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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冊 第十三章 續敘堂吉訶德和林中騎士的事以及兩位侍從的新鮮別緻的趣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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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續敘堂吉訶德和林中騎士的事以及兩位侍從的新鮮別緻的趣談。

「先生,這是隨身帶的嗎?」
桑丘道:「還可以說:得凍得要死,才口中有食。遊俠騎士的倒霉侍從忍受的大冷大熱都是不同尋常的。有得吃還好,因為『肚子吃飽,痛苦能熬』。可是咱們有時一兩天也沒一點東西下肚,只好喝風。」
「哎,婊子養的!好傢夥!真是地道的好酒啊!」
「我的先生,咱們跟著遊俠騎士當侍從,多辛苦啊!真是應了上帝咒詛咱們原始祖先的話:『得頭上汗濕,才口中有食』。」
樹林里的侍從說:「好一個品酒的老內行!可不是那裡出產的!而且陳了好幾年了。」
他說著就把那隻酒袋遞給桑丘。桑丘舉起來放在嘴上,仰臉看著天上的星星足有一刻鐘的功夫。他喝完歪著腦袋舒一大口氣,說道:
那個侍從聽桑丘喊「婊子養的」,就說:「瞧瞧,您稱讚這酒,不就叫它『婊子養的』嗎?」
那侍從說:「可不是嗎,他愛上一個卡西爾德雅·台·萬達莉亞,全世界找不出比她更生硬老練的婆娘。不過他的苦處不是女人厲害,卻是他腸子里還有幾條更厲害的詭計在嘰里咕嚕地鬧,再過些時候就要發作了。」
主僕們分成兩伙:侍從倆各道生平;騎士倆互訴情史。這部書先敘僕人的談話,后敘主人的談話。據說,兩個傭人離開主人走了一段路,那個林中騎士的侍從對桑丘說:
「您這餐飯如果不是魔法變的,至少也像是魔法變的。看了這餐飯,就知道您是一位講究規格的侍從,而且派頭十足,又闊氣、又大方,不像我這樣窮困倒霉。我糧袋裡只有一九-九-藏-書小塊乾酪,幹得綳硬,簡直砸得開巨人的腦袋;此外不過是四五十顆豆兒、四五十顆榛子和核桃。這都怪我主人太刻苦,而且他認為遊俠騎士只能靠乾果子和野菜活命,死守著這個規矩。」
那位侍從答道:「先生,我老實說吧,我已經打定主意不再跟著這些騎士胡鬧,要回家鄉去教養自己的孩子了。我的三個孩子就像三顆東方的明珠。」
桑丘不等邀請,就吃起來;他黑地里大口吞咽,那一口口就像拴牛繩上的一個個大結子。他一面說:
桑丘說:「瞞得過我嗎?這點兒就考倒了我!我品酒的本領不小,完全是天生的;什麼酒拿來聞聞,就知道是哪裡出產、什麼品種、味道怎樣、陳了多久、會不會變味等等。侍從先生,您說這很了不起吧?可是並不稀奇,因為我父親一支的祖上有兩位品酒的行家,拉·曼卻多年來還沒見過更高明的呢。我把他們倆的事講一樁給您聽聽,就可見名不虛傳。有人從一個大酒桶里舀了些酒請他們倆嘗,請教他們這桶酒釀得怎樣,品質如何,有什麼長處短處。他們一個用舌尖兒嘗一下,一個只湊上鼻子聞聞。前一個說酒里有鐵味兒;后一個說羊皮味兒更濃。主人說:酒桶是乾淨的,酒里也沒有帶鐵味和羊皮味的佐料。兩位品酒名家還是一口咬定。後來這桶酒賣完了;洗酒桶的時候,發現裏面有個小小的鑰匙,上面拴著個熟羊皮的圈兒。您瞧吧,要品酒的話,他們的後代該有資格說話吧!」
「他大概正在戀愛吧?」
桑丘說:「十五上下,已經高得像一支長矛,鮮嫩得像春天的早晨,勁兒大得像腳夫。」
「她不是婊子,她媽也不是;我只要有一口氣在,天保佑她們倆沒一個做婊子。您說話客氣著點兒!您還是遊俠騎士栽培出來的呢,遊俠騎士是最講禮貌的;我覺得九-九-藏-書您這些話不大合適。」
桑丘答道:「我的主人不這樣。我告訴您:他是個實心眼兒,沒一丁點兒的狡猾。他對誰都好,什麼壞心眼都沒有,小孩子都能哄得他把白天當作黑夜。我就為他老實,愛得他像自己的心肝一樣,隨他多麼瘋傻也捨不得和他分手。」
桑丘答道:「如果是讚美的意思,『婊子養的』就算不得侮辱;這個道理確是不錯的,我現在明白了。可是我請問您,先生,您憑自己最親愛的人發誓說句真話,這酒是不是皇城出產的?」
那位侍從說:「我辛苦一場,能到手一個教會的官職就心滿意足;我主人已經給我內定了一個,而且是呱呱叫的!」
那位侍從說:「其實您算盤打錯了。當海島總督不一定好:有的地方不像樣,有的窮,有的操心;反正最了不起、最沒毛病的也總帶著一大堆麻煩,誰倒霉做了這個官,就挑上了這副重擔子。吃咱們這行苦飯的,最好還是回老家去,幹些配胃口的事消遣日子,比如打獵釣魚之類。一個人要在家鄉消遣,只需一匹馬、一對獵狗、一根釣竿,天下哪個侍從窮得連這些都沒有呢?」
桑丘說:「好!我就不認他們。照這個道理,您儘管把我和我的老婆孩子們一股腦兒都叫作婊子,因為不論我們幹什麼事、說什麼話,都當得起這種恭維。我為了要回去瞧他們,直在禱告上帝解脫我的死罪——就是說,解脫我當侍從的危險差使。我有一次在黑山窩裡撿到一隻皮包,裏面有一百個金元,就此痴心妄想,再一次當了侍從。魔鬼老把滿滿一口袋金元放在我眼前,一會兒在這裏,一九九藏書會兒在那裡,不在這邊,就在那邊;我每走一步,彷彿就摸得到,可以抱在懷裡,拿回家去,放出去投資,經收利息,以後就像王子那樣過日子。我心上打著這個算盤,跟著我那位沒腦子的主人種種吃苦受累都覺得沒什麼了。我明知道我那位主人若說是騎士,不如說是瘋子!」
那侍從問道:「養大了做伯爵夫人的姑娘芳齡多少啦?」
「我還要伺候主人到薩拉果薩去;以後看情況再說。」
他起身一轉眼拿了一大皮袋的酒和一個肉餡烤餅回來。那個肉餅直徑足有半瓦拉,不是誇張;裏面的餡兒是一隻肥大無比的白兔。桑丘摸了一下,認為不是小羊羔,竟是一隻山羊呢。他看了這些東西問道:
那位侍從道:「啊呀,先生,您太不識抬舉了!假如一個騎士在鬥牛場上把公牛搠了好一槍,或者某人一件事幹得好,人家往往說:『哎,婊子養的!婊蛋!這下子真是好哇!』您難道沒聽見過嗎?這種話好像是臭罵,其實是了不起的恭維啊。先生,假如兒女乾的事不值得人家當著他們爸爸這樣稱讚,您就別認他們做兒女。」
「我看呀,咱們盡說話,說得舌頭都膠在齶上了。可是我鞍框上掛著一袋消痰生津的好東西呢。」
樹林里的侍從道:「我說呀,咱們別來探奇冒險了;『有家常的大麵包,就別找奶油蛋糕,還是回老家好』。上帝如要找咱們,到咱們家來找就行。」
桑丘說:「我和主人講過,我願意做海島總督;他很慷慨,已經答應我好幾次了。」
那人答道:「您想吧!我就是個三錢不值兩錢的侍從嗎?我那馬鞍子後面馱帶的糧食,比大將軍吃的還好呢。」
那位侍從道:「所以有句老話說,『貪心撐破了口read.99csw•com袋』。如要講咱們的主人呀,我那位就是天字第一號的大瘋子。常言道:『驢子勞累死,都為旁人的事』;這話正應在他身上了。他要治好另一個紳士的瘋病,自己就成了瘋子,出門來找事干;說不定事不湊巧,會自討苦吃呢。」
桑丘說:「我有兩個。我那兩個孩子真可以獻給教皇呢,尤其我的姑娘。如果上帝容許,我養大了她要她做伯爵夫人的,她媽不願意也沒用。」
那侍從道:「老兄啊,我說句實在話:那些苦菜呀、野梨呀、山裡的根呀莖呀等等,我這個肚子是受不了的。咱們主人儘管抱定成見,謹守騎士道的規矩;他們愛吃什麼就吃什麼。我反正得帶著裝熟肉的簍子,還把這隻酒袋掛在鞍框上。這是我心窩兒里的東西,是我的命|根|子,一會兒工夫就得抱著吻它千百次。」
兩位好侍從只顧說話喝酒,直到瞌睡上來,舌頭才拴住,口渴也稍解——要解盡他們的渴是辦不到的。兩人緊緊抓著那隻半空的皮酒袋,含著半嚼未爛的東西就睡著了。咱們且撇下他們倆,談談林中騎士和哭喪著臉的騎士在幹些什麼。
那侍從道:「可是老哥啊,要是瞎子領瞎子,就有雙雙掉在坑裡的危險。咱們還是早作退步,回到咱們老家去吧。出門碰運氣的常常碰不到好運氣。」
那侍從道:「她有這許多好處,不但配做伯爵夫人,還可以做樹林里的仙女呢!哎呀!那婊子養的!那婊子!那小傢伙多有勁兒呀!」
九_九_藏_書丘不住的吐痰,好像是那種又黏又稠的痰。那位好心腸的侍從注意到了,說道:
樹林里的侍從說:「他傻雖傻,卻很勇敢,尤其狡猾。」
桑丘說:「您主人準是教團的騎士,能這樣犒賞自己的好侍從。我的主人不是教士。我記得有些精明人——我看是不懷好意的,想勸我主人謀做大主教。我主人卻不願意,一定要做大皇帝。我當時心上直發抖,怕他一轉念要去做教會裡的官;因為我知道自己不配吃教會的俸。我告訴您吧,儘管我看著像人,做起教會裡的事來就是一頭畜生。」
桑丘說:「隨你多麼平坦的道路,總有些磕腳絆腿的東西。可是『別人家也煮豆子,我家卻是大鍋大鍋地煮』。大概咱們一起的人,瘋癲的比靈清的多。不過有句老話:『有人共患難,患難好承擔。』如果這話不錯,我有您在一起就好過了,因為您的主子和我的一樣傻。」
桑丘答道:「這些東西我都有。當然,我沒有馬;不過我有一頭驢,比我主人的馬值兩倍的價呢。我要是肯把驢和馬對換呀,『上帝罰我復活節倒霉吧』!而且就應在下一個復活節上!再饒上四擔大麥我也不換的。我的灰毛兒——我那頭驢是一身灰毛——在我眼裡這麼值錢,您大概要笑話了。至於獵狗,我是短不了的,我們村上多的是。而且花旁人的錢打獵更有味呢。」
那位侍從說:「咱們指望著恩賞,種種苦頭也都忍受得下了。遊俠騎士要不是倒霉透頂,他的侍從至少可以拿穩一個海島總督的肥缺,或者一份像樣的伯爵封地。」
桑丘聽了有點生氣,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