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下冊 第三章 堂吉訶德、桑丘·潘沙和參孫·加爾拉斯果學士三人的趣談。

下冊

第三章 堂吉訶德、桑丘·潘沙和參孫·加爾拉斯果學士三人的趣談。

「參孫先生,我這會兒沒心思報賬或交代事情。我餓得慌,要是不喝兩口酒提提神,就要發暈了。我家有老酒,老伴兒正等著我呢,我吃完飯再來吧。誰有什麼要問的,不管毛驢兒怎麼偷了,一百艾斯古多怎麼花了,我都有話說。」
桑丘說:「天曉得!我這一把年紀還不會管轄海島,等我活到瑪土撒拉的年紀還是不會的。毛病是那海島還不知在哪兒呢,倒不是我沒有管轄海島的腦瓜子。」
堂吉訶德說:「桑丘,你真是鬼得很!什麼事你都不願意忘記,你記性真不錯呢。」
參孫說:「有個緣故。作品出版了,人家可以仔細閱讀,就容易發現毛病。作者名氣越大,讀者越要挑剔。大詩人、大歷史學家等靠天才得名的,總招人忌妒;那些人自己沒出過一本書,就以批駁旁人的作品為快,樂此不疲。」
桑丘說:「我沒在毯子里翻跟斗,是在天空里翻的,那是身不由己。」
學士說:「要講美名呀,所有的遊俠騎士里數您第一了。您為人多麼高尚,您衝鋒冒險的時候多麼勇敢,困苦的時候多麼堅定,倒了霉、受了傷多麼能夠忍耐,您對堂娜杜爾西內婭·台爾·托波索小姐那種超脫肉體的愛情多麼貞潔等等,那摩爾作者和基督教譯者各用自己的語言刻意描摹,寫得活靈活現。」
堂吉訶德道:「按理這些盡可以略過不提。枝枝節節無關故事的真實,如果寫了有損主人公的尊嚴,就不必寫。老實說,伊尼亞斯本人並不像維吉爾描寫的那麼孝順,尤利西斯本人也不像荷馬形容的那麼狡猾。」
堂吉訶德說:「確是無關緊要的。可是我請問您,學士先生,這部傳記里,我乾的哪件事最出色呢?」
桑丘·潘沙插嘴道:「我從沒聽見誰把杜爾西內婭小姐稱做堂娜,她不過是杜爾西內婭·台爾·托波索小姐。傳記上這點就已經錯了。」
加爾拉斯果答道:「這是無關緊要的。」
堂吉訶德說:「『牆頭上還有太陽呢』。等桑丘再多活幾年,多長些識見,做起總督來就更合適、更能幹了。」
堂吉訶德一面等著加爾拉斯果學士,一面默想桑丘的話。他打算問問那位學士九_九_藏_書,人家把他寫到書上去,講了他些什麼。他不信真會有那麼一部傳記。他的劍上敵人余血未乾,難道他發揚騎士道的豐功偉業已經寫成書出版了嗎?可是他想准有一位善意或惡意的法師靠魔術幹了這件事。假如那人出於善意,就是要把他乾的事抬得比騎士里最傑出的成就還高;假如出於惡意,就是要把他那些事貶斥得比歷史上卑微的侍從里最卑鄙的行為還低。不過他想,書上從來不寫侍從的事;假如確有桑丘說的那麼一部傳記,敘述的既是遊俠騎士的事,那就必定是嚴肅、正經、堂皇而且真實的。他這麼一想,稍為放心些。可是作者稱為熙德,想必是摩爾人;摩爾人都不老實,而且詭計多端,不能指望他們說真話。他想到這層,又放心不下。他又怕書上把他的戀愛描寫得不端重,損害了杜爾西內婭·台爾·托波索小姐的清名。他希望書上能寫出他對這位小姐一心一意,畢恭畢敬,把王后、女皇和形形色|色的女人都不放在眼裡,而且總是嚴肅地抑制著自己的情慾。他正在這樣反覆尋思,桑丘已經帶著加爾拉斯果來了。他連忙殷勤接待。
堂吉訶德說:「我現在看來,給我寫傳的那人不是博士,大概是個不學無術、胡說八道的人,像烏貝達的畫家奧巴內哈那樣信筆亂塗。人家問那位畫家畫什麼,他說:『畫出來是什麼就是什麼。』一次他畫一隻公雞,畫得糟極了,一點也不像,只好用筆劃粗黑的字註明『這是一隻公雞』。我那部傳記大概也是這樣的,要有了註解人家才懂。」
加爾拉斯果說:「堂吉訶德先生,您說得對呀。我但願那些挑錯兒的人厚道些,少吹毛求疵,別看見了輝煌的作品偏要在光彩里找飛揚的塵土。假如說『高明的荷馬有時候打盹兒』,那麼該想想,荷馬要作品完好無瑕,已經聚精會神,費了多少功夫。說不定找錯的以為是缺點,其實彷彿臉上的痣,有時反增添了嫵媚。我覺得出版一部書風險很大,要人人稱好、個個滿意是絕不可能的。」
參孫說:「那倒不。那部傳記很流暢,一點九*九*藏*書不難懂。小孩子翻著讀,小夥子細細讀,成人熟讀,老頭子點頭簸腦地讀;反正各種各樣的人都翻來覆去讀得爛熟,每看見一匹瘦馬,就說,『駑騂難得來了!』讀得最起勁的是那些侍僮。每個貴人家的待客室里都有這麼一部《堂吉訶德》;一人剛放下,另一人就拿走了;有人快手搶讀,有人央求借閱。總之,向來消閑的書里,數這部傳記最有趣,最無害。什麼下流話呀,邪說異端呀,整部書里連影兒都沒有的。」
堂吉訶德說:「我覺得人世間的歷史上總是一會兒得意、一會兒失意,尤其是遊俠騎士的經歷,決不會都一帆風順。」
堂吉訶德說:「一個有聲望的好人生前看到自己的美名在各種語言里流傳,那一定是最稱心的。不過我說的是『美名』;如果是醜名,那就比什麼樣的死都難受了。」
堂吉訶德扶了他起來,說道:
參孫說:「他們那種總督是容易做的,不比海島總督。海島總督至少得懂文法。」
學士說:「可是有人看了故事里堂吉訶德先生一次次挨揍,但願作者能饒他幾頓打呢。」
桑丘說:「還有說我的呢;聽說我也是這部傳記里的一個主要『人戶』。」
參孫說:「您說得對呀。不過詩是詩,歷史是歷史。詩人歌詠的是想當然的情節,不是真情實事。歷史學家就不然了,他記載過去的一言一行,絲毫不能增減。」
「那倒不是。好比『愚昧之徒數不勝數』,欣賞這部傳記的也數不勝數。有人怪作者記性不好,忘了講明誰偷了桑丘的驢;驢偷了也沒明說,只能從文字里推測。可是一會兒桑丘又騎著他的驢了,不知那驢是哪兒來的。他們又說:桑丘在黑山從皮包里找到一百艾斯古多,這筆錢怎樣下落,下文忘了交代,再也沒有提起。桑丘怎麼花的,買了什麼東西九_九_藏_書,很多人關心呢;這也是個漏洞。」
那位學士雖然名叫參孫,並不是名副其實的大個子,只是個大滑頭。他臉色蒼白,心思卻很伶俐,大約有二十四歲,圓圓的臉,扁塌鼻子,大嘴巴;照這副相貌,好像是個調皮促狹的性格兒,喜歡開玩笑、捉弄人的。他一見堂吉訶德,果然本性流露,對堂吉訶德雙膝跪倒,說道:
堂吉訶德說:「住嘴吧,桑丘,別打岔了,還是請學士先生講講這部傳記里怎麼說我的。」
學士說:「有人認為穿插那篇《何必追根究底》的故事是個毛病;不是情節不好,或講法不好,只是穿插得不合適,和堂吉訶德先生的一生不相干。」
參孫說:「那真是奇迹了。」
學士答道:「那位博士什麼都不放過,全寫下來,連桑丘老兄在毯子里翻跟斗的事也沒漏掉。」
學士說:「一本書不論多糟,總有幾分好處。」
學士說:「桑丘,你是故事里的第二號人物,不是的話,上帝叫我倒一輩子的霉!有人最愛聽你說話,覺得你比書上最聰明的人還說得有意思。不過也有人說你太死心眼兒,這位堂吉訶德先生答應讓你做海島總督,你就信以為真了。」
桑丘問道:「學士先生,請問您,駑騂難得那傢伙忽起邪心、想打野食的那一遭——就是我們碰到一群楊維斯人的事,書上也寫了嗎?」
參孫說:「是啊,如果上帝有意,給桑丘管一千個海島也有的是,別說一個。」
「堂吉訶德·台·拉·曼卻先生,請您伸出貴手,讓我親吻。我雖然只是教會裡下四等的職員,卻要憑我這件聖貝德羅式的道袍發誓宣言:全世九九藏書界古往今來最有名的遊俠騎士就是您!熙德·阿默德·貝南黑利把您的豐功偉業寫成書,我真要禱告上帝為他賜福!那位搜求奇書的人不辭辛苦,把這部阿拉伯文的故事翻成西班牙語,讓大家都能欣賞,我更祝他福上添福!」
桑丘說:「我吃了那些棍子,即使願意忘記,我肋骨上還有餘痛,不讓我忘記啊。」
學士答道:「各人趣味不同,見解也不一樣。有人認為最出色的是風車的事——就是您看見許多長臂巨人的那一次。有人認為砑布機的事最出色。您不是看見兩支大軍後來忽又成了兩群羊嗎?有人最欣賞書上記載您形容那兩支軍隊的一番話。您碰到遷葬賽果比亞的屍體那事也有人誇讚。有人認為您釋放一群囚犯是壓卷的奇聞。還有人認為您碰到兩個貝尼多會的巨人、後來又和英勇的比斯蓋人打架那樁最呱呱叫。」
堂吉訶德說:「我的傳記只有寥寥幾人滿意吧。」
桑丘說:「不管奇迹不奇迹,如果要形容個『人戶』吧,總得留心怎麼說、怎麼寫,不能隨便想到什麼就胡說亂寫。」
參孫說:「『人物』,不是『人戶』,桑丘老哥。」
參孫道:「這是千真萬確的,先生;據我估計,現在這部傳記至少已經出版了一萬二千冊,不信,可以到出版這部書的葡萄牙、巴塞羅那和巴倫西亞去打聽。據說也在安貝瑞斯排印呢。我看將來每個國家、每種語言,都會有譯本。」
桑丘說:「我可以打賭,那狗養的『把筐子和白菜一樣看待』了。」
堂吉訶德答道:「這是當然的。有人靠寫書名利雙收,可算不負苦心。可是作品一出版,作者聲名一落千丈或者幾百丈,也是常有的事。」
堂吉訶德說:「你只管求上帝保佑,什麼都會遂心如願,說不定比你想的還好呢;沒有上帝的旨意,樹上一片葉子都不會抖動。」
堂吉訶德說:「這沒什麼稀奇。許多神學家自己不善講道;聽了別人講道,他挑錯兒卻是能手。」
桑丘說:「這位摩爾先生既然一心要說真話,那麼,我主人吃的棍子里分明也有我的份兒呀。每次他背上挨打,我總得全身挨打。不過這也不稀奇,因為我這位主人親口說的:腦袋有病痛,渾身各部全都有份。」
堂吉訶德留學士便飯,read.99csw.com家常飯菜添了一對鴿子。席上談論些騎士道,加爾拉斯果非常湊趣。飯罷睡過午覺,桑丘回來了,他們又接著談。
堂吉訶德道:「寫書不這樣就不是寫信史,而是謊話連篇了。寫歷史而撒謊的人該像偽幣鑄造者一樣活活燒死。可是我不懂為我寫傳的那人為什麼要穿插些不相干的故事,我本人的事可寫的很多呢。他一定是記住了那句老話:『不論稻草乾草……』等等。其實,他只要把我的心思、我的嘆息、我的眼淚、我的抱負、我的遭遇等等寫出來,就是厚厚一本書了,至少也有『焦黃臉兒』的全集那麼厚。乾脆說吧,學士先生,我認為編寫歷史或任何著作,都須有清楚的思想,高明的識見。作者是大才子,作品才會有警句和風趣。喜劇里最聰明的角色是傻乎乎的小丑;因為扮演傻瓜的絕不是傻子。歷史好比聖物,因為含有真理;真理所在,就是上帝所在。可是儘管這麼說,有些人寫了書四處發賣,就像賣油炸餅一樣。」
桑丘說:「『文』呢,我還湊合;『法』呢,和我無緣,我也不理會,我根本不懂。反正這事隨上帝安排吧,但願他派我到最能為他效勞的地方去。我說呀,參孫·加爾拉斯果學士先生,那個寫傳記的筆下沒有出我的丑,我真是說不盡的高興。我憑好侍從的身份說句真話,如果他寫我的事情不是我這麼個老基督徒該做的,那就聾子都會聽見。」
桑丘說:「又是個挑字眼兒的!要這樣下去,一輩子也沒個完。」
「照您這話,真是出了一部寫我的傳記嗎?作者真是個摩爾博士嗎?」
桑丘說:「這就可見書里都是真話了。」
桑丘說:「我也見過些總督,我覺得那些人給我拾鞋都不配。可是他們得稱作『大人』,吃飯用銀盤兒。」
他不等人家回答,也不再多說,只管回家了。
桑丘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