而論——百分之九十是青年工人,其中百分之七是生手。從這兒我們可以得出一個結論:團員的工作比黨員和黨外的成年工人要壞得多。但是,並非各處都是這樣。我們對鍛工車間只有欽佩,電工車間的情形也挺不錯,其他各車間就大同小異了。依我的意見,霍穆托夫同志關於紀律的發言只是說了應說的四分之一。現在,我們的任務就是要矯正這些不正常的現象。我不想鼓動諸位,也不想為這事開個群眾大會,但是,我們應該毫不留情地向這種不負責任和不守紀律的現象發動攻勢。老工人們都直率地說:『從前大家替老闆做工的時候,還做得好一些,替資本家做工的時候,一般說來,都比較仔細,現在我們自己是主人了,可是竟發生了這種事情,這是無法原諒的。』這主要還不是菲金和其他個別工人的過錯,這是我們自己,我們所有的人的過錯,因為我們不但沒有嚴肅地和這種壞事鬥爭,有時反而拿這個或那個作借口,來袒護菲金那樣的人。
「你不是都知道了嗎?」
「是的。」
「究竟是什麼妖魔把阿爾焦姆勾引到這兒來的呢?現在他怎麼也擺脫不掉了。斯捷莎每年會養一個小孩,阿爾焦姆的負擔也就越來越重,像一隻鑽進牛糞堆里的甲蟲。弄不好,他甚至還會把調車場的工作也扔掉,而我呢,原來還想引導他參加政治活動呢!」保爾在小鎮荒涼的街上慢慢走著的時候這樣想,心裏很陰鬱。
保爾很快就睡著了。
涅莉的臉頓時紅了。她說:
就連這個房間的布置也是在他個人的監督下進行的。
現在,他正在主持會議,得意地半躺在那隻由共青團俱樂部搬來的惟一的軟靠椅上。這會議是秘密的。當黨小組長霍穆托夫正要說話的時候,外面有人在敲閂著的門。茨維塔耶夫不滿意地把眉頭皺起來。外面又敲了一下。卡秋莎·澤列諾娃站起來,開了門。門外是保爾,卡秋莎就讓他走了進來。
但是安娜卻不肯鬆開。
在托卡列夫後面,在一個綠色松枝做成的框子里,鑲著《共產黨宣言》的天才作者那鬚髮紛披像獅子一樣的頭像。當奧庫涅夫宣布開會的時候,托卡列夫的眼睛注視著站在後台過道上的保爾·柯察金。
「車站上現在停著兩節波蘭領事館乘坐的外交專車。他們的電燈滅了,可是列車一點鐘后就要開走,需要把電線修好。保爾,你帶工具箱去一趟吧。這是緊急任務。」
保爾已經向一隻沒有人坐的凳子走去,這時茨維塔耶夫喊住他說:
「呵,我妨礙您了。」她說著非常流利的俄國話,輕盈地站起來,差不多和保爾並肩站著。
「穆拉·沃林采娃。」
「喂,究竟有什麼事情?你說呀!」
保爾用力扶著安娜,把她拉到燈光照不到的地方去,然後轉身向城裡走,向車站奔去。這時候在拱道旁邊,在路基上,已經有了燈光,鐵路線上砰地響起報警的槍聲。
五個支委里有三個認為應該給菲金申斥處分,並調他去做別的工作。茨維塔耶夫就是這三人中的一個。其餘兩個乾脆認為菲金沒有錯誤。
「自然,你是對的。我們早就應該把這個問題正式提出來。鐵路工廠是本區的重點單位,應當從那兒開始。你剛才說,你和茨維塔耶夫衝突過了?這樣不好。他固然是一個自大的青年,不過,你不是挺會做青年工作嗎?我正要問你,現在,你在鐵路工廠究竟幹什麼?」
保爾跟著她走到房間里,把口袋放在地板上。潘克拉托夫趕緊咽下一口麵包,從桌子旁邊回過頭來,對客人說:
省委書記和藹地微笑著,傾聽著奧庫涅夫、奧莉嘉和別的人所提出的撤換屠弗塔的要求。他安慰他們說:
「難道你不高興我的坦率嗎?」她撒嬌地噘著嘴唇,說。
「那麼你們就干吧。嗯……這件事確實很有意思……我們該怎麼說呢?……怎樣解釋這種自願搞好車間衛生的主動精神呢?你們這些工作全是在下工后做的嗎?」
「哎喲!想不到您也洗了腦子了!不過,這是波蘭代表團的專車,我是這個包廂的主婦,您呢,還是跟從前一樣,是個僕人。您現在到這裏來修理電燈,也是為了讓我舒服地坐在這沙發上看看書,翻翻報。從前你母親替我們洗衣裳,你也時常替我們挑水。現在我們見面,你我的地位仍然沒有變。」
茨維塔耶夫是一個「脫產幹部」。就行業來說,他是一個鍛工,由於過去四個月表現出來的才能,他被提拔擔任全廠共青團的領導工作,並且當了團區委常委和省委委員。他本來在機械工廠,是新調到鐵路工廠來的。他從一開始就把一切權力都緊緊地抓在他個人手裡。他是一個剛愎自用、獨斷專行的人,一進廠就抑制了大家的創造性。他包辦一切,但是又包辦不了,於是就對自己的助手們大發雷霆,說他們什麼也不幹。
「什麼事情?」茨維塔耶夫粗聲粗氣地問他。
茨維塔耶夫的煙捲一會兒亮,一會兒暗。
現在保爾已經知道和他談話的人是誰了。沃林采夫是區里最積極的共青團員之一,但是他顯然沒有充分關心他的妹妹,所以她漸漸變成了一個沒知識的小市民了。最近一年來,她開始像著了迷似的參加她的朋友們這種接吻的晚會。她在她哥哥那裡見過保爾多次。
屠弗塔的助手聽了這話,再也不能保持中立,開心地哈哈大笑起來。
「看樣子,一定是個癆病鬼。」
看見潘克拉托夫的臉急得通紅,保爾忍不住笑出聲來。
「您去吧。」
保爾站起來,說:
「你請求他這樣做,他也就尊重你的意見?唉,我真不知道要怎樣對付你們這些團員們……來,來,孩子,咱們還是照老規矩……你讀讀報給我聽,我這眼睛越來越不中用了。」
聽見他的喊聲,他的姐姐和母親也都從隔壁房間跑了進來。他們三個人在一起到底認出了站在他們面前的確實是保爾·柯察金。
他的思想被她這一問,就像由半明的地方飄到半暗的地方去的煙一樣消失了,他就把剛剛撞進腦子裡的念頭說了出來:
正當大家起身要走的時候,那架老式的埃里克松電話機煩躁地響了起來。茨維塔耶夫竭力在嘈雜的人聲中和對方談話。接著他放下聽筒,轉身對保爾說:
離拱道進口大約十來步光景,緊靠馬路旁邊,有一所孤零零的小房子。兩年以前,小房子上面落過一個炮彈,內部全被炸壞了,正面成了一片廢墟,現在它還像一個張著大口的乞丐,坐在路旁現出一副窮相。這時可以看見拱道上面有一列火車開過去。
「在那裡幹些什麼?」卡秋莎開玩笑地學著他說,「反正不是禱告上帝,而是快樂地消磨時光,就是這樣。你會拉手風琴,是不是?可是我從來就沒有聽你拉過。那麼今天就請你拉一下,讓我聽一聽吧。齊娜的叔叔有一架手風琴,可是他拉得不好。女孩子們都很喜歡你,你卻成天把工夫花在書本上。我問你,什麼地方有這樣的規定,說團員不應該有一點娛樂?跟我去吧。求你答應,別叫我把唾沫都說幹了;如果這回你不答應我,我就一個月不跟你說話。」
「保爾!怎麼回事,我們都以為你是死了!……等一下,你叫什麼名字?」
潘克拉托夫氣呼呼地哼了一聲,接著又說下去:
「算了吧,你別裝模作樣。只有外交家才那樣裝樣子。你乾脆回答我——為什麼我不合你的心意?」
她站在門口,身子嬌媚地俯向前面;她那敏感的鼻孔——聞慣古柯因麻醉劑的鼻孔——正在顫動。接著沙發上面的電燈統統亮了。保爾挺直了身子,說道:
保爾那雙像是著了魔的藍灰色的眼睛極度緊張地注視著這個槍口。現在死神從槍口裡迫視著他。他沒有力量,也不敢把眼睛從槍口移開哪怕是百分之一秒的時間。他等著開槍。但是槍沒有響,於是保爾那睜大的眼睛就看清了那匪徒的面孔:一個大腦袋,方下巴,滿臉黑鬍子,眼睛在便帽的寬帽檐下面,看不清楚。
保爾為了不讓油漆蹭到他身上,小心地繞過他身邊,徑自朝門口走去。每天晚上保爾都到公共圖書館去,直到很晚才走。他和圖書館那三位女職員已經混得很熟,同時又運用各種宣傳手段,使他終於得到隨意翻閱各種書籍的許可。他為尋找那些有趣而又有用的書,可以爬上扶梯,在那巨大的書櫥前面一本一本地一連翻它幾個鐘頭。圖書館的書多半是舊的。只有一個不大的書櫥里放著很少一部分新書。其中有一些是偶然收集來的內戰時期的小冊子,還有馬克思的《資本論》、《鐵蹄》以及別的一些書。在舊書堆里,保爾找到一本叫做《斯巴達克》的小說。他花了兩個晚上讀了它,又把它送回書櫥里,跟高爾基的那些作品擺在一起。他總是把那些最有趣的、性質相近的書擺在一起。九_九_藏_書
「不礙事。當時我躺了兩個鐘頭,隨後又繼續騎馬。直到現在才第一次發作。」
幾年以前,保爾曾經見過這樣的晚會,當時他沒有參加,可是他認為這些是正常的現象。現在,他和小城鎮的小市民生活永遠斷絕了關係,這樣的晚會在他看來是無聊的,甚至是可笑的。
他們把他拖進圈子裡,紛紛向他提出問題:
「我知道這是內部會議。不過我很想知道你們對菲金事件的意見。我想提出一個與這件事有關係的新問題。怎麼,你反對我出席嗎?」
會場里一百人中,至少有八十人是認得柯察金的。當大家所熟識的這個高個子的、臉色蒼白的青年人在講台前面出現並開始說話的時候,會場上立刻發出熱烈的掌聲和喜悅的歡呼聲。
第二天,保爾把他的東西搬到廠里的男宿捨去了。幾天之後,在安娜那裡舉行了一個親切的不備食物的晚會——為慶賀塔莉亞與奧庫涅夫同志結合的一個共產主義式的晚會。在這晚會上,人們追述往事,朗誦他們讀過的最動人的作品,合唱了許多歌,而且唱得非常好。戰鬥的歌聲傳到遠處。後來卡秋莎和穆拉把手風琴也拿來了,於是那些深沉的男低音以及手風琴銀鈴般的旋律,響遍了整個房間。那天晚上,保爾奏得十分出色。而當瘦長的潘克拉托夫出人意外地開始跳起舞來的時候,保爾更是無拘無束了。他改變了時新的格調,像燃起一把火一樣奏了起來:
「你為什麼要把時間花在這種無聊的玩意兒上面呢?」
「斯特里日同志,這個『但是』就表示您還是沒想通。什麼人告訴過您,說布爾什維克會放著這些垃圾不管呢?您再等一些時候,我們還要進一步開展這項工作。那時候還有更多的事情讓您覺得驚奇呢。」
「您找誰?」
奧庫涅夫把那張邊兒已經燒焦的紙拿下來,看看上面的題目,用手掌拍了一下自己的前額,喊道:
大眼睛的女漆工卡秋莎是一個好同志,又是一個很好的團員。保爾不願意使她太傷心,雖然覺得這種事情有點彆扭,在躊躇了一會兒之後,他終於答應了跟她一道去。
「你們這樣的人有什麼用?用不著我們的軍刀,古柯因就會要你們的命。你這樣的女人,就是白給,我也不要!」
「保爾,親愛的,你不能留在這兒嗎?我這麼大年紀了,孤零零地一個人在這兒多難過呵。不管養多少孩子,可是一長大就跑了。你戀著城市幹什麼?這裏也一樣可以生活呀!是不是你也在那裡看上了一個剪頭髮的短尾巴鵪鶉?你瞧,你們全是那樣,什麼話也不肯對我這老太婆說。阿爾焦姆的親事一點也不對我講,你呢,那更不用說了。只有在你們生病或者受傷的時候,我才有機會看到你們。」她低聲訴說著,一面把她兒子的幾件簡單的衣物放到一個乾淨的布袋裡去。
第二天晚上,保爾在到圖書館去的路上遇到了卡秋莎·澤列諾娃。她緊緊地拉住保爾的工作服的袖口,開玩笑地擋住他的路說:
「我提議把菲金當作一個懶惰的、不負責任的工人和生產的破壞者,從共青團開除出去。我們應該把他的事情登在壁報上,並且公開地、一點也不怕什麼議論地把這些數字在一篇文章里公布出去。我們的力量是夠大的,我們有強大的後盾。共青團的基本群眾都是優秀的工人。他們中間有六十個人參加過博雅爾卡的築路工作,這是一個最可靠的學校。在他們的協助與合作之下,我們一定能夠糾正這些缺點。不過我們必須一刀兩斷地完全拋棄對這個事件所取的妥協態度。」
接著,破舊的矮木房的小窗戶推開了,阿爾焦姆叫道:
保爾非常滿意地感覺到,茨維塔耶夫那隻骨節粗大的手,放在了他的手掌上。
接著,茨維塔耶夫假裝驚訝,用一種激動的聲音說:
「恢復你的團籍,這當然沒有問題。不過要把你送到鐵路工廠去,可就有點為難了,最近才當選的團省委委員茨維塔耶夫已經在那兒負責了。我們派你到別處工作吧。」
「弟兄們,別嚷嚷。」他說,「托卡列夫馬上就到,他一到我們就開會。」
激烈的爭論繼續了三個鐘頭,天很晚的時候才結束。最後,大家的意見一致傾向保爾方面,茨維塔耶夫終於給不可推翻的事實的邏輯所擊敗,失去了大多數的支持。這時候,他竟採取了荒唐的手段——違反了民主,堅持保爾應當在最後表決之前離開會場。
夜晚悶熱,又很黑。城裡的人都睡了。參加會議的人都沿著靜寂的街道四散走開。他們的腳步聲和談話聲也都漸漸地消失了。保爾和安娜很快地走過了市中心的街道。在空無一人的市場上,曾有一個巡查攔住他們,驗過了證件,就放他們過去。他們穿過林蔭大道,走出了通向曠場的黑暗無人的小街。再往左一轉,就走到和路局總倉庫平行的公路上了。這個倉庫是一排高大的水泥建築,陰森而可怕。安娜不由得有點不安起來。她仔細向暗處瞧著,心神不定地、所答非所問地和保爾談著話。直到弄清楚那可怕的陰影不過是一根電線杆的時候,安娜才笑了起來,並把她剛才的心情告訴了保爾。她拉著保爾的手,肩膀緊靠著他的肩膀,這樣她的心神才安定下來。
壞蛋鄧尼金傷心啦,
「一定來。」
保爾一向是個沉著靜默的人,但這一席話說得很尖銳、很激烈。茨維塔耶夫現在才初次看見保爾的本色。他也知道保爾的話是正確的,但是那種戒備的感情仍然阻礙他贊成保爾的意見。他把保爾的發言看做是對整個組織狀態的嚴厲批評,看做是破壞他茨維塔耶夫的威信,所以他決定反擊。在反駁時,他首先斥責保爾袒護孟什維克霍多羅夫。
他竭力克服疲勞,勉強站起來。
「公民,您要到哪兒去?」
「大娘,伊格納特在家嗎?」
一陣沉默。過了一會兒,茨維塔耶夫才很費力地說出:
奧庫涅夫狠命地搖著鈴,連那些頂愛說話的人也趕緊停止了談話。
「真正的原因,尼古拉,我想讀一點書。」
「你要幹什麼?你是來偷東西的吧?你頂好還是快走,我媽的脾氣是頂凶的。」
在車間遠處的一個角落裡,有一群人正在那裡結束油漆的工作。斯特里日走上前去,柯察金手裡拿著一罐調好的油漆迎面走過來。他攔住保爾,問道:
豬馱著男孩子在院子里四處奔跑。它竭力想把男孩子摔下來,但是那斜眼的小流氓卻騎得很穩。
「怎麼,你是瞎子,還是昨天剛來的?」他叱責菲金,因為他知道,如果這樣用下去,那鑽頭一定要壞的。
「什麼了不起的事情?」托卡列夫嘟噥著說,用力抽了一口煙。奧庫涅夫抓住他的手,把他拖到後台去了。
現在他的演奏跟過去不同了,它不再是那種輕飄的音調了,也不再是那種粗獷的調子了,也不再是那種曾經使這青年手風琴手聞名全鎮的如醉如狂的奔放的旋律了。他的樂調現在是和諧的,它仍然有力量,但是比過去更深沉了。
「親愛的,這可不是小毛病呵。脊骨是不喜歡這樣震動的。希望它將來不要發作。穿上衣服吧,柯察金同志。」
在工作頂緊張的時候,茨維塔耶夫走進車間,叫保爾到他跟前。他把保爾帶到走廊上僻靜的角落裡。茨維塔耶夫很激動,不知從何說起,最後,才擠出了這麼一句話:
「維克多也在這兒嗎?」
「太太,請許可我出去一會兒,少校要喝冰鎮的啤酒。」
黑夜、荒涼的曠地,以及在大會上聽到的昨天在波多爾地方發生的可怕的暗殺事件,曾經引起了她的恐怖,但是保爾的鎮定、他的煙捲的火光、在一剎那間被火光所照亮的臉和剛毅的眉毛——這一切,把所有的恐怖都驅散了。
從調車場下班回來,為了整理那小小的家業,他就把所有的力量都花費在莊稼活兒上。
他的生活的根早已從這裏拔掉了,現在大城市使他感到更親切了。同志關係和勞動的堅強有力的紐帶,把他和大城市緊緊結合在一起。
他們說的是波蘭話。
現在她覺得保爾並不贊成她的行為,所以當別人叫她「喂鴿子」的時候,她一看見保爾臉上那種譏諷的微笑,就堅決地拒絕了。他們兩個又坐了一會兒,穆拉把她的事情全告訴了他。這時卡秋莎跑到保爾跟前,說:
穆拉有些不好意思,不知道怎樣回答才好。
「呵,你還是那個老樣子?你是一個青年人,可是比這地方檔案庫里的老耗子還要糊塗。屠弗塔,你什麼時候才長進一點呢?」
那個人用許多問題盤問保爾,直到他證實這青年人的確認得朱赫來之後,才對他說,朱赫來兩個月之前就調到塔什干去了,在土耳其斯坦前線工作。保爾非常失望,他甚至沒有再詢問底細,就一句話也不說地轉身走出去。他突然感到非常疲倦,不得不在台階上坐下來。
「我到鐵路工廠里去不會妨礙茨維塔耶夫的工作。我只是到車間里去做我本行的事情而不是去當工廠共青團的書記,而且我眼下身體還很不好,我請求不要派我別的工作。」
「你為什麼要問這個呢?」
「你哥哥是調車場團支部的書記,是不是?」
散會之後,保爾在外面等候茨維塔耶夫。
「共青團可不是大雜院呵!」茨維塔耶夫頑固地、帶著粗魯而蔑視的神氣回答說。
有一天晚上,安娜來找奧庫涅夫。只有保爾一個人坐在屋子裡。她說:
「咱們坐一會兒。」保爾首先坐了下去。
保爾在他的對面坐下,仔細地瞧著這個接替阿基姆的人。
保爾在全場歡呼聲里走下講台,朝安娜和塔莉亞坐著的地方走去。他很快地和幾個人握了手。朋友們擠了擠,讓保爾坐下。塔莉亞的手放到保爾的手上,用力緊緊地握住它。
「我們已經結束這無聊的玩意兒了。馬上就開始跳舞。」
於是電氣工人就在車間門口用磚頭鋪了一塊小小的平地,又用粗鐵絲編了一個刮靴底用的墊子放在上面,這樣,清理院子的工作就停下了。至於屋子裡的清掃工作,在晚上下工后仍然繼續進行。當總工程師斯特里日一星期後走進來的時候,車間已經煥然一新。那些嵌著鐵框的大玻璃窗,因為上面積了多年的油垢和灰塵已經擦掉,所以透進了陽光。陽光射到機器房裡,使揩拭乾凈的柴油機的銅鑄件發出耀眼的亮光。機器的大部件已經塗上綠油漆,有人甚至還在輪輻上畫了黃色的箭頭。斯特里日站著點了點頭:
一個臉黃得像羊皮紙的老婦人,手裡拿著火叉在灶旁忙著。她冷冷地瞟了保爾一眼,讓他走過去。她把鐵鍋碰得亂響。
一個老太太開了門。她披著一條樸素的頭巾,頭巾角在下巴底下打個結。這是潘克拉托夫的母親。
「最初,我的體力還沒有完全恢復,而且需要讀一點書,因此我沒有正式參加領導工作。」
喂,街坊們,街坊們!
會場里發出了贊成的喊聲,於是奧庫涅夫提高聲音喊著說:
「好的,我讓你休息兩個月,這個你得感謝我。不過你和茨維塔耶夫往後一定合不來,他是一個非常自負的傢伙。」
開門的是一個不認識的女人,年紀很輕,鬢上垂著鬈髮。她驚疑地看著保爾。
「我也這樣想,但是……」
「那房子現在是我們的,不是你們的,我們不會弄壞它的。」
「我問你,茨維塔耶夫,你為什麼這樣忌恨我?」
他拿了工具箱,只兩步就走到門口。她閃到一旁讓他走過去。當他走到走廊的盡頭時,他聽見她用波蘭話低聲罵他:
「他也走了,現在他是共青團敖德薩省委書記。」
「薩莫欣和布蒂利亞克剛才說菲金是『自己人』,是『完全可靠的』,是一個積極分子,擔負社會工作。至於弄壞了鑽頭——算了吧,那又算得了什麼?誰都可能弄壞東西。他是『自己人』,而工長霍多羅夫卻是『外人』。……雖然向來就沒有人對霍多羅夫進行過教育……不錯,他時常挑別人的過錯,可是,他已經有了三十年的工齡了!我們現在先不談他的政治立場。就這件事說,他是對的:他是一個黨外的人,但他卻愛九*九*藏*書惜國家的財產,而我們自己的人卻毀壞從外國買來的貴重工具。應當怎樣去解釋這種顛倒的現象呢?我認為,我們現在應當打響第一炮,從這裏展開我們的攻勢。
「應當把屠弗塔撤職,送他到碼頭上,在潘克拉托夫管教下當一年碼頭工人。這傢伙是死守公式的官僚!」奧莉嘉忿忿地說。
保爾打算悄悄抽回他的手,他一邊朝拱道走著,一邊不由得想快把被女伴抓著的那隻手空出來。
「呵,我主耶穌,我成天忙這些倒霉事情,連禱告都沒工夫了!」她把脖子上的圍巾拿下來,又斜著眼看了客人一眼,然後走到屋子的一個角落——那裡掛著年久發黑、面色憂鬱的聖像。她三個瘦削的指頭捏在一起,在胸前畫了一個十字。
阿爾焦姆知道保爾不贊成他,說他這是退入「小資產階級自發勢力」,因此他擔心地觀察著保爾對他周圍一切事物所抱的態度。
「大叔,跟我到後台來一下子,我讓你見一見你認得的一個人。你看見了一定要大吃一驚!」
「這是什麼?」
那醫生皺著眉頭,仔細看了看那個深窩。
「什麼,你想嚇我嗎?用不著你說,我自己就會向黨組織提出的,而且我還要彙報關於你的問題。要是你自己不想工作,就別妨礙別人。」
「玫瑰。」她又遞給了他第二張牌。
街上這種繁忙和喧鬧,多少減輕了他因為朱赫來不在而引起的失望。他往哪裡去呢?回索洛緬卡——他的許多朋友都在那兒,——但是太遠了。離這兒不遠的大學環路的那座房子自然地浮上了他的心頭。他現在當然要到那兒去。本來么,除了朱赫來之外,他最想去看的同志就是麗達。到了那兒,他還可以在阿基姆房間里過夜。
一隻灰胸脯的麻雀神氣十足地站在窗外櫻桃樹的枝丫上,時時用狡猾的小眼睛偷看保爾。
人最寶貴的是生命。生命每個人只有一次。人的一生應當這樣度過:當回憶往事的時候,他不會因為虛度年華而悔恨,也不會因為碌碌無為而羞愧;在臨死的時候,他能夠說:「我的整個生命和全部精力,都已經獻給了世界上最壯麗的事業——為人類的解放而鬥爭。」人應當趕緊地、充分地生活,因為意外的疾病或悲慘的事故隨時都可以突然結束他的生命。
托卡列夫嘲笑地打了聲口哨,說:
卡秋莎討好地說:
「你來嗎,奧莉嘉?」
奧庫涅夫得意地喊道:
「同志,請在團員名單上添上我的名字,再把我派到鐵路工廠里去。請你責成誰安排一下。」
保爾跟著列車員走進了華麗的卧車,有幾個穿著時髦的旅行服裝的人坐在那兒。一個婦人坐在一張鋪著玫瑰圖案的綢子檯布的桌子旁邊,背朝著門,正在和一個站在她前面的高個軍官談話。保爾一走進去,他們的談話就停止了。
「該死的東西,還不跳下來,要不,會把你給摔死的,你這個小魔鬼!」
「好的,去他的吧,」奧庫涅夫同意了。「保爾,現在咱們到索洛緬卡去吧。今天,我們在俱樂部召開共青團積極分子大會。他們還沒有一個人知道你的情況,因此我們一宣布:『現在,請柯察金同志講話!』大家一定會大吃一驚。好小夥子,親愛的保爾,你沒有死就對啦。要是你真地死了,對無產階級有什麼好處呢?」奧庫涅夫開玩笑地結束他的話,然後就摟著保爾,推著他到走廊上去了。
「媽媽,親愛的,鵪鶉是沒有的!你老人家不是知道嗎?鳥兒才尋找它的同類呢!那麼,你把我當什麼,難道我是雄鵪鶉嗎?」
「要是你們真的奪取了華沙,你們會拿我怎樣辦呢?把我切成肉片呢,還是拿我去作你們的老婆?」
保爾叫卡秋莎在他旁邊坐下,利用周圍的人們說笑和喊叫的機會,對她說:
「但是杜巴瓦和扎爾基卻考取了。當然,杜巴瓦以前念過不少書,可是扎爾基並不比我高明多少。不用說,這是他的勳章幫了他的忙。一句話,只有我白歡喜了一場。他們叫我在這裏碼頭上做管理工作。現在我就代理貨運主任的職務。以前,我總是為了各種青年工作,和碼頭上一些什麼『主任』鬧矛盾,好,現在我自己倒作起碼頭主任來了。現在,要是我碰到一個懶蟲,或是一個拖拖拉拉的傢伙,我就同時以團委書記和碼頭主任的身份督促他。老實說,他們是什麼事也騙不了我的。好了,關於我的事情,以後再談。那麼,我還應當告訴你一些什麼消息呢?阿基姆的事情你已經知道了,省委會裡始終沒有調動工作的老人只有一個,那就是屠弗塔。托卡列夫作了索洛緬卡區的黨委書記。你們公社的社員奧庫涅夫在共青團區委會工作。塔莉亞是政治教育部部長。鐵路工廠里你原來的職位已經由一個叫茨維塔耶夫的代替了。這個人我不大認識,只在省委會裡見過面,看樣子倒不糊塗,就是太自負些。此外,你也許還記得安娜·鮑哈特吧,她也在索洛緬卡,是區黨委的婦女部部長。別的人我早已告訴你了。保爾,現在黨把很多人送去學習了。老幹部現在都在省黨政幹部學校上課。他們答應明年也送我上學去。」
保爾簡單地說明了來意。這時另一個人從車廂後面走了出來,對保爾說:
的確,區委書記托卡列夫向他們走來。奧庫涅夫跑過去迎他。
「進來!」托卡列夫應了一聲。
「我們在天上的父,願人都尊你的名為聖。」她用乾癟的嘴唇小聲地念著。
「什麼樣的晚會?在那裡幹些什麼?」
保爾皺著眉頭對他說:
保爾抱住母親的肩膀,把她拉到自己跟前,說:
「女公民,我是怎樣也不會替您敲一顆銹釘子的,不過,既然資產階級發明了所謂外交,我們也能對付。事實上我們比他們更有禮貌些。我們不會砍下他們的頭,也不會跟您一樣,說出那些骯髒難聽的話。」
「大叔,這是我要消滅不負責的現象。我想,是時候了。要是你同意的話,我請求你給予支持。」
黨委會通過了共青團委多數人同意的意見。因此黨和團現在都要擔負一個重要而困難的任務——每個人都勤懇工作,成為遵守勞動紀律的模範。茨維塔耶夫在團委會上受到了很嚴厲的批評。開頭他還挺著脖子不認錯,但是那個有肺病的面色蒼白的黨委書記洛帕欣把他問得無話可說,後來他只好承認了一半錯誤。
大夫懷著同情和不禁流露出來的擔心,看著他的病人。
「該死的布爾什維克!」
匪徒明白了「這個少年還是怕吃槍彈」,於是他便轉身往小房子走去。
「我們現在正缺少人手,而你卻想躲在車間里。你別拿你的病作理由,我自己在害了傷寒病之後,有一個月每天都是拄著棍子到區委會去工作。保爾,我是知道你的,我知道你不是為了這個。你老實告訴我吧,真正的原因是什麼?」奧庫涅夫固執地問他。
一樁乍看起來像是無關重要的事情突然衝破了廠里共青團組織的單調的平靜——中修車間團支部委員科斯季卡·菲金,一個麻臉翹鼻的遲鈍的青年,在鐵板上鑽孔的時候弄壞了一隻貴重的美國鑽頭。弄壞鑽頭的原因完全是由於他那可恨的粗心大意。不,甚至比這更壞,幾乎可說是故意弄壞的。這事情發生在一天早上。中修車間工長霍多羅夫要菲金在鐵板上鑽幾個孔。菲金開頭說他不願意做這件事,但是霍多羅夫堅持叫他鑽,他就拿了鐵板開始鑽。在車間里,大家都不喜歡霍多羅夫的吹毛求疵。他過去是孟什維克,現在不參加工廠里任何社會活動。他對共青團員們總是斜眼相看,但是他對本行的事情很熟悉,而且忠於職務。他看見菲金在鑽孔的時候沒有給鑽頭注油,只是在那兒「干鑽」,就連忙跑到鑽機前面,把它關了。
保爾走進去,把兩張填好的履歷表攤在他的面前。
保爾懷著這樣的思想離開了烈士公墓。
「媽媽,我要甜餡餃子!」
這時候塔莉亞看見了奧庫涅夫,就喊:
「再這樣挨個兒去找老朋友,就是走瘸了腳,你也不會找到一個的。」他抑制著自己的苦惱,嘟噥著說。然而他還是決定再去碰一次運氣——找一找潘克拉托夫。這碼頭工人就住在碼頭附近,要找他畢竟比到索洛緬卡去近得多。
潘克拉托夫吃了兩勺菜湯,沒有聽見客人回話,就又轉過頭來,說:
這問題有點不好答覆,但是穆拉早已準備好了她的回答:
「現在請保爾·柯察金講話!」
把高爾察克槍斃啦……
在他旁邊,隨便地用胳膊肘靠著鋼琴的是茨維塔耶夫——一個褐色頭髮、嘴唇輪廓分明的漂亮青年。他那襯衫領子敞著沒扣。
潘克拉托夫家裡的人在等保爾,可是他沒有回去吃午飯,夜裡也沒有回去。奧庫涅夫把保爾帶到他家去了。他在「蘇維埃之家」有一間房子。他儘力款待保爾,然後又拿出一大卷報紙和兩大本共青團區委會會議記錄放在他面前,對他說:
「你耍什麼滑頭?我是要你答覆我,你倒追問起我來了。」
但是菲金反而罵他,而且重新開動了機器。當霍多羅夫跑去告訴車間主任的時候,菲金一邊仍然讓鑽孔機繼續鑽,一邊跑去尋找注油器,為的是,等到行政領導來調查的時候,一切都可以弄妥帖。等他找到注油器跑回來,那鑽頭已經斷了。車間主任提出報告,要求開除菲金。共青團小組卻公開袒護他,理由是:霍多羅夫壓制青年積極分子。但行政方面堅持開除,因此把這件事提到團委會討論。事情就從這兒開始了。
他看見在紫羅蘭的圖片背面寫著:「我十分喜歡您。」
「寫好了,孩子。我相信你永遠不會叫我這老頭子丟臉。」
「我和考試委員會的一個同志頂起來了。他問我一個小問題。他說:『告訴我,潘克拉托夫同志,您對哲學的認識怎樣?』你是知道的,我對哲學一點也不懂。可是我當時想起,我們有過一個搬運工人,是個中學生,一個流浪漢。只是為了要裝樣子才當了碼頭工人。有一天,他對我們說:從前不知什麼時候在希臘有一些知識淵博的學者,大家都把他們叫做哲學家。其中一個,似乎叫做什麼伊傑奧根的,一輩子都住在桶里,以及諸如此類的無聊事情……要是哪個人能夠用四十種不同方法,證明白就是黑,黑就是白的,那他就算是他們中間最有能耐的學者。一句話,他們全是些胡說八道的傢伙。想起了那學生告訴我的這些話,我就對自己說:『這個考試委員從右翼來包抄我了。』他在那裡狡猾地看著我。因此我就猛頂了一下說:『哲學就是空口說白話,故弄玄虛。同志們,我一點也不想花工夫去搞這種胡說八道的玩意兒。至於黨史呢,那倒是另一樁事情,我願意全心全意地研究它。』這麼一來,他們就要我說出,究竟我從哪兒得到這些關於哲學的新奇的見解。我就把那中學生說的話,再添油加醋地說了一遍。他們聽了全都哈哈大笑。我生氣了。我說:『什麼,你們把我當作傻子嗎?』我拿起帽子就走了。
「我並不反對,不過,你是知道的,只有支部委員會的委員才能出席內部會議。要是有一大群人參加,那就不便討論問題了。不過你既然來了,就坐下吧!」
保爾想趕快把手抽出來,但是安娜因為驚駭,仍使勁拉著它不放。等到他用力把手抽出來的時候,已經晚了:保爾的脖子已經被鐵鉗似的手指頭掐住了。接著那個人又使勁一扭,保爾的臉就扭過來了,對著那個襲擊他的人。匪徒一隻手緊緊抓住保爾上衣的領口,掐住了他的咽喉,另一隻手掏出了手槍,慢慢地劃了個弧形,把槍口對準了他的臉。
「你這個傢伙,你瞧你把我的房間弄成什麼樣子了!」奧庫涅夫裝作生氣的樣子喊著說,「喂,慢點,慢點,同志!你怎麼偷看秘密文件!呵,房間里放進來這麼個人!」
保爾覺得有點難以答覆了,他說:
保爾馬上把手伸進口袋。他心裏想:「千萬慢不得,千萬慢不得!」他一個急轉身,連忙平舉左臂,對準匪徒,啪地就是一槍。
省團委還是跟從前一樣熱鬧。門總是不停地又開又關,走廊上和屋子裡都是人,辦公室裏面,不斷響著打字機的嗒嗒聲。
瓦莉亞和她的同志們就是在這地方,在這空曠的廣場上的絞架下被絞死的。他在原來豎絞架的地方默默地站了一會兒,隨後就走下陡坡,到了埋葬烈士們的公墓那裡。
「哎喲!玩膩了嗎?是不是?」卡秋莎意味深長地拉長了聲音說。
不知道是哪個有心人,用樅樹枝編成的花圈把那一列墳墓裝飾了起來,給這小小的墓地圍上了一圈綠色的柵欄。筆直的松樹在陡坡上面高聳。綠茵似的嫩草鋪遍了峽谷的斜坡。
茨維塔耶夫沒有讓他說完,就表示反對。保爾聽了十分鐘的討論之後,已經明白了支部委員會所採取的態度。當他們將要表決的時候,他要求允許他發言。茨維塔耶夫勉強抑制住自己,讓他發言了。
「既然有事情找我,就坐下來談吧!我得把這碗菜湯吃下去。我從早晨到現在除了白開水,什麼東https://read.99csw.com西都沒有下肚呢!」說著,就拿起一柄大木勺。
最後,那隻豬終於把那個騎者摔了下來。老太婆很滿意,就又回到聖像跟前,臉上裝出虔誠的樣子,繼續禱告說:
「我們不願意在骯髒的地方工作。這裏二十年沒有人打掃過了,我們打算在一星期內把它變成一個新的車間。」保爾簡單地回答他。
潘克拉托夫和奧莉嘉沿著馬路向下面走去,保爾他們倆朝山崗走去,回索洛緬卡。
那些電氣工人不滿意只打掃屋子,又動手清理院子。廠里那個大院子,早就是個堆垃圾的地方。那裡什麼東西都有。幾百個輪軸、大堆的銹鐵、鐵軌、連接板、軸箱等等堆得像山一樣——這好幾千噸的鐵在露天里放著都生鏽了。但是進攻垃圾堆的工作卻給行政領導阻止了,理由是——「還有比這更重要的工作,收拾院子的事情不必著急。」
托卡列夫看了看那表格的標題,又望了望站在他面前的青年人,然後一聲不響地拿起筆來。在介紹保爾·安德列耶維奇·柯察金同志為俄國共產黨(布爾什維克)候補黨員的介紹人的黨齡一欄里,用剛健的筆跡填上「一九〇三年」和他的規規矩矩的簽名。
第二天,鐵路工廠的壁報登著一些吸引工人注意的文章。大家大聲念著,熱烈地討論著。當天晚上,在從來不曾有過那麼多人參加的團員大會上,這些文章成為大家談論的惟一話題。
「為什麼這樣注重形式呢?」霍穆托夫很不滿意地說,但是保爾擺手攔住他,一面坐到方凳上。「我想說說我的意見,」霍穆托夫說,「關於霍多羅夫,不錯,他是一個特殊的分子,不過,我們的紀律也實在不好。如果共青團員都開始毀壞鑽頭,我們馬上就會沒有工具。這給團外的青年作出了一個非常惡劣的榜樣。我想應該給菲金一個警告。」
「親愛的,你吃吧。」
茨維塔耶夫聳聳肩膀走了出去。
安娜握住保爾的手,沒有馬上放開——她不願一個人留在家裡。她把他送到門口,直到這個現在對於她是這樣親密和可貴的保爾在黑暗中走了很遠的時候,她才把門關上。
茨維塔耶夫心神不安地聳了聳肩膀。保爾不知道茨維塔耶夫對昨天在拱道那裡發生的事情比別人格外關心。保爾不知道這個鍛工和他那表面上的冷淡完全相反,他正在愛著安娜。對安娜有好感的不止他一個,不過茨維塔耶夫的感情要比別人複雜得多。他剛剛從拉古京娜那裡知道了昨天在拱道那裡發生的事情,他腦子裡就產生了一個苦惱的、不能解決的問題。他懂得他不能直接問保爾,但是他又想得到解答。他多少也懂得:他這種擔心完全是一種自私的卑鄙念頭在作怪,但是,在內心的矛盾經過鬥爭之後,他那原始的、獸|性般的感情終於佔了上風。於是他低聲說:
那滿臉眼淚的男孩站在門口,用袖口揩著擦傷的鼻子,哭著喊:
這兒是小鎮的近郊,又陰鬱,又冷清,只有松樹林輕輕的低語和從復甦的大地上散發出來的春天新鮮的氣味。……就在這地方,他的同志們英勇就義,為了使那些生於貧賤的、那些一出生就當奴隸的人們能有美好的生活而獻出了自己的生命。
托卡列夫的妻子達麗亞·福米尼什娜正好和她的丈夫相反,又高又胖。她把一碗小米粥放在保爾面前,然後掀起她的白圍裙揩揩濕嘴唇,用親切的聲音說:
那女人用嬌滴滴的歌唱般的聲音緩緩地回答說:
「瞧,他來了。」安娜說。
保爾把自己的經過述說了一遍,末了對他說:
保爾挽住茨維塔耶夫的胳膊,兩人走了幾步,到一條長凳子跟前停下了。
老太婆又轉過身,第三次去祈禱。
「我們一道走吧,有件事咱們應當談一談。」保爾對茨維塔耶夫說。
「不,我和保爾已經約定了一塊兒回去。」安娜推卻說。
「是的,玩膩了。你告訴我,這裏面除開你我之外,還有別的團員嗎?還是僅僅只有你我兩個參加了這鴿子迷的勾當?」
但是他一想到,明天他就要離開這裏,回到那個大城市去,再度和他的朋友們,同志們,所有那些親愛的人們在一起,他又高興了。這大城市以及它沸騰的生活,活躍的氣氛,加上那川流不息的人群,電車的轟隆聲和汽車的喇叭聲,都吸引著他。而最最吸引他的,卻是那些巨大的石頭廠房、煤煙熏黑的車間、機器,以及滑輪的柔和的沙沙聲。他的心已經飛到巨大的飛輪瘋狂旋轉、空氣中散播著機油氣味的地方,飛到那早已成為他不能分離的整個生活上去了。可是,當保爾在這兒,在這個僻靜的小鎮的街上漫步的時候,他卻感到失望和悵惘……也難怪這個小鎮成了一個對他無緣的、可厭的地方。甚至白天出去散步也成為一種折磨。當保爾從兩個坐在台階上的愛饒舌的女人身邊走過的時候,他聽到她們急促地議論說:
「你愛安娜嗎?」
保爾回到廠里,的確讓茨維塔耶夫很擔心。他認為保爾一回來,爭領導權的鬥爭就開始了,這個非常自私的傢伙就準備進行反擊。但是在保爾到廠的頭幾天,他就認識到他的推測是錯了。保爾聽到支部委員會打算叫他當支部委員,立刻親自找了茨維塔耶夫,以他和奧庫涅夫事先的約定為理由,勸茨維塔耶夫把這個問題從議事日程上取消。在車間共青團支部里,保爾只負責政治學習小組,但是從來不想參加支部委員會。儘管保爾正式表示不參加領導工作,可是他對整個支部工作的影響還是看得出來的。有好幾次,他都不動聲色地,以同志的態度,幫助茨維塔耶夫渡過了很大的難關。
他到了克列夏契克大街的特勤部,值班的人對他說,朱赫來早就調走了。
手風琴奏的歌曲述說著過去,述說著戰火紛飛的年代和今日的友誼、鬥爭和喜悅。可是當沃林采夫接過了手風琴,奏起緊張熱烈的「小蘋果」舞曲的時候,開始像旋風一樣舞蹈的不是別人,正是保爾。保爾瘋狂地跳著,這是他一生中第三次也是最後一次熱情的跳舞。
「好吧,你去跳你的舞吧,親愛的,可是我和沃林采娃不管怎樣還是要走的。」
兩個留著小辮子的大點的女孩,急忙爬上熱炕,用野蠻人的好奇眼光端詳著客人。
在會場上遇見了潘克拉托夫和奧莉嘉。大家都坐在一起。在大會休息時間,他們一塊兒到廣場上散了一會兒步。安娜預料的果然對——大會直到深夜才散。
大會安靜地、耐心地傾聽著涅日達諾夫的講話。他談到鐵路工廠已經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談到了當前的任務。
車站遠遠地落在後面了。一列火車正在開到調車場後面的支線盡頭去。到了這裏,差不多就算到家了。在上面,在鐵路上,正閃著各種色彩的信號燈,而在調車場上,那個專門調動列車的機車,夜間也休息了,它正在疲倦地喘息。
「同志們,我想對菲金事件發表一點意見。」
斯特里日又這樣嗯一聲,不過已經有點難為情了。
「你要上哪兒去?」
此外還有許多別的令人討厭的事情。
列車開動之後,大家靜了下來,並且照例狼吞虎咽地吃起東西來。
他手裡拿著一塊麵包,正想送進口裡,突然在半路停下了,驚訝地眨眨眼睛:
「嗯……好……」他驚異地說。
「親愛的同志們!」
保爾在他旁邊一隻破椅子上坐下來。他取下帽子,照例拿它揩了揩前額。
屠弗塔擺出恐嚇的神氣說出最後這句話,就把一卷沒有拆過的信件拿到自己跟前,表示這件事情已經沒有商量的餘地了。
「我要見一見烏斯季諾維奇同志,可以嗎?」
「是的。」
「好的,」保爾用一種譏笑的而又冷靜的口吻說,「你當然可以給我扣上一個『破壞統計工作』的帽子,不過,我倒要請教你,你有什麼妙法去處罰那事先沒有申請去死而忽然就死了的人呢?要知道,任何人都可能這樣:說不定什麼時候就病了,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死了,關於這樁事情,我相信你一定沒有得到上級的指示吧。」
「怎麼樣,咱們倆總算熬過冬天了吧?」保爾用指頭敲著玻璃窗,低聲說。
「柯察金恢復團籍的事是用不著討論的,他馬上就可以領到團證。我也同意你們所說的話,屠弗塔是個形式主義者。這是他主要的缺點。不過我們也不能不承認,他的確把卷宗弄得非常整齊。一直到現在,在我工作過的地方,共青團的檔案與數字全都一塌糊塗,簡直沒有一個數字能叫人相信。但是咱們這兒的統計工作卻做得十分出色。你們也都知道,屠弗塔有時在他的辦公室一直工作到半夜。我以為,要撤他的職是非常容易的,只要我們有把握找到一個可靠的人來代替他。要是找到的人做不好統計工作,那麼,官僚主義沒有了,可是統計工作也沒有了。讓屠弗塔做下去吧。我要好好地和他談一下。暫時就這麼辦好了,往後我們看情況再說。」
「朋友們,現在我又回來,站到自己的崗位上和大家一道工作了。回到這裏,我感到非常幸福。我在這裏看見許多老朋友。我在奧庫涅夫那裡看了過去的會議記錄,知道了索洛緬卡的共青團增加了三分之一的新兄弟,鐵路工廠和機車庫的工人也不再浪費工夫去製造打火機了,而且從廢車堆棧里拖出了一些壞機車,正在徹底加以修理。所有這些都表示我國正在新生,正在聚集力量。活在這個世界上是大有可為的!難道我能在這樣的時候死去嗎?」說到這裏,他兩眼閃閃發光,臉上現出了快樂的笑容。
「尼古拉,我能說什麼呢?你們倆都是我的好朋友,都是同樣的出身。別的方面也都相同,塔莉亞又是一個再好不過的女孩子……我想事情是非常明白的。」
保爾很快地就收拾停當。掛在他床頭上的毛瑟槍太重了,不好帶,因此他就從抽屜里取出奧庫涅夫的勃朗寧手槍,把它放進口袋裡。他給奧庫涅夫留了個字條,把鑰匙放在約定的地方。
「你講講吧。你們那兒有什麼新聞。達麗亞,給他盛一碗粥來。」
他要去訪問的第一所房子是在市中心克列夏契克大街。他慢慢地走上天橋。周圍一切都是熟識的,絲毫沒有改變。他在橋上走著,手摸著那光滑的欄杆。剛要往下走的時候,他停步了——這時候橋上一個行人也沒有。夜景把他迷住了。在深不可測的高空,夜在他眼前展現了宏偉的奇觀,黑暗在地平線上披上了墨色的天鵝絨,無數星星發著亮光,閃著磷色的光輝,織成了美艷的圖案。下面,在大地與天空銜接的地方,黑暗中的城市點綴著萬家燈火……
他們兩個一直談到下半夜才上床睡覺。第二天早上保爾醒來,潘克拉托夫已經到碼頭上去了。他的姐姐杜霞很結實,樣子很像她弟弟。她招待他吃早飯,愉快地和他談著各種瑣事。潘克拉托夫的父親是輪船上的司機,出航了。
「我還得檢查這一盞。」
在火車司機格拉迪什的家裡又擠又吵,大人們為了不妨礙青年人,都到另外一間房子里去了。在通小花園的走廊上和前面那間大房間里,擠了大約十五個青年男女。當卡秋莎領著保爾穿過花園踏上走廊的時候,那裡正起勁地玩一種玩意兒,名叫「喂鴿子」。在走廊的中央,背對背地放著兩把椅子,一個女孩子充當這玩意兒的司儀人。按照她的召喚,一個男的和一個女的就出來背對背地坐在這兩張椅子上。那司儀一喊:「喂你的鴿子!」那兩個人就扭過頭去,當著大家面互相在唇上接吻。接著,他們又玩著「小戒指」和「郵差敲門」。每一種玩法都需要接吻,特別是「郵差敲門」,為了避免公眾的監視,接吻不是在走廊的燈光下,而是在熄了燈的房間里。對這些玩意兒感到不滿足的人們,可以玩另一種花樣:在角落裡的一張圓桌上,放著一套紙牌,這紙牌名叫「花弄情」。坐在保爾旁邊的那個名叫穆拉的女孩子,年紀大約十六歲,藍色的眼睛賣弄風情地覷著保爾,遞了一張紙牌給他,輕聲說著:
奧庫涅夫走近他們的時候,聽見了安娜說的最後幾句話:
他把他母親說笑了。
最後,非常疲乏的保爾終於走到了潘克拉托夫的家門口。他敲著那曾經油成土紅色的門,心裏盤算著:「要是他也不在這兒,我就不再亂跑了,我爬到小船上睡一夜。」
保爾在走廊上站了一會兒,想找一個熟人,但是沒找到,因此走到書記辦公室去。團省委書記穿著藍色的斜領襯衫,正坐在一隻大寫字檯後邊。他頭也不抬地匆忙瞟了保爾一下,又繼續寫他的字。
支委會的會議是在茨維塔耶夫的房間里舉行的。房裡有一張鋪了紅布的大桌子、幾條由木工車間工人自己做的長凳子和小方凳,牆上掛著領袖像,桌子後面的牆上掛著一面大團旗。
「我們到涅日達諾夫那裡去!他會叫他開竅的。」奧庫涅夫說,摟住保爾的肩膀,和大夥一齊跟著奧莉嘉到書記室去。
「呵,媽媽,我們為什麼要這麼不愉快地分手呢?來,把手風琴拿給我,我已經好久沒有拉了。」
日子飛一樣地過去了。實在不能把它們叫做普通的工作日。每一天都帶來了新鮮的事物,而當保爾早上擬定他當天的工作日程時,他時常感到苦惱,因為時間太短,不夠分配,他決定要做的事情總九_九_藏_書有一部分做不完。
團區委書記奧庫涅夫把許多文件、筆記和書信塞進他的幾個口袋裡——他討厭公事包,一向都把它扔在床底下——他在房裡告別似的兜了一個圈子,就走出去了。
他這樣做,圖書館的女職員從不干涉他——她們對這些是不大關心的。
奧庫涅夫同保爾爭論很久,最後才同意保爾暫時不做領導工作。
「好的,我就走,不過,茨維塔耶夫同志,這並不能給你增添什麼光彩。我只是警告你,如果你不顧一切,仍然堅持你的意見,明天我就把這件事向全體大會提出,我相信那時候你決不會得到多數的贊成。茨維塔耶夫,你顯然是錯了。霍穆托夫同志,我以為你有責任在全體大會召開之前,把這個問題提到黨的會議上去。」
「保爾,你在跟誰說話?」
一輛電車開了過去,街上響著轟隆轟隆的車聲。人行道上的行人接連不斷。城市多麼熱鬧:一會兒是婦女們幸福的笑聲,一會兒又是男人們低沉的說話聲,一會兒又是青年們的高亢的說笑聲,一會兒又是老人們的沙啞的說話聲。人來人往,川流不息,腳步都是那樣匆忙。電車裡的燈、汽車的前燈、隔壁電影院的廣告牌周圍的電燈,都是很耀眼的。到處是人,到處是說話的聲音。這就是大都市之夜呵。
「起初我的事情很順利。各種條件都合格:有黨證,團的資歷也夠,至於經歷和出身,那更不成問題。但是一到政治考試的時候,我弄糟了。
老鉗工專心地聽著保爾所講的一切。他自己什麼也不說,只是一邊聽,一邊用湯匙喝粥,偶爾輕輕地哼一聲。吃完了飯,他用手絹抹乾了鬍子,清了清喉嚨,對保爾說:
「你的名字叫什麼?」他問。
保爾只好轉身走開。回城市來的喜悅之情煙消雲散了。
他勸他母親不要去送行:他不願意看她在分別時流淚。
他問的時候沒有轉過身來,所以他不能看見她的臉,但是那長久的沉默說明了她心慌意亂了。接著,她問:
「我們差不多算是到家了。」安娜鬆了一口氣說。
因為西伯利亞的肅反人員,
列車員作出諂媚的樣子,費了好大勁才把他那水牛般的脖子彎下去,鞠躬說:
幾分鐘的沉默。
她輕蔑地聳一聳眉毛,作為對他那驚訝的表情的回答,並且走到門邊,站在那兒不耐煩地用漆皮拖鞋的鞋尖敲著地板。保爾開始修理第二盞電燈。他把燈泡取下來,在亮處看了一下,突然,他出乎他本人意料之外地,尤其是出乎涅莉·列辛斯卡亞意料之外地用波蘭話問道:
保爾迅速地檢查了通到走廊的接線,沒有找到毛病。他走出車廂繼續檢查。脖子胖得像拳師似的列車員緊緊跟著他,制服上那許多大粒的銅紐扣都刻著一隻獨頭鷹。
保爾一邊用螺絲刀迅速地把螺絲釘擰進牆壁,一邊說:
「您問維克多幹什麼?我記得您和他並沒有什麼交情。」她用她那歌唱般的高音這樣說,希望這一突然的偶遇可以給她解解悶。
「為什麼要一個勁兒地問這個呢?我怎麼忌恨你啦?我親自請你參加團委的工作,你拒絕了,現在你倒說我排擠你。」
「保爾,我有一樁事情必須告訴你。一方面,可以說這是一件小事,但另一方面,可又完全相反。我和塔莉亞·拉古京娜兩個弄得怪不好意思的。你看,一開始是我非常喜歡她……」他抱歉地搔了搔額角,看到他的朋友並沒有笑他,就又鼓起了勇氣,說:「可是後來塔莉亞……也有點兒那個意思了。一句話,我用不著把全盤的經過都告訴你,我不說你也明白了。昨天我們已經決定建立共同的幸福生活。我已經二十二歲了,我們兩個都到了成人的年齡。我想在平等的基礎上和塔莉亞建立共同生活。你對於這件事有什麼意見?」
保爾不知不覺地來到了松林跟前,他在岔路口站了一會兒。在他的右面是陰森森的老監獄,它用高高的尖頭木柵欄和松林隔開,而它後面是醫院的白色房子。
「我們這些油漆全是從丟掉的空罐子里刮出來的,」保爾回答,「我們花了兩天工夫,在垃圾堆里找空罐子,從裏面刮出了大約二十五磅油漆。這裏一切都是合法的,總工程師同志。」
她沒有禮貌地從頭到腳把他看了一遍。
「媽媽,我發過誓,在我們把全世界的資產階級肅清以前,我是不找姑娘的。你說什麼,還要等好久嗎?不,媽媽,他們支持不了多久的……很快就會有一個人民大眾的共和國。將來把你們這些老年人,年老的勞動者,都送到義大利去養老。那是一個靠海的、氣候溫暖的國家,那裡從來沒有冬天。我們要把你們安置在從前資產階級的宮殿里,讓你們在那裡,在太陽底下舒舒服服地曬著老骨頭。那時我們再到美洲去解決資產階級。」
老太婆轉過身來惡狠狠地罵他:
匪徒懊悔已經遲了。沒等到他舉起手來,一顆子彈已經打進了他的腰部。
「保爾,快點結束吧,我快悶死了。」茨維塔耶夫說,汗從他的臉上成串地流下來。卡秋莎和別的人們也附和他。保爾把書合上,當天的學習就結束了。
「為什麼?」
「進來吧,保夫魯沙!」
直到這時候阿爾丘欣才認出是保爾。他的手從保爾的肩膀上溜下來,聲音也沒有方才那樣嚴厲了,不過他的眼睛還是疑惑地注視著他的工具箱。
保爾從來沒有受過這樣的侮辱。他緊皺眉頭,額上現出一條深深的皺紋。
那書記把身子靠在椅子背上,躊躇地回答說:
大家又逼著保爾把他的經過從頭到尾敘述一遍。同志們真摯的喜悅、誠懇的友誼和同情,以及緊緊的握手和親切的、有力的拍肩打背,使保爾忘記了屠弗塔。
「呵!原來你沒有死?現在怎麼辦呢?我們早已把你的名字從團員名單上勾掉了,是我親自把你的卡片寄到中央委員會去的。再說,你又錯過了全俄羅斯團員登記的機會。根據團中央的指示,所有沒有進行登記的人一律開除團籍。因此你現在只有一條路可走——按照一般的規定重新入團。」他的口氣是很堅決的。
「她不在這裏了。正月里她就到哈爾科夫去了,後來我聽說,她又從哈爾科夫到了莫斯科。」那女人回答。
斯捷莎走進房間來,和保爾握了手。她叫阿爾焦姆到打穀場上去幫她搬什麼東西,留下保爾獨自一個和那不願多開口的老太婆在一起。教堂的鐘聲從窗戶送了進來,老太婆就放下火叉,不滿意地嘟噥說:
有一天,茨維塔耶夫走進車間一看,不禁吃了一驚:全體共青團員和三十幾個非團員正在揩洗窗戶和機器,刷掉多年積留下來的油垢,掃除廢物和垃圾。保爾正用大拖布使勁地擦著到處是油垢的水泥地面。
保爾緩緩地摘下了帽子。悲憤,極度的悲憤充滿了他的心。
旅客們都硬往火車裡擠。保爾佔了上鋪的一個空位子,因此可以看見下面走道上那些喧嚷的、激動的人們。
「要是我們把手風琴拿來,你一定拉嗎?」接著她又頑皮地眯著眼睛,看著穆拉,問道,「怎麼,你們兩個已經互相認識了嗎?」
阿爾焦姆住在他老婆斯捷莎家裡。他老婆挺年輕,可是很醜。這是一個貧窮的農民家庭。有一天,保爾順便去看阿爾焦姆。一個邋裡邋遢的斜眼的小男孩正在骯髒的小院子里跑。他一看見保爾,就沒禮貌地用小眼睛瞪著他,一面聚精會神地用指頭摳著鼻子,一面問他:
「你別教訓我。我對我的工作負責。指示是要人遵守,不是要人違犯的。至於你罵我『耗子』,我可要控告你。」
「有些人總是想盡方法,使新同志難以參加進來。茨維塔耶夫就是這樣的人。」
「那麼,後來你怎麼能走路呢?一向不礙事嗎?」
「我說保爾,你也不能成天只讀書……喂,你知道嗎?今天晚上,齊娜·格拉迪什家裡有晚會,我們也去參加吧!那些女孩子早就要我帶你去參加了。你呢,除開政治之外,別的什麼全不想。你難道永遠不快樂一下,不玩一玩嗎?要是你今天晚上不讀書,你的頭腦一定會清爽一些。」她竭力想說服他。
他們走過那座小破房子。
院子里的男孩子突然跳到一隻垂著大耳朵的黑豬身上,用一雙赤腳拚命踢它,雙手緊抓住豬鬃,高聲吆喝著那隻一面哀叫一面打轉的畜生:
「甚至可以說非常熟識。我們從前還是鄰居呢。」保爾轉過身來朝著她說。
「我馬上把他們的列車員找來。」
「呵哈!現在連吉他也讓彈了,規矩有點鬆了。」他對自己說,用拳頭輕輕地敲了敲門。他十分激動,緊緊地咬著自己的嘴唇。
「伊格納特,有人找你!」
這時,背後突然像有什麼東西跑出來,傳來一陣雜沓急促的腳步聲。
保爾竭力抑制著他的憤怒,頭也不回地走了。
「這是怎樣得來的?」
第二天大家全知道了這件事,由此還引起了保爾和茨維塔耶夫之間意外的衝突。
有幾個人迎著保爾走上橋來。他們的激烈爭辯打破了夜的靜寂。保爾不再注視城裡的燈火,開始走下橋去。
「有一筆債他還沒還清。您看見維克多的時候,就對他說,我並沒有忘掉要和他清算那一筆債。」
他又想,難道勇敢總是用完美的形式表現出來嗎?他回憶著自己剛才的感覺和體驗,不得不承認在匪徒用槍口緊對著他的臉那最初幾秒鐘,他的心確實冰涼了。而且,另外兩個匪徒絲毫沒受到懲罰就逃走了,這難道只能歸罪於他瞎了一隻眼睛和不得不用左手射擊嗎?不,在幾步遠的距離之內,本來是可以打得更準的,但是由於過度的緊張和慌亂,他沒有打中,而緊張和慌亂正是驚慌失措的表現。
屠弗塔手裡的鉛筆尖折斷了。他把鉛筆摔在地板上,但是還沒來得及回答保爾,就有一大群人一邊說一邊笑,吵吵嚷嚷走進房間來。其中有奧庫涅夫。他們一見保爾,喜悅的驚嘆和問話簡直沒有個完。幾分鐘后,又有一群團員走了進來,其中有一個是奧莉嘉·尤列涅娃。她又驚又喜地握住保爾的手不放,握了很久。
「那麼我還得找太太去,鑰匙在她那裡。」列車員不願意讓保爾獨自留在那兒,就帶著他一塊兒走了。
「快開會吧!」
保爾沉思了一下,說:
「喂,親家母,你瞧打哪兒跑出這麼一個丑傢伙?」
保爾皺了皺眉頭。
不管怎樣,一張「弄情」牌已經放在他手裡了。
「願你的國降臨……」
「保爾,你很忙嗎?你願意不願意和我一塊兒去參加市蘇維埃全體會議?兩個人做伴走,開心一些,而且要很晚才能回來。」
保爾把門帶上,用手揩揩熱得發燙的額頭,穿過無人的辦公室,向門口走去。一走到外面,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接著他點了一支煙,朝巴蒂耶夫山崗上托卡列夫住的那間小屋子走去。
保爾沒有等他的哥哥回來就起身走了。他臨走關柵欄門的時候,看見那老太婆的頭又從靠邊兒的小窗子里探出來,監視著他。
保爾看了看那姑娘。她一點也不難為情地看著他的眼睛。他問:
「柯察金,現在我們開的是支委的內部會議。」
到了盛春時節,保爾開始想回到城裡去。現在他已經恢復到能夠走路了,不過他體內還潛伏著別的弄不清的病症。有一天,他正在花園裡散步,脊椎上的一陣劇痛驟然間使他摔倒在地上。他自己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挨到房間里。第二天醫生給他作了一次詳細的診查,發覺在他的脊骨上有一個深窩。醫生驚訝地問他說:
「等一等,老朋友。你們這樣做,我完全贊成,不過油漆是誰給你們的?你知道,我曾經宣布過,沒有我的特許,絕對禁止動用油漆,因為我們正缺少這些東西。油漆火車頭,比你們現在做的要重要得多。」
他的聲音是平和的,但是卻止不住感情的激動。
「你在想什麼,保爾?」安娜問他。
於是老太婆停止了祈禱,探頭到窗外,吆喝說:
「扎爾基、杜巴瓦和米海洛去年冬天就到哈爾科夫去了。這些傢伙,不是到別的地方,是上共產主義大學!扎爾基和杜巴瓦進的都是預備班。米海洛是一年級。我們一總可以去十五個人。我想我也應當把腦袋充實充實,不然實在太空虛了,一高興我也報了名。但是,你知道,考試委員會卻把我攔在淺灘上。」
「到我那兒去住一宿吧?天已經很晚了,你住的地方又那麼遠。」奧莉嘉對安娜說。
托卡列夫正在吃晚飯。他一邊叫保爾坐下吃飯,一邊說:
她懷著揚揚自得的惡意這樣說。保爾用刀削著電線的一頭,過了一會兒,用毫不掩飾的輕蔑神情俯視著那波蘭婦人。他說:
她知道這是一筆什麼「債」。那彼得留拉兵的事件她完全知道,但是她想拿這個「下人」開開玩笑,就逗弄他說:
她沒有認出保爾,回過頭去,喊道:
從前,當托卡列夫在鐵路工廠工作的時候,保爾常到他家去,坐到很晚才走。但是從他回城裡以後,這還是第一次到老頭子家裡來。
「你有什麼事情?」穿藍襯衫的書記在他寫好的文件後頭點上一個句點,這樣問保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