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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病室

第六病室

他在前廳穿大衣的時候,軍事長官伸出一隻手來放在他的肩膀上,嘆口氣說:
「我根本沒有存心叫您改信我的信仰,」安德烈·葉菲梅奇低聲說,惋惜對方不肯了解他的心意,「問題不在這兒,我的朋友。問題不在於您受過苦而我沒受過。痛苦和歡樂都是暫時的,我們不談這些,不去管它吧。問題在於您跟我都在思考,我們看出彼此都是善於思考和推理的人,那麼不管我們的見解多麼不同,這卻把我們聯繫起來了。我的朋友,要是您知道我是多麼厭惡那種普遍存在的狂妄、平庸、愚鈍,而我每次跟您談話的時候是多麼高興就好了!您是有頭腦的人,我覺得跟您相處很快活。」

十五

「遵命,要我答應我就答應。可是我再說一遍,我尊敬的朋友,我落進了一個魔圈裡。現在不管什麼東西,就連朋友的真心同情在內,也只有一個結局:引我走到滅亡。我正在走向滅亡,我也有勇氣承認這個事實。」
可是這樣的想法已經無濟於事了。他剛剛想到一百萬年以後的地球,穿著高統靴的霍博托夫或者勉強大笑的米哈依爾·阿韋良內奇就從光禿的峭壁後面閃出來,甚至可以聽見含羞帶愧的低語聲:「講到華沙的債,好朋友,過幾天我就還給您……一定。」

十六

伊萬·德米特里奇·格羅莫夫是個大約三十三歲的男子,出身貴族家庭,做過法院的民事執行吏和十二品文官,害著被虐狂。他要麼躺在床上,蜷著身子,要麼就在房間里從這頭走到那頭,彷彿在鍛煉身體。他很少坐著。他老是懷著一種朦朧的、不明確的擔心,因此總是激動,焦躁,緊張。只要前堂傳來一丁點兒沙沙聲或者院子里有人叫一聲,他就抬起頭來,豎起耳朵:是不是有人來抓他了?是不是有人在找他?遇到這種時候,他臉上就現出極其不安和憎惡的神情。
接著是沉默。達留希卡從廚房裡走來,站在門口,用拳頭支住下巴,帶著茫然的哀傷神情,想聽一聽。
安德烈·葉菲梅奇送走朋友以後,就在桌旁坐下,又開始看書。傍晚的寧靜以及後來夜晚的寧靜,沒有一點響聲來干擾。時間也彷彿停住,跟醫師一塊兒獃獃地看書,好像除了書和帶綠罩子的燈以外什麼也不存在似的。醫師那粗俗的、農民樣的臉漸漸放光,在人的智慧的活動面前現出感動而入迷的笑容。「啊,為什麼人類不會長生不死呢?」他想。為什麼人要有腦中樞和腦室,為什麼人要有視力、說話能力、自覺能力、天才呢?這些不都是註定了要埋進土裡,到頭來跟地殼一同冷卻,然後在幾百萬年中間隨著地球圍繞太陽旋轉,既沒有意義,也沒有目的嗎?只為了叫人變涼,然後去旋轉,那根本用不著把人以及人的高尚的、近似神的智慧從虛無中拉出來,然後彷彿開玩笑似的再把他變成泥土。
「您想知道城裡的情形呢,還是一般的情形?」
他就敘述過去的生活是多麼健康、快樂、有趣,從前俄羅斯的知識分子多麼聰明,他們對名譽和友情有多麼高尚的看法。借出錢去不要借據。朋友遭了急難而自己不出力幫忙,那是被人看做恥辱的。而且從前的出征、冒險、交鋒是什麼樣子啊!什麼樣的朋友,什麼樣的女人!再說高加索,好一個驚人的地區!有一個營長的妻子,是個怪女人,常穿上軍官的軍服,傍晚騎馬到山裡去,單身一個人,嚮導也不帶。據說她跟一個山村裡的小公爵有點風流韻事。
「您上哪兒去?不行,不行!」他說,「到睡覺的時候了!」
「給我一個小錢!」他說。
「這多麼糟,」他瞧著猶太人的光腳和又紅又瘦的足踝,暗想,「瞧,腳都濕了。」
「對了,我在大學里念過書,可是沒有畢業。」
「聖母啊,母親啊……」達留希卡嘆道。
「您休想再聽見我說一個字!」伊萬·德米特里奇粗魯地說,「躲開我!」
「即使人不信神,可是禱告一下,心裏也好像踏實點。吻聖像吧,我親愛的。」
「這兒有一份申請關係到您的工作部門,」等到大家互相招呼過,圍著桌子坐下來以後,市參議員對安德烈·葉菲梅奇說,「葉夫根尼·費奧多雷奇剛才在這兒對我們說起醫院主樓里的藥房太窄了,應當把它搬到一個廂房裡去。這當然沒有問題,要搬也可以搬,可是主要問題在於廂房需要修理了。」
「這跟道德和道理全不相干。一切都要看機會。誰要是關在這兒,誰就只好待在這兒。誰要是沒關起來,誰就可以走來走去,就是這麼回事。至於我是醫生,您是精神病人,這是既說不上道德,也講不出道理來的,只不過是剛好機會湊巧罷了。」

十四

「十年前我已經呈報過,」安德烈·葉菲梅奇低聲說下去,「照現在的形式存在著的這個醫院對這個城市來說,是一種超過了它負擔能力的奢侈品。這個醫院是在四十年代建築起來的,不過那時候的經費跟現在不同。這個城市在不必要的建築和多餘的職位方面花的錢太多了。我想,換一個辦法就可以用同樣多的錢來維持兩個模範的醫院。」
安德烈·葉菲梅奇到這個城裡來就職的時候,這個「慈善機關」的情形糟極了。病室里,過道上,醫院的院子里,臭得叫人透不過氣來。醫院的雜役,助理護士和他們的孩子,跟病人一塊兒住在病房裡。大家抱怨說這地方沒法住,因為蟑螂、臭蟲、耗子太多。外科病室里丹毒從沒絕跡過。整個醫院里只有兩把外科手術刀,溫度計連一個也沒有。浴室里存放土豆。總務處長、女管理員、醫士,一齊向病人勒索錢財。安德烈·葉菲梅奇的前任是一個老醫師,據說似乎私下裡賣醫院的酒精,還羅致護士和女病人,成立了一個後宮。這些亂七八糟的情形,城裡人是十分清楚的,甚至把它說得言過其實,可是大家對待這種現象卻滿不在乎。有人還辯白說躺在醫院里的只有小市民和農民,他們不可能不滿意,因為他們家裡比醫院里還要糟得多。總不能拿松雞來給他們吃啊!還有人辯白說:沒有地方自治局的資助,單靠這個小城本身是沒有力量維持一個好醫院的,謝天謝地,這個醫院即使差一點,可是總算有了一個。新成立的地方自治局,在城裡也好,在城郊也好,根本沒有開辦診療所,推託說城裡已經有醫院了。
第二天安德烈·葉菲梅奇下了葬。送葬的只有米哈依爾·阿韋良內奇和達留希卡。
「不錯,我有病。可是要知道,成十成百的瘋子都逍遙自在地走來走去,因為您糊塗得分不清瘋子跟健康的人。那麼,為什麼我跟這些不幸的人必得像替罪羊似的替大家關在這兒?您、醫士、總務處長、所有你們這醫院里的混蛋,在道德方面不知比我們每個人要低下多少,那為什麼關在這兒的是我們而不是你們?道理在哪兒?」
「普通人從身外之物,那就是說從馬車和書房,尋求好的或者壞的東西,可是有思想的人卻在自己內心尋找那些東西。」
「不行,我什麼也做不成。我們軟弱啊,親愛的。……以前我滿不在乎,活潑清醒地思考著,可是生活剛剛粗暴地碰到我,我的精神就支持不住……泄氣了……我們軟弱啊,我們不中用……您也一樣,我親愛的。您聰明,高尚,從母親的奶里吸取了美好的激|情,可是剛剛走進生活就疲乏,害病了……我們軟弱啊,軟弱啊!」
醫師在床旁邊一張凳子上坐下,不以為然地搖搖頭。
安德烈·葉菲梅奇診病的時候從來也不動手術。他早已不幹這種事,一看見血心裏就不愉快地激動起來。每逢他不得不扳開小孩的嘴,看一下喉嚨,而小孩哭哭啼啼,極力用小手招架的時候,他耳朵里的鬧聲就會弄得他頭暈,眼睛里湧出眼淚來。他連忙開個藥方,擺一擺手,讓女人趕快把孩子帶走。
安德烈·葉菲梅奇給這類想法壓垮,心灰意懶,不再天天到醫院里去了。

「您知道,」醫師接著輕聲說,音調抑揚頓挫,「在這個世界上,除了人類智慧的最崇高的精神表現以外,一切都是無足輕重而沒有趣味的。智慧在人和獸類中間劃了一條明顯的界線,暗示人類的神聖性,甚至在一定程度上由它代替了實際並不存在的不朽。因此,智慧成為快樂的唯一可能的源泉了。可是在我們四周,我們卻看不見,也聽不見智慧,這就是說我們的快樂被剝奪了。不錯,我們有書,可是這跟活躍的談話和交際根本不一樣。要是您容許我打個不完全恰當的比喻的話,那我就要說,書是音符,談話才是歌。」
「好,那您就提出另外一個辦法吧!」市參議員活躍地說。
「這是為什麼?」
我喜歡他這張顴骨很高的寬臉,臉色老是蒼白而愁苦,像鏡子那樣映出一個被掙扎和長期的恐懼苦苦折磨著的靈魂。他這種愁眉苦臉是古怪而病態的,可是深刻純真的痛苦在他臉上刻下來的細紋,卻顯出智慧和理性,他的眼睛射出熱烈而健康的光芒。我也喜歡這個人本身,他殷勤,樂於為人出力,除了對尼基達以外,對一切人都異常體貼。不管誰掉了一個扣子或者一把調羹,他總是連忙從床上跳下來,撿起那件東西。每天早晨他都要向同伴們道早安,臨睡也要向他們道晚安。
「話說回來,他度假日,跟我一塊兒出來旅行,還是出於友情,出於慷慨呢,」醫師煩惱地想,「再也沒有比這種友情的保護更糟糕的事了。本來他倒好像是個好心的、慷慨的、快活的人,不料是個無聊的傢伙。無聊得叫人受不了。有些人就是這樣,平素說的都是聰明話,好話,可是人總覺得他們是愚蠢的人。」
安德烈·葉菲梅奇在一個女小市民別洛娃家一所有三個窗子的小房子里住下來。在這所小房子里,如果不算廚房,就只有三個房間。醫師住在朝街的兩個房間里,達留希卡和帶著三個孩子的女小市民住在第三個房間和廚房裡。有時候女房東的情人,一個醉醺醺的農民,上她這兒來過夜。他晚上吵吵鬧鬧,弄得達留希卡和孩子們十分害怕。他一來就在廚房裡坐下,開始要酒喝,大家就都覺著很不自在。醫師動了憐憫的心,把啼哭的孩子帶到自己的房間里,讓他們在地板上睡下。這樣做,使他感到很大的快樂。
「只要有監獄和瘋人院,那就總得有人關在裏面才成。不是您,就是我。不是我,就是另外一個人。您等著吧,到遙遠的未來,監獄和瘋人院絕跡的時候,也就不會再有窗上的鐵格,不會再有這種長袍了。當然,那個時代是早晚要來的。」
「對了,不修理不行了,」安德烈·葉菲梅奇想了一想,說,「比方說,要是把院子角上那個廂房布置出來,改作藥房的話,我想至少要用五百盧布。這是一筆不生產的開支。」
這當兒伊萬·德米特里奇醒來了。他坐起來,用兩個拳頭支著腮幫子。他吐了口唾沫。然後他懶洋洋地瞧一眼醫師,起初分明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可是不久他那帶著睡意的臉就現出了惡毒的譏諷神情。

「您在說蠢話了。要是您不願意做醫師,那就去做大臣好了。」
「安德烈·葉菲梅奇,今天是幾月幾號?」
等到兩個朋友回到他們自己的城裡,那已經是十一月了,街上積了很深的雪。霍博托夫醫師接替了安德烈·葉菲梅奇的職位。他仍舊住在原來的寓所,等安德烈·葉菲梅奇回來,騰出醫院的寓所。那個被他稱做「廚娘」的醜女人已經在一個廂房裡住下了。
那是春天,三月底,地上已經沒有積雪,椋鳥在醫院的花園裡啼叫了。一天黃昏,醫師送他的朋友郵政局長走到大門口。正巧這當兒猶太人莫依謝依卡帶著戰利品回來,走進院子里。他沒戴帽子,一雙光腳上套著低腰雨鞋,手裡拿著一小包人家施捨的東西。
將近傍晚,安德烈·葉菲梅奇因為中風而死了。起初他感到猛烈的寒顫和噁心;彷彿有一種使人噁心的東西浸透他的全身,甚至鑽進他的手指頭,從肚子里往上冒,涌到他的腦袋裡,淹沒他的眼睛和耳朵。一切東西在他眼前都變成綠色了。安德烈·葉菲梅奇明白他的末日已經到了,想起伊萬·德米特里奇、米哈依爾·阿韋良內奇、成百萬的人,都相信長生不死。萬一真會不死呢?可是他並不希望不死,他只想了一想就算了。他昨天在書上讀到過一群非常美麗優雅的鹿,如今在他的面前跑過去。隨後有一個農婦向他伸出手來,手裡拿著一封挂號信……米哈依爾·阿韋良內奇說了句什麼話。後來一切都消散,安德烈·葉菲梅奇永遠昏過去了。
不過話說回來,既然死亡是每個人正常的、註定的結局,那又何必攔著他死呢?要是一個小商人或者文官多活個五年十載,那又有什麼好處呢?要是認為醫療的目的在於借藥品減輕痛苦,那就不能不提出一個問題來:為什麼要減輕痛苦呢?第一,據說痛苦可以使人達到精神完美的境界;第二,人類要是真學會了用藥丸和藥水來減輕痛苦,就會完全拋棄宗教和哲學,可是直到現在為止,在這兩種東西里,人們不但找到了逃避各種煩惱的保障,甚至找到了幸福。普希金臨死受到極大的痛苦,可憐的海涅躺在床上癱了好幾年,那麼其餘的人,安德烈·葉菲梅奇也好,瑪特遼娜·薩維希娜也好,生點病有什麼關係?反正他們的生活根本沒有什麼內容,再要沒有痛苦,就會完全空虛,跟阿米巴的生活一樣了。
「聽見沒有,愚蠢的畜生?」伊萬·德米特里奇叫道,用拳頭砰砰地敲門,「開門!要不然我就把門砸碎!殘暴的傢伙!」
「那麼您為什麼把我關在這兒?」
他開始過隱居的生活,躲開人們。他早先就討厭他的職務,現在他簡直干不下去了。他深怕他會被人矇騙,上了什麼圈套,趁他不防備往他口袋裡塞一點賄賂,然後揭發他,或者他自己一不小心在公文上出了個錯,類似偽造文書,再不然丟了別人的錢。奇怪的是在別的時候他的思想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靈活機動,千變萬化過,他每天想出成千種不同的理由來認真擔憂他的自由和名譽。可是另一方面,他對外界的興趣,特別是對書的興趣,卻明顯地淡薄,他的記性也非常靠不住了。
安德烈·葉菲梅奇聳一聳肩膀,嘆口氣,出去了。他走過前堂的時候說:
「不,我不是哲學家,不過人人都應當鼓吹這道理,因為這是入情入理的。」

月亮啦,監獄啦,圍牆上的釘子啦,遠處一個燒骨場上騰起來的火焰啦,全都可怕。他聽見身後一聲嘆息。安德烈·葉菲梅奇回過頭去,看見一個人胸前戴著亮閃閃的星章和勳章,微微笑著,調皮地䀹眼。這也顯得可怕。
「對我說來,什麼都一樣了,」他們問他話的時候,他想,「我不想回答了……對我說來,什麼都一樣了。」
「我問的不是這個,」米哈依爾·阿韋良內奇慌張地說,沒聽懂他的意思,「我問的是您一共有多少家底?」
「哦,先跟我講一講城裡的情形,再講一般的情形吧。」
「對了,昨天跟我談過。」
米哈依爾·阿韋良內奇和霍博托夫站起來,瞧著他,先是愣住,後來害怕了。
「剛好相反,您講起道理來很出色。」
安德烈·葉菲梅奇走到門口,開了門,可是尼基達立刻跳起來,擋住他的去路。
第六病室里很難見到新人。醫師早已不收瘋人了。再者,世界上喜歡訪問瘋人院的人總是很少的。每過兩個月,理髮師謝苗·拉扎里奇就到這個廂房裡來一趟。至於他怎樣給那些瘋人理髮,尼基達怎樣幫他的忙,這個醉醺醺、笑嘻嘻的理髮師每次光臨的時候病人怎樣大亂,我就不願意再描寫了。
「是的,他有病,不過他是一個有趣味的年輕人。」
「外面很爛嗎?」
「我們這兩個人當中究竟誰是瘋子呢?」他懊惱地想,「究竟是我這個極力不驚吵乘客的人呢,還是這個自以為比大家都聰明有趣,因此不容人消停的利己主義者?」
「我在做有害的事。我從人們手裡領了薪水,卻欺騙他們。我不正直。不過,話要說回來,我自己是無能為力的,我只是一種不可避免的社會罪惡的一小部分,所有縣裡的文官都有害,都白拿薪水……可見我的不正直不能怪我,要怪時代……我要是生在二百年以後,就會成為另一個人了。」
伊萬·德米特里奇大叫一聲。大概他也挨打了。
「那時候我們怎樣地喝酒!我們怎樣地吃飯啊!那時候有多麼激烈的自由主義者!」
「您問我該怎麼辦。處在您的地位,頂好是從這兒逃出去。然而可惜,這沒用處。您會被人捉住。社會在防範罪人、神經病人和一般不穩當的人的時候,總是不肯善罷干休的。剩下來您就只有一件事可做,那就是心平氣和地認定您待在這個地方是不可避免的。」
安德烈·葉菲梅奇被這種真誠的關心和忽然在郵政局長臉頰上閃光的眼淚感動了。
「好朋友,答應我:您樣樣都聽葉夫根尼·費奧多雷奇的安排。」
「我本來想說一句重要的話,可是我的思路斷了,」他說,「我剛才說什麼來著?哦,對了!我想說的是這個:有一個斯多葛派為了給親人贖身,就自己賣身做了奴隸。那麼,您看,這意思是說,就連斯多葛派對刺|激也是有反應的,因為人要做出這種捨己救人的慷慨行為,就得有一個能夠同情和憤慨的靈魂才成。眼下,我關在這個監獄里,已經把以前所學的東西忘光了,要不然我還能想起一點別的事情。拿基督來說,怎麼樣呢?基督對現實生活的反應是哭泣,微笑,憂愁,生氣,甚至難過。他並沒有帶著微笑去迎接痛苦,他也沒有蔑視死亡,而是在客西馬尼花園裡禱告,求這杯子離開他。」
「奇怪……」安德烈·葉菲梅奇狼狽地嘟噥著,「昨天我們談得挺和氣,可是忽然間不知什麼緣故,您慪氣了,一下子什麼也不肯談了……大概總是我說了什麼不得體的話,再不然也許說了些不合您的信念的想法……」
霍博托夫推開一點門縫兒,往病室里看了一眼。戴著睡帽的伊萬·德米特里奇跟安德烈·葉菲梅奇醫師並排坐在床上。瘋子愁眉苦臉,打哆嗦,顫巍巍地裹緊身上的長袍。醫師一動不動地坐在那兒,頭低垂著,臉色發紅,顯得凄苦而悲傷。霍博托夫聳一聳肩膀,冷笑一聲,跟尼基達互相看九-九-藏-書一眼。尼基達也聳一聳肩膀。
看守人尼基達是個年老的退伍兵,衣服上的軍章已經褪成棕色。他老是躺在那堆破爛東西上,兩排牙齒中間銜著一隻煙斗。他的臉相嚴厲而枯瘦,他的眉毛滋出來,給那張臉添上了草原的看羊狗的神情,他的鼻子發紅,身材矮小,雖說長得清瘦,筋脈嶙嶙,可是氣派威嚴,拳頭粗大。他是那種心眼簡單、說干就干、辦事牢靠、腦筋遲鈍的人。在人間萬物當中他最喜愛的莫過於安分守己,因此相信對他們是非打不可的。他打他們的臉,打他們的胸,打他們的背,碰到哪兒就打哪兒,相信要是不打人,這地方就要亂了。
安德烈·葉菲梅奇走到窗口去,瞧著外面的田野。天已經黑下來,右面天邊一個冷冷的、發紅的月亮升上來了。離醫院圍牆不遠,至多不出一百俄丈的地方,矗立著一所高大的白房子,由一道石牆圍起來。那是監獄。
等到只剩下自己一個人,安德烈·葉菲梅奇就讓自己沉湎於休息的感覺里。一動不動地躺在長沙發上,知道屋裡只有自己一個人,這是多麼痛快啊!沒有孤獨就不會有真正的幸福。墮落的天使之所以背棄上帝,大概就因為他一心想孤獨吧,而天使們是不知道什麼叫做孤獨的。安德烈·葉菲梅奇打算想一想近幾天來他看見了些什麼,聽見了些什麼,可是米哈依爾·阿韋良內奇卻不肯離開他的腦海。
為了壓下這些無聊的感觸,他就趕緊暗想:他自己也罷,霍博托夫也罷,米哈依爾·阿韋良內奇也罷,反正早晚都會死亡,甚至不會在大自然中留下一點痕迹。要是想象一百萬年以後有個精靈飛過地球上空,那麼這個精靈就只會看見粘土和光禿的峭壁。一切東西,文化也好,道德準則也好,都會消滅,連一棵牛蒡也不會長出來。那麼,在小店老闆面前覺著害臊,有什麼必要呢?那個不足道的霍博托夫,或者米哈依爾·阿韋良內奇的討厭的友情,有什麼道理呢?這一切都瑣瑣碎碎,毫無意義。
他每個星期到醫院里來兩次,查病房,看門診。醫院里完全不用消毒方法,放血用拔血罐,這些都使他憤慨,可是他也沒有運用新方法,怕的是這樣會得罪安德烈·葉菲梅奇。他把他的同行安德烈·葉菲梅奇看做老滑頭,疑心他有很多的錢,私下裡嫉妒他。他恨不得佔據到他的職位才好。
「是,老爺。我去報告總務處長。」
安德烈·葉菲梅奇回到家裡,愉快地想到:謝天謝地,他已經很久沒有私人行醫,現在沒有人會來打攪他了,就立刻在書房裡桌子旁邊坐下,開始看書。他看很多書,老是看得津津有味。他的薪水有一半都用在買書上,他的住處一共有六個房間,其中倒有三個房間堆滿了書籍和舊雜誌。他最愛看的是歷史書和哲學書。醫學方面,他卻只訂了一份《醫師》,而且他總是從後面看起。每回看書,他老是一連看好幾個鐘頭,中間不停頓,也不覺著累。他看書不像伊萬·德米特里奇過去那樣看得又快又急,而是慢慢地看,集中心力,遇到他喜歡的或者不懂的段落常常停一停。書旁邊總是放著一小瓶白酒,旁邊放一根腌黃瓜或者一個鹽漬蘋果,不是盛在碟子里,而是乾脆放在粗呢桌布上。每過半個鐘頭,他就倒一杯白酒,慢慢喝下去,眼睛始終沒離開書。隨後,他不用眼睛去看,光是用手摸到黃瓜,咬下一小截來。
「可是命運把我們送到什麼樣的窮鄉僻壤來了!頂惱人的是我們不得不死在這兒。唉!……」
午飯後,米哈依爾·阿韋良內奇來了,送給他四分之一磅的茶葉和一磅果凍。達留希卡也來了,在床邊站了整整一個鐘頭,臉上現出茫然的悲傷神情。霍博托夫醫師也來看他。他拿來一瓶溴化鉀藥水,吩咐尼基達燒點什麼熏一熏病室。
他們在捷斯托夫飯店吃飯。米哈依爾·阿韋良內奇把菜單看了很久,摩挲著絡腮鬍子,用一種素來覺得到了飯店就像到了家裡一樣的美食家的口氣對僕役說:
「我們生病,受窮,」他說,「那是因為我們沒有好好地向仁慈的上帝禱告。對了!」
「理解……」伊萬·德米特里奇說,皺起眉頭,「什麼外在,內在的……對不起,我實在不懂。我只知道,」他說,站起來,怒沖沖地瞧著醫師,「我只知道上帝是用熱血和神經把我創造出來的,對了,先生!人的機體組織如果是有生命的,對一切刺|激就一定有反應。我就有反應!受到痛苦,我就用喊叫和淚水來回答;遇到卑鄙,我就憤慨。看見骯髒,我就憎惡。依我看來,說實在的,只有這才叫做生活。這個有機體越低下,它的敏感程度也越差,對刺|激的反應也就越弱。機體越高級,也就越敏感,對現實的反應也就越有力。這點道理您怎麼會不懂?您是醫師,卻不懂這些小事!為要蔑視痛苦,永遠知足,對任什麼事也不感到驚訝,人得先落到這種地步才成,」伊萬·德米特里奇就指了指肥胖的、滿身是脂肪的農民說,「要不然,人就得在苦難中把自己磨練得麻木不仁,對苦難失去一切感覺,換句話說,也就是停止生活才成。對不起,我不是大聖大賢,也不是哲學家,」伊萬·德米特里奇憤憤地接著說,「那些道理我一點也不懂。我也不善於講道理。」
他生平第一回感到受了侮辱,生氣了。
「居然在我還活著的時候就有人來了。他是怎麼樣的一個人,粗俗嗎?」
他看過很多書。他老是坐在俱樂部里,興奮地扯著稀疏的鬍子,翻看雜誌和書籍。憑他的臉色看得出來他不是在看書,而是在吞吃那些書頁,幾乎來不及嚼爛它們。人們必須認為看書是他的一種病態的嗜好,因為不管他碰到什麼,哪怕是去年的報紙或者日曆,也一概貪婪地抓過來,讀下去。他在家裡總是躺著看書。
到了彼得堡,局面仍舊是那樣。他一連好幾天不走出旅館的房間,老是躺在長沙發上,只有為了喝啤酒才起來一下。
他旁邊是一個矮小活潑、十分愛動的老頭,留一把尖尖的小鬍子、長著跟黑人那樣鬈曲的黑頭髮。白天,他在病室里從這個窗口走到那個窗口,或者坐在床上照土耳其人那樣盤著腿。他像灰雀那樣不住地打唿哨,輕聲唱歌,嘿嘿地笑。到了晚上他也顯出孩子氣的歡樂和活潑的性格。他從床上起來禱告上帝,那就是,拿拳頭捶胸口,用手指頭抓門。這是猶太籍傻子莫依謝依卡,二十年前他的帽子作坊焚毀的時候發了瘋。
「不行,不行。這是不許可的。您自己也知道。」
在第六病室的所有病人當中,只有他一個人得到允許,可以走出屋子,甚至可以走出院子上街。他享受這個特權已經很久,這大概因為他是醫院里的老病人,又是一個安分的、不傷人的傻子,本城的小丑。他在街上給小孩和狗包圍著的情景,城裡人早已看慣了。他穿著破舊的長袍,戴著可笑的睡帽,穿著拖鞋,有時候光著腳,甚至沒穿長褲,在街上走來走去,在民宅和小店的門口站住討一個小錢。有的地方給他一點克瓦斯喝,有的給他一點麵包吃,有的給他一個小錢,因此他總是吃得飽飽的,滿載而歸。凡是他帶回來的東西,尼基達統統從他身上搜去歸自己享用。這個兵干起這種事來很粗暴,怒氣沖沖,把猶太人的口袋底都翻出來,而且要上帝做見證,賭咒說他絕不讓這個猶太人再上街,說他認為這種不安分守己的事比世界上任何什麼事都壞。
尼基達很快地開了門,用雙手和膝蓋粗暴地推開安德烈·葉菲梅奇,然後掄起胳膊,一拳打在他的臉上。安德烈·葉菲梅奇覺著有一股鹹味的大浪兜頭蓋上來,把他拖到床邊去。他嘴裏真的有一股鹹味:多半他的牙出血了。他好像要游出這股大浪似的揮舞胳膊,抓住什麼人的床架,同時覺得尼基達在他背上打了兩拳。
兩個朋友在書房裡一張長沙發上坐下來,沉默地抽一會兒煙。
「這類事我一點也不懂。」伊萬·德米特里奇陰鬱地聲明說。
說完,他就出去了。
安德烈·葉菲梅奇沒有瞧朋友的臉,繼續輕聲講聰明的人,講跟他們談天,他的話常常停頓一下,再往下講。米哈依爾·阿韋良內奇專心聽著,同意說:「完全對。」
天漸漸黑下來。伊萬·德米特里奇躺在床上,把臉埋在枕頭裡。那個癱子一動也不動地坐著,輕聲地哭,努動嘴唇。胖農民和從前的檢信員睡覺了。屋裡寂靜無聲。
安德烈·葉菲梅奇很窘,吻了吻聖像,同時米哈依爾·阿韋良內奇努起嘴唇,搖頭,小聲禱告,眼淚又湧上了眼眶。隨後,他們到克里姆林宮去,觀看皇家的炮和皇家的鍾,甚至伸出手指頭去摸一摸。他們欣賞莫斯科河對面的風景,遊覽救世主教堂和魯緬采夫博物館。
安德烈·葉菲梅奇忽然覺著那點兒水銹涌到喉頭上來了。他的心猛烈地跳起來。
「不許搗亂,這可要不得!」尼基達告誡說。
他沉默了一會兒,揉著自己的膝頭,然後說:
「你儘管說吧!」尼基達隔著門回答道,「隨你去說吧!」
他惱恨自己,因為他在旅行中花掉了他積蓄的一千盧布。那一千盧布留到現在會多麼有用啊!他心裏煩躁,因為人家不容他消消停停過日子。霍博托夫認為自己有責任偶爾來看望這個有病的同事。安德烈·葉菲梅奇覺得他處處都討厭:胖胖的臉、惡劣而尊大的口氣、「同事」那兩個字、那雙高統皮靴。頂討厭的是他自以為有責任給安德烈·葉菲梅奇醫病,而且自以為真的在給他看病。每回來訪,他總帶來一瓶溴化鉀藥水和幾粒大黃藥丸。
「眼下要是能坐上一輛四輪馬車到城外什麼地方去走一趟,倒挺不錯,」伊萬·德米特里奇說,揉揉他的紅眼睛,好像半睡半醒似的,「然後回到家裡,走進一個溫暖舒適的書房……請一位好大夫來治一治頭痛……我已經好久沒有照普通人那樣生活過了。這兒糟透了!糟得叫人受不了!」
「我吃完飯出來蹓躂蹓躂,順便走進來看看您,正像您看到的那樣,」醫師說,「外面完全是春天了。」
伊萬·德米特里奇忽然失去思路,停住口,煩躁地揉著額頭。
第六病室里第五個,也就是最後一個病人,是一個小市民,從前做過郵政局的檢信員。這是一個矮小的、相當瘦的金髮男子,臉容善良,可又帶點調皮。根據他那對聰明鎮靜的眼睛閃著明亮快活的光芒來判斷,他很有心計,心裏有一樁很重大的、愉快的秘密。他在枕頭和褥子底下藏著點東西,從來不拿給別人看,倒不是怕人家搶去或者偷走,而是因為不好意思拿出來。有時候他走到窗口,背對著同伴,把一個什麼東西戴在胸口上,低下頭看它。要是你在這樣的時候走到他面前去,他就慌裡慌張,趕緊從胸口扯下一個什麼東西來。不過要猜破他的秘密,卻也不難。
伊萬·德米特里奇笑起來,坐下去。
「我常常盼望有些聰明的人,跟他們談一談天,」他忽然打斷米哈依爾·阿韋良內奇的話說,「我父親使我受到很好的教育,可是他在六十年代的思想影響下,硬叫我做醫生。我覺得當時要是沒聽從他的話,那我現在一定處在智力活動的中心了。我多半做了大學一個系裡的教員了。當然,智慧也不是永久的,而是變動無常的,可是您已經知道我為什麼對它有偏愛。生活是惱人的牢籠。一個有思想的人到了成年時期,思想意識成熟了,就會不由自主地感到他關在一個無從脫逃的牢籠裏面。確實,他從虛無中活到世上來原是由不得自己作主,被偶然的條件促成的……這是為什麼呢?他想弄明白自己生活的意義和目的,人家卻什麼也說不出來,或者跟他說些荒唐話。他敲門,可是門不開。隨後死亡來找他,這也是由不得他自己做主的。因此,如同監獄里的人被共同的災難聯繫著,聚在一塊兒就覺著輕鬆得多一樣,喜歡分析和歸納的人只要湊在一起,說說彼此的驕傲而自由的思想來消磨時間,也就不覺得自己是關在牢籠里了。在這個意義上說來,智慧是沒有別的東西可以代替的快樂。」
「這就是現實生活!」安德烈·葉菲梅奇想,他覺著害怕了。
「唉!」米哈依爾·阿韋良內奇嘆口氣,「要希望現在的人有腦筋,那可是休想!」
「可是這又怎麼樣呢?」安德烈·葉菲梅奇睜開眼睛,問自己,「由此能得出什麼結論來呢?有防腐方法也罷,有科赫也罷,有巴斯德也罷,可是事情的實質卻一點也沒有改變。患病率和死亡率仍舊一樣。他們給瘋子開舞會,演戲,可是仍舊不準瘋子自由行動。可見這都是胡扯和瞎忙,最好的維也納醫院和我的醫院實際上並沒有什麼差別。」

十二

奇怪的流言!
「鬼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伊萬·德米特里奇忽然叫道,他跳下床,「他有什麼權利不放我們出去?他們怎麼敢把我們關在這兒?法律上似乎明明說著不經審判不能剝奪人的自由啊!這是暴力!這是專橫!」
「不,尊敬的米哈依爾·阿韋良內奇;我不相信,而且也沒有理由相信。」
人家攔住他,把他送回家,打發他的女房東去請醫師。安德烈·葉菲梅奇(關於他以後還要提到)吩咐在他額頭上放個冰袋,要他服一點兒稠櫻葉水,憂慮地搖搖頭,走了,臨行對女房東說,他不再來了,因為人不應該打攪發了瘋的人。伊萬·德米特里奇在家裡沒法生活,也得不到醫療,不久就給送到醫院里去,安置在花柳病人的病室里。他晚上睡不著覺,任性胡鬧,攪擾病人,不久就由安德烈·葉菲梅奇下命令,轉送到第六病室去了。
霍博托夫和米哈依爾·阿韋良內奇狼狽地互相看一眼,踉蹌地退到門口,走進了前堂。安德烈·葉菲梅奇抓起那瓶溴化鉀,對他們背後扔過去。藥水瓶摔在門檻上,砰的一聲碎了。
有一天,那已經是在六月末尾,霍博托夫醫師去看望安德烈·葉菲梅奇,商量點事。他發現醫師沒有在家,就到院子里去找他。在那兒有人告訴他,說老醫師到精神病人那兒去了。霍博托夫走進廂房,在前堂里站住,聽見下面的談話:
「溫暖舒適的書房跟這個病室並沒有什麼差別,」安德烈·葉菲梅奇說,「人的恬靜和滿足並不在人的外部,而在人的內心。」
「蠢材!愚人!」
「這話很有獨到之處,」安德烈·葉菲梅奇說,愉快地笑起來,搓著手,「您那種對於概括的愛好使我感到愉快的震動。多承您剛才把我的性格勾勒一番,簡直精彩得很。我得承認,跟您談話使我得到很大的樂趣。好,我已經聽完您的話,現在要請您費心聽我說一說了……」
「我看不出有什麼特殊的理由要高興,」安德烈·葉菲梅奇說,他覺得伊萬·德米特里奇的舉動像是演戲,不過他也還是很喜歡,「將來,監獄和瘋人院都不會有,真理會像您所說的那樣勝利,不過要知道,事物的本質不會變化,自然界的規律也仍舊一樣。人們還是會像現在這樣害病,衰老,死掉。不管將來會有多麼壯麗的黎明照亮您的生活,可是您到頭來還是會躺進棺材,釘上釘子,扔到墓穴里去。」
「一百年倒活不了,再活二十年是總能行的,」霍博托夫安慰說,「沒關係,沒關係,同事,別灰心……那種病只不過是給您故布疑陣罷了。」
「我是有事來找您的,同事。我來邀請您:您願意不願意跟我一塊兒去參加會診?啊?」
「我已經告訴您了,八十六盧布……以外我什麼也沒有了。」
「沒有,我的父母是厭惡體罰的。」
在診病時候,病人的膽怯和前言不搭后語,再加上身邊坐著的莊嚴的謝爾蓋·謝爾蓋伊奇、牆上的像片、二十多年以來他反反覆復問過不知多少次的那些話,不久就弄得他厭煩了。他看過五六個病人以後就走了。他走後,餘下的病人由醫士接著看下去。
要是您不怕被蕁麻扎傷,那您就順著通到廂房的那條羊腸小道走過去,瞧瞧裏面在幹些什麼吧。推開頭一道門,我們就走進了前堂。在這兒,沿著牆,靠火爐的旁邊,丟著一大堆醫院里的破爛東西。褥墊啦,破舊的長袍啦,褲子啦,細藍條子的襯衫啦,沒有用處的破鞋啦,所有這些破爛堆在一塊兒,揉得很皺,混在一起,正在腐爛,冒出一股悶臭的氣味。
「那麼我就是獃子了,因為我痛苦,不滿足,對人的卑劣感到驚訝。」

「當然,這是專橫!」安德烈·葉菲梅奇聽到伊萬·德米特里奇的叫聲,添了點兒勇氣,說道,「我一定要出去,非出去不可!他沒有權利!我跟你說:你放我出去!」
首先,米哈依爾·阿韋良內奇領他的朋友到伊文爾斯卡雅教堂去。他熱心地禱告,叩頭,流淚,完事以後,深深地嘆口氣說:
「可是為什麼?為什麼呢?」
「可是您不妨談點兒哲學啊。」伊萬·德米特里奇譏誚地說。
「主啊,饒恕我們這些罪人吧!」莊重的謝爾蓋·謝爾蓋伊奇嘆道,小心的繞過泥塘,免得弄髒他那雙擦得很亮的靴子,「老實說,尊敬的葉夫根尼·費奧多雷奇,我早就料著會出這樣的事了!」
「您是個有思想、愛思考的人。在隨便什麼環境里,您都能保持內心的平靜。那種極力要理解生活的、自由而深刻的思索,那種對人間無謂紛擾的十足蔑視,這是兩種幸福,比這更高的幸福人類還從來沒有領略過。您哪怕生活在三道鐵柵欄里,卻仍舊能夠享受這種幸福。第奧根尼住在一個桶子里,可是他比世界上所有的皇帝都幸福。」
「好吧。城裡乏味得難受……你找不著一個人來談天,也找不著一個人可以讓你聽他談話。至於新人是沒有的。不過最近倒是來了一個姓霍博托夫的年輕醫師。」

十一

他又走了一陣,忽然雙手捧住頭,用悲慘的聲調說:
春天,雪化了,在墓園附近的一條山溝里發現了兩個部分腐爛的屍體,一個是老太婆,一個是男孩,都帶著因傷致死的痕迹。城裡人不談別的,專門談這兩個死屍和沒有查明的兇手。伊萬·德米特里奇為了不讓人家認為是他殺了人,就在街上走來走去,微微笑著,一遇見熟人,臉色就白一陣紅一陣,開始表白說再也沒有比殺害弱小和無力自衛的人更卑鄙的罪行九*九*藏*書了。可是這種做假的行為不久就弄得他厭煩了,他略略想了一陣,就決定處在他的地位,他頂好是躲到女房東的地窖里去。他在地窖里坐了一整天,後來又坐上一夜,和一個白天,實在冷得厲害,挨到天黑就像賊那樣悄悄溜回自己的房間里去了。他在房間中央呆站著,一動也不動地聽著,直到天亮。大清早,太陽還沒出來,就有幾個修理爐灶的工人來找女房東。伊萬·德米特里奇明明知道這些人是來翻修廚房裡的爐灶的,可是恐懼卻告訴他說,他們是假扮成修理爐灶工人的警察。他悄悄溜出住所,沒穿外衣,沒戴帽子,滿腔害怕,沿著大街飛跑。狗汪汪叫著在他身後追來,一個農民在他身後什麼地方呼喊,風在他耳朵里呼嘯,伊萬·德米特里奇覺得在他背後,全世界的暴力合成一團,正在追他。
他的外貌笨重、粗俗,跟農民一樣。他的臉相、鬍子、平順的頭髮、又壯又笨的體格,都叫人聯想到大道邊上小飯鋪里那種吃得挺胖、喝酒太多、脾氣很兇的老闆。他那嚴厲的臉上布滿細小的青筋,他眼睛小,鼻子紅。他身材高,肩膀寬,因而手腳也大,彷彿一拳打出去准能制人死命似的。可是他的腳步輕,走起路來小心謹慎,躡手躡腳。要是他在一個窄過道里碰見了誰,他總是先站住讓路,說一聲「對不起!」而且他那講話聲音,出人意外,並不粗,而是尖細柔和的男高音。他的脖子上長著一個不大的瘤子,使他沒法穿漿硬的衣領,因此他老是穿軟麻布或者棉布的襯衫。總之,他的裝束不像個醫生。一套衣服,他一穿就是十年。新的衣服,他通常總是到猶太人的鋪子里去買,經他穿在身上以後,就跟舊衣服一樣又舊又皺。他看病也好,吃飯也好,拜客也好,總是穿著那套衣服,可是這倒不是因為他吝嗇,而是因為對自己的儀錶全不在意。
「對了,我就是這麼想的……密探也好,大夫也好,反正是奉命來探訪我的,這總歸是一樣。」
大概別處任什麼地方的生活都不及這所廂房裡這樣單調。早晨,除了癱子和胖農民以外,病人都到前堂去,在一個大木桶那兒洗臉,用長袍的底襟擦臉。這以後他們就用帶把的白鐵杯子喝茶,這茶是尼基達從醫院主樓拿來的。每人只許喝一杯。中午他們喝酸白菜湯和麥糊,晚上吃中午剩下來的麥糊。空閑的時候,他們就躺著,睡覺,看窗外,從這個牆角走到那個牆角。天天這樣。甚至原先的檢信員也老是談他的那些勳章。
「我的名譽總算保住了!走吧,我的朋友!在這個該死的城裡,我連一分鐘也不願意再待了。騙子!奧地利的間諜!」
過了一年,城裡人已經完全忘掉了伊萬·德米特里奇,他的書由女房東堆在一個敞棚底下的一輛雪橇上,給小孩子陸續偷走了。
等到他的火氣平下來,他首先想到可憐的米哈依爾·阿韋良內奇現在一定羞愧得不得了,心裏難受,他想到這件事做得真可怕。以前還從來沒有出過這樣的事。他的智慧和客氣到哪兒去了?對人間萬物的理解啦,哲學性質的淡漠啦,都到哪兒去了?
「出去,你們倆!」安德烈·葉菲梅奇不斷地嚷道,「蠢材!愚人!我既不要你們的友情,也不要你的藥品,蠢材!庸俗!可惡!」

十七

米哈依爾·阿韋良內奇時時刻刻急著要到華沙去。
他有兩次到醫院里去看望伊萬·德米特里奇,想跟他談天。可是那兩回伊萬·德米特里奇都非常激動,氣忿;他請醫師不要來攪擾他,因為他早就討厭空談了。他說他為自己的一切苦難只向那些該死的壞蛋要求一種補償:單人監禁。難道連這麼一點兒要求他們也會拒絕他嗎?那兩回安德烈·葉菲梅奇向他告辭,祝他晚安的時候,他沒好氣地哼一聲,回答說:
安德烈·葉菲梅奇一句話也沒有說,數一數自己的錢說:
「何必再說這種話呢?」安德烈·葉菲梅奇憤憤地說,「很少有人在一生的結尾不經歷到我現在所經歷到的情形。臨到有人告訴您說您腎臟有病或者心房擴大之類的話,因此您開始看病的時候,或者有人告訴您說您是瘋子或者罪犯,總之換句話說,臨到人家忽然注意您,那您就得知道您已經落進魔圈裡,再也出不來了。您極力想逃出來,可是反而陷得越發深了。那您就索性聽天由命吧,因為任何人力都已經不能挽救您了。我覺得就是這樣。」
「多麼可惜啊,」他輕輕地、慢慢地說,搖著頭,沒有瞧他朋友的臉(他從來不瞧人家的臉),「真是可惜極了,尊敬的米哈依爾·阿韋良內奇,我們城裡簡直沒有一個人能夠聰明而有趣地談一談天,他們也不喜歡談天。這對我們就是很大的苦事了。甚至知識分子也不免於庸俗。我跟您保證,他們的智力水平一點也不比下層人高。」
「您摹仿的斯多葛派,是些了不起的人,可是他們的學說遠在兩千年前就已經停滯不前,一步也沒向前邁進,將來也不會前進,因為那種學說不切實際,不合生活。那種學說只在那些終生終世致力於研究和賞玩各種學說的少數人當中才會得到成功,可是大多數人都不懂。任何鼓吹對富裕冷淡、對生活的舒適冷淡、對痛苦和死亡加以蔑視的學說,對絕大部分人來說是完全沒法理解的,因為這大部分人從來也沒有享受過富裕,也從沒享受過生活的舒適。對他們來說,蔑視痛苦就等於蔑視生活本身,因為人的全部實質就是由飢餓、寒冷、委屈、損失等感覺以及哈姆萊特式的怕死感覺構成的。全部生活不外乎這些感覺。人也許會覺得生活苦惱,也許會痛恨這種生活,可是絕不會蔑視它。對了,所以,我要再說一遍:斯多葛派的學說絕不會有前途。從開天闢地起一直到今天,您看得明白,不斷進展著的是奮鬥、對痛苦的敏感、對刺|激的反應能力……」
這在他心裏激起一種又像是憐憫又像是厭惡的感情,他就跟在猶太人的身後,時而看一看他的禿頂,時而看一看他的足踝,走進了那幢廂房。醫師一進去,尼基達就從那堆破爛東西上跳下來,立正行禮。
這是下午四點多鍾,在這種時候安德烈·葉菲梅奇通常總是在自己家中各房間里走來走去,達留希卡問他到了喝啤酒的時候沒有。外面沒有風,天氣晴朗。
這當兒窗洞那裡擠滿了人。為了免得妨礙人家的工作,安德烈·葉菲梅奇就站起來告辭。米哈依爾·阿韋良內奇又一次取得他的諾言,然後送他到外邊門口。
1892年
「開門!」安德烈·葉菲梅奇叫道,渾身發抖,「我要你開門!」
大約十二年前或者十五年前,一個姓格羅莫夫的文官住在本城大街上他自己的房子里,這是一個有地位又有家產的人。他有兩個兒子,謝爾蓋和伊萬。謝爾蓋在大學讀到四年級的時候,得急性肺癆病死了,他的死亡彷彿給忽然降到格羅莫夫家中的一大串災難開了個頭。謝爾蓋葬后不出一個星期,老父親因為偽造文件和挪用公款而送審,不久以後就害傷寒,在監獄醫院里去世了。房子連同所有的動產都被拍賣,撇下伊萬·德米特里奇和他母親沒法生活了。
「好,好,以後我來調查一下……多半這是出了什麼誤會……」
「唉,真的,原諒我說句實話,您可真是個……怪人啊!」
關於醫院又有新的流言在城裡傳布。據說那醜女人跟總務處長吵過一架,總務處長就跪在她的面前告饒。
伊萬·德米特里奇仍舊照昨天那種姿勢躺著,雙手抱住頭,腿縮起來。他的臉卻看不見。
兩年前,地方自治局表示慷慨,議決每年撥出三百盧布作為補助金,供城中醫院作擴充醫務人員用,直到將來地方自治局的醫院開辦為止。縣醫師葉夫根尼·費奧多雷奇·霍博托夫也應邀進城來協助安德烈·葉菲梅奇。這個人還很年輕,甚至沒到三十歲。他身量高,頭髮黑,顴骨高,眼睛小。他的祖先多半是異族人。他來到本城的時候,一個錢也沒有,只有一個又小又破的手提箱,還帶著一個難看的年輕女人,他管她叫廚娘。這女人有個要餵奶的孩子。葉夫根尼·費奧多雷奇平時腳穿高統皮靴,戴一頂硬帽檐的大沿帽,冬天穿一件短羊皮襖。他跟醫士謝爾蓋·謝爾蓋伊奇和會計主任交成了好朋友,可是不知什麼緣故卻把別的職員叫做貴族,而且躲著他們。他的整個住宅里只有一本書:《一八八一年維也納醫院最新處方》。他去看病人,總要隨身帶著這本小書。一到傍晚他就到俱樂部去打檯球,他不喜歡打牌。他在談話中很喜歡用這類字眼:「無聊之至」,「廢話連篇」,「故布疑陣」,等等。
「這個年輕人多麼招人喜歡!」安德烈·葉菲梅奇一面走回自己的寓所,一面想,「從我在此地住下起,這些年來他好像還是我所遇見的第一個能夠談一談的人。他善於思考,他所關心的也正是應該關心的事。」
霍博托夫聽到回答以後,就和金黃頭髮的醫師用一種連自己也覺得不高明的主考人的口氣開始盤問安德烈·葉菲梅奇今天是星期幾,一年當中有多少天,第六病室里是不是住著一個了不起的先知。
「是啊,居然要我來相信您的話!」伊萬·德米特里奇說,欠起身來,帶著譏諷和驚慌的神情瞧著醫師。他的眼睛發紅,「您盡可以上別處去偵察,探訪,可是您在這兒沒什麼事可做。我昨天就已經明白您為什麼上這兒來了。」
安德烈·葉菲梅奇回到本城以後第一天就得出外去找住處。
風傳醫師開始常到第六病室去了。
「第一,我不是您的朋友,」伊萬·德米特里奇把嘴埋在枕頭裡說,「第二,您白忙了,您休想再聽見我說一個字。」
隨著黃昏來臨,除了恐懼和屈辱的感覺以外,另外還有一種沒法擺脫的感覺不斷折磨安德烈·葉菲梅奇。臨了,他明白了:他想喝啤酒,想抽煙。
安德烈·葉菲梅奇心想霍博托夫大概要他出去散步解一解悶兒,或者真的要給他一個賺點兒錢的機會,就穿上衣服,跟他一塊兒走到街上。他暗自高興,總算有個機會可以把他昨天的過失彌補一下,就此和解了。他心裏感激霍博托夫,因為昨天的事他絕口不提,分明原諒他了。這個沒有教養的人會有這樣細膩的感情,倒是很難料到的。
「我父親卻死命地打過我。我父親是個很兇的、害痔瘡的文官,鼻子挺長,脖子發黃。不過,我們還是來談您。您有生以來從沒被人用手指頭碰過一下,誰也沒有嚇過您,打過您,您結實得跟牛一樣。您在您父親的翅膀底下長大成人,用他的錢求學,後來一下子就謀到了這個俸祿很高而又清閑的差使。您有二十多年一直住著不花錢的房子,有爐子,有燈火,有僕人,同時您有權利愛怎麼干就怎麼干,愛干多少就干多少,哪怕不做一點事也不要緊。您本性是一個疲沓的懶漢,因此您把您的生活極力安排得不讓任什麼事來打攪您,不讓任什麼事來驚動您,免得您動一動。您把工作交給醫士跟別的壞蛋去辦。您自己呢,找個溫暖而又清靜的地方坐著,攢錢,看書,為了消遣而思索各種高尚的無聊問題,而且,」說到這兒,伊萬·德米特里奇看著醫師的紅鼻子,「喝酒。總之,您並沒見識過生活,完全不了解它,對現實只有理論上的認識。至於您蔑視痛苦,對任什麼事都不感到驚訝,那完全是出於一種很簡單的理由。什麼四大皆空啦,外界和內部啦,把生活、痛苦、死亡看得全不在意啦,理解生活啦、真正的幸福啦,這都是最適合俄羅斯懶漢的哲學。比方說,您看見一個農民在打他的妻子。何必出頭打抱不平呢?讓他去打好了,反正他倆早晚都要死的。況且打人的人在打人這件事上所污辱的倒不是挨打的人,而是他自己。酗酒是愚蠢而又不像樣子的,可是喝酒的結果也是死,不喝酒的結果也是死。一個農婦來找您,她牙痛……哼,那有什麼要緊?痛苦只不過是痛苦的概念罷了。再說,人生在世免不了災病,大家都要死的,因此,娘們兒,去你的吧,別妨礙我思索和喝酒。一個青年來請教:他該怎樣做,怎樣生活才對。換了別人,在答話以前總要好好想一想,可是您的回答卻是現成的:努力去理解啊,或者努力去追求真正的幸福啊。可是那個荒唐的『真正的幸福』究竟是什麼東西呢?當然,回答是沒有的。在這兒,我們關在鐵格子裏面,長期幽禁,受盡折磨,可是這很好,合情合理,因為這個病室跟溫暖舒適的書房之間根本沒有什麼分別。好方便的哲學:不用做事而良心清清白白,並且覺著自己是大聖大賢……不行,先生,這不是哲學,不是思想,也不是眼界開闊,而是懶惰,托缽僧作風,渾渾噩噩的麻木……對了!」伊萬·德米特里奇又生氣了,「您蔑視痛苦,可是如果用房門把您的手指頭夾一下,您恐怕就要扯著嗓門大叫起來了!」
安德烈·葉菲梅奇十分喜愛智慧和正直,可是講到在自己四周建立一種合理而正直的生活,他卻缺乏毅力,缺乏信心來維護自己這種權利。下命令、禁止、堅持,他根本辦不到。這就彷彿他賭過咒,永遠不提高喉嚨說話,永遠不用命令的口氣似的。要他說一句「給我這個」或者「把那個拿來」是很困難的;他要吃東西的時候,總是遲疑地嗽一嗽喉嚨,對廚娘說:「給我喝點茶才好。……」或者「給我開飯才好。」至於吩咐總務處長別再偷東西,或者趕走他,再不然乾脆取消這個不必要的、寄生的職位,他是根本沒有力量辦到的。安德烈·葉菲梅奇每逢遭到欺騙或者受到奉承,或者看到一份他分明知道是假造的賬單送來請他簽署的時候,他就把臉漲得跟龍蝦一樣紅,覺著於心有愧,不過還是簽了字。每逢病人向他抱怨說他們在挨餓,或者責怪助理護士粗暴,他就發窘,慚愧地嘟噥道:
「說得好,」安德烈·葉菲梅奇說,愉快地微笑著,「您有信心,這是好事。人有了這樣的信心,哪怕幽禁在四堵牆當中,也能生活得很快樂。您以前大概在哪兒念過書吧?」
「每逢我幻想起來,我腦子裡就生出種種幻覺。有些人走到我跟前來了,我聽見說話聲和音樂聲了,我覺得我好像在一個樹林里漫步,或者沿海邊走著,我那麼熱烈地渴望著紛擾,渴望著奔忙……那麼,請您告訴我,有什麼新聞嗎?」伊萬·德米特里奇問,「外頭怎麼樣了?」
不管怎樣,總之,他在醫科畢業以後,並沒出家做教士。他並不顯得特別信教,他現在跟初作醫師時候一樣,不像是宗教界的人。
伊萬·德米特里奇閃著亮晶晶的眼睛站起來,向窗子那邊伸出手去,繼續用激動的聲調說:
「可是,就算我出去一趟,對別人又有什麼害處呢?」安德烈·葉菲梅奇問,聳一聳肩膀,「我不明白!尼基達,我一定要出去!」他用發顫的嗓音說,「我要出去!」
「請您跟我道喜吧,」他常對伊萬·德米特里奇說,「我已經由他們呈請授予帶星的斯坦尼斯拉夫二等勳章了。帶星的二等勳章是只給外國人的,可是不知什麼緣故他們願意為我破例,」他微笑著說,迷惑的聳聳肩膀,「是啊,老實說,我可真沒料到!」
他把安德烈·葉菲梅奇的衣服收撿起來,抱在懷裡,走出去,隨手關上了門。
「不,不很爛。花園裡已經有路可走了。」
莫依謝依卡回來了,看見醫師,就伸出手。
「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啊……對了,對了……有一回您說俄羅斯沒有哲學,然而大家都談哲學,連小人物也談。其實,小人物談談哲學,對誰都沒有什麼害處啊,」安德烈·葉菲梅奇說,那聲音彷彿要哭出來,引人憐憫似的,「可是我親愛的,為什麼您發出這種幸災樂禍的笑聲呢?小人物既然不滿意,怎麼能不談哲學呢?一個有頭腦、受過教育的人,他有神那樣的相貌,有自尊心,愛好自由,卻沒有別的路可走,只能到一個骯髒愚蠢的小城裡來做醫師,把整整一輩子消磨在拔血罐、螞蝗、芥子膏上面!欺騙,狹隘,庸俗!啊,我的上帝!」
「完全對。」
「現在是幾月?三月嗎?」伊萬·德米特里奇問。
「進醫院去養病吧,我親愛的。」
伊萬·德米特里奇又吐口唾沫,躺下去。
「完全對。我同意。」
他的生活是這樣過的。他照例早晨八點鐘起床,穿好衣服,喝茶。然後他在自己的書房裡坐下看書,或者到醫院里去。那邊,在醫院里,門診病人坐在又窄又黑的小過道里等著看病。醫院的雜役和助理護士在他們身邊跑來跑去,皮靴在磚地上踩得咚咚地響;穿著長袍、形容憔悴的病人也從這兒過路。死屍和裝滿髒東西的器具也從這兒抬過去。小孩子啼哭,過堂風吹進來。安德烈·葉菲梅奇知道這種環境對發燒的、害肺癆的、一般敏感的病人是痛苦的,可是那又有什麼辦法呢?在候診室里,他遇見醫士謝爾蓋·謝爾蓋伊奇,那是一個矮胖子,臉蛋很肥,洗得乾乾淨淨,鬍子刮光,態度溫和沉穩,穿一身肥大的新衣服,看上去與其說像醫士,倒不如說像樞密官。他在城裡私人行醫,生意做得很大。他打著白領結,自以為比醫師精通醫術,因為醫師不另外私人行醫。在候診室的牆角神龕里放著一個大聖像,面前點著一盞笨重的長明燈,旁邊有一個讀經台,矇著白罩子。牆上掛著主教的像、聖山修道院的照片、一圈圈乾枯的矢車菊。謝爾蓋·謝爾蓋伊奇信教,喜歡莊嚴的儀式。聖像是由他出錢設置的。每到星期日,他指定一個病人在這候診室里大聲念讚美歌。念完以後,謝爾蓋·謝爾蓋伊奇就親自拿著手提香爐,搖著它,散出裏面的香煙,走遍各病室。
「我來了!」他走進安德烈·葉菲梅奇的房間說,「您好,老兄!您恐怕已經討厭我了吧,對不對?」
「完全對。」
「咱們會複原的!」米哈依爾·阿韋良內奇快活地說,「咱們會再活一百年的!一定!」
安德烈·葉菲梅奇走出https://read.99csw•com市政廳,才明白過來,原來這是一個奉命考察他的智力的委員會。他回想他們對他提出的種種問題,就漲紅了臉,而且現在,不知因為什麼緣故,生平第一回沉痛地為醫學惋惜。
可是他的懷錶怎麼樣了?側面衣袋裡的筆記簿呢?他的紙煙呢?尼基達把他的衣服拿到哪兒去了?這樣一來,大概直到他死的那天為止,他再也沒有機會穿長褲、背心、高統靴了。這種事,乍一想,不知怎的,有點古怪,甚至不能理解。安德烈·葉菲梅奇到現在還相信小市民別洛娃的房子跟第六病室沒有什麼差別,這世界上的一切都無聊、空虛。然而他的手發抖,腳發涼,一想到待一會兒伊萬·德米特里奇起來,看見他穿著長袍,就不由得害怕。他站起來,在房間里走了一個來回,又坐下。
「沒有,還沒到時候……」他回答,「我要等一會兒……我要等一會兒……」
「您好,我的朋友,」安德烈·葉菲梅奇說,「您沒有睡著吧?」
「現在我們這些老頭子到退休的時候了!」
每逢時鐘敲響,安德烈·葉菲梅奇就把身子往圈椅的椅背上一靠,閉上眼睛,為的是思索一會兒。他在剛從書上讀到的優美思想的影響下,不由得對他的過去和現在看一眼。過去是可憎的,還是不想為妙。可是現在也跟過去一樣。他知道:如今正當他的思想隨同涼下去的地球圍繞太陽旋轉的時候,在那跟醫師住宅並排的大房子里,人們卻在疾病和肉體方面的污穢中受苦,有的人也許沒睡覺,正在跟蟲子打仗,有的人正在受著丹毒的傳染,或者因為繃帶扎得太緊而呻|吟。也許病人在跟助理護士打牌,喝酒。每年有一萬二千個人受到欺騙,全部醫院工作跟二十年前一樣,建立在偷竊、污穢、毀謗、徇私上面,建立在草率的庸醫騙術上面。醫院仍舊是個不道德的機構,對病人的健康極為有害。他知道尼基達在那安著鐵窗子的第六病室里毆打病人,也知道莫依謝依卡每天到城裡走來走去討飯。
「是的,這是個不幸的城!」伊萬·德米特里奇嘆道,他笑起來,「那麼一般的情形怎麼樣?人家在報紙和雜誌上寫了些什麼文章?」
「這種廢話我不懂……」伊萬·德米特里奇用悶悶的聲調說,在自己床上坐下來。
「第奧根尼用不著書房或者溫暖的住處,那邊沒有這些東西也已經夠熱了。只要睡在桶子里,吃吃橙子和橄欖就成了。可是如果他有機會到俄羅斯來生活,那他慢說在十二月,就是在五月里也會要求住到屋裡去。他準會凍得縮成一團呢。」
「至少去把葉夫根尼·費奧多雷奇叫到這兒來!就說我請他來……來一會兒!」
「因為您有病。」
他們走進醫院的院子,繞過主樓,向那住著瘋人的廂房走去。不知什麼緣故他們走這一路都沒有說話。他們一走進廂房,尼基達照例跳起來,挺直了身子立正。
八月里安德烈·葉菲梅奇收到市長一封信,說是有很要緊的事請他去談一談。安德烈·葉菲梅奇按照約定的時間到了市政廳,發現在座的有軍事長官、政府委派的縣立學校的校長、市參議員、霍博托夫,還有一位胖胖的、頭髮金黃的先生,經過介紹,原來是一位醫師。這位醫師姓一個很難上口的波蘭姓,住在離城三十俄里遠的一個養馬場上,現在湊巧路過這個城。
「達留希卡,給我們拿點啤酒來才好!」安德烈·葉菲梅奇說。
除了他經常保持緊張狀態並且露出愁眉苦臉以外,他的瘋病還有下面的表現。每到傍晚,有時候他把身上的短小的長袍裹一裹緊,周身發抖,牙齒打戰,很快地從房間這頭走到那頭,在床鋪之間穿來穿去。看上去,他彷彿在發高燒。從他忽然站住,瞧一眼同伴的樣子看來,他分明想說什麼很重要的話,可是大概想到他們不會聽他講,也聽不懂他的話,就煩躁地搖搖頭,仍舊走來走去。然而不久,說話的慾望就壓倒一切顧慮,佔了上風,他管不住自己,熱烈奔放地講起來。他的話又亂又急,像是夢囈,前言不搭后語,常常叫人聽不懂,不過另一方面,不管在話語里也好,聲調里也好,都可以使人聽出一種非常優美的東西。他一講話,您就會在他身上看出他既是瘋子,又是正常的人。他那些瘋話是很難寫到紙上來的。他講到人的卑鄙,講到蹂躪真理的暴力,講到將來終有一天會在地球上出現的燦爛生活,講到時時刻刻使他想起強|暴者的麻木殘忍的鐵窗格。結果他的話就變成由許多古老的、然而還沒過時的歌合成的一首凌亂而不連貫的雜曲了。
「躲開我!」他嚷道,嗓音變了,臉脹得通紅,渾身打抖,「出去,你們倆都出去!你們倆!」
「我是無所謂的,哪怕進深淵也沒關係。」
第二天早晨他頭痛,耳朵里嗡嗡地響,覺得周身不舒服。他想起昨天他的軟弱,並不害臊。昨天他膽怯,甚至怕月亮,而且真誠地說出了這以前他萬沒料到自己會有的感情和思想。比方說,想到小人物愛談哲學是由於不滿足。可是現在,他什麼也不在意了。
莫依謝依卡喜歡幫人的忙。他給同伴們端水,他們睡熟了,他就給他們蓋被。他應許每個人說:他從街上回來,一定給他們每個人一個小錢,給每個人縫一頂新帽子。他還用一把調羹喂他左邊的鄰居吃東西,那人是一個癱子。他這樣做不是出於同情,也不是出於人道主義性質的考慮,而是摹仿他右邊的鄰居格羅莫夫的舉動,不知不覺地受了他的影響。
「為什麼?」伊萬·德米特里奇嚷道,帶著威脅的神情走到他面前,急忙把身上的長袍裹緊一點,「為什麼?你是賊!」他帶著憎惡的神情說,努起嘴唇像要啐出一口痰去,「騙子!劊子手!」
吃過一頓燒得很差、不乾不淨的午飯以後,安德烈·葉菲梅奇就把兩條胳膊交叉在胸口上,在房間里走來走去,思索著。鍾敲四下,後來敲五下,他始終走來走去思索著。偶爾廚房的門吱吱嘎嘎響起來,達留希卡那張帶著睡意的紅臉從門裡探出來。
當天,將近傍晚,出人意外,霍博托夫穿著短羊皮襖和高統靴到安德烈·葉菲梅奇家裡來了,用一種彷彿昨天根本沒出過什麼事的口氣說道:
從前堂通到病室的門敞開著。伊萬·德米特里奇躺在床上,用胳膊肘支起身子,驚慌地聽著不熟悉的聲音,忽然認出了來人是醫師。他氣得周身發抖,從床上跳下來,臉色氣憤、發紅,眼睛爆出來,跑到病室中央。
尼基達不敢當著醫師的面搜莫依謝依卡。莫依謝依卡就把一塊塊麵包、紙片、小骨頭攤在他自己的床上。他仍舊凍得打哆嗦,用猶太話講起來,聲音像唱歌,說得很急。他多半幻想自己在開鋪子了。
「滾你的吧!」
「我從這鐵格窗里祝福你們!真理萬歲!我高興啊!」

醫師又是羞愧,又是生自己的氣,一夜也沒有能夠睡著,第二天早晨大約十點鐘就動身到郵局去,向郵政局長道歉。
這是新陳代謝!可是用這種代替不朽的東西來安慰自己,這是多麼懦弱啊!自然界所發生的這種無意識的變換過程甚至比人的愚蠢還要低劣,因為,不管怎樣,愚蠢總還含得有知覺和意志,在那種過程里卻什麼也沒有。只有在死亡面前恐懼多於尊嚴的懦夫才會安慰自己說:他的屍體遲早會長成青草,長成石頭,長成癩蛤蟆的……在新陳代謝中見到不朽是奇怪的,就像一個寶貴的提琴砸碎,沒用了以後卻預言裝提琴的盒子會有燦爛的前途一樣。

十三

「不錯,不錯,這倒是實話……」伊萬·德米特里奇說,用手心擦著腦門,「這真可怕!可是我該怎麼辦呢?怎麼辦呢?」
伊萬·德米特里奇左邊的鄰居,我已經說過,是猶太人莫依謝依卡。他右邊的鄰居是一個農民,胖得臃腫,身材差不多滾圓,臉容痴獃,完全缺乏思想的痕迹。這是一個不動的、貪吃的、不愛乾淨的動物,早就喪失思想和感覺的能力。他那兒經常冒出一股令人窒息的刺鼻的臭氣。
「那麼,長生不死呢?」
在莫斯科,米哈依爾·阿韋良內奇穿上沒有肩章的軍衣和鑲著紅絲絛的褲子。他一上街就戴上軍帽,穿上軍大衣,兵士們見著他都立正行禮。安德烈·葉菲梅奇現在覺得這個人把原來所有的貴族氣派中的一切優點都丟掉,只留下了劣點。他喜歡有人伺候他,哪怕在完全不必要的時候也是一樣。火柴就在他面前的桌子上,他自己也看見了,卻對僕役嚷叫,要他拿火柴來。有女僕在場,他卻只穿著襯裡衣褲走來走去,並不覺著難為情。他對所有的僕人,哪怕是老人,也一律稱呼「你」,遇到他生了氣,就罵他們是傻瓜和蠢貨。安德烈·葉菲梅奇覺得這是老爺派頭,可是惡劣得很。
他還在年紀輕輕、做大學生的時候,就從來沒有讓人覺得是個健康的人。他素來蒼白,消瘦,動不動就著涼。他吃得少,睡不酣。他只要喝上一杯葡萄酒,就頭暈,發歇斯底里病。他一向喜歡跟人們來往,可是由於他那愛生氣的脾氣和多疑的性格,他跟任什麼人都不接近,也沒有交到朋友。他總是滿心看不起地批評城裡人,說是他覺著他們那種渾渾噩噩的愚昧和昏昏沉沉的獸|性生活又惡劣又討厭。他用男高音講話,響亮,激烈,要麼帶著忿怒和憤慨的口氣,要麼帶著熱中和驚奇的口氣,不過他永遠講得誠懇。不管人家跟他談什麼,他老是把話題歸結到一件事上去:在這個城裡生活又無聊又煩悶,一般人沒有高尚的趣味,過著黯淡而毫無意義的生活,用強|暴、粗鄙的放蕩、偽善來使這生活添一點變化;壞蛋吃得飽,穿得好,正人君子卻忍飢受寒;這個社會需要創辦學校、立論正直的地方報紙、劇院、公開的演講、知識力量的團結;必須讓這個社會看清楚自己,為自己害怕才成。他批評人們的時候,總是塗上濃重的色彩,只用黑白兩色,任何其他的色調都不用。依他看來,人類分成正直的人和壞蛋,中間的人是沒有的。提起女人和愛情,他總是講得熱烈而入迷,可是他從沒戀愛過一回。
一個星期以後,人們向安德烈·葉菲梅奇建議,要他休養一下,也就是說要他提出辭呈,他滿不在乎地照著做了。再過一個星期,米哈依爾·阿韋良內奇就和他坐上一輛郵車,到就近的火車站去了。天氣涼快,晴朗,天空蔚藍,遠處風景看得清清楚楚。他們離火車站有兩百俄里遠,坐馬車走了兩天,在路上住了兩夜。每逢在驛站上他們喝的茶用沒有洗乾淨的杯子盛來,或者車夫套馬車費的時間久了一點,米哈依爾·阿韋良內奇就漲紫了臉,周身打抖,嚷道:「閉嘴!不準強辯!」一坐上馬車,他就一會兒也不停地說話,講起他當初在高加索和波蘭帝國旅行的情形。他有過多少奇遇,有過什麼樣的遭際啊!他講得很響,同時還驚奇地瞪起眼睛,弄得聽的人以為他是在說謊。再者,他一面說話,一面對著安德烈·葉菲梅奇的臉噴氣,對著他的耳朵哈哈大笑。這弄得醫師很彆扭,妨礙他思考,不容他聚精會神地思索。
「這是對任什麼人都沒有必要的。」
隨後您就走進一個寬綽的大房間,要是不把前堂算在內的話,整個廂房裡就只有這麼一個房間。這兒的牆壁塗了一層混濁的淡藍色灰粉,天花板熏得挺黑,就跟不裝煙囪的農舍一樣。事情很清楚,這兒到冬天,爐子經常冒煙,房間里凈是煤氣。窗子的裡邊釘著一排鐵格子,很難看。地板顏色灰白,滿是木刺。酸白菜、燈心的焦味、臭蟲、阿摩尼亞味,弄得房間里臭烘烘的,您一進來,這種臭氣就使您覺著彷彿走進了動物園。
米哈依爾·阿韋良內奇也認為自己有責任來看望這個朋友,給他解悶兒。每一回他走進安德烈·葉菲梅奇的屋裡總是裝出隨隨便便的神情,不自然地大聲笑著,開始向他保證說今天他氣色大好。謝謝上帝,局面有了轉機。從這樣的話里,人就可以推斷他認為他朋友的情形沒有希望了。他還沒有歸還他在華沙欠下的債,心頭壓著沉重的羞愧,覺著緊張,因此極力大聲地笑,說些滑稽的話。他的奇聞軼事現在好像講不完了,這對安德烈·葉菲梅奇也好,對他自己也好,都是痛苦的。
不久醫院里傳遍一種流言,說是安德烈·葉菲梅奇醫師開始常到第六病室去了。謝爾蓋·謝爾蓋伊奇也好,尼基達也好,助理護士也好,誰都不明白他為什麼到那兒去,為什麼在那兒一連坐上好幾個鐘頭,到底談了些什麼,為什麼不開藥方。他的行動顯得古怪。米哈依爾·阿韋良內奇常常發現他不在家,這在過去是從來沒有過的事。達留希卡也很心慌,因為現在醫師不按一定的時候喝啤酒,有時候連吃飯都耽誤了。
「明天他老人家自己會來。」
「啊哈!好朋友,他們把您也關到這兒來了!」他眯細一隻眼睛,用帶著睡意而發啞的聲音說,「我很高興。您以前吸別人的血,現在人家要吸您的血了。好極了!」
「您也真的到了該複原的時候了,同事,」霍博托夫說,打個呵欠,「大概這種無聊的麻煩事您自己也膩煩了。」
丟開書本,丟開達留希卡,丟開啤酒,一下子打破已經建立了二十年的生活秩序,出外走一趟,既不知道到哪兒去,也不知道為什麼要去,這種想法一開頭就使他覺著又荒唐又離奇。可是他想起了市政廳里的那番談話,想起了他從市政廳出來,在回家的路上經歷到的沉重心情,那麼認為暫時離開這個城,躲開那些把他看做瘋子的蠢人,倒也未嘗不可。
「就算人的安寧和滿足不在外界,而在自己的內心,」他說,「就算人得蔑視痛苦,對任什麼事也不感到驚訝。可是您到底根據什麼理由鼓吹這些呢?您是聖賢?是哲學家?」
有一次,那是秋天的一個早晨,伊萬·德米特里奇豎起大衣的領子,蹚著爛泥,穿過後街和小巷,帶著一張執行票到一個小市民家裡去收錢。他心緒鬱悶,每天早晨他總是這樣的。在一條小巷裡,他遇見兩個戴鐐銬的犯人,有四個帶槍的兵押著他們走。以前伊萬·德米特里奇常常遇見犯人,他們每一次都在他心裏引起憐憫和彆扭的感情,可是這回的相逢卻在他心上留下一種特別的奇怪印象。不知什麼緣故,他忽然覺得他也可能戴上鐐銬,像那樣走過泥地,被人押送到監獄里去。他到那個小市民家裡去過以後,在回到自己家裡去的路上,在郵政局附近碰見一個他認識的警官,那人跟他打招呼,並排順著大街走了幾步,不知什麼緣故,他覺得這很可疑。他回到家裡,那一整天都沒法把那兩個犯人和荷槍的兵從腦子裡趕出去,一種沒法理解的不安心理攪得他沒法看書,也沒法集中腦力思索什麼事。到傍晚他沒有在自己屋裡點上燈,一晚上也睡不著覺,不住的暗想:他可能被捕,戴上鐐銬,送進監牢里去。他知道自己從來沒做過什麼犯法的事,而且能夠擔保將來也絕不會殺人,不會放火,不會偷東西。不過,話說回來,偶然在無意中犯下罪,不是很容易嗎?而且受人誣陷,最後,還有審判方面的錯誤,不是也可能發生嗎?難怪老百姓的年代久遠的經驗教導人們:誰也不能保險不討飯和不坐牢。在眼下這種審判程序下,審判方面的錯誤很有可能,沒有什麼可奇怪的。凡是對別人的痛苦有職務上、業務上的關係的人,例如法官、警察、醫師等,時候一長,由於習慣的力量,就會變得麻木不仁,即使有心,也不能不採取敷衍了事的態度對待他們的當事人;在這方面,他們跟在後院屠宰牛羊卻看不見血的農民沒有什麼不同。法官既然對人採取敷衍了事、冷酷無情的態度,那麼為了剝奪無辜的人的一切公民權,判他苦役刑,就只需要一件東西,那就是時間。只要有時間來完成一些法定手續(法官們正是因此才拿薪水的),就大功告成了。事後,你休想在這個離鐵路線有二百俄里遠的、骯髒的、糟糕的小城裡找到正義和保障!再者,既然社會認為一切暴力都是合理而適當的必要手段,各種仁慈行為,例如宣告無罪的判決,會引起沸沸揚揚的不滿和報復情緒,那麼,就連想到正義不也可笑嗎?
「求上帝保佑,您會複原的。」尼基達又說一遍。
「那麼您究竟打算到哪兒去呢?」他問。
這些話分明對伊萬·德米特里奇起了作用。他安心地坐下了。
有他在座,安德烈·葉菲梅奇照例躺在長沙發上,臉對著牆,咬緊牙關聽著,他的心上壓著一層層的水銹。他的朋友每來拜訪一回,他就覺著這些水銹堆得更高一點,好像就要涌到他的喉頭來了。
這兒一共有五個人。只有一個人出身貴族,其餘的全是小市民。頂靠近房門的那個人是個又高又瘦的小市民,唇髭棕紅髮亮,眼睛沾著淚痕,坐在那兒用手托著頭,瞧著一個地方發獃。他一天到晚傷心,搖頭,嘆氣,苦笑。人家講話,他很少插嘴;人家問他什麼話,他也總是不答話。人家給他吃食,他就隨手拿起來吃下去,喝下去。從他那痛苦的、喀喀的咳嗽聲,他那消瘦,他那臉頰上的紅暈看來,他正在開始害肺癆病。
「這是庸俗!」他說,很快地站起來,走到窗子那邊去,「難道你們不明白你們說的是些庸俗的話嗎?」
「對,當然!瞧著吧,要是您一下子中了風,或者假定有個傻瓜和蠻橫的傢伙利用他自己的地位和官品當眾侮辱您一場,而且您知道他侮辱了您仍舊可以逍遙法外,哼,到那時候您才會明白您叫別人去理解和尋求真正的幸福是怎麼回事了。」
「我們得公道才對。」
「您不相信,可是我呢,卻相信。不知是在陀思妥耶夫斯基還是伏爾泰的一本書里,有一個人物說:要是沒有上帝,人就得臆造出一個來。我深深地相信:要是沒有長生不死,偉大的人類智慧早晚也會把它發明出來。」
「給我一個小錢!」他對醫師說,微微笑著,冷得直哆嗦。
起初安德烈·葉菲梅奇工作得很勤快。他每天從早晨起到吃午飯的時候止一直給病人看病,動手術,甚至接生。女人們說他工作用心,診斷https://read•99csw•com很靈,特別是婦科病和小兒科病。可是日子一長,因為這工作單調無味而且顯然無益,他分明厭煩了。今天接診三十個病人,到明天一瞧,加到三十五個了,後天又加到四十個,照這樣一天天,一年年地幹下去,城裡的死亡率並沒減低,病人仍舊不斷地來。從早晨起到吃午飯為止要對四十個門診病人真正有所幫助,那是體力上辦不到的,因此這就不能不成為騙局。一年接診一萬二千個門診病人,如果簡單地想一想,那就等於欺騙了一萬二千人。講到把病重的人送進病房,照科學的規則給他們治病,那也是辦不到的,因為規則倒是有,科學卻沒有。要是他丟開哲學,照別的醫生那樣一板一眼地依規則辦事,那麼首先,頂要緊的事情就是消除骯髒,改成乾淨和通風,取消臭烘烘的酸白菜湯,改成有益健康的營養食品,取消盜賊,改用好的助手。
「安德烈·葉菲梅奇,到您喝啤酒的時候了吧?」她操心地問。
安德烈·葉菲梅奇心裏全明白了。他一句話也沒說,依照尼基達的指點,走到那張床邊坐下。他看見尼基達站在那兒等著,就脫|光身上的衣服,覺著很害臊。然後他穿上醫院的衣服,襯褲很短,襯衫卻長,長袍上有熏魚的氣味。
「我心裏一點也沒有生您的氣。害病可不是鬧著玩兒的事,我明白。昨天您發了病,嚇壞了醫師跟我,事後關於您我們談了很久。我親愛的,您為什麼不肯認真地治一治您的病呢?難道可以照這樣下去嗎?原諒我出於友情直爽地說一句,」米哈依爾·阿韋良內奇小聲說,「您生活在極其不利的環境里:狹窄,骯髒,沒有人照料您,也沒有錢治病……我親愛的朋友,我跟醫師全心全意地懇求您聽從我們的忠告:到醫院里去養病吧!在那兒有滋補的吃食,有照應,有人治病。咱們背地裡說一句,葉夫根尼·費奧多雷奇雖然舉止粗俗,不過他精通醫道,咱們倒可以完全信任他。他已經答應我說他要給您治病。」
安德烈·葉菲梅奇·拉京醫師從某一點來看是一個與眾不同的人。據說他年紀很輕的時候十分信神,準備干教士的行業。一八六三年在中學畢業的時候,他有心進一個宗教學院,可是他父親,一個內外科的醫師,似乎刻薄地挖苦他,乾脆聲明說,要是他去做教士,就不認他做兒子。這話是真是假,我不知道,不過安德烈·葉菲梅奇不止一回承認他對醫學或者一般的專門科學素來不怎麼愛好。
「是的,三月尾。」
原先在父親生前,伊萬·德米特里奇住在彼得堡,在大學里念書,每月收到六七十個盧布,根本不懂什麼叫做窮,現在他卻得一下子改變他的生活了。他為了掙幾個小錢而不得不一天到晚教家館,做抄寫工作,儘管這樣卻仍舊要挨餓,因為他把全部收入都寄給母親維持生活了。伊萬·德米特里奇受不了這樣的生活;他灰心喪氣,身體虛弱,就離開大學,回家來了。在這兒,在這小城裡,他託人情在縣立學校里謀到一個教員的位子,可是跟同事們處不好,學生也不喜歡他,不久他就辭職了。他母親去世了。他有六個月沒找到工作,光靠麵包和水生活,後來作了法院的民事執行吏。他一直干這個差使,後來就因病被辭了。
不過近來,醫院主樓里卻在散布一種相當奇怪的流言。
「您不相信靈魂不朽嗎?」郵政局長忽然問。

「大夫來了!」他喊一聲,哈哈大笑,「到底來了!諸位先生,我給你們道喜。大夫賞光,到我們這兒來了!該死的敗類!」他尖聲叫著,帶著以前病室里從沒見過的暴怒,跺一下腳,「打死這個敗類!不,打死還嫌便宜了他!把他淹死在糞坑裡!」
「您這話是什麼意思?」
另一方面,他也很清楚地知道:在最近二十五年當中醫學起了神話樣的變化。當初他在大學念書的時候,覺著醫學不久就會遭到鍊金術和玄學同樣的命運。可是如今每逢他晚上看書,醫學卻感動他,引得他驚奇,甚至入迷。真的,多麼意想不到的輝煌,什麼樣的革命啊!由於有了防腐方法,偉大的皮羅戈夫認為就連in spe都不能做的手術,現在也能做了。普通的地方自治局醫師都敢於做截除膝關節的手術。一百例腹腔切開術當中只有一例造成死亡。講到結石病,那已經被人看做小事,甚至沒人為它寫文章了。梅毒已經能夠根本治療。另外還有遺傳學說、催眠術、巴斯德與科赫的發現、以統計做基礎的衛生學,還有我們俄羅斯的地方自治局醫師的工作!精神病學以及現代的精神病分類法、診斷法和醫療法,跟過去相比,成了十足的厄爾布魯士。現在不再往瘋子的頭上潑冷水,也不再給他們穿緊身衣了,人們用人道態度對待瘋子,據報紙上說甚至為他們開舞會,演劇了。安德烈·葉菲梅奇知道,就現代的眼光和水平來看,像第六病室這樣糟糕的東西也許只有在離鐵路線兩百俄里遠的小城中才會出現,在那樣的小城裡市長和所有的市議員都是半文盲的小市民,把醫生看做術士,即使醫生要把燒熔的錫灌進他們的嘴裏去,也得相信他,不加一點批評,換了在別的地方,社會人士和報紙早就把這個小小的巴士底搗得稀爛了。
「可是我只出去一會兒,在院子里散一散步!」安德烈·葉菲梅奇慌張地說。
當天傍晚,米哈依爾·阿韋良內奇來看他。這個郵政局長沒有向他打招呼,徑直走到他跟前,拉住他的雙手,用激動的聲調說:
「是,老爺。」
「在我的醫院里。我早就想請您去看一看了……那是一個很有趣的病例。」
「我親愛的,我的朋友,請您向我表明您相信我的真誠的好意,把我看做您的朋友!……我的朋友!」他不容安德烈·葉菲梅奇開口講話,仍舊激動地接著說下去:「我因為您有教養,您心靈高尚而喜愛您。聽我說,我親愛的。那些醫生受科學規章的限制,不能對您說真話,可是我要像軍人那樣實話實說:您的身體不大好!請您原諒我,我親愛的,不過這是實情,您四周的人早就注意到這一點了。葉夫根尼·費奧多雷奇醫師剛才對我說:為了有利於您的健康,您務必要休養一下,散散心才成。完全對!好極了!過幾天我就要度假日,出外去換一換空氣。請您表明您是我的朋友,我們一塊兒走!仍照往日那樣,我們一塊兒走。」
安德烈·葉菲梅奇視察醫院以後,斷定這個機構道德敗壞,對病人的健康極其有害。依他看來,目前所能做的頂聰明的辦法就是把病人放出去,讓醫院關門。可是他考慮到單是他一個人的意思辦不成這件事,況且這樣辦了也沒用,就算把肉體的和精神的污穢從一個地方趕出去,它們也會搬到另外一個地方去。那就只好等它們自己消滅。再說,人們既開辦了一個醫院,容許它存在下去,可見他們是需要它的。偏見以及日常生活中的種種壞事和醜事都是必要的,因為日子一長,它們就會化為有益的東西,如同糞肥變成黑土一樣。人世間沒有一種好東西在起源的時候會不沾一點骯髒的。
「對,您要是把錢移交地方自治局,他們就會把它貪污了事。」頭髮金黃的醫師笑著說。
「你好,尼基達,」安德烈·葉菲梅奇溫和地說,「發一雙靴子給那個猶太人穿才好,不然他就要著涼了。」
「唉,算了吧!」
「對了,名譽第一啊!不知我為什麼起意來遊歷這個巴比倫,真是該死!我親愛的,」他接著對醫師說,「請您看輕我吧,我打牌輸了錢!請您給我五百盧布吧!」
「請您換衣服,老爺,」他輕聲說,「您的床在這邊,請到這邊來,」他又說,指一指一張空床,那分明是不久以前搬進來的,「不要緊,求上帝保佑,您會複原的。」
「這一定是出了什麼誤會……」他說,茫然攤開兩隻手,「這得解釋一下才成,一定是出了什麼誤會……」
「可是您知道我早晚還會得著什麼勳章嗎?」原先的檢信員接著說,調皮地眯細眼睛,「我一定會得著瑞典的『北極星』。為了那樣的勳章,真值得費點心思呢。那是一個白十字,有一條黑絲帶。那是很漂亮的。」
從前,在吃完午飯以後的那段時間,安德烈·葉菲梅奇總是在房間里走來走去,思索,可是現在從吃完午飯起直到喝晚茶的時候止,他卻一直躺在長沙發上,臉對著靠背,滿腦子的淺薄思想,無論如何也壓不下去。他想到自己做了二十幾年的事,既沒有得到養老金,也沒有得到一次發給的補助金,不由得憤憤不平。不錯,他工作得不勤懇,不過話說回來,所有的工作人員,不管勤懇也好,不勤懇也好,是一律都領養老金的。當代的正義恰好就在於官品、勳章、養老金等不是根據道德品質或者才幹,卻是一般地根據服務,不論什麼樣的服務,而頒給的。那為什麼只有他一個人是例外呢?他已經完全沒有錢了。他一走過小雜貨店,一看見女老闆,就覺著害臊。到現在他已經欠了三十二個盧布的啤酒錢。他也欠小市民別洛娃的錢。達留希卡悄悄地賣舊衣服和舊書,還對女房東撒謊,說是醫師不久就要收到很多很多錢。
尼基達砰的一聲關上房門,用背抵住門。
「不,我要知道您憑什麼自以為有資格談理解生活,談蔑視痛苦等等?難道您以前受過苦?您懂得什麼叫做痛苦?容我問一句,您小時候挨過打嗎?」
「老實說,我也懷疑。不過我又有一種感覺,好像我永遠也不會死似的。我暗自想道,得了吧,老傢伙,你也該死了!可是我的靈魂里卻有個小小的聲音說:『別信這話,你不會死的!』……」
「我跟您說:躲開我!幹麼一股勁兒地追問?」
「那可無論如何也不成!」米哈依爾·阿韋良內奇抗議道,「那是個了不起的城。在那兒,我消磨過我一生中頂幸福的五個年頭呢!」
有一個警察不慌不忙地走過他的窗口,這可不會沒有來由。那兒,在房子附近,有兩個人站著不動,也不言語。為什麼他們沉默呢?

到下午三點鐘,他就小心地走到廚房門口,嗽一嗽喉嚨說:「達留希卡,給我開飯才好……」
房間里放著幾張床,床腳釘死在地板上。有些穿著醫院的藍色長袍、按照老派戴著睡帽的男子在床上坐著或者躺著。這些人都是瘋子。
安德烈·葉菲梅奇素來不肯回絕別人的要求,就給他一個十戈比的銀幣。
「沒關係……」安德烈·葉菲梅奇想,害臊地把長袍的衣襟掩上,覺著穿了這身新換的衣服像是一個囚犯,「這也沒關係……禮服也好,制服也好,這件長袍也好,反正是一樣……」
隨後,為了免得覺著可怕,他走到伊萬·德米特里奇的床邊,坐下。
「今天您的氣色比昨天好多了,我親愛的,」米哈依爾·阿韋良內奇開口說,「對了,您顯得挺有精神。真的,挺有精神!」
然後一切都安靜了。淡淡的月光從鐵格子里照進來,地板上鋪著一個像網子那樣的陰影。這是可怕的。安德烈·葉菲梅奇躺在那兒,屏住呼吸:他戰兢兢地等著再挨打。他覺著好像有人拿一把鐮刀,刺進他的身子,在他胸中和腸子里攪了幾下似的。他痛得咬枕頭,磨牙,忽然在他那亂糟糟的腦子裡清楚地閃過一個可怕的、叫人受不了的思想:這些如今在月光里像黑影一樣的人,若干年來一定天天都在經受這樣的痛苦。這種事他二十多年以來怎麼會一直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不懂痛苦,根本沒有痛苦的概念,可見這不能怪他,不過他那跟尼基達同樣無情而粗暴的良心卻使得他從後腦勺直到腳後跟都變得冰涼了。他跳起來,想用盡氣力大叫一聲,趕快跑去打死尼基達,然後打死霍博托夫、總務處長、醫士,再打死他自己。可是他的胸膛里卻發不出一點聲音,他的腿也不聽他使喚了。他喘不過氣來,拉扯胸前的長袍和襯衫,撕得粉碎,然後倒在床上,不省人事了。
「不然。寒冷如同一般說來任何一種痛苦一樣,人能夠全不覺得。馬可·奧勒留說:『痛苦是一種生動的痛苦概念:運用意志的力量改變這個概念,丟開它,不再訴苦,痛苦就會消滅了。』這話說得中肯。大聖大賢,或者只要是有思想、愛思索的人,他們之所以與眾不同就在於蔑視痛苦,他們永遠心滿意足,對任什麼事都不感到驚訝。」
此外他們沒有再問他別的話。
他們又沉默了一會兒。茶端上來了。不知什麼緣故,軍事長官很窘,就隔著桌子碰了碰安德烈·葉菲梅奇的手說:
「勞駕。你用我的名義請求他好了。就說是我請他這麼辦的。」
醫院的院子里有一幢不大的廂房,四周長著密密麻麻的牛蒡、蕁麻和野生的大麻。這幢廂房的屋頂生了銹,煙囪半歪半斜,門前台階已經朽壞,長滿雜草,牆面的灰泥只剩下些斑駁的殘跡。這幢廂房的正面對著醫院,后牆朝著田野,廂房和田野之間由一道安著釘子的灰色院牆隔開。那些尖頭朝上的釘子、那圍牆、那廂房本身,都有一種特別的、陰鬱的、罪孽深重的景象,只有我們的醫院和監獄的房屋才會這樣。
「因為這不是我能決定的。請您想想看,就算我放您出去了,那于您又有什麼好處呢?您出去試試看。城裡人或者警察會抓住您,送回來的。」
「這一定是出了什麼誤會,」安德烈·葉菲梅奇給伊萬·德米特里奇的話嚇壞了,慌張地說。他聳一聳肩膀,再說一遍:「這一定是出了什麼誤會……」
「您怎麼了?」安德烈·葉菲梅奇問。
雜役們走來,抓住他的胳膊和腿,把他抬到小教堂里去了。在那兒他躺在桌子上,睜著眼睛,晚上月光照著他。到早晨,謝爾蓋·謝爾蓋伊奇來了,對著耶穌釘在十字架上的雕像虔誠地禱告一番,把他前任長官的眼睛闔上了。
「您的病人在哪兒?」安德烈·葉菲梅奇問。
伊萬·德米特里奇冷笑。
安德烈·葉菲梅奇數出五百個盧布,一句話也沒有說就交給了他的朋友。他的朋友仍舊因為羞臊和氣憤而漲紅了臉,沒頭沒腦地賭了一個不必要的咒,戴上帽子,走出去了。大約過了兩個鐘頭,他回來了,往一張圈椅上一坐,大聲嘆一口氣說:
這以後一連幾天,安德烈·葉菲梅奇聲明他生病了,不肯走出旅館的房間。他躺著,用臉對著長沙發的靠背,遇到他的朋友用談話來給他解悶兒,他總是厭煩。遇到他的朋友不在,他就養神。他生自己的氣,因為他跑出來旅行,他還生他朋友的氣,因為他一天天地變得貧嘴,放肆了。他無論如何也不能把他的思想提到嚴肅高尚的方面去。
「我的上帝啊,」他想起那些醫師剛才怎樣考察他,不由得暗想,「要知道,他們前不久剛聽完精神病學的課,參加過考試,怎麼會這樣一竅不通呢?他們連精神病學的概念都沒有!」
「剛好相反,我很高興,」醫師回答說,「我見著您總是很高興。」
「您說起笑話來了,」他說,眯細了眼睛,「像您和您的助手尼基達之流的老爺們跟未來是一點關係也沒有的。不過您放心就是,先生,美好的時代總要來的!讓我用俗話來表一表我的看法,您要笑就儘管笑好了:新生活的黎明會放光,真理會勝利,那時候節日會來到我們街上!我是等不到那一天了,我會死掉,不過總有別人的曾孫會等到的。我用我整個靈魂向他們歡呼,我高興,為他們高興!前進啊!求主保佑你們,朋友們!」
「八十六盧布。」
「該詛咒的生活!」他嘟噥說,「這種生活真叫人痛心,感到氣忿,要知道它不是以我們的痛苦得到補償來結束,不是像歌劇里那樣莊嚴地結束,卻是用死亡來結束。臨了,來幾個醫院雜役,拉住死屍的胳膊和腿,拖到地下室去。呸!不過,那也沒關係……到了另一個世界里,那就要輪著我們過好日子了……到那時候我要從那個世界到這裏來顯靈,嚇一嚇這些壞蛋。我要把他們嚇得白了頭。」
「我覺得我的身體十分健康,」安德烈·葉菲梅奇想了一想,說,「我不能走。請您容許我用別的辦法來向您表明我的友情。」

十八

「這是為什麼?」
「您完全把我們忘了,大夫。不過,您是個修士:您既不打牌,也不喜歡女人。您跟我們這班人來往一定覺著沒意思。」

「我親愛的,我上那兒去幹什麼?」安德烈·葉菲梅奇用懇求的聲音說。「您一個人去,讓我回家好了!我求求您了!」
照例,到了傍晚,郵政局長米哈依爾·阿韋良內奇來了,他在全城當中是唯一沒有惹得安德烈·葉菲梅奇討厭的人。米哈依爾·阿韋良內奇從前是個很有錢的地主,在騎兵隊里當差,後來家道中落,為貧窮所迫,晚年就到郵政部門裡做事了。他精神旺盛,相貌健康,白色絡腮鬍子蓬蓬鬆鬆,風度文雅,嗓音響亮而好聽。他心https://read.99csw•com眼好,感情重,可是脾氣躁。每逢郵政局裡有個主顧提出抗議,或者不同意他的話,或者剛要辯理,米哈依爾·阿韋良內奇就漲紅臉,周身發抖,用雷鳴般的聲調叫道:「閉嘴!」因此這個郵政局早就出了名,到這個機關去一趟真要戰戰兢兢。米哈依爾·阿韋良內奇喜歡而且尊重安德烈·葉菲梅奇,因為他有學問,心靈高尚。可是他對本城的別的居民總是很高傲,彷彿他們是他的部下似的。
然而悲哀和一種近似嫉妒的感覺卻不容他漠不關心。這大概是由於疲勞的緣故吧。他那沉甸甸的頭向書本垂下去,他就用兩隻手托住臉,使它舒服一點,暗想道:
「他們絕不會放我們出去!」這當兒伊萬·德米特里奇接著說,「他們要把我們在這兒折磨死!啊,主,難道下一個世界里真的沒有地獄,這些壞蛋會得到寬恕?正義在哪兒?開門,壞蛋,我透不出氣來啦!」他用嗄啞的聲調喊著,用盡全身力量撞門。「我要把我的腦袋碰碎!殺人犯!」
等到時鐘敲了三下,他就吹熄燈,走進寢室。他並沒有睡意。
尼基達給他收拾髒東西的時候,總是狠命打他,使足力氣,一點也不顧惜自己的拳頭。可怕的還不是他挨打,這是誰都能習慣的;可怕的倒是這個呆鈍的動物挨了拳頭,卻毫無反應,一聲不響,也不動一動,眼睛里沒有一點表情,光是稍微搖晃幾下身子,好比一隻沉甸甸的大圓桶。
「我的朋友,」郵政局長不好意思地對他說,「原諒我提一個唐突的問題:您手裡有多少錢?」
「滾蛋!」他跑進前堂,用含淚的聲音嚷道,「滾!」
九點鐘過後不久,米哈依爾·阿韋良內奇就告辭了。他在前堂穿上皮大衣,嘆口氣說:
醫師走來走去,看這看那,吃啊喝的,可是他只有一種感覺:惱恨米哈依爾·阿韋良內奇。他一心想離開他的朋友休息一下,躲著他,藏起來,可是那位朋友卻認為自己有責任不放醫師離開身邊一步,盡量為他想出種種消遣辦法。到了沒有東西可看的時候,他就用談天來給他解悶兒。安德烈·葉菲梅奇一連隱忍了兩天,可是到第三天他就向朋友聲明他病了,想留在家裡待一整天。他的朋友回答說,既是這樣,那他也不出去。實在,也該休息一下了,要不然兩條腿都要跑斷了。安德烈·葉菲梅奇在一個長沙發上躺下,臉對著靠背,咬緊牙齒,聽他朋友熱烈地向他肯定說:法國早晚一定會打垮德國,莫斯科有很多騙子,單憑馬的外貌絕看不出馬的長處。醫師耳朵里嗡嗡地響起來,心卜卜地跳,可是出於客氣,又不便請他的朋友走開或者住口。幸虧米哈依爾·阿韋良內奇覺著坐在旅館房間里悶得慌,飯後就出去散步了。
「請您消一消氣,」安德烈·葉菲梅奇說,抱愧地微笑著,「我跟您擔保我從沒偷過什麼東西;至於別的話,您大概說得大大地過火了。我看得出來您在生我的氣。我求您,消一消氣,要是可能的話,請您冷靜地告訴我:您為什麼生氣?」
為了省錢,他們在火車上乘三等車,坐在一個不準吸煙的車廂里。有一半的乘客是上等人。米哈依爾·阿韋良內奇不久就跟所有的人認識了,從這個座位換到那個座位,大聲地說他們大不該在這樣糟糕的鐵路上旅行。簡直是騙人上當!如果騎一匹好馬趕路,那就大不相同:一天走一百俄里的路,趕完了路還精神抖擻,身強力壯。講到我們收成不好,那是因為賓斯克沼澤地帶排幹了水。總之,什麼事都亂七八糟。他興奮起來,講得很響,不容別人開口。這種夾雜大聲鬨笑和指手劃腳的不停的扯淡,鬧得安德烈·葉菲梅奇很疲勞。
「古怪的想法!」醫師笑著說,「那麼您當我是密探嗎?」
「到莫斯科去,彼得堡去,華沙去……在華沙,我消磨過我一生中最幸福的五個年頭。那是多麼了不起的城啊!去吧,我親愛的!」
「我們倒要瞧瞧今天你們拿什麼菜來給我們吃,天使!」
從此,伊萬·德米特里奇一天到晚提心弔膽。凡是路過窗口或者走進院子里來的人,他都覺得是間諜和暗探。中午,縣警察局長照例坐著一輛雙馬馬車走過大街,這是他從近郊的莊園坐車到警察局去,可是伊萬·德米特里奇每回都覺得他的車子走得太快,而且他的臉上有一種特別的神情:他分明急著要去報告,說城裡有一個很重要的犯人。門口有人一拉鈴,一敲門 ,伊萬·德米特里奇就打一個冷顫,每逢在女房東屋裡碰到生客,就坐立不安。他一遇見警察和憲兵就微笑,打唿哨,為了顯得滿不在乎。他一連好幾夜擔心被捕而睡不著覺,可又像睡熟的人那樣大聲打鼾,呼氣,好讓女房東以為他睡著了。因為,要是他睡不著,那一定是他在受良心的煎熬:這就是了不起的罪證!事實和常識使他相信所有這些恐懼都是荒唐,都是心理作用。要是往大處看,那麼被捕也好、監禁也好,其實並沒有什麼可怕的,只要良心清白就行,可是他越是有理性、有條理地思考,他那內心的不安反而變得越發強烈痛苦。這倒跟一個隱士的故事相仿了:那隱士想在一片密林里給自己開闢一小塊空地,他越是辛辛苦苦用斧子砍,樹林反而長得越密越盛。到頭來,伊萬·德米特里奇看出這沒有用處,就索性不再考慮,完全聽憑絕望和恐懼來折磨自己了。
安德烈·葉菲梅奇缺乏堅持自己主張的性格,勉強到華沙去了。到了那兒,他沒有走出過旅館的房間,躺在長沙發上,生自己的氣,生朋友的氣,生僕役的氣,這些僕役固執地不肯聽懂俄國話。米哈依爾·阿韋良內奇呢,照常健康快活,精神抖擻,一天到晚在城裡蹓躂,找他舊日的熟人。他有好幾回沒在旅館里過夜。有一天晚上他不知在一個什麼地方過了一夜,一清早回到旅館里,神情激動極了,臉漲得緋紅,頭髮亂蓬蓬。他在房間里從這頭走到那頭,走了很久,自言自語,不知在講些什麼,後來站住說:
安德烈·葉菲梅奇在伊萬·德米特里奇的床上坐下,等著。可是半個鐘頭過去了,霍博托夫沒有來,尼基達卻抱著一件長袍、一身不知什麼人的襯裡衣褲、一雙拖鞋,走進病室里來。
「我已經向您呈請過把醫療部門移交地方自治局辦理。」
在那兒,他已經坐了半個鐘頭,一個鐘頭,他厭煩得要命。難道在這種地方人能住一天,一個星期,甚至像這些人似的一連住好幾年嗎?是啊,他已經坐了一陣,走了一陣,又坐下了。他還可以再走一走,瞧一瞧窗外,再從這個牆角走到那個牆角。可是這以後怎麼樣呢?就照這樣像個木頭人似的始終坐在這兒思考嗎?不,這樣總不行啊。
他激動得在病室里走來走去,然後壓低了嗓音說:
「我們還要大顯身手呢!」米哈依爾·阿韋良內奇哈哈大笑,拍一拍他朋友的膝頭,「我們還要大顯身手呢!明年夏天,求上帝保佑,咱們到高加索去玩一趟,騎著馬到處逛一逛——駕!駕!駕!等到我們從高加索回來,瞧著吧,大概還要熱熱鬧鬧地辦一回喜事吶。」講到這兒,米哈依爾·阿韋良內奇調皮地眨一眨眼,「我們會給您說成一門親事的,好朋友……我們會給您說成一門親事的……」
「我辦不到。」
「這是照例如此的。」市參議員同意道,也笑了。
大家談起一個正派人住在這個城裡多麼無聊。沒有劇院,沒有音樂,俱樂部最近開過一次跳舞晚會,女人倒來了二十個上下,男舞伴卻只有兩個。青年男子不跳舞,卻一直聚在小賣部附近,或者打牌。安德烈·葉菲梅奇沒有抬起眼睛瞧任何人,低聲慢慢講起來,說到城裡人把他們生命的精力、他們的心靈和智慧,都耗費在打牌和造謠上,不善於,也不願意,把時間用在有趣的談話和讀書方面,不肯享受智慧所提供的快樂,這真是可惜,可惜極了。只有智慧才有趣味,才值得注意,至於別的一切東西,那都是卑賤而渺小的。霍博托夫專心地聽他的同事講話,忽然問道:
「不過,姑且假定您的話不錯吧,」他說,「就算我在陰險地套出您的什麼話來,好把您告到警察局去。於是您被捕,然後受審。可是您在法庭上和監獄里難道會比待在這兒更糟嗎?就算您被判終身流放,甚至服苦役刑,難道這會比關在這個廂房裡還要糟嗎?我覺得那也不見得更糟……那麼您有什麼可怕的呢?」
在這個城裡,儘管他尖刻地批評人,容易衝動,可是大家都喜愛他,背地裡總是親切地叫他萬尼亞。他那天生的體貼、樂於幫忙的性情、正派的作風、道德的純潔、他那又舊又小的禮服、病弱的外貌、家庭的不幸,在人們心中勾起一種美好、熱烈、憂鬱的感情。再說,他受過很好的教育,念過許多書,照城裡人的看法,他無所不知,在這個城裡像是一部備人查考的活字典。
病人很多,可是時間很少,因此診病工作就只限於簡短地問一問病情,發給一點藥品,例如揮發性油膏或者蓖麻油等等。安德烈·葉菲梅奇坐在那兒,用拳頭支著臉頰,沉思著,隨口問話。謝爾蓋·謝爾蓋伊奇也坐下,搓著手,偶爾插一句嘴。
「我的精神支持不住了,我親愛的,」他喃喃地說,發抖,擦掉冷汗,「我的精神支持不住了。」
經過昨天的興奮以後,他累了,無精打采,講話不大起勁。他的手指頭髮抖,從他的臉相看得出他頭痛得厲害。
「名譽第一啊!」
除了理髮師以外,還從來沒有一個人來看一看這個廂房。病人們註定了一天到晚只看見尼基達一個人。
「我尊敬的朋友,不要聽信那種話!」他小聲說,把手按在胸口上,「不要聽信那種話!那全是騙人的!我的病只不過是這麼回事:二十年來我在全城只找到一個有頭腦的人,而他又是個瘋子。我根本沒有害病,只不過我落進了一個魔圈裡,出不來了。我覺得隨便怎樣都沒關係,我準備承擔一切。」
他們仍舊一句話也不說,把第一瓶酒喝完。醫師沉思著,米哈依爾·阿韋良內奇現出暢快活潑的神情,彷彿有什麼極其有趣的事要講一講似的。談話總是由醫師開頭。
等到客人走了,安德烈·葉菲梅奇就在長沙發上躺下來,像發燒一樣地哆嗦,反反覆復說了很久:
安德烈·葉菲梅奇喜歡伊萬·德米特里奇的聲調、他那年輕聰明的容貌和那種愁苦的臉相。他有心對這年輕人親熱點,安慰他一下。他就在床邊挨著他坐下,想了一想,開口說:
他不吃不喝,躺在那兒一動也不動,也不說話。
到早晨,伊萬·德米特里奇起床,滿心害怕,額頭冒出冷汗,已經完全相信他隨時會被捕了。他想,既然昨天的陰鬱思想這麼久都不肯離開他,可見其中必是有點道理。的確,那些思想絕不會無緣無故鑽進他腦子裡來。
「咱們的老大爺似乎完全瘋了!」霍博托夫走出廂房時候說。
「請您到希臘去宣傳那種哲學吧。那邊天氣暖和,空中滿是酸橙的香氣,這兒的氣候卻跟這種哲學配不上。我跟誰談起第奧根尼來著?大概就是跟您吧?」

大家沉默了一會兒。
安德烈·葉菲梅奇極力對自己說:月亮或者監獄並沒有什麼蹊蹺的地方。勳章是就連神智健全的人也戴的,人間萬物早晚會腐爛,化成粘土。可是他忽然滿心絕望,雙手抓住窗上的鐵窗格,使足力氣搖它。堅固的鐵窗格卻一動也不動。
「把這兒打掃一下才好,尼基達……氣味難聞得很!」
安德烈·葉菲梅奇躺下去,可是立刻坐起來,用衣袖擦掉額頭上的冷汗,於是覺著整個臉上都有熏魚的氣味了。他又走來走去。
米哈依爾·阿韋良內奇素來把醫師看做正人君子,可是仍舊疑心他至少有兩萬存款。現在聽說安德烈·葉菲梅奇成了乞丐,沒有錢來維持生活,不知什麼緣故他忽然流下眼淚,擁抱他的朋友。
病室里已經暗下來了。醫師站起來,立在那兒,開始敘述國內外發表了些什麼文章,現在出現了什麼樣的思想潮流。伊萬·德米特里奇專心聽著,提出些問題,可是忽然間,彷彿想起什麼可怕的事,抱住頭,在床上躺下,背對著醫師。
等到安德烈·葉菲梅奇上任辦事以後,他對那種亂七八糟的情形分明相當冷淡。他只要求醫院的雜役和助理護士不要在病房裡過夜,購置了裝滿兩個柜子的外科器械。至於總務處長、女管理員、醫士、外科的丹毒等,仍舊維持原狀。
第二天霍博托夫跟醫士一塊兒到廂房裡來。兩個人站在前堂里偷聽。
現在安德烈·葉菲梅奇不知道該不該再去看望他。不過他心裏還是想去。
安德烈·葉菲梅奇聽見這話,就從前堂探進頭去,向病室里看,溫和地問道:
他跟先前一樣,八點鐘起床,喝完早茶以後坐下來看自己的舊書和舊雜誌。他已經沒有錢買新的了。要就是因為那些書都是舊的,要就是或許因為環境變了,總之,書本不再像從前那樣緊緊抓住他的注意力,他看書感到疲勞了。為了免得把時間白白度過,他就給他的書開一個詳細書目,在書脊上粘貼小籤條;這種機械而費事的工作,他倒覺著比看書還有趣味。這種單調費事的工作不知怎麼弄得他的思想昏睡了。他什麼也不想,時間過得很快。即使坐在廚房裡跟達留希卡一塊兒削土豆皮,或者挑出蕎麥粒里的皮屑,他也覺著有趣味。一到星期六和星期日,他就到教堂去。他站在牆邊,眯細眼睛,聽著歌聲,想起他的父親、他的母親、想起大學、想起各種宗教,他心裏變得平靜而憂鬱。事後他走出教堂,總惋惜禮拜式結束得太快。
安德烈·葉菲梅奇聽著,卻沒聽進去。他一邊喝啤酒,一邊在想什麼。
「好朋友,您會複原的。」
安德烈·葉菲梅奇用無精打采、暗淡無光的眼睛瞧著金黃頭髮的醫師說:
「您這話說錯了。只要您多想一想,您就會明白那些攪得我們心思不定的外在事物都是多麼渺小。人得努力理解生活,真正的幸福就在這兒。」
「我要從這兒出去,我親愛的,」他說,「我要叫他們在這兒點個燈……這樣我可受不了……我不能忍受下去……」
「可是也許我並不叫呢。」安德烈·葉菲梅奇說,溫和地笑笑。
「對了,他不是一個有教養的人。您知道,說來奇怪……憑各種徵象看來,我們的大城裡並沒有智力停滯的情形,那兒挺活躍,可見那邊一定有真正的人,可是不知什麼緣故,每回他們派到我們這兒來的都是些看不上眼的人。這真是個不幸的城!」
這以後,他看書也好,後來上床睡覺也好,總是想著伊萬·德米特里奇。第二天早晨他一醒,就想起昨天他認識了一個頭腦聰明、很有趣味的人,決定一有機會就再去看他一趟。
回答最後一個問題的時候,安德烈·葉菲梅奇臉紅了,說:
這以後,安德烈·葉菲梅奇開始發覺四周有一種神秘的空氣。雜役、助理護士、病人,一碰見他就追根究底地瞧他,然後交頭接耳地說話。往常他總是喜歡在醫院花園裡碰見總務處長的女兒瑪霞小姑娘,可是現在每逢他帶著笑容向她跟前走過去,想摩挲一下她的小腦袋,不知因為什麼緣故她卻躲開他,跑掉了。郵政局長米哈依爾·阿韋良內奇聽他講話,也不再說「完全對」,卻莫名其妙地慌張起來,含糊地說:「是啊,是啊,是啊……」而且帶著悲傷的、深思的神情瞧他。不知什麼緣故,他開始勸他的朋友戒掉白酒和啤酒,不過他是一個有禮貌的人,在勸的時候並不直截了當地說,只是用了種種暗示,先對他講起一個營長,那是一個極好的人,然後談到團里的神甫,也是一個很好的人,他倆怎樣貪酒,害了病,可是戒掉酒以後,病就完全好了。安德烈·葉菲梅奇的同事霍博托夫來看過他兩三回,也勸他戒酒,而且無緣無故地勸他服用溴化鉀

「我們永遠也談不攏,您休想叫我改信您那種信仰,」伊萬·德米特里奇憤憤地說,「您完全不熟悉現實,您從來沒有受過苦,反而像螞蝗那樣靠別人的痛苦生活著,我呢,從生下來那天起直到今天卻一直不斷地受苦。因此我老實對您說,我認為在各方面我都比您高明,比您有資格。您不配教導我。」
「您那個第奧根尼是傻瓜,」伊萬·德米特里奇陰鬱地說,「您幹麼跟我提什麼第奧根尼,說什麼理解生活?」他忽然生氣了,跳起來叫道。「我愛生活,熱烈地愛生活!我害被虐狂,心裏經常有一種痛苦的恐懼。不過有時候我充滿生活的渴望,一到那種時候我就害怕自己會發瘋。我非常想生活,非常想!」
「以前發生的事,我們不要再提了,」米哈依爾·阿韋良內奇十分感動,握緊他的手,嘆口氣說,「誰再提舊事,就叫誰的眼睛瞎掉。留巴甫金!」他忽然大喊一聲,弄得所有的郵務人員和顧客都打了個哆嗦,「搬椅子來。你等著!」他對一個農婦嚷道,她正把手伸進鐵柵欄,向他遞過一封挂號信來,「難道你沒看見我忙著嗎?過去的事我們就不要再提了,」他接著溫和地對安德烈·葉菲梅奇說,「我懇求您,坐下吧,我親愛的。」
有一天,米哈依爾·阿韋良內奇飯後來了,安德烈·葉菲梅奇正躺在長沙發上。湊巧,霍博托夫同時帶著溴化鉀藥水也來了。安德烈·葉菲梅奇費力地爬起來,坐好,把兩條胳膊支在長沙發上。
「放我出去吧。」伊萬·德米特里奇說,他的嗓音發顫。
他本來想溫和而有禮貌地講下去,可是他違背本心,忽然攥緊拳頭,高高地舉到自己的頭頂上。

十九

這次談話接下去又進行了一個多鐘頭,分明給安德烈·葉菲梅奇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從此他天天到這個廂房裡來。他早晨去,吃過午飯後也去,到了天近黃昏,他往往仍舊在跟伊萬·德米特里奇交談。起初伊萬·德米特里奇見著他還有點拘束,疑惑他存心不良,就公開表示自己的敵意,可是後來他跟他處熟了,他那聲色俱厲的態度就換成了鄙夷譏誚的態度。
「這兒有一個病人兩側肺部忽然害了併發症,」霍博托夫跟安德烈·葉菲梅奇一塊兒走進病室,低聲說,「您在這兒等一會兒,我馬上就來。我只是為了去拿我的聽診器。」
「這就是伊萬·德米特里奇所說的現實生活了,它把我折磨得好苦,」他想,氣惱自己這樣小題大做,「不過這也沒什麼要緊……將來我總要回家去,一切就會跟先前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