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上冊 第二十七章 神父和理髮師怎樣按計而行;以及這部偉大歷史里值得記載的事。

上冊

第二十七章 神父和理髮師怎樣按計而行;以及這部偉大歷史里值得記載的事。

戀愛的苦惱怎樣得以避免?
蒼天。
怕這一場奇病會斷送了我,
相思不見。
照這樣要指望我身愈病痊
只能依靠死亡、變心、瘋癲。
堂費南鐸曾答應去見你父親,勸他找我父親面談。他履行這句諾言的時候,只遂了自己的心愿,沒顧到你的利益。我告訴你吧,先生,他已經向我父親求我為妻。我父親覺得堂費南鐸這門親壓倒了你這門親,所以一口應允,急不可待,再過兩天就要舉行婚禮。這是很秘密的,很少幾個人參加,見證只有上帝和幾名家人。我的情況,你可想而知。你也瞧瞧,你是否該回來了。將來你看到這件事情的結局,會知道我是否真心愛你。但願上帝保佑。這封信到你手裡的時候,我還沒有被迫和那個背信棄義的人攜手成禮。
理髮師認為神父的計策不錯,而且很妙,所以他們馬上就按計行事。他們問客店主婦要了一條裙子和幾塊頭巾,把神父的道袍做抵押。店主人有一條灰褐色的牛尾巴,平時插梳子用的;理髮師拿來做成一部大鬍子。店主婦問他們這些東西要來幹什麼用。神父簡單地把堂吉訶德的瘋病告訴她聽,說他目前還在深山裡,他們想喬裝打扮了去哄他出山。店主夫婦恍然大悟,原來那瘋子正是炮製治傷油的那位客人,他的侍從也就是給人兜在毯子里拋弄的傢伙。他們就把這瘋子在他們店裡的事全告訴了神父,連桑丘絕口不提的也都講出來。長話短說,店主婦把神父打扮得沒那麼樣兒的好看。他穿一條細呢裙子,裙上釘著一條條一拃寬的黑絲絨橫條,整條裙子從前到后都鑲嵌褶襇。他的上衣是綠絲絨的短袖緊身,白緞子沿邊。這套衣裙準是萬巴王時代做的呢。神父不肯戴女人頭巾,只戴著他自己的睡帽。他把綁腿的黑綢帶子一條蒙在腦門上,一條當作面罩,遮住鬍子和臉頰。他戴上可充陽傘的寬檐大帽,又披上大氅,像女人那樣橫坐在騾背上。理髮師也騎騾;鬍子直垂到腰間,顏色是灰褐夾花白,上文說過,那是用灰牛的尾巴做的。
「我已經講過:我向陸莘達的父親求婚是受了這封信的鼓勵;堂費南鐸把陸莘達看做最聰明最有主意的女人,也由於這封信;使他蓄意不等我如願就毀了我,也正是這封信。我告訴堂費南鐸:陸莘達的父親一定要我父親出面求親,這一點他很在乎;而我怕父親不答應,還沒敢對他說。我不是怕我父親不知道陸莘達的高貴、善良、德貌雙全,無論門第人品,都足以替西班牙的任何世家增光,可是我看出他不願意我馬上結婚,先還要瞧瞧李卡多公爵怎樣提拔我。總之,我告訴堂費南鐸,我為這點顧慮,不敢冒冒失失地就去跟我父親講;我另外還有些怕懼,自己也不知道怕什麼,只覺得一心盼望的事永遠不會實現。堂費南鐸聽我講了就一力承當,說要去見我父親,叫他找陸莘達的父親談談。哎,野心勃勃的瑪利歐啊!殘酷的卡悌利納啊!惡毒的西拉啊!奸詐的加拉隆啊!反叛的維利多啊!挾私報復的胡良啊!貪錢的猶大啊!忍心害理、恩將仇報的奸賊啊!我這個可憐蟲一片天真,把心裏的秘密向你和盤托出,我哪一件事對你不起了?我什麼地方得罪你了?我對你說的話,我為你出的主意,哪一點不是為你的體面和利益著想啊?可是我這個倒霉人有什麼好埋怨的呢!災星帶來的晦氣,彷彿從天而降,來勢兇猛,地上沒力量抵擋,世人也無法防止,這是沒什麼說的。堂費南鐸是貴家公子,又明達事理對我的效勞也還知感,而且他不管愛上誰,都能夠遂心如願的,誰想到他會像常言所說的喪盡天良,竟要奪我僅有的、還沒到手的一隻小羊羔呢九*九*藏*書不過這些話都不說了,說也沒用,我還是把沒講完的痛史講下去吧。且說堂費南鐸覺得我在旁邊礙著道兒,不便實行他那奸惡的計策,決計把我差遣到他哥哥那裡去,借口要我去討一筆款子償付六匹馬價。其實他只為實行自己的惡計,要把我支使出去,故意在他答應找我父親談話的那一天買了六匹馬,叫我去討那筆錢。我怎會料到這是騙局呢?怎會起這個疑心呢?當然不會的。我卻覺得那幾匹馬買得很上算,非常高興,願意立刻動身。那天晚上我和陸莘達會面,就把我和堂費南鐸商量好的事告訴她,還說,我們正當的願望拿定可以滿足。她和我一樣,全沒提防到堂費南鐸的欺心,只叫我儘早回來,因為照她料想,只等我父親和她父親當面一講,我們倆馬上可以稱心如願。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她說完這話,眼淚汪汪,嗓子也哽住了,好像還有許多話要說,卻一句也說不出口。這是從來沒有的奇事,使我很詫異。我們倆只要機會湊巧,或是我設法找到機會,見了面總很快活、很稱心。我們的談話里攙不進什麼眼淚呀、嘆息呀、嫉妒呀、猜疑呀、憂慮呀等等。我總是誇耀自己幸運,承上天把她給我做了意中人。我贊她美,稱賞她的品德和識見。她有來有往,情人眼裡看到我種種值得稱讚的好處,也滿口稱讚我。此外我們還談論有關街坊親友的許多家常瑣碎。我最放肆的行為是硬拉著她一隻纖纖玉手,湊到嘴邊去親吻一下,可惜窗外那道半截高的鐵柵欄擋在我們中間,而柵欄的縫縫又很窄。我動身的倒霉日子前夕,陸莘達一反常態,又是哭,又是長吁短嘆,然後回身走了。我看到她那壓抑不住的傷感和往日大不相同,心裏很吃驚,覺得惶惑不安。可是我並不喪氣,只以為是她對我愛情深摯,親密的人一旦分離,悲痛總是難免的。總之,我凄凄惶惶地離開了她,滿肚子猜疑,卻又不知道猜疑些什麼。這分明是預兆,暗示我就要遭到悲慘不幸的事了。
陸莘達致卡迪紐:
第二天,他們跑到一個地方,路上有桑丘標誌他主人所在的灌木枝。桑丘認得那路標,就告訴神父和理髮師這是上山的入口,假如他們得喬裝打扮了救他主人出山,這裏可以化裝了。原來神父和理髮師已經和桑丘講明:如果要免他主人自尋苦惱,他們不裝扮成那副模樣跑去是不行的。他們再三叮囑桑丘:別說破他們是誰,只算是不認識的;他主人想必定會問,給杜爾西內婭的信捎去沒有,如果問到這話,就說,信送到了,她不識字,所以托他捎回口信,請堂吉訶德馬上去見她,不去她要生氣的。他們說,這個口信對桑丘自己非常要緊,因為憑這麼一說,再加上他們打算說的一套,穩可以叫他主人不再那麼受罪,還可以勸他主人馬上設法去做大皇帝或國王——桑丘不用擔心,他主人不會去做大主教。桑丘聽了一一牢記在心,很感激他們存心勸他主人做大皇帝而不做大主教,因為照他估計,若要賞賜自己的侍從,大皇帝比遊俠的大主教更有權力。他對神父和理髮師說:最好讓他先去找他主人,傳達那位小姐的口信;也許不用他們費多大的事,單靠那個口信就可以叫他出山了。他們覺得這話有理,決計等他見了主人回來,聽了他的消息再說。
桑丘上山,把他們倆撇在山峽口上。從峽口流出一條平靜的小溪,溪邊的山石背後和樹木底下一片清蔭,怡人心目。那時正當八月盛暑,往常是當地最熱的天,時間又是下午三點,那塊地方越顯得可愛。他們身不由己,就在那裡歇下等待桑丘。兩人正在樹蔭里休息,忽聽得沒有樂器伴奏的唱誦聲,很悠揚悅耳。他們想不到這種地方會有人唱得這麼好,非常驚訝。儘管人家常說,山林里有些牧羊人嗓子非常好,那不過是詩人的誇張,不會真有其事。況且唱的不是牧羊人的山歌,卻是文雅的詩,他們聽了越發詫異。他們確沒聽錯,唱的是以下幾首詩:——
戀愛的歡樂怎樣可以追尋?
隱隱現現透出誘惑的光芒。
改善我的命運憑何良方?
你只許世人隔著帷幕窺望
「神父等著陸莘達回答;她半晌不作聲。我還以為她要拔出短劍自明心跡,或吐露些有利於我的真情呢,卻聽得她有氣無力地說:『我願意』。堂費南鐸也答應一聲『願意』,給她戴上戒指,兩人就結下了解不開的親。新郎過來擁抱新娘,她卻一手按住胸口,倒在她媽媽懷裡暈過去了。現在且講講我當時的情況吧。我聽得她一聲『願意』,明白自己的希望是一場空,陸莘達的諾言是鬼話,而我這時失去的寶貝再也不能重獲。我不知所措,覺得老天爺唾棄了我,生長我的大地把我當作仇敵了。我呼吸堵塞得不能嘆息,眼睛枯澀得不能流淚,只有火氣旺盛,忿火妒火渾身燃燒著我。陸莘達一暈倒,大家都亂了手腳。她媽媽解開她胸口讓她回過氣來,發現她懷裡有一張封好的字條。堂費南九_九_藏_書鐸立刻拿去就著燭光細看,看完了坐在椅上,手托著腮,很有心事的樣子,隨旁人去救護自己的新娘,也不插手幫忙。
因為使我灰心絕望的種種
嫉妒。
罪惡蒙上了道德的假面,
「我經常住在一棵軟木樹的窟窿里,那窟窿容得下我這個苦命人的身體。這座山裡來往的牧牛牧羊的人可憐我,養活著我。他們把吃的東西放在路旁邊或石頭上,預料我會走過那裡,並且看見那些東西。我儘管心理昏亂,憑生理的需要,知道怎樣活命,看見了吃的東西會饞,就想拿來吃。他們在我清醒的時候告訴我說:我有幾回碰到牧羊人由村裡運糧到這邊草屋來,就攔路擋住,儘管他們願意給我吃,我卻要搶。我苦惱的殘生就是這樣過的,要等上天照應,讓我死了才罷;或者等我的記性死了,記不起陸莘達怎樣美、怎樣負心,記不起堂費南鐸怎樣欺侮我,如果天保佑有那一日,而我還活著,我才可以往好處著想。不然呢,我只可以求上天對我的靈魂無限慈悲吧,因為我甘心在這種痛苦的生活里沉淪,自己覺得沒有勇氣也沒有力量超拔|出|來。
讓虛偽穿上你家人的號衣,
毀滅了人間所有的真心誠意。
一聲長嘆結束了歌唱。兩人還傾耳靜聽,可是歌聲變成了哭泣和哀嘆。他們決計要去瞧瞧哪個傷心人唱得這麼好聽,又嘆息得這麼凄慘。他們沒走多遠,轉過一塊岩石,看見一個人,那相貌神情,就跟桑丘形容的卡迪紐相仿。這人見了他們並不吃驚,照舊低著頭,好像沉思的樣子,也不抬眼看他們,只在他們倆突然跑來的時候瞥了他們一眼。神父憑這人的種種特點已經料定他是誰,又聽說過這人的倒霉事,所以就迎上去。他很善於辭令,雖然說話不多,卻說得極委婉。他諄諄勸導,叫這人拋棄這種苦惱的生活,不然,萬一在這裏斷送了性命,那就更是不幸中之大不幸了。卡迪紐常發瘋,神識昏迷,可是這時候卻完全清醒。他看到兩人的裝束不像這一帶荒野里來往的人,已經覺得詫異,聽他們講到自己的事彷彿都熟悉(因為照神父對他講的話,分明知道他的事),就越加驚奇,因此回答說:
死亡。
「兩位先生啊,這是我遭遇不幸的傷心史。你們說吧,像這樣的事,我能講得比剛才還冷靜嗎?請不要白費唇舌,把你們按道理認為可以救人的方法來勸誡我,因為你們對我勸誡,好比名醫為不肯服藥的病人處方,都是沒用的。我沒有陸莘達就不要恢復健康。她本來是我的,或者應該是我的,她卻甘心跟了別人;那麼,我本來是能有幸福的,也就甘心做苦命的人了。她願意憑她的反覆無常,置我于死地;我就願意毀了自己,讓她稱心。後世的人可以把我看作樣品,因為只我一個沒有倒霉人共有的特長:他們往往因為找不到安慰就安定下來;我卻為此越加悲痛,我相信到死也余恨難消。」
戀愛。
友愛啊,求你別再高居天上,
世界上眼看著就要紛爭不已,
「總之,信上是這麼說的。我看了信,不再等東家打發,也不再等那筆款子,馬上就動身上路。我當時心裏明白,堂費南鐸差我到他哥哥那裡去,並非為了買馬,而是別有用心的。我一方面痛恨堂費南鐸,一方面又怕失掉我憑多年的真心誠意贏得的寶貝,因此我彷彿長了翅膀,飛也似的,第二天就趕回家鄉了。那時候正便於會見陸莘達。沒人看見我進城;我騎回去的騾子已經寄放在那個送信的熱心人家裡。運氣湊巧,我跑去正逢陸莘達在她窗口的柵欄前面——我們經常談情的地方。陸莘達立刻看見我了,我也立刻看見她了,不過彼此都不像往常一樣。世上有誰能把女人複雜的心思和多變的性情看透識破呢?誰都不敢誇這個口,這是千真萬確的。且說陸莘達見了我,就對我說:『卡迪紐,我已經穿上新娘的禮服,堂費南鐸那奸賊和我那貪心的爸爸、還有幾個見證正在廳堂上等著我。不過他們只會看到我死,不會看到我結婚。朋友,你別慌,你且設法來瞧瞧這場祭獻的典禮。我如果憑一張嘴阻止不了這件事,我還懷著一把短劍,天大的強|暴也抵擋得住。我可以一劍結束自己的生命,藉此表白我對你始終如一的心。』我怕沒時間細講,急急忙忙地說,『小姐,但願你說到做到。你既然懷著短劍,準備自保堅貞,我這裏帶著一把長劍,可以衛護你,如果咱們運命舛錯,我還可以自殺。』我想她大概沒來得及聽完,因為傳來一片催促聲,新郎正等著她呢。當時我的悲苦像黑夜那樣籠罩著我,我的歡樂像落日那樣沉沒了。我眼前不見了光明,心裏失去了理智。我沒有力氣到她家去,一步也挪移不動。可是我考慮到自己如果在場,對事情的發展大有關係,就極力振奮精神,跑進她家。她家出入的道路我都熟悉,而且她家暗裡正忙著大事,所以誰也沒看見我。我潛身匿跡,偷入廳堂,躲在一個弧形窗的凹處。我前面有兩幅窗帘交掩著,人家看不見我,我從窗帘的縫裡卻張得見廳堂上的一舉一動。我在那裡等待的時候心慌意亂,思前想後,萬念交攻。那種種情緒,現在誰能表達呢?那真是沒法說的,也不說為妙。我只說新郎到了廳堂上來;他還是隨常衣服,毫無裝飾。儐相是陸莘達的一位堂兄,廳堂上沒有外客,只有幾名家人。過了一會,陸莘達由她媽媽和兩個侍女陪著從內室出來。她的服飾恰配她的身分和美貌,又華貴,又時髦。我急急惶惶,沒有心情細看她的服裝,只見衣服是深紅和白色,頭紗和衣服上綴滿的珠寶鑽石燦燦放光,襯得那一頭金黃色的好頭髮特別美麗。寶石和廳堂上四支四芯大蜡燭的光,都不如她的頭髮耀眼。記憶力啊!你和我抵死作對,不容我心地安寧!你現在何苦叫我看到自己傾心愛慕的冤家這樣美貌無雙呢?殘酷的記憶,你不如叫我把她當時的行為追憶一下,重溫一遍吧;她那麼明顯地辜負我,如果不能促我報仇,至少也可以激我自殺。兩位先生,請你們聽了這些瑣瑣屑屑不要厭煩。因為我的苦惱不能三言兩語草草帶過,也不應該那樣;我自己覺得每個情節都值得詳細敘述。」read.99csw.com
瘋癲。
是什麼把我的耐心不斷熬煉?
是什麼使我的幸福渺茫難期?
因為他們勾結著把我折磨:
是嫌棄、嫉妒和相思不見。
照這樣怎能怪我惴惴不安
「兩位先生,我雖然不認識你們,卻很明白你們兩位是上天派來解救我的。天保佑善人,連壞人也常蒙上天保佑。我何德何能,有勞兩位跑到這種與世隔絕的荒僻地方來。你們要勸我離開此地,另找好的去處,舉出了各種中肯的道理,叫我看到自己過這種生活多麼不合情理。可是我知道,假如我解脫了這個苦難,就要陷入更大的苦難。兩位不知道這個緣故,也許會把我當作頭腦不清的人,甚至頭腦完全糊塗的人。你們真要是這麼想,也不足怪,因為我自己明白,每當我想起自己那些不幸的事,覺得萬箭鑽心,不能忍受,我就不由自主地變成石頭一樣,什麼知覺都沒有了。人家把我神識昏迷的時候乾的事告訴我聽,講得有憑有據,我才知道自己確是失去了知覺。我毫無辦法,只好空自悲嘆,咒詛命運,並且把自己發瘋的緣由向願意聽的人告訴一番,希望他們諒解。因為明白事理的人知道了緣由,對後果就不會詫怪;儘管無法補救,至少不會責備我,他們對我這個瘋子的嫌惡,會變成對我這個苦命人的憐憫。如果你們兩位也像別人那樣存心來開導我,那麼,請你們且不要頭頭是道地勸說,還是聽聽我那數說不完的倒霉事吧。你們聽了也許就不再白費心思來安慰我了。我的苦惱是無可救藥的。」
單把自己的影子留在人間,
你如果不去揭破那些欺誑,
卡迪紐滔滔不斷地講完了這個纏綿悱惻的故事。神父正打算安慰他幾句,忽聽得一個悲切的聲音在那兒數說,就把他的話打回去了。要知道說的什麼話,且看本傳第四卷,因為博聞卓識的歷史學家熙德·阿默德·貝南黑利在這裏結束了他的第三卷
正義的和平,他們欲見無緣;
照這樣,任何藥石針砭
那個時間、那個季節、那荒僻的地點、那個嗓子和那熟練的唱工,使傾聽的人又詫異,又嘆賞。他們悄悄地等那人再唱些別的,可是等了一會沒有聲音,就想去找那好嗓子的歌唱家。他們正要起身,聽得那人又唱了,忙停下來。唱的是下面一首十四行詩:
他們辭別了店裡眾人,也辭別了那個好丫頭瑪麗托內斯。她雖然是有罪過的人,卻發願要念一串《玫瑰經》,求上帝保佑,讓他們把著手要乾的這樁慈心救人的難事辦妥。神父剛出店門,忽又轉念,自己不該這樣打扮;一個做神父的扮成這般模樣,雖說是為了干一件要事,究竟不成體統。他把這意思告訴了理髮師,要和他調換服裝,讓理髮師扮落難女子,自己扮侍從,這樣比較合適,不至掃盡神父的體面。他說,如果理髮師不依他,隨堂吉訶德給魔鬼抓去,他也決不再往前一步。恰好桑丘跑來,看見他們倆這樣打扮,忍九_九_藏_書不住哈哈大笑。理髮師到底都依了神父的主張,兩人把原先的計劃變通了一下。神父教導理髮師該擺出什麼樣的身分,用什麼話去說動堂吉訶德,勸他跟他們一同回去,別為了無謂的苦修贖罪還耽在他選中的那片荒山野地里。理髮師說他不用教導,自己都會應付。他不肯馬上換裝,要等跑近堂吉訶德所在的地方再換。所以他把衣服疊上,神父也把鬍子藏好,兩人跟著桑丘一同上路。桑丘把他和主人在山裡碰見瘋子的事都講給他們聽了,只是沒說發現手提箱和箱子里的東西。這傢伙傻雖傻卻有點貪心呢!
嫌棄。
神聖的友愛,你憑矯健的翅膀
除非是糊塗人事理不明,
是什麼使我棄絕了上進之心?
戀愛、命運和那蒼蒼者天。
神父插嘴說,聽他講這些細節非但不覺得厭煩,還很感興趣,因為都是不該忽略的,和重大事件同樣值得注意。
因為如要治療我的痴情,
猶大(Judas)指出賣耶穌的叛徒。
卡迪紐接著說:「大廳上大家到齊之後,教區神父就進來了。他按照結婚的儀式,拉著新郎新娘的手說:『陸莘達小姐,你是否願意按神聖教堂的規定,和這位堂費南鐸先生結為夫婦?』我等著陸莘達的一句話來判定自己的死生,從窗帘縫裡探出整個腦袋和脖子,全神貫注,心怦怦地聽她怎麼回答。嗐!我當時但能有那膽量,攔出來大喊一聲說:『啊,陸莘達!陸莘達!你下一步得慎重啊!別忘了你對我的信義!記著你是我的未婚妻,不能再嫁別人!你該知道,你答應一聲「願意」,馬上可以斷送我的性命!哎,剝奪我體面、殺害我生命的奸賊堂費南鐸啊!你要怎麼著?你圖什麼?你該想想,你既是基督徒,就不能隨你的心,因為陸莘達是我的妻子,我是她的丈夫。』嗐!我真是瘋了!現在離開了他們,也沒有危險,卻空說當時應該怎麼辦。我讓強盜搶了我的寶貝,只顧咒罵強盜,如果我這片怨命的情緒換作報仇的膽氣,我盡可以找那強盜雪恨呀。總而言之,我當時既然膽小糊塗,現在慚恨瘋狂而死,正是我活該的。
你的品性之美,我每天都有所發現,我對你的器重也與日俱增。這彷彿是我欠你的債,不能抵賴。假如你要我完償這項債務而不傷我的體面,你很容易辦到。我父親知道你,他又很愛我。如果你真像自己說的和我想的那樣看重我,那麼,我父親不用勉強我就可以把應該屬於你的歸還你。
胡良(Julián),十一世紀西班牙叛臣,因報私仇,引阿拉伯人入侵。
又回復到混沌初辟的時期。
是誰坐視我痛苦纏綿?
加拉隆(Galalón)是出賣羅蘭都的,這個名字代表一切叛徒和姦詐的人。
是什麼使我痛苦上增添痛苦?
「我瞧他們家一片混亂,就大著膽子跑出來,不管人家看見不看見。我打定主意,如果給人看見,就大幹一場,懲罰奸詐的堂費南鐸,也不饒那昏迷未醒的水性女人,讓人人知道我滿懷氣憤是理直義正的。可是命運準是保留著我去承當更倒霉的事呢——假如還會有更倒霉的事。命里註定我往後昏迷不清的頭腦,那時候格外清醒。我不願把怨憤向我的兩大冤家發泄,只想懲罰自己,把他們應得的痛苦,親自施加在自己身上,甚至比他們應得的還變本加厲。我當時如果向他們倆報復,很容易辦到,因為他們心上絕沒有想到我這個人。可是我即使當場殺了他們,突然一死的痛苦是一下子就完的,而我糟蹋自己卻是長期緩慢的自殺,比馬上送命更加痛苦。乾脆說吧,我離開了他們,跑到我寄放騾子的人家。我煩主人給騾子備上鞍轡,也不及向他告辭,就騎騾趕出城去,像羅德一樣,不敢回頭看。我孤身在郊外,夜裡的一片漆黑遮蔽著我,四下里的沉寂彷彿等著聽我訴苦。我沒什麼顧忌了,不怕人聽見,不怕人看見,就放開嗓子,解開舌頭,把陸莘達和堂費南鐸千百遍地咒罵,好像這樣就能抵消他們對我的虧負。我罵她殘酷、薄情、詐偽、負心,尤其罵她貪婪,被我仇人的財富迷了心竅,把對我的愛情轉移到幸運的富貴公子身上。我在任情咒罵的時候,卻又替她開脫。我說,一個姑娘在父母家閨房裡受到的熏陶教育,無非是服從父母;父母為她挑了這樣一個富貴漂亮的公子做丈夫,她當然樂於聽命,她要是不答應,人家就以為她是糊塗蛋,或是另有所歡了,這對她的聲名是很不好的。可是我馬上又把話說回來。她只要說已經和我訂有婚約,她父母覺得她挑選了我https://read.99csw.com還算不錯,就會原諒她。因為在堂費南鐸向她家求親之前,他們如果沒有奢望,也不能找到比我更好的女婿。她在最後那個緊要關頭,不妨慢著和人家結婚,盡可以說已經和我私訂終身;反正隨她怎樣說,我都會坐實她的借口。總之,我斷定她薄情淺見,又眼高心大,貪慕榮華顯赫,竟把自己的諾言全拋在腦後了;而我卻陶醉於自己抱定的希望和正當的愛情,把她的空話信以為真。
是什麼使我這樣苦悶悲哀?
命運。
「我到了地頭,把信呈給堂費南鐸的哥哥。他接待得很殷勤,只是不馬上打發我走,卻要我耽擱八天。這使我很不樂意。他還叫我躲在李卡多公爵瞧不見我的地方,因為他弟弟信上囑咐他,捎這筆錢要瞞著他們父親。這都是奸賊堂費南鐸的計策;他哥哥有的是錢,盡可以馬上打發我。這種命令使我簡直不願意服從,因為覺得要離開陸莘達那麼多天,日子實在過不下去,尤其因為我剛才講的,我們分別的時候她非常傷心。不過我畢竟是個聽話的傭人,儘管知道這要損害自己的幸福,我還是服從了。可是我在那裡剛待了四天,忽有人找我,給我捎來一封信。我看到信面上的姓名地址,知道是陸莘達寫的,因為是她的筆跡。我拆著信戰戰兢兢,心想準是出了什麼大事,她才遠道寄信來,往常我們相近的時候,她很難得寫信的。我不及看信,先問來人:信是誰交給他的,在路上耽擱了多久。那人說,他有一天中午,偶爾在城裡一條街上走過,看見個很美的女人在窗口招他。她含著兩眶淚,情急慌忙地說:『朋友,你看來是個基督徒;你真是個基督徒的話,我求你看上帝分上,立刻把這封信按封面上的姓名地址送去,人名地點都是大家知道的。這是為上帝干一件大好事。我這個手巾包里的東西請你收下,你辦事可以方便些。』她一面說,就從窗口扔出一個手巾包裹和我交給你的這封信,包里有一百瑞爾和我這裏帶著的一隻金戒指。她看見我揀起信和手巾包並打招呼表示遵命,就離開窗口,沒再等我回答。我想給你送信即使要費點事,我已經得了很好的報酬;又看到信面上的姓名原來是你,先生,我對你是很熟悉的;那位美人的眼淚也使我義不容辭,所以我決計不轉託別人,親自趕來送信。我自從拿了信一路趕來,總共費了十六小時。從那邊到這裏,道路的遠近你是知道的,有十八哩瓦呢。那位滿心感激的臨時信差在講話的時候,我全神貫注地聽著,兩腿索索地抖個不住,幾乎連站都站不住。後來我拆了信,看到信上說:
早已輕捷地飛身高上雲端,
卡悌利納(Catilina,紀元前109—61)是個善於陰謀的羅馬政客,這個名字代表一切爭求個人名位、不惜犧牲國家的人。
變心。
他們倆正要聽他親口講講致病的根源,就請他講,並且答應決不違反了他本人的意願去幫助或安慰他。這位倒霉的紳士就把自己的傷心史講給他們聽。他講的話和他的講法,都跟前兩天對堂吉訶德和牧羊人講的差不多。上文已經說過,堂吉訶德為了維護騎士道的尊嚴,對艾利沙巴師傅的事斤斤計較,因此故事沒有講完。這番運氣好,卡迪紐沒有發瘋,居然一直講到底。他講到堂費南鐸在《阿馬狄斯·台·咖烏拉》書里找到的那信,說他記得很清楚,原信如下:
都不能解除困頓我的病痛,
以上都是卡迪紐憤怒中列舉的,有些用在費南鐸身上並不恰當,如野心勃勃的瑪利歐,貪錢的猶大等等。
你卻和幸福的神靈逍遙天堂。
「我叫罵著失魂落魄地跑了一夜,天亮跑到這座山的一個峽口。我上山不辨路徑,跑了三天,到一片草地上,不知那是山的哪一面。我問幾個牧羊人哪裡是山裡最荒僻的地方。他們說朝這邊走就是。我馬上就朝這邊走,打算到這裏來了卻我的餘生。我到了這一帶荒僻的地方,我的騾子因為又累又餓,我想它更可能是要扔掉我這個毫無用處的背累,竟倒地死了。我只好下地,當時精疲力竭,餓得發慌,又沒處求救,而且也不想求救。我就這樣在地下躺了不知多久。我爬起來的時候已經不覺得餓,只見身邊有幾個牧羊人,想必是他們給了我吃的喝的,因為他們告訴我他們怎樣發現了我,還說我當時滿嘴胡言亂語,分明是神識昏迷的徵象。從此我自己覺得有時候腦筋不清,非常混亂糊塗。我竟會瘋瘋癲癲,或把衣服撕破,或在僻靜的地方大叫大喊,或咒罵自己的命運,或無聊賴地反覆呼喚我負心人的芳名。我當時沒有別的指望,只求呼號而死。等我清醒過來,就覺得渾身癱軟疼痛,動都不能動。
維利多(Vellido)是熙德(Cid)傳說中的叛臣,於1073年謀殺西班牙國王桑丘二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