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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7

第二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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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歐洲都在跳舞呀!」
「達雅,親愛的,這個你別著急!只要有願望,自然就會有力量。現在你告訴我,你對你的家庭很留戀嗎?」
「柯察金同志,我相信耶夫帕托利亞的泥療法會給您帶來轉機。到了秋天,您就可以恢復工作了。」
一到晚上,保爾和埃勃涅的房間便成了俱樂部。這俱樂部是一切政治新聞的泉源。第十一號病室的晚上是熱鬧的。瓦伊曼時常想講些淫穢的笑話——他是最喜歡這種笑話的人,而每次,他總是同時受到瑪爾塔和保爾的攻擊。瑪爾塔是用巧妙而辛辣的譏刺奚落他;要是不奏效,保爾便參加進去。比方,瑪爾塔有一天這樣說:
在一九二三年的漢堡起義中,埃勃涅大腿上中了一槍,現在舊創複發,使他病倒了。儘管創口疼痛,他仍精神飽滿,所以立即贏得了保爾的敬重。
鍍鎳的外科用具閃著亮光,一張窄長的手術台下面放著一個大盆。當保爾躺到手術台上的時候,醫生已經洗了手。施行手術的準備正在他身後急速進行。保爾向周圍看了看。一個女看護正在安放手術刀、小鑷子。責任醫師巴扎諾娃開始解下保爾腿上的繃帶。然後輕聲地告訴他說:
這話等於告訴保爾,他一定要失敗了。半個鐘頭的談話,證實了他知道得太少;而當他寫完了一篇文章之後,那副總編輯用她的紅鉛筆劃出來三十處以上修辭方面的毛病,還指出不少拼音錯誤的地方。她說:
「有沒有進過黨的政治學校?」
但是當她這樣說的時候,她忘了有一對非常敏銳的眼睛正在注視著她。
「別害怕,我們就要給你施行哥羅芳麻醉。你用鼻孔深深地吸氣,一二三地數下去。」
鋼琴師的樂聲中斷了,小提琴吱啞一下沉默了,舞台上那兩個舞蹈者也停止了他們的搖擺。站在椅子後面的人們氣憤地罵著方才說話的那個人:
在五天之內,保爾和列傑尼奧夫下了十盤,輸了七盤,贏了兩盤,一盤是和棋。
幾天之後,火車載著保爾到哈爾科夫去了。達雅、廖莉亞和她們的母親以及姨母蘿扎都到車站送行。臨別的時候,阿莉比娜要他答應別忘了她的女兒們,還要設法幫她們跳出牢籠。他們像親骨肉一樣地分了手;達雅的眼睛含著淚。保爾在很遠的地方還能從車窗認出廖莉亞搖著的白手帕和達雅那件條紋短衫。
「好吧。獨身生活也可以過得不錯。不過,你這樣對待年輕小夥子未免太殘酷了。好在你還沒有懷疑我在向你求婚,要不,我就有點難以下台了。」說著,他友愛地用他那冰冷的手撫摸了一下她的胳膊。
「太氣人了!」
阿基姆不聽他的話,他說:
她從窗口看著那高大的穿著皮外套的人用力拄著手杖,緩緩地從門口向一輛出租的輕便四輪馬車走去。
「你知道我已經結婚了嗎?我們馬上就要有個女孩,或者是一個男孩。」扎爾基說。
那天晚上,保爾把丘查姆家的事情想了很久。偶然的機緣把他帶到這裏,現在他倒不由自主地參加了這幕家庭悲劇。他在想,怎樣才能夠幫助那老太太和她的兩個女兒擺脫這種束縛。他自己的生活正遇到困難,他本身就有許多沒有解決的問題,他現在比過去任何時候都難以採取什麼果斷的行動。
保爾笑了笑,說:
「好,就定在明天早上。」他說完就起身走了,別的醫生也跟著他走出去。
阿爾焦姆!我們很少通信。
保爾認出,這是扎爾基。
埃勃涅斜靠在病人坐的輪椅上,另一隻輪椅上坐著完全禁止用腳的保爾。其他三個人:一個是身粗體重的愛沙尼亞人瓦伊曼,他是一個共和國的貿易人民委員部的工作人員;一個是褐眼睛、像十八歲少女的青年婦人瑪爾塔·勞琳,她是拉脫維亞人;另一個是身材魁梧、鬢角業已灰白的西伯利亞人列傑尼奧夫。的確,這裡有五個民族——德國人、愛沙尼亞人、拉脫維亞人、俄羅斯人、烏克蘭人。瑪爾塔和瓦伊曼會說德國話,埃勃涅請他們做翻譯。保爾和埃勃涅因為住一間房子,就成了朋友;瑪爾塔和瓦伊曼又因語言相通和埃勃涅很接近;而使保爾和列傑尼奧夫成為朋友的,是下象棋。
那個領導會診的胖教授說:
「你聽我說,達雅,咱們彼此可以稱呼『你』。咱們為什麼要講客套呢?我馬上就要走的。真不湊巧,這次到你們家來,我自己也正陷於困境,要不然,情形一定會兩樣。要是這件事發生在一年之前,咱們大夥就可以一齊離開這兒。像你和廖莉亞這樣的工人,到處都可以找到工作!你們應當和老頭子斷絕關係,這種人你是勸不了的。可是現在不能這樣做。我連我自己的將來都無法掌握,所以說,我目前是束手無策。那麼,現在怎麼辦呢?我首先要設法恢復我的工作。關於我的病情,不知道那些醫師說了一些什麼鬼話,因此同志們叫我無限期地治療下去。那怎麼行?我們得先把這件事扭轉過來……我給我母親寫信,商量一下看,我們就會有辦法結束這件麻煩事。不管怎樣,我決不會丟開你們不管。不過有一點,達雅,你們大夥,特別是你,必須徹底改變你們的生活。你有這樣做的力量和願望沒有?」
丘查姆家的人都親切地歡迎保爾,只有那老頭兒用防範的、甚至可說是惡意的眼色仔細打量了客人一番。
「我哪裡也不想去。」她低聲地回答。
保爾到了哈爾科夫不願意去麻煩朵拉,就住到自己的朋友彼佳·諾維科夫那裡。休息了一會兒,他就坐車到中央委員會,在那裡等著阿基姆。等到只留下他們兩個人的時候,保爾要求阿基姆立刻分配他工作,可是阿基姆堅決地搖搖頭,說:
保爾·柯察金
「我哪兒也不去。這沒有用處。我已經從權威方面了解到這一點。我只剩下一條路——退休,領殘廢撫恤金。可是我決不這樣干。你們不能阻止我工作。我不過才二十四歲,我不願意帶著一張殘廢證,明知無用,還是走遍各個醫院,一直到死。你們應該給我一個適合我的身體條件的工作。我可以在家做事,或是住在什麼機關裏面……只有一點,別叫我當個光管登記發文簿子的文書。我所需要的是能夠使我感覺到自己是在隊伍裏面那樣的工作。」
這兩個人發覺他們有一個共同值得紀念的日期:保爾出生和列傑尼奧夫入黨正好在同一年。他們是兩種典型人物的代表,一個是布爾什維克的老戰士,另一個是布爾什維克的青年近衛軍。一個具有巨大的生活經驗和政治經驗,從事過多年的地下工作,蹲過沙皇監獄,以後又做過重要的國家行政工作;另一個具有烈火般的青春,雖然只有短短八年的鬥爭經歷,但這八九*九*藏*書年卻抵得上好幾個人的一生。而且這年老的和年輕的兩個人都是滿腔熱情,身患重病。
「大路朝天,趕快滾蛋,爺爺問你,就說去莫斯科轉轉!」一個穿著療養院的長衫的小夥子在大家的鬨笑聲中把報幕人送下舞台。
「不錯,我完全同意您的意見。我怎能成為一個文學工作者呢!?我從前是一個好司爐,後來又是一個不錯的電工。我一向又很會騎馬,能夠鼓動共青團員,但在你們這個戰線,我卻是一個不合格的戰士。」
「瑪爾塔,可憐的奧左爾在莫斯科不知道怎樣過呢。不能這麼辦哪!」
「對不起,說不定我打攪了您吧?」
「同志,您受過什麼教育?」
他又轉身對那個失敗了的冠軍說:
「我反對現在的新家庭的規矩;他們想結婚就結婚,想離婚就離婚,完全自由。」
「顧特莫根,蓋諾森,我想說『您好』。」他改用俄語說,同時把他那隻蒼白的、指頭很長的手伸給保爾。
「柯察金同志,別忘記我是您的一個朋友。很難說您將來的生活里會發生什麼樣的情況。如果您需要我的幫助或是我的意見,請寫信給我。我願意隨時為您儘力。」
「比方說,她一點也沒有徵求別人的同意,就和那個流氓結了婚,回頭,也是不問問別人,又和他離了婚。現在可好,我們還得養活她和一個野孩子。太不像話了!」
在這一天,他們說了許多話,在家裡人快要回來之前,保爾開玩笑地說:
「你為什麼不到外面溜達溜達,散散心呢?」他問她。
到了月底,保爾的病況更壞了。醫師們不許他下床。這使埃勃涅很難過,因為他非常喜歡這個從來不訴苦的、生氣勃勃和精力充足的、但年紀這麼輕就喪失健康的青年布爾什維克。當瑪爾塔告訴埃勃涅,醫師們都說保爾的未來一定很悲慘的時候,埃勃涅聽了非常焦急。
在雙方關於共產主義倫理作了這次熱鬧的舌戰之後,淫穢笑話的問題便被提出來作原則性的討論。瑪爾塔把各種意見都翻譯給埃勃涅聽,隨後埃勃涅用德語和不正確的俄語說:
「同志,請告訴我,您是住在中央委員會療養院里的嗎?」
「阿基姆,算了吧,讓他們愛寫什麼就寫什麼吧!」保爾說,「我向你要求——派給我工作 !到處住醫院,這有什麼用處?」
「你的這位同志也是黨員嗎?他在什麼地方工作?」
「願望是有的,可不知道有沒有力量。」
除了兩個女兒之外,阿莉比娜老太太還有一個名叫喬治的兒子,不過他現在在列寧格勒。
她吃驚地把手一甩,說:
保爾不明白是怎麼一回事,就簡單地把扎爾基的情形講了一下。
辦法只有一個,那就是拆散這個家庭——讓老太太和兩個女兒永遠離開那老頭子。但這件事並不那麼簡單。他不能組織這個家庭革命,因為再過幾天他就得離開他們,說不定將永遠不會和他們再見面。那麼,就一切聽其自然,避免去吹動這個小屋子裡的灰塵嗎?可是老頭子那副討厭樣子使他不能平靜。他擬了許多方案,然而似乎都沒有實行的可能。
第二天保爾就在中央委員會書記處機要科里工作了。他心裏想,只要他重新開始工作,那麼,他已經失去的精力就會恢復的。但是,從第一天起他已經看出他想錯了。他時常一連八個鐘頭坐在辦公室里不去吃飯,因為他沒有力氣從三樓下來,到隔壁食堂去吃飯。不是這隻手麻了,就是那隻腳木了。有時甚至整個身子都不能動彈,而且發燒。有一天,他要去上班的時候,突然起不來床了,等到發作過了以後,他一看,已經要遲到一個鐘頭了。結果他終於因為不斷遲到而受到了警告。這時候他明白了:他一生中最可怕的事情開始了——他要掉隊了。
他寫好第四封信的時候,房門悄悄地開了,保爾看見一個穿白衣戴白帽的年輕女人走到他床前。
達雅已滿十八周歲,雖然不算漂亮,但是那一對淡褐色的大眼睛、有點像蒙古畫上那樣的細眉毛、端正的鼻子和豐|滿的嘴唇,使得她很動人;她那件帶條紋的工人短衫緊緊地繃著富有彈性的年輕的胸脯。
「這麼說來,我已經健康到不值得醫治了。」他本來想開這麼一句玩笑,但結果並不成功。
現在談談我自己的事情。我的情形有點不妙。我開始常常住在醫院里了。他們給我開了兩次刀,我已經流了不少血,失去了不少精力,可是直到現在,還沒有人能答覆我:這樣的事情究竟到什麼時候才算完。
「同志,您怎麼啦?您的臉色這麼蒼白!」
在這次會議的三天之後,療養院已經空了。跟別人一樣,保爾也提前走了。
「大夫,誰的神經?」保爾開玩笑地問。
丘查姆家一共有五個人:母親阿莉比娜·丘查姆是一個胖胖的、上了年紀的婦人,有一對大而抑鬱的黑眼睛,衰老的臉上殘留著過去美貌的痕迹;她的兩個女兒廖莉亞和達雅,還有廖莉亞的小男孩,和那個討厭的、肥胖得像只騸豬的老頭子丘查姆。
「不是。」
「沒有!」
「是的,是我的。」
教授忍不住笑了。
在花園的一角,有幾把搖椅、一張竹桌和兩隻病人坐的輪椅。五個病人每天在治療之後就在這兒消磨一整天,別的病人都叫他們「共產國際執委會」。
「我決不結婚。廖莉亞的事情就是給我的教訓。我死也不嫁人!」
耶路撒冷奇克醫生笑著,用玩笑回答他。但在幾分鐘之後,她就挽著他的胳膊,一面對他說著有趣的故事,一面把他領到外科醫師那裡去了。
保爾拄著他的手杖,站起來。他的右眼眉在抽|動,他說:
一直到保爾離開療養院,醫生們始終都不允許他下地。
在薄暮中,可以隱約看見她那很細的眉毛和一對彷彿是黑色的大眼睛。她一隻手拿著一個紙夾,另一隻手拿著一張紙和一支鉛筆。她說:
幾秒鐘后,保爾完全恢復過來了。他輕輕地推開那女同志,拄著他的手杖走了。
在走廊轉彎的地方,他差點摔倒。一個拿著公事包的女同志扶住了他。
「同志,我在什麼地方見過您。您是在哈爾科夫工作嗎?」
「做什麼工作?」
「真可惡,打斷這麼一出好戲!」
就在阿爾焦姆緊皺著他那對濃眉、讀著弟弟來信的時候,保爾正在醫院里和巴扎諾娃告別。她握住他的手,問他:
保爾立刻同意了。
「從您所說的話里,更正確地說,從您所避免說出的話里,我已經知道了我的病情的全部嚴重性。您該記得,我請求過您永遠對我說真話。什麼事情您都用不著瞞我,我聽了https://read.99csw.com不會昏厥,也不會自殺。可是我一定要知道我的將來如何。」保爾說。
保爾一聲也沒響。這是頗不禮貌的,不過他還是希望她會走開。
保爾把一隻手放在她肩膀上,和解地說:
「他現在在莫斯科。他被黨開除之後就離開了共產主義大學,現在正在莫斯科工學院讀書。聽說,他又恢復了黨籍,那也白搭。這個人中毒太深了……你知道潘克拉托夫在什麼地方嗎?他現在作了造船廠的副廠長。其餘的人我知道的很少。大家都分散在各地工作,能夠碰到一塊兒,敘敘往事,是多麼令人愉快的事呵!」扎爾基高興地回答。
在列傑尼奧夫入院之前,保爾是療養院里的象棋「冠軍」。他在經過一番緊張的戰鬥之後,把瓦伊曼的錦標奪了過來。瓦伊曼的失敗使他失去了往常的沉靜態度,很久都不肯饒恕打敗他的保爾。不久,療養院里來了一個高個子老頭兒,他雖然已經五十歲,看來還十分年輕。他要和保爾下一盤。保爾沒有想到他是個厲害對手,他沉著地開棋,想犧牲一卒以取得優勢,列傑尼奧夫對這一著的回擊,是推進他的中卒,不吃棄卒。作為「冠軍」的保爾,是不能不和每一個新來的棋手下一局的。每次都有許多旁觀的人。早在走第九步的時候,保爾就已經發覺列傑尼奧夫那些沉著推進的卒子正在圍困他。他已經知道他遇到了一個危險的敵手:現在他後悔開頭不該那樣粗心。
第二天是星期日,保爾由鎮上回來的時候,發覺只有達雅一個人在家,別的人都去串親戚了。
他知道他的母親不會拒絕他,所以就無恥地盡量利用她這個弱點。他對待姐妹們很傲慢,無禮,認為姐妹們要比他低一等。現在他母親還是把她從老頭子那裡弄來的每一個銅板,連同達雅的收入都一齊寄給他。但是,他沒有考上大學,卻舒舒服服地住在他舅舅家裡,用一封封的電報逼著他母親寄錢。
保爾躺在巴扎諾娃的一間布置得很優雅的房間的沙發上,等著她說話。但是她不知道要怎樣開頭,不知道要怎樣說才好;她實在很難措辭。她父親告訴她說,就眼前而論,保爾體內的致命炎症正在發作,目前無葯可治。他反對再施行外科手術。他說:「這個青年人正面臨著完全癱瘓的悲劇,我們沒有法子防止它。」
經過三個鐘頭的角斗,儘管他竭盡全力,結果還是被迫讓位。他比周圍所有的人更早地看出了自己的失敗。他看了他的對手一眼。列傑尼奧夫和藹而慈愛地微微一笑。顯然,他也看出這一局是他勝了。但是非常衝動的和幸災樂禍的、切盼保爾失敗的瓦伊曼卻還沒有看出來。
「這麼說,發誓一輩子不結婚了?要是有一個小夥子來追求你,釘著你不放,我說的是,一個挺好的小夥子——那時候可怎麼辦呢?」
「是的,在哈爾科夫。」
一間明亮的單人病房,潔凈無塵,有著醫院所特有的、他長久沒有聞過的味道。他向周圍看了看:一張鋪著雪白檯布的小桌子,一個白色的方凳——這就是全部傢具。
但是,就在這時候,在「公社社員」療養的烏克蘭切烈波韋茨縣共青團縣委書記謝廖沙·日巴諾夫把四個手指夾進嘴裏,吹了一聲尖銳的好漢哨。別的人也紛紛附和。於是舞台上那兩個傢伙消失了,就像被一陣風吹走了似的。過了一會兒,報幕的小丑,像一個機靈的奴僕似的,跑到前台來,對觀眾宣布說,歌舞班馬上就走。
當天晚上巴扎諾娃就帶著保爾走進了她父親那寬敞的診所。
保爾走進她的房間,因為非常疲倦,就坐在椅子上。
又是耶夫帕托利亞。又是南方的熱天和戴著綉金小圓帽的吵吵嚷嚷的晒黑的人們。汽車在十分鐘內就把乘客送到那灰色的石灰石築成的兩層樓——麥納克療養院去了。
我已經脫離了工作,給自己找到了一種新的職業——「病號」。我已經忍受了許多痛苦,而結果是——右膝已成殘廢,身上添了許多刀口的縫線,而最後醫生還有一個新的發現:七年前我脊骨上受過暗傷,現在他們說我大概要為它付出極高的代價。我準備忍受一切,只要能夠讓我歸隊。
「柯察金同志,」巴扎諾娃說,「咱們約過在您動身之前和我父親見見面,您忘了沒有?我已經把您的病情全部告訴了他,我很想讓他給您檢查一下。今天晚上就可以。」
「那麼,他可以留在這裏。這些同志是剛從莫斯科來的。他們要把最近黨內的一些消息告訴我們。我們決定在你的房間里舉行一次特殊的內部會議。」朵拉解釋說。
「朵拉同志馬上就來,今天白天和晚上我住在她家裡,明天一早她送我上車。」
幾分鐘后,保爾已經坐在那德國人的床上,兩個人開始用一種「國際」語言,作著熱烈的談話了。在這種「國際」語言的談話中,話語的作用是次要的,一切難懂的字句,全用猜想、手勢和表情,總之,全用不成文的世界語的一切秘訣,來幫助說明。保爾已經知道了埃勃涅是一個德國工人。
手術室里有好幾個戴著口罩的人。
三個人都受了傷,保爾的右膝被壓壞了。幾天之後,保爾被送到哈爾科夫外科學院去。外科醫生們檢查了他那條腫著的右腿,看了愛克斯光照片,決定立刻動手術。
她和氣地笑了一笑。這微笑減輕了「審問」的不快。保爾不但把他自己的、連他祖先三代的事情也都告訴了她,整整講了一個鐘頭。
阿基姆很了解這個直到最近還像生龍活虎一般的青年人的感情。他了解保爾的悲劇,也知道像保爾這樣把自己短短的生命獻給黨的人,一旦離開鬥爭,回到後方,那實在是可怕的事。因此他決心儘力幫助他。他說:
幾分鐘后,他的臉完全給面罩蒙上了,那教授對他說:
他們的友誼就是這樣開始的。哈爾科夫市黨委會常委朵拉·羅德金娜以後還時常回憶起他們相識時的這段趣事。
「在這個緊張的時期,我們每一個人都必須堅守我們的崗位。我明天就動身。」
姐妹倆住在兩間狹小的房間里。達雅的小房間放著一張小鐵床,一個上面擺著許多玩具、鑲著一面鏡子的衣櫃,牆上掛著三十幾張相片和風景畫。窗台上擺著兩盆花——深紅的天竺葵和粉色的馬蘭花。淡藍的帶子束住薄紗窗帘。廖莉亞逗她說:
「同志,你的入院證是屬於哪一類的?」
第二天晚上,全家都在兩個老年人住的房子里喝茶。只有達雅留在自己的房間里,在那裡聽著大家談話。她爸爸故意不斷用匙子攪著茶杯里的糖,一面從眼鏡的上方惡意地打量著坐在他前面的客人,說:
從那天起,保爾的情形一天比一天壞起來。找工作是不用想了。他多半是整天躺在床上。中https://read.99csw.com央委員會解除了他的工作,並要求中央社會保險總局給他撫恤金。在收到撫恤金的同時,他還收到了殘廢證。中央委員會又額外給他一些錢,同時給了他要到哪裡就到哪裡的證件。接著他收到瑪爾塔一封信,她請他到她家休息一下。即使沒有接到她的邀請,保爾也想到莫斯科去,他希望在蘇聯共產黨中央委員會裡會碰到好運氣,就是說,能找到用不著走動的工作。但是在莫斯科也是一樣,還是勸他醫治,並且答應把他送到好的醫院去。他拒絕了這個建議。
「應當在中央政治教育委員會裡設一個道德監督處,請保爾作監督主任。我是可以原諒瑪爾塔的,她是女性,本來應當抱敵對態度,但是保爾卻把自己裝扮成一個不懂事的小孩子,像共青團的小寶貝似的……再說,我根本不喜歡雞蛋來教訓母雞……」
老頭子的身子向她一扭,說:
為了使他們的談話能在別人回來之前結束,他就開門見山地說:
直到晚上,保爾才見到達雅。她母親在門廊里低聲對她說,客人已經到了。她和保爾見面的時候,不好意思地把手伸過去,在這位不認識的年輕男人面前羞得臉紅到耳朵根。保爾沒有立刻放開她那強壯的起繭的手。
他常收到由黑海港口發來的信。丘查姆家邀請他到她們那裡去。生活的繩扣兒越拉越緊。她們正盼望著他的幫助。
巴扎諾娃和他開了個玩笑,把他的探問岔開了。
瓦伊曼就噘著厚嘴唇,用兩隻小眼睛譏諷地瞧著大家的臉,說:
保爾一看,原來是他和安娜·鮑哈特的合照。
他剛覺得身體稍微好了一點,就又馬上到中央委員會去了,可是這回阿基姆的態度很堅決。他堅決建議保爾去住院。保爾卻用低沉的聲音回答說:
保爾經受了這初次的打擊,正如他在學習拳擊時經受了朱赫來初次的打擊一樣:當時他雖然倒下去,可是立刻就站了起來。
保爾竭力不讓旁人看出他的痛苦,只有瑪爾塔從他異常蒼白的臉色中猜出幾分。在他要出院之前一星期,保爾收到烏克蘭共青團中央委員會的一封信,通知他的假期延長兩個月。信里又說,據療養院的報告,按他目下的健康情況,恢復工作是完全談不到的。中央委員會還隨信匯來一筆錢。
保爾現在有了一個再好不過的同伴。這不是一個成天對人講述自己的疾病和唉聲嘆氣的人。相反,同他在一起會使你連自己的痛苦都忘記了。
保爾已經站了起來,就在這時候,他聽到後面有一個響亮的女性的聲音問道:
保爾表示同意。
「好的,保爾,你不要著急。明天書記處有會議。我一定把你的問題提出來。你可以相信,我一定盡我的力量幫你解決。」
「我完全不明白,像你這樣的人怎麼會……」
「您明天就動身到克里木去嗎?那麼,今天您打算怎樣過呢?」
「我要進大學。叫廖莉亞賣掉她的戒指,你賣掉你的東西,我要錢。至於你們怎樣弄到錢,那我不管。」
母親插嘴了。她好容易才抑住她的氣憤,斷斷續續地說:
老黨員埃格利特也是拉脫維亞人,時常對她調皮地打趣說:
兩天之後,阿基姆告訴保爾說,某一中央刊物的編輯部里有個重要工作,但是必須看看他是否適合在文藝戰線工作。編輯委員會同保爾很客氣地談了一次話。副總編輯是一個女同志,她是個老地下黨員,現在是烏克蘭共產黨中央監察委員會主席團的委員,她問了保爾幾個問題:
「呵,這也沒有什麼,沒有進過黨的政治學校的人也能培養成好的新聞工作者。阿基姆同志向我們介紹過您。我們可以給您一個不必到這裏辦公而在家裡做的工作,並且儘力給您一些方便的條件。但是這一門工作需要廣泛的知識,特別是文學和語言方面的知識。」
深秋時候,州黨委會的汽車載著保爾和另外兩個工作人員,到離城稍遠的一個區里去,汽車滑進路旁的壕溝里,翻倒了。
「在嫁人之前,應當仔細看看嫁的是什麼人。」老頭子說。
「呵,她是誰?」保爾驚異地問他。
「杜巴瓦現在在什麼地方呢?」保爾更驚異了,問。
「怎麼,您認為她應當繼續和那個寄生蟲生活下去嗎?」保爾問道,他的眼睛閃著兩朵憤怒的火花,一直在瞪著那老頭子。
「喂,打敗仗的味道怎樣?」
「柯察金同志,別往那裡看,這對神經會有刺|激……」
他想起了昨夜所想的幾種方案,決定試探一下她對這些想法的反應。
「說老實話,我真討厭這一套了,」他說,「我一天總得有五次回答他們那相同的問話。他們不是問『您的祖母是不是瘋子?』就是問『您的曾祖父是不是患過風濕症?』……真是見鬼,他生什麼病,我怎麼會知道,我壓根兒就沒有見過他!每一個大夫都想叫我承認我曾生過淋病或是別的更惡劣的病症,老實說,我有時真想敲他們的禿腦袋。我請你讓我休息一下吧!要不,如果他們再這樣研究我六個星期的話,我就准要變成一個危害社會的分子了。」
沉默了一分鐘。她又說:
「這是您的書嗎?」她翻著那本《叛亂》,問他。
當他領著保爾到第十一號房間的時候,他問保爾:
保爾謝絕了晚餐。他半躺在床上,寫他的信。腿上疼得厲害,影響他的思索;他也不想吃東西。
保爾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開始數下去,竭力想念得清楚些。這樣,他便開始了他的悲劇的第一幕。
第二天早上,一輛載著保爾離開碼頭的四輪馬車駛到一座有小花園的小房子跟前,保爾叫那個陪他的人進去問問,丘查姆家是否住在那裡。
「可惜我對德語一點也不懂。」保爾暗想。
在中央委員會療養院的隔壁,有一個屬於中央醫院的大花園。病人們由海濱回療養院,總是經過這花園。在這花園的一堵灰色石灰石高牆旁邊,有一株很茂盛的法國梧桐,保爾很喜歡在它的樹陰下休息。那個地方很少有人去。他從那裡可以靜看花園小徑上川流不息的行人;在晚上,那又是一個避開這大療養地的惱人的鬧聲和靜聽音樂的好地方。
「就是那樣,也不!他們在追求你的時候全是挺好的。」
當一個胖胖的歌手唱完了那支《銷魂之夜》的歌曲之後,一個男的和一個女的出台了。那男的戴著一頂紅色的圓筒高帽子,上身穿著雪白的胸衣,打著領帶,下半身幾乎全|裸,只在屁股上圍著一串一串彩色的金屬片。一句話,像野人,又不像野人。那女的很好看,身上堆著許許多多的布條子。這一對怪物開始在舞台上緩緩地移動,跳著一種扭屁股的狐步舞,這使那一群站在療養院休養員們的安樂椅和躺床後面的長著牛一樣的粗脖子的「耐普曼」樂得直喊。真是難以想象還有什麼比這更醜惡的景象了。那個戴著滑稽的圓筒高帽子的胖子,和那個女人緊緊粘在一起,在台上左搖右擺地跳起了狐步舞。保爾後面一個肥豬似的大胖子呼哧呼哧地喘著氣。保爾正要轉身走開,突然,在靠近舞台的最前排的地方,有一個人站起來,憤怒地喊道:read.99csw.com
他意外地又收到一封他母親寄來的信。老太太在信里告訴他說,她有一位老朋友——阿莉比娜·丘查姆,住在離耶夫帕托利亞不遠的一個港口上,她們已經十五年沒有見面了,所以她很盼望保爾能去看看阿莉比娜。這封意外的信,在保爾的一生中產生了很大的影響。
每天早晨,在起床鈴快要響的時候,療養院里總有一隻公雞大聲啼叫。這是埃勃涅逼真的模仿。院里的職員竭力想找出這隻不知怎麼就跑到療養院來的公雞,卻怎麼也找不到。這使埃勃涅非常高興。
「管理垃圾的!」她們的哈哈大笑使他禁不住哆嗦了一下。
「瓦伊曼,你也該先問問我們,我們大家也許根本不欣賞你那種『俏皮話』……」
「這樣的賣淫,夠了!滾你們的蛋吧!」
進到房裡,保爾放下提箱,轉過身,對著躺在床上那個長著漂亮活潑的藍眼睛和金頭髮的人。那德國人對他和藹地微微一笑。
「阿基姆,」他說,「你真地以為生活會把我趕到一個角落,把我擠成一張薄餅嗎?只要我的心臟還在跳動,」他突然用力抓住阿基姆的手緊壓著他的胸脯,於是阿基姆清楚地感到那迅速而又微弱的跳動。「只要它還在跳動,你們就不能叫我離開黨。能使我離開戰鬥行列的,只有死。老兄,你千萬別忘記這一點。」
「保爾,這不成!醫務委員會和黨中央已經有了決定,決定這樣說:『由於病情嚴重,送神經病理學院治療,不予恢復工作。』」
但是保爾一再堅決要求,阿基姆實在沒有辦法,結果只好同意給他找一個工作。
朵拉和別的幾個人走進了保爾的房間里。一個高個子把門關了。朵拉看見了扎爾基身上的勳章,就問保爾:
「我知道我該談什麼!你們現在倒教訓起我來了?」
這問話出乎她的意外,她沒有立刻回答。過了一會兒,她說:
「可是,我好像在那裡見過您。」
「我們不能違反決定。你明白,親愛的保爾,這也是為了你好。」
「好。我事先向你們道歉,我恐怕會不自覺地說出一些難聽的話來。」
「你們這樣的人,不會找我們這樣的人做妻子的,我們對你們有什麼用呢?」她輕輕地說。
他嗆了一下,咳嗽起來,喘過氣后就指著廖莉亞說:
他越說越激動,聲音越來越大。
從面罩下面發出的聲音平靜地回答說:
房間里所有的人,除保爾和扎爾基之外,差不多全是老布爾什維克。莫斯科黨監察委員會委員巴爾塔紹夫把有關托洛茨基、季諾維也夫和加米涅夫所領導的新反對派的各種事情告訴了他們。末了,巴爾塔紹夫說:
一個女護士捧著晚餐進來。
保爾懂得她的猶豫,他說:
值班醫師把他們分到各個房間里。
瓦伊曼被迫後退了。他竭力用玩笑來打掩護,可是從此之後,他不再講述這類笑話了。
「好!謝謝你,列傑尼奧夫同志!這回你可把他打得落花流水了!活該!他打敗了我們所有的人,可是結果一個老手叫他栽了跟頭!哈哈哈!……」
阿基姆曾經兩次幫助他,調他到別的部門工作,結果不可避免的事情終於發生了:過一個多月,他又躺在床上了。那時候他想起了臨別時巴扎諾娃所說的話,就寫信給她。她當天就來看他,他從她嘴裏知道了最重要的事情——他不一定非得住院不可。
她抬起頭來,小聲回答說:
「烏克蘭共產黨中央委員會。」保爾回答。
一個皮膚晒黑了的、胖胖的、淡黃色頭髮的、穿著療養院浴衣的女人,在搖椅的邊兒上坐下。她瞟了保爾一眼,問他:
保爾不知不覺已經在瑪爾塔和她的朋友娜佳·佩捷爾松同住的寓所里住了十九天。他時常整天獨自在家,因為娜佳和瑪爾塔兩人一早就出去,很晚才回來。保爾成天讀書——瑪爾塔有許多書,可是一到晚上,就有許多女朋友,有時也有男朋友來看她們。
今天沒有預定要檢查。這時候離午餐還有一個鐘頭。保爾在半睡中聽到了腳步聲。他沒有睜開眼睛,心裏想:「他們會以為我睡著了,就走開的。」希望落了空:搖椅咯吱一響,有一個人坐了下來。一陣微香告訴他,坐在他旁邊的是一個女人。他睜開眼睛。最先看到的是一件白得晃眼的連衣裙、兩條晒黑了的腿和一雙穿著山羊皮便鞋的腳。接著,他又看到一個留著男孩髮式的頭、兩隻大眼睛和一排細小的白牙齒。她有點不好意思地對他一笑說:
「同志,您這種態度,恐怕不能說是很有禮貌吧?」
「我同意保爾,講色情笑話是不太好。」
作為他的醫生和朋友,巴扎諾娃覺得不能把這一切都告訴保爾;她只泄漏了一部分病情,而且說得十分謹慎。她說:
喬治是她家裡的第二個魔王。從廖莉亞的話里知道,他是一個典型的花|花|公|子,一個只知道吃好菜、喝好酒和穿漂亮衣裳的自負而傲慢的傢伙。他念完了中學之後,因為是母親的寵兒,就立刻向母親要錢到首都去。他說:
「我很可憐我母親。父親已經欺負了她一輩子,現在喬治又盡著折磨她,我實在替她難過……雖然她對我並沒有對喬治那樣好……」
「認得她嗎?」
一天早上,保爾離開了鵝舍衚衕那所安靜的寓所。列車迅速地載著他奔向南方,奔向海洋,躲開那陰濕而又多雨的秋天,到南克里木那溫暖的海岸去。他瞧著電線杆飛過去。他的眉毛緊鎖,他那黑色的眼睛里隱藏著頑強的意志。
有一天,保爾為了去看某次午後歌舞會的演出,到泰拉薩療養院的花園裡去了,他想不到在那裡碰到了扎爾基。並且,說起來令人覺得奇怪,促使他們見面的是一場狐步舞。
「我說,老頭子,為什麼要在一位生人面前談起這種事情呢?不談這些,找點別的談談好不好?」
保爾跑到前頭找到了扎爾基。他們兩個在保爾的房間里談了很久。扎爾基在黨的一個州委會裡負責宣傳鼓動工作。
「達雅向來是不讓男人進她這房間的,可是,您瞧,她為您竟破了例哩。」
扎爾基從他口袋裡拿出一張相片給保爾看。
他在共青團中央委員會沒有等候多久,就被派到一個工業區去,擔任團的州委書記,一個星期後,城裡的團員們已經聽到他第一次的演說了。
阿爾焦姆幾乎不知道為什麼在打開信的時候非常激動,把信封撕成了兩半。他的眼睛接觸到最初的幾行,就https://read.99csw•com慌忙地一氣讀下去:
「初等小學三年。」
著名的外科醫生當著女兒的面給保爾作了一次詳細的檢查。巴扎諾娃還把醫院里的愛克斯光照片和分析報告帶了來。保爾不禁注意到,在巴扎諾娃的父親用拉丁語說了很長的一句評語之後,她的臉色突然蒼白了。他注視著老教授那個大而光禿的頭,竭力想從他那對敏銳的眼睛里探索出什麼來,但老教授是深不可測的。
保爾開頭以為瑪爾塔是共青團員。在他看來,她似乎只有十九歲。有一天,在和她談話的時候,他才知道她已經三十一歲了,從一九一七年起,她就是黨員,而且一直是拉脫維亞共產黨的積極的黨員。保爾當時的驚訝是可以想見的。一九一八年白黨已經把她判處槍斃,但是蘇維埃政府用白軍俘虜把她和另外一些同志贖換回來。現在她在《真理報》工作,同時在大學進修。保爾想不出他們的友誼是怎樣開始的,不過這個時常來看埃勃涅的小個子的拉脫維亞婦人已經成了他們「五人小組」中不可分離的一員了。
「那麼,我們讓你和埃勃涅同志住在一起吧。他是一個德國人,要我們給他找一個俄國同伴。」那醫師一面說,一面敲門。他們聽到裏面傳出一句發音很不準確的俄國話:「請進。」
廖莉亞已經二十二歲了,她是個心地單純的女子,寬臉龐,很開朗,留著褐色的短髮。她立刻成了保爾的好朋友,並且很樂意地把家裡的全部秘密都告訴他。保爾從她嘴裏知道了老頭子專橫,暴虐,壓制全家,扼殺任何主動精神,剝奪所有自由。他氣量小,心地狹窄,好吹毛求疵。由於他壓制整個家庭,兒女們都極端厭惡他,他的妻子也非常厭惡他,二十五年來她一直都在反對他的暴虐行為。女兒們永遠是站在母親方面。家庭里不斷吵鬧,生活很不愉快。他們每天都在為了大大小小的事情而生氣。
老頭子在合作社工作;小女兒達雅在外面做些粗活;大女兒廖莉亞過去是個打字員,不久之前和她丈夫——一個流氓和醉鬼——離了婚,現在失業。她成天在家,忙著照顧她的小男孩,並幫著母親料理家務。
保爾失掉了「冠軍」稱號。保爾棋賽的失敗不是偶然的。他只懂得象棋戰略的皮毛,一個普通的棋戰好手自然要輸給一個精通棋藝的名家。不過,他雖然失去了這個遊戲的「冠軍」榮譽,倒結交了一個好朋友,列傑尼奧夫後來成了他的最親近、最敬愛的人。
這一天,保爾又跑到那幽僻的角落去,舒服地躺在一隻藤子編的搖椅上打瞌睡。他剛洗完海水浴,陽光和海水使他疲乏了。他的厚毛巾和一本還沒看完的富曼諾夫的小說《叛亂》,放在旁邊另一隻搖椅上。剛到療養院的頭幾天,他的神經仍然緊張,一直在頭痛。教授們還正在研究他那複雜而古怪的病症。許多次的敲呀,聽呀,已經使他厭倦了。病房的責任醫生,一個令人喜歡的年輕女黨員,名字很古怪,叫耶路撒冷奇克,她每次都是很費勁才找到她這個病人,並且要耐著性子說服他,叫他跟她一道到這一個或是那一個醫學專家那裡去。
「朵拉,你躲到這兒來幹什麼?」
「柯察金同志,您很有才氣,如果再努力刻苦自修,您很有可能成為一個文學工作者。但是現在,您的文章不夠通順。從您這篇文章可以看出,您還沒有掌握俄文。這沒有什麼奇怪的,因為您一向沒有學習的時間。非常抱歉的是,我們不能任用您。可是我要再說一遍:您很有才氣。您的文章用不著改變內容,只要在文字上好好地修改一下,就是很好的文章。但是我們需要的是能夠修改別人文章的人。」
保爾已經決定結束這場沒完沒了的談話,就回答說:
巴扎諾娃是認得朵拉的,因為朵拉時常來看保爾。
他和她握握手就走了。
「我永遠要堅持到最後一卒。」保爾說。這句話只有列傑尼奧夫一個人懂得,他同意地點了點頭。
保爾勉強站起來,伸手給阿基姆。
在保爾穿好衣服的時候老教授十分親切地和他道了再見,因為他得趕去開會,託付他女兒把診斷的結果告訴保爾。
瓦伊曼洋洋得意地說:
接著,令人窒息的、味道難聞的第一滴麻|醉|葯水滴下去了。
廖莉亞痛苦地紅著臉,把滿含淚水的眼睛避開了保爾。
「我是你這病房的醫生,今天我值班。我要填這張表,不管您願意不願意,您得回答我所有的問題。」
保爾不耐煩地微微動了一下。心裏想道:「從什麼地方來了這麼一個人?這叫做什麼休息呵?等一下她一定還要問我生的是什麼病呢。我還是走吧。」因此他粗魯地回答說:
「真奇怪,老頭子到現在還沒有把你嫁出去!」
在生活中,再沒有比掉隊更使我恐懼的了。我甚至連想都不敢想它。因此我才不怕忍受任何痛苦,可是直到現在,依然沒有起色,正相反,光景越來越慘淡。在經過第一次手術之後,我剛能走動立刻就恢復了工作,但是不久他們又把我送回來。現在我剛收到進耶夫帕托利亞的麥納克療養院的入院證。我明天就動身。阿爾焦姆,別難過,我不會那麼輕易死掉的。我自己有著足夠三個人的生命力。哥哥,我們還要做很多工作呢!要注意你的健康,別再一下扛三百多斤。要不,以後黨就要付出極大的代價來修補它。光陰給我們經驗,讀書給我們知識,可是這一切並不是為了在醫院里作客。握手。
保爾接著就用一種不平靜的聲調插嘴說:
一年至多隻有一兩次吧!可是次數多少有什麼關係呢?你來信說,為了同老根一刀兩斷,你和你的家已經從謝佩托夫卡搬到卡扎亭的工廠去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你說的老根就是斯捷莎跟她的家庭那種小私有者的落後心理,以及別的一切。要改造斯捷莎那種人是不容易的,我恐怕你未必能辦到。你又說,「人歲數一大,學習就很困難。」可是你學習的成績並不壞。你那樣固執,不肯放棄工廠的工作去作鎮蘇維埃的主席,也是錯誤的。你不是為建立蘇維埃政權打過仗嗎?那麼,你就應當掌握它。從明天起,就開始擔負起鎮蘇維埃的工作吧!
保爾耐心地把他所知道的他們柯察金家的事情全告訴了他母親的老朋友,同時也順便問了她和她家的生活情況。
阿基姆沒有回答。他知道這絕不是漂亮話,而是一個身負重傷的戰士的呼喊。他了解,像保爾這樣的人只能說出這樣的話和表達出這樣的感情。
那天晚上,保爾並沒有探聽到他真實的病情。當他們分手的時候,巴扎諾娃親切地對他說:
一星期後,全療養院的人都到碼頭歡送保爾。埃勃涅親熱地擁抱他,像兄弟一樣地親吻他。瑪爾塔沒有在場,所以保爾沒能和她告別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