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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神父和理髮師在這座山裡遇到新奇有趣的事。

她一提到堂費南鐸這個名字,卡迪紐立刻變了臉色,冷汗直冒,神情非常激動。神父和理髮師曾經聽說他的瘋病是常發的,這時瞧他那模樣,生怕他又要發瘋了。可是卡迪紐除了冒汗,倒還鎮定,他別無舉動,隻眼睜睜地盯著那農家姑娘看,心上已經猜到她是誰了。她呢,並沒有注意到卡迪紐的激動,還繼續講她的事:
「我的端重他大概以為是矜持,使他的邪欲越加旺盛。他對我表示的情意我該稱為邪欲;假如那是正當的愛情,你們今天就不會有機緣聽我講這件事了。堂費南鐸後來知道我爹媽在給我找配偶,為的是要叫他死了心別再想弄我到手,至少可以多幾個人來衛護我。這是他聽到或猜到的。他因此就干出一件事來。你們聽我講吧。有一天晚上,我在卧房裡,身邊只有一個貼身的使女,屋子的門都關得嚴嚴地,防有人鑽空子對我強行非禮;當時這樣小心防範,又是深閨靜夜,不知怎麼回事,他忽然在我面前出現了。我一看見嚇得眼前發黑,舌頭髮硬,喊都喊不出聲。我想他也不會讓我叫喊,因為他立刻跑上一步,把我摟在懷裡。我已經說過,當時我驚慌失措,沒有力量抵拒了。他就對我說了一套話。我真不懂他嘴舌怎會那麼伶俐,竟把假話說成真話。那奸賊用眼淚來保證自己的誓言,用嘆息來保證自己的忠誠。我這個孤單的可憐蟲,一輩子守在家裡,對這種事情毫無經驗,不知怎麼的也竟相信了他的話。不過我對他只有正當的同情,並沒有因為他的流淚嘆氣就感動得違禮非分。我最初的驚慌已經過去,心魂漸定,憑自己都沒想到的膽量對他說:『先生,假如像你這樣抱住我的是一隻兇猛的獅子,它要我做了丟臉的事或說了丟臉的話才肯放我,我也不能答應;這好比要把過去變作未來一樣辦不到。你儘管抱住我的身體,我的心卻是堅貞不移的。你如果遂著自己的心蠻來硬做,我就會叫你瞧瞧,你的心遠不是我的心。我是屬你管轄的農民,不是你的奴隸。你不能仗自己出身高貴,糟踐我這個出身卑賤的人。我地位低,是農家姑娘;你是主子,是紳士,可是我和你同樣的尊重自己。你的力氣壓不服我,你的錢財我不稀罕,你的諾言哄不倒我,你的嘆息和眼淚也不能使我心軟。如果我父母為我選擇的丈夫憑以上種種來求我,我會隨順他,我和他是一條心的。所以先生,你現在強求硬逼的事,如果是合禮的,儘管我不貪求,也願意答應你。我這話無非表明:除了我合法的丈夫,誰也休想在我身上得到些什麼。』那個沒信義的紳士說:『美麗無比的多若泰啊(這就是我這個倒霉人的名字),如果你不過是計較這一點,你瞧,我現在就和你握手為盟,訂下婚約;鑒臨一切的上天和你這裏的聖母像都是見證。』」
卡迪紐聽說她名叫多若泰,又激動起來。他心上著實了,知道原先猜想的果然不錯。他對這件事的結果雖然略有所知,卻要聽個究竟,所以不願意打斷她的話,只說:
「這人既不是陸莘達,就該是天上神仙了,不會是凡人。」
「姑娘,不問你是誰,勸你別跑了。我們這幾個人是存心來幫你的。你不用跑,跑也沒用,你這雙腳既跑不動,我們也不會讓你跑掉。」
「那時候我每天忙著許多事情,而且關在家裡,簡直像在修道院里一樣,大概除了家裡的傭人,外人誰也見不到我。我上教堂望彌撒是在大清早,有我媽媽和女佣人們緊緊陪隨,我的臉是遮得嚴嚴密密的,我又非常拘謹,眼睛只望著下腳的地方。可是愛情的眼睛——也許該說遊盪的眼睛比山貓的眼睛還尖。堂費南鐸——就是那位公爵的小兒子,憑這雙眼睛東張西望,竟看見了我。」
「這片荒山既然不容我藏身,我披散的頭髮又不容我冒充男人,我現在就不必再遮遮掩掩了;你們不說破我,也不過是出於禮貌罷了。事到如https://read.99csw.com此,諸位先生,我只有感謝你們表示的一番好意,因此也不得不答應你們的要求。我只怕你們聽了我那些不幸的事,同情之外,還得陪上相當的煩惱;因為我的不幸沒辦法補救,也沒語言可以安慰。不過你們已經知道我是女人,瞧我年紀輕輕,孤單一人,又扮成這副模樣,這種種都可以使我聲名掃地的;免得你們懷疑我的貞操,我只好把一心要隱瞞不說的事告訴你們了。」
這位姣美的姑娘把以上那些話一口氣說完。她口角玲瓏,聲調柔婉,使他們對她的才和貌都傾倒不已。他們又表示願意幫忙,請她把答應講的快講出來。她並不推辭,文文靜靜地穿上鞋,綰起頭髮,在一塊石頭上坐定,讓那三人圍著她坐下。她極力忍住眼淚,沉著清楚地講述自己的身世
卡迪紐的話和他那套怪樣兒的破爛衣服引起了多若泰的注意。她要求卡迪紐如果知道有關她的任何事情,趕快講出來。她說,如果命運還留給她一點兒好處,那就是她還沒有喪失勇氣,能承當任何災禍,反正她拿定自己已經倒霉透頂,不能再增加一絲一毫了。
「啊呀,天哪!我真能找到個地方,讓我悄悄地埋了自己嗎?我這身子成了沉重的負擔,我實在不願意再背著它了!如果這座山真像我期望的那麼荒僻,我就是找到了葬身之地!哎,我這個苦命的人啊!迷失了路沒人指引,心上痛苦沒人安慰,落了難沒人解救,全世界竟沒一個可以做伴的人!只有這裏的亂石荒荊是我最相契的伴侶,因為在它們中間,我還能夠向上天哭訴。」
「姑娘,你叫多若泰嗎?我聽說過一個和你同名的人,她遭遇的不幸大概也和你差不多。你講下去吧,回頭我要告訴你些事情,准叫你又吃驚又傷心的。」
「我聽到這個不幸的消息,不是心寒,而是怒火中燒,差點跑到街上去大嚷,把我上當受騙的事公布出來讓人人知道。不過我當時抑住了憤怒,因為我打算當晚干一件事。我真是那麼幹了。我換上這套衣服趕往城裡去。農民家雇有長工,我這套衣服就是我父親的一個長工給我的。我聽說我的冤家在城裡,我就把自己的倒霉事全告訴了那個長工,求他陪我到城裡去找他。那長工先是怪我魯莽,不贊成我的主意,可是瞧我很堅決,就自告奮勇要陪我,據他說,陪我到天涯海角也願意。我立刻把一套女人衣服、一些首飾和現錢塞在一隻麻紗枕套里,防萬一有用。當夜人靜以後,我瞞著出賣我的使女,帶著那個長工,懷著滿腔心事從家裡逃出來,步行到城裡。我急急趕去,身上彷彿長了翅膀似的,儘管我認為事情已經干下了,不能挽回,我至少要去問問堂費南鐸,憑什麼心腸干出這種事來。我走了兩天半才到城裡,一進去就打聽陸莘達父母家的住址。我探問的人把我沒想打聽的事都告訴了我。他指點了那家的住址,又講那家女兒結婚出的事。那件事城裡已經傳遍,三五成群的紛紛議論。據那人說,堂費南鐸和陸莘達結婚的晚上,陸莘達答應了一聲願意結婚,立即暈死過去。新郎正解松她的胸口讓她緩過氣來,忽發現陸莘達的親筆字條,聲明她不能做堂費南鐸的妻子,因為她是卡迪紐的未婚妻。據那人說,卡迪紐是本城的一位貴公子。字條上說,她當著堂費南鐸的面說願意結婚,是為了不違拗父母之命。總之,那人說,字條上表示她存心等婚禮完畢就自殺,並且說明自殺的緣故。據說,他們在她衣服底下不知哪裡找到一把短劍,這就證明字條上寫的不是空話。堂費南鐸就九-九-藏-書此覺得自己受到了陸莘達的嘲弄和輕蔑,不等她蘇醒,拿起她身邊那把短劍要去戳她。如果不是給她父母和其他在場的人攔住,他真就干出來了。那人還說:堂費南鐸當下就走了,陸莘達到第二天才醒過來,她就告訴父母她和剛才講的那個卡迪紐確實已經訂婚。還據說,那次舉行婚禮的時候卡迪紐也在場,他萬想不到陸莘達會跟別人結婚,瞧她竟嫁了別人,就傷心絕望,出城走了,臨走留下一封信,說明陸莘達怎麼虧負了他,他從此要跑到與世隔絕的地方去。這許多事城裡傳得沸沸揚揚,大家都在議論。還有更招人議論的事呢。傳說陸莘達已經從她父母家出走,也不在城裡,滿城都找不到她;她父母急得沒了主意,不知道怎樣去找她。我聽了這些話,心上又生了希望,覺得自己的事還有挽救的餘地;儘管沒找到堂費南鐸,也比看到他結婚好些。我想,上天這樣阻撓他第二次結婚,也許是要提醒他對第一次結婚承擔的責任,叫他想到自己究竟是基督教徒,對靈魂的關心應該壓倒世俗的打算。我這麼想來想去,強自安慰,卻得不到安慰。我是自騙自,用渺茫的希望來維持我已經厭倦的生命。
「安達路西亞有個公爵的封邑,領主是西班牙第一等的大貴人。他有兩個兒子:大兒子是他家業的繼承人,也承襲了他那些好的品性;小兒子承襲了他什麼,我不知道,只知道他承襲了維利多的欺心,加拉隆的奸詐。我的爹媽是屬這位公爵管轄的農民,出身卑微,不過很有錢;假如他們的家世能和他們的財產相稱,那就十全十美,我也不至於遭到目前這種不幸了。因為我的薄命大概就由於他們不是貴族。當然,他們也並不下賤,不至於自慚家世,可是也不夠高貴。我總覺得自己的不幸都因為出身卑微。乾脆說吧,他們是庄稼人,是身家清白的平頭百姓,所謂世代相傳的基督教徒。他們家財萬貫,憑富裕和闊綽,已經漸漸攀上鄉紳的行列,甚至是起碼的貴族了。可是他們最得意的是有我這麼一個寶貝女兒。他們沒有別的兒女,又很溺愛,所以我是歷來爹娘寵出來的最嬌慣的女兒。我是他們照鑒自己的鏡子,是他們老來的拐杖。他們所有的願望,只要上天容許,都以我為主,而且都是非常好的,和我本人的願望沒一點參差。我不僅是他們心靈的主人,也是他們財產的主人。家裡的傭人由我僱用,由我辭退。安排播種、登記收穫,都是我管的。家裡的油磨、酒榨、多少頭牛羊、多少箱蜜蜂,一句話,像我爹那麼一個富農應有盡有的,全歸我一手經營。我是大總管,也是女主人。我盡心竭力,他們也心滿意足。我每天給牧牛牧羊的頭兒、家裡的管事人和其他僱工們布置好工作,有餘閑就做些姑娘家份里的活兒來消遣,譬如針線、刺繡、紡織之類;有時候休養精神,扔下這些,讀讀宗教書籍,或者彈彈豎琴,因為我親身體會到,疲勞的時候,音樂能怡情養性。這是我在父母家的日常生活。我講得這麼仔細,不是賣弄,也不是表示自己家裡有錢,只是要讓你們明白,我從這麼好的境地落入當前的苦難,並不是自己的罪過。
勇敢無比的騎士堂吉訶德誕生的時代,真是無比的幸福快樂!因為他立志高尚,要在當時的世界上,恢復那被人遺忘而且已經半死的遊俠騎士道。全虧他這樣一來,我們在缺乏娛樂的今天,不僅能夠津津有味地品嘗他的信史,還能夠欣賞裏面穿插的故事。有些穿插很奇妙真實,竟也不輸正文呢。這部書里https://read.99csw.com敘述的事,節外生枝,線上打結,現在又繼續如下。且說神父正想去安慰卡迪紐,忽聽得一個聲音,就此停頓下來。那個聲音悲悲切切地數說著以下一段話:
她又驚又慌,聽了這番話只不做聲。其他兩人這時也跑來了,神父拉著她的手說:
卡迪紐聽到陸莘達的名字,聳起肩膀,咬住嘴唇,皺緊眉頭,接著就流下兩行淚來。不過這並沒有打斷多若泰的話頭,她繼續說:
神父說話的時候,那化裝的姑娘獃獃地看著大家,也不開口,也不出聲,活像村夫突然看見了從未見過的稀奇東西那樣。神父反覆勸說,她才長嘆一聲,打破沉默,說道:
「那些日子,那一時一刻,在我是多麼愁苦沉悶,只有我心裏自知。我那時候對堂費南鐸的真誠已經懷疑了,甚至不相信了。我從前沒有責罵過我的使女,那時候開始怪她膽大妄為了。而且我得忍住眼淚,強作歡笑,不然的話,如果我爹媽問我為什麼不稱心,我就不得不撒謊支吾。不過這種種情況只是暫時的。因為我馬上就拋開一切顧慮,不再講究體面,不再求忍耐,我把自己的私情也和盤托出了。原來不多幾天以後,村裡傳來消息,說堂費南鐸已經在附近城裡結婚,娶的是個絕世美人,她父母都很高貴,只是家道不那麼富裕,憑她那份嫁妝,還攀不上那麼高貴的親。據說她名叫陸莘達,他們結婚那天還出了些奇事。」
多若泰說:「好吧,我且繼續講我的事。堂費南鐸把我屋裡的一尊聖母像放在面前,作為我們倆訂婚的見證。他海誓山盟,保證一定娶我。可是我沒等他住嘴,就對他說,這事還得從長計議,他父親瞧他娶了自己管轄下的鄉下姑娘,準會發怒;我勸他別為我這點兒美貌迷昏了頭,因為不能藉此開脫自己的錯誤。我說,他假如真心愛我,要待我好,那就該讓我安分,因為門第太不相當,婚姻決不會美滿,開頭的一股子熱情也不能持久。這些話,還有些記不起的,我都跟他說了,可是沒能夠叫他回心轉意。不打算守約的人,訂約的時候不計較困難;他就是那樣。當時我心上自問自答:『女人靠結婚升高了地位的,不由我開始。貴公子貪戀美色,或者更可能因為盲目的愛情,娶地位不相稱的女人,堂費南鐸也不是第一個。反正我沒有立榜樣、開風氣。命運給我的體面,我何妨就領受呢?即使他滿足了自己的要求也就結束了對我的愛情,我在上帝面前畢竟是他的妻子了。假如我不理他而嚴詞拒絕,預料他就要不客氣動粗;我受了污辱,人家不知道我怎會好端端地落到這個地步,還會責備我,我卻無法替自己開脫,因為我怎麼能叫我爹媽和旁人相信這位公子是擅自闖進我卧房來的呢?』這許多計較,我一下子都想到了。再加堂費南鐸發的誓,舉出的見證,流的眼淚,他的俊秀文雅,再加他表現的一片真情,也漸漸打動了我,使我沒頭沒腦的毀了自己。心無所屬的規矩女孩子,身當此境,都會把持不住的。我就叫過貼身伺候的使女,讓她隨同神證,做個人證。堂費南鐸把他發過的誓重新證實一番,另又加上幾位神聖做見證,說他如果失信背約,願上天對他降下千災百難。他又眼淚汪汪,嘆息深深。他抱著我始終沒有鬆手,這時候越加抱得緊了。伺候我的女孩子隨就退出我的閨房,從此我就不復是閨女了,他也就成了負心的騙子。
「據他後來對我說,他一看見我,就顛倒得不由自主。這從他的行為上都看得出來。他要對我表明自己的心,使了種種手段。他賄賂了我們全家。他向我爹媽送禮,給他們種種優待。我們那條街上每天都熱鬧得像過節或慶祝什麼喜事似的,每晚演奏音樂,鬧得誰也不得睡覺。數不清的情書,不知怎麼的會送到我手裡,信上滿紙訴衷情、獻殷勤的話,許的願和發的誓比信上的字數還多。這些事我不細說了,因為我要把read•99csw.com自己那數說不完的傷心事,快快講完了罷休。他種種討好非但沒叫我心軟,反叫我橫下了心,好像他是我的死冤家,好像他要贏我歡心的事,都是來惹我生氣的。我並不是瞧不上堂費南鐸的高貴氣派,也不是多嫌他對我用情。我看到這樣一位貴公子對我傾心愛慕,心上說不出的喜歡。我看了他信上恭維我的話也並不膩味。我覺得我們女人不論多麼丑,聽到稱讚自己美,總是樂意的。可是我自己的操守和我爹媽經常的勸告,都不容我接受他的殷勤。我爹媽已經看透堂費南鐸的用心;因為他早拼著給人人看破,滿不在乎了。我爹媽對我說,他們全靠我的貞潔來保全他們的聲名體面。他們叫我別忘記自己和堂費南鐸的門第太不相稱;只要明白這一點,就能看出他儘管嘴裏說得天花亂墜,心上是只圖尋歡取樂,並沒有顧到我的幸福。他們說,如果我願意給他點兒什麼阻擋,好叫他打消妄想,他們可以馬上叫我嫁個合意的人,不論本城或附近地區的貴家子弟都由得我挑選,因為憑他們的家產和我的聲名,這都是好辦的。我聽他們提出的辦法這樣切實,他們的話又確有道理,就越加堅貞自守。我對堂費南鐸從不肯答應一句話,讓他自以為能遂心如願;我沒給他任何渺茫的希望。
卡迪紐回答說:「姑娘,假如我的猜想不錯,我馬上會告訴你,可是目前還不是時候,你知道了也沒什麼用。」
小夥子脫下便帽,腦袋左右一搖晃,把頭髮都披散下來,那頭髮真是叫太陽的光芒都要嫉妒的。他們這才知道看似農夫的小夥子原來是嬌弱女子,而且是絕世美人。他們三人里,兩人生平沒見過這等美貌,卡迪紐如果不認識陸莘達,也就大開眼界了,因為據他後來說,只有陸莘達可以跟她比美。她那一頭金紅色的頭髮又長又多,不但遮沒肩背,連全身都罩沒,只露出一雙腳。她把兩手當梳子用。如果說她的腳在水裡像兩塊白玉,她的手在頭髮里就像雪花捏出來的。三個注視著她的人看了越加驚奇、越加急切地要知道她究竟是誰。因此他們決計跑出來。他們起身的時候有些聲響,那美貌姑娘立刻抬起頭,兩手分開蒙在眼前的頭髮,看是什麼響。她一見他們,馬上站起來,不及穿鞋,也不及挽上頭髮,忙搶了身邊一捆東西——好像是衣裳,驚惶失措地想要逃走。可是她那雙柔嫩的腳受不了山石的稜角,沒走得五六步就跌倒了。那三人看見,就趕上去。神父第一個趕到,對她說道:
「我覺得堂費南鐸只嫌我遭殃的那一夜太長,急著等天亮。一個人饜足了,就一心只想離開他得到饜足的地方。我這麼說是因為堂費南鐸忙忙地想走。原來他是由我的使女引進來的,這時又由她設法,天沒亮就把他送出去。他和我告別的時候,已經不像來的時候那樣熱情了。他叫我放心,說他的誓言是真誠可靠的,還從手上脫下一隻貴重的戒指作為信物,替我戴上。他就走了。我當時不知是悲是喜,只能說,夜來這件事弄得我心神恍惚,簡直失落了魂魄一般。我那使女出賣了我,把堂費南鐸藏在我卧房裡,我竟沒精神也沒心思去責罵她,因為自己也拿不定這番遭遇是好是壞。我臨別對堂費南鐸說:我反正已經是他的人了,他不妨照樣晚上到我屋裡來相會,等他願意把事情公布的時候再說。可是他除了第二晚,再也沒有來過。一個多月之久,無論在街上或教堂里,我連他的影兒都看不到。我知道他在城裡,日常出去打獵;這是他非常喜愛的消遣,可是我費盡心機,總找不到他。
「姑娘,你這套衣服把我們蒙住了,可是你的頭髮卻泄露了真相。你分明是遭了什麼重大的事故,才用這樣不合式的衣服遮掩著自己的美貌,跑到這樣荒僻的地方來。幸喜我們在這裏找到了你,即使不能解救你的苦難,至少也能幫你出出主意。一個人不論遭了多麼大的苦難,不論多麼煩惱,九-九-藏-書只要還活著,就不至於連人家好心出的主意都不願意聽。所以,姑娘——或者先生,隨你喜歡怎麼稱呼都行,我勸你不要害怕;且把你或好或歹的遭遇告訴我們,我們全伙每個人都會同情你的不幸。」
這一番話,神父和他的同夥聽得一清二楚。他們斷定聲音就在附近,就起身尋找那說話的人。他們走了不到二十步,看見山石後面一個農夫裝束的小夥子坐在一棵白楊樹下。當時看不見他的臉,因為他正低著頭在樹旁河溪里洗腳呢。他們腳步很輕,那人沒有聽見,一門心思地洗腳,沒顧到旁的。溪水裡有許多石頭,他那一雙腳就像嵌在石頭堆里的兩塊白玉。他們看見這雙腳又白又美,不勝驚奇,覺得這雙腳不配踩泥塊,也不配跟著犁和耕牛奔跑,和身上的裝束不相稱。神父走在頭裡,瞧那人還沒覺知,就做手勢叫他那兩個夥伴在附近岩石後面躲一躲。他們都躲起來,注視那小夥子在幹什麼。他穿一件兩側開衩的灰褐色短外衣,腰裡緊緊地束著一條白毛巾。他的褲子和綁腿也是灰褐色的,頭上戴一隻灰褐色的便帽;綁腿卷到小腿的半中間,那兩條腿真是雪花石膏似的白。他洗完那雙纖美的腳,從便帽底下抽出一塊擦布,把腳擦乾。他抽出那塊擦布的時候,抬起臉來,那幾個注視他的人乘此瞧見了他無比的美貌。卡迪紐不由得低聲對神父說:
「我在城裡找不到堂費南鐸,正不知怎麼辦,忽聽得叫喊消息的報子宣布,誰找到了我有重賞,還把我的年齡和身上這套衣服作為標誌,細細形容了一番。據說我是由陪我的那小夥子拐帶逃跑的。我聽了這個消息非常刺心,由此可見,我已經聲名狼藉。我出走已經夠丟臉的,又說是私奔,跟的又是那麼卑賤、那麼不值得顧戀的人。我一聽到這個消息,立刻帶著我的傭人逃出城去。他當初答應為我效忠,這時候漸漸露出靠不住的樣子。那晚上我們怕給人找著,躲到了這座山裡最隱僻的去處。可是正應了老話說的『禍不單行』,又說是『災禍往往由小到大,銜接而來』,我就碰到了這種情況。我那個好傢夥的傭人雖然向來老實,瞧我到了這麼隱僻的地方,覺得荒山野地里有機可乘,就想佔個便宜。這實在是他自己混賬,不是我的美貌誘惑了他。他不顧廉恥,對上帝毫無畏懼,對我也喪失敬意,竟來向我求歡。他最初打算用好話央告,可是我義正詞嚴,拒絕他那無恥的要求,他就對我動粗。多虧天道聖明,保佑正人。我正當的心愿得到了上天的庇護。我力氣雖小,也沒費多大勁,竟把那個小子推下峭壁。我撇他在那裡,不知他是死是活。我連忙跑入深山,雖然又怕又累,居然還跑得很快。我心上沒別的打算,只求藏在深山裡,別讓我父親和他派出來的人找到我。我存著這個心躲在山裡,大約過了幾個月,忽碰到一個牧畜主。他僱用了我,把我帶到一個深山坳里。這些時候我一直在那兒做他的牧童。我設法經常待在野外,為的是不讓人看見我這一頭頭髮——剛才就是這一頭頭髮,害我無意中露出本相來。可是我所有的機靈和謹慎全沒用處,因為我的主人瞧破我不是男人,也和我那個傭人一樣起了壞心。遭了難不能單靠運氣來解救。我不能再一次找到對付我那個傭人的懸崖峭壁,好把我那個主人也推下去送他的命。我覺得如果跟他較量力氣或向他求饒,還不如離了他再躲進荒山。所以我又躲起來,想找個去處,能毫無顧忌地憑嘆氣流淚求上天可憐我落難,給我智慧和機會,幫我從困境脫身,否則就讓我這個無辜遭受本鄉和外地議論的可憐蟲,在這個荒涼隱僻的地方一死了事,誰也別再記起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