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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阿爾馬羅 二 鄉下人的記憶力抵得上船長的學問

第三卷 阿爾馬羅

二 鄉下人的記憶力抵得上船長的學問

「很好。你真是個本地人。」
他們不得不先離開法國海岸,駛出大海,向澤西那邊劃去。
老頭彎下身子,從船里拿起一塊餅乾來放在衣袋裡,對阿爾馬羅說:
「爵爺,」阿爾馬羅說,「我們是在庫埃農河的河口上。船的右邊是博瓦爾,左邊是雨依納。我們前面的鐘樓是阿德馮。」
「那是從前,過去的時候,拉·圖爾格被圍的時候挖的。裏面的人可以從一條地下的通道逃到外面來,地道的出口是在森林里。」
「扔掉你的水手帽,它會暴露你的身份的。你可以在隨便什麼地方弄到一頂庄稼人的帽子。」
「靠近朗巴勒的嗎?」
「你什麼都不會忘記嗎?」
「請你放心好了。」
「就像我記得『天主經』一樣。」
「我在什麼地方可以再看見爵爺呀?」
「在這隻皮夾裏面有三萬共和國紙幣,大約相當於三利弗爾十蘇的價值。我得告訴你這些紙幣是假的,可是真的也不過值這一點點;在這隻錢袋裡,注意,有一百個金路易。我把我所有的都給了你。我在這兒再也不需要什麼。何況最好是不要讓人在我的身上找到錢。我現在繼續說下去。你從蒙雪維利葉到昂特蘭去,在那裡你可以見到德·弗洛特先生;從昂特蘭到尤貝里埃爾,你去見德·羅什科特先生;從尤貝里埃爾到奴阿里爾,你可以見到波杜恩院長。這一切你都能記住嗎?」
「人家說,這就是反對鹽稅。反對鹽稅就是反對王上嗎?」
「打誰呀?」
「換句話說,有了它,敵人就變得矮小,路也變短了。真是好工具。」
「絕不饒恕。」
「你識字嗎?」
「不管是誰,只要看見王后繡的這朵百合花,就會很好地接待你。不要忘記你要到許多有山嶽黨人和樣子醜陋的人的地方去。你要化化裝。這是容易的。那些共和黨人愚蠢到只要你有一件藍制服,一頂三角帽和一隻三色帽徽,就會讓你到處通行無阻。現在既沒有正規軍,也沒有制服,部隊也沒有番號;誰愛穿什麼破衣服穿上就得了。你再到聖麥維去。你在那裡可以見到戈利葉,人家管他叫大彼得。你再到柏尼軍營去,那裡的人都塗黑了臉。他們把沙粒放進槍里,裝上兩包火藥,使槍聲更響一點;他們做得很對。可是最要緊的是吩咐他們殺、殺、殺。你再到黑母牛營去,那是在夏爾尼樹林中間的高地上的一座軍營,然後再到裸麥營去,再到綠營去,再到螞蟻營去。你再到大邊沿去,這地方也稱為上草原,那裡住著一個寡婦,她的女兒就是綽號叫英國人的特列東的老婆。大邊沿是在凱連那教區里。你要訪問埃平納-勒-舍弗洛、西野-勒-紀若模、巴倫尼,九九藏書以及各個樹林里所有的人。你會交上一些朋友,你派他們到上下曼納的邊境去;你到委吉教區去找讓·特列東,到比農找不後悔,到朋桑找桑勃爾,到美庸塞爾找戈爾平兄弟,到聖讓-雪-厄夫找小不怕。他的名字其實叫做布爾多瓦索。走遍了這些地方,到處都傳達了『起來叛變,絕不饒恕』的口令以後,你可以在大軍所在的地方參加大軍,這支大軍就是天主教保王軍。你可以去見德·埃爾貝先生、德·萊斯居爾先生、德·拉·羅什雅克蘭先生,還有那些到那時候還會活著的領袖。你把我的統帥綬帶給他們看。他們知道這是什麼。你不過是一個水手,可是卡特利諾也不過是一個車夫。你替我把下面的話告訴他們:現在是打大仗和打小仗一齊結合起來的時候了。打大仗可以虛張聲勢,打小仗可以收實效。旺代的打仗方法很正當,讓·舒昂他們的打仗很惡劣;可是在內戰中,最惡劣的就是最好的。一場仗打得好不好,應該從它所造成的災害的大小來判斷。」
「顯然你弄錯了;假使真有這樣的秘密,我應該知道的。」
「好的,」老頭說,「你是我們的人。」
「請爵爺寬恕我提了這麼一個問題。」
這隻克萊摩爾號軍艦像復讎號軍艦一樣沉沒了;可是光榮榜上沒有它的名字。一個反叛祖國的人從來不能稱為英雄。
「因為大家都會知道的。在八天以內大家都會談起我,我要殺些敵人來示眾,我要為王上和教會報仇,那時候你就知道他們談論的是我了。」
「這並不是說真的沒有人在那裡。我知道的。」
「在國王的統治下嗎?」
「很好。」
「阿爾馬羅,我們要分手了。兩個人在一起沒有什麼用處。一千個人才能在一起,否則就只能單獨一個人。」
「所有的森林我都熟悉。」
「你會用嗎?」
「游泳。」
「我把錢忘記了。」
「假使我成功……」
「跟我哥哥一樣。假使我不成功,你也會把我槍斃。」
他突然停下來。
「我到處都要去。」
老頭繼續說:
老頭沉默了一陣。
他停了一下,從一個衣袋裡摸出一條綠色的打結的綬帶來,樣子很像一種徽章,中間用金線綉著一朵百合花。他繼續說:
「懂的。要使得到處都打仗和流血。」
「當然了,因為我家就在巴利尼。」
「你還得要小心。因為在這一帶地方一個人是很容易死的。」
老頭跟著他跨過船舷,向周圍仔細察看。
「會有這種必要的。我現在對你說的話,你不要漏掉一個字。你要到聖奧班森林去。」
阿爾馬羅站起來把綬帶放在懷裡。
「這就是我的統帥綬帶。你拿著。到現在為止,還不能夠讓任何人知道我的名字,這是很重要的。可是這條綬帶就夠了。上面的百合花是皇后在塔堡監獄里親手繡的。」
「可以的,既然你可以吻十字架。」
「我會照顧我自己。你呢,你在哪兒睡覺?」
「一條命也不饒。不錯。」
「可是,爵爺……」
阿爾馬羅儘可能把小艇駛進去,試了試沙灘,覺得很結實,就把舢板靠在沙灘上,自九_九_藏_書己跳了下來。
他停了一下。
「好的。」
「我們繼續剛才的談話吧。你認得拉·圖爾格城堡嗎?」
老頭接著說:
「一個親王會跟我說話嗎?」
「很好。」
「很好。現在,注意。你每天能走多少里?」
「跟你哥哥一樣。」
「現在還不應該知道我的名字。你可以說你不知道,這就是實話了。」
「很好。聽著,阿爾馬羅。你向右邊走,我向左邊走。我要向富耶爾那邊走去,你要向巴祖熱那邊走去。留著你的袋子,因為這樣你看起來才像一個庄稼人。把你的武器藏起來。到矮樹籬笆里砍一根丫枝做棍子。現在裸麥長得很高,你要在麥田裡爬著走。你要在圍牆後面溜過去。你要跨過木欄以便從田野中間走過。遠遠地避開過路的人。不要走大路,不要過橋。不要走進篷托松。哦!你一定要渡過庫埃農河。你用什麼方法過去。」
老頭聳了聳肩膀。
阿爾馬羅避開明基葉的尾礁,繞著群牛礁走,在那裡躲避,目的是駛進北邊一個在低潮時才出現的小海灣里休息幾個鐘頭,然後他繼續向南行駛,設法從格朗威勒和肖賽群島偷渡過去,沒有被肖賽的監視哨發覺,也沒有被格朗威勒的監視哨發覺。他划進了聖米歇爾山海灣,這是很大胆的舉動,因為這裏離巡洋艦隊駐紮的地方康加勒很近。
「當然是啊。」
「很好。一個識字的人反而麻煩。你的記性好嗎?」
「對的。在聖里爾和普萊德里克之間的窪地的邊沿上有一棵粗大的栗樹。你到那裡停下來。你不會看見任何人的。」
老頭繼續說:
「那麼你在國王的統治下打過仗了。」
「就像別的人曾經聽見過石頭唱歌一樣。好兄弟,拉·圖爾格是一座堅強可靠的城堡,容易防守;可是有誰如果把希望寄托在一條可以逃走的地道上,那他未免太天真了。」
「不要浪費時間。談正經事吧。」
「爵爺,我確實知道。有一塊石頭會轉的。」
這聲音彷彿是從深沉的黑夜裡發出來的。的確像梟鳴,而且也很凄慘。
「難道我不是一個布列塔尼人,也不是一個庄稼人嗎?跳竿就是我們的老朋友。有了它,我們的四肢彷彿都伸長了一樣。」
「當然是的。」
「我們繼續談下去。你從紅火再到蒙雪維利葉樹林去,貝納迪斯蒂在那裡,他是十二人委員會的領袖。他也是一個好領袖。他槍斃人的時候還為死者念祝福經文。打仗的時候不應該感情用事。從蒙雪維利葉你再到……」
太陽剛剛落下去。
「我怎會不認得拉·圖爾格城堡?我就是那裡的人。」
「爵爺,是我帶路呢,還是跟著你走?」
「現在,去吧。願上帝引導你。去吧。」
阿爾馬羅是一個令人驚異的水手。他的靈巧和智慧簡直是奇迹;他在亂礁,波浪和敵人的偵察中臨時找出一條航路來真是一種傑作。風已經https://read.99csw.com緩和了,海也平靜了。
「是的。不是。可是你也不必要懂得這些。」
「我可以嗎?」他問。
「可是天快黑了。爵爺在哪兒睡覺?」
「有一次,拿著我的跳竿,我曾經抵抗過三個拿著軍刀的稅警。」
「有許多枯樹洞可以睡覺。我在當水手以前本來是個庄稼人。」
「把其餘的拿著。」
這種決斷的口氣阻住了阿爾馬羅繼續堅持下去。
阿爾馬羅脫下帽子。
「在昂西和維爾-維埃爾之間。」
「對,爵爺。」
「這種長竿叫做跳竿。」
「包括整個地區的森林嗎?」
「起來。」老頭說。
「哦!到處都可以弄到一頂風帽。我遇到的第一個漁夫就會把他的風帽賣給我。」
「我懂了。」
「有的,爵爺。爵爺所說的那幾條地道我倒不知道。我只知道拉·圖爾格的那條地道,因為我是本地人。而且除了我別人都不知道有這條地道。人們都不提起它。這是禁止的,因為這條地道在羅昂先生戰爭的時候曾經使用過。我的父親知道這秘密,他把秘密告訴過我。我知道怎樣走進去,怎樣走出來。假使我在森林里,我能夠走進堡壘里去,假使我在堡壘里,我能夠走到森林外邊來。沒有人會看見我。等到敵人走進來,那裡便會闃無一人。拉·圖爾格就是這樣子的。啊!我認識它。」
「假使有人問我爵爺的名字呢?」
「我不是在跟你說話嗎?」
「你真是一個勇敢的人。」
幸喜當時潮水很高。
「仔細聽我說。這就是我的口令:『起來叛變,絕不饒恕。』因此,在聖奧班森林的邊界上你打呼哨。你一連打三次。到第三次你就會看見一個人從地里走出來。」
「你連它們的名字都知道嗎?」
「十年前的事。」
阿爾馬羅吻了吻那朵百合花。
兩個逃命的人被迫兜了許多大圈子,花了三十六小時才到達海岸。他們在海上過了一夜;那是很好的一個夜晚,可惜月光太亮了點,對逃亡的人很不利。
「不錯,拉·圖爾格就在巴利尼附近。」
「在我將來要去的地方。」
「從奴阿慕提葉到賴伐爾全部。」
白頭海鷗和黑頭海鷗都飛回來;海留在外邊。
空中充滿著黑夜到來以前的那種紛擾和騷動。青蛙呱呱地叫著,鷸尖叫著從水澤里飛掠出來,海鷗、白嘴鴉、小烏、烏鴉,它們在黃昏時喜歡發出雜訊。海岸上的鳥也在此呼彼應;可是聽不見一點人聲。周圍異常荒涼。海灣上看不見一片帆影,田野里找不到一個庄稼人。一望無際都是一片荒涼的平原。高大的沙薊微微地顫動。黃昏時候的白色的天空把一大片蒼白的亮光映射到海灘上。遠處的昏暗的原野上的池塘,看起來好像一片片錫箔平放在地面上一樣。風從海洋上吹過來。
「老實說,我不知道。我當時是個私鹽販子。」
「阿爾馬羅,我把這一切都告訴你。你雖然不懂得這些字眼,可是你懂得事理。我看見你划船就對你有了信心;你不懂得幾何學,但是你應付海的本事卻很驚人。誰能夠駕駛一隻船就能夠指揮一場戰鬥;從你應付海的本領看來,我可以斷定你一定能夠把我的命令執行得很好。我繼續說下去。你要把我下面所說的話盡你的能力傳達給各個領袖,即使只能傳達大意也好:我認為在森林里作戰比在平原上作戰好;我不願意把十萬農民排成行列給藍軍的槍彈和卡諾先生的大炮作目標;在一個月內我希望有五十萬個兇手埋伏在森林里。共和政府軍隊就是我狩獵的目標。偷偷地打獵,就是我們的作戰方法。我採用游擊戰術。好,這又是一個你弄不懂的字眼,沒有關係;這一點你是懂得的:絕不饒恕!到處布下埋伏!我要更多地採用讓·舒昂的打仗方法,更少採用旺代的方法。你再加上一句說英國人幫助我們。我們要在兩條戰線上夾攻共和國。全歐洲都幫助我們。讓我們把革命撲滅吧。國王們要聯合各個王國對共和國作戰,我們要聯合所有的教區對共和國作戰。你把這些話都告訴他們。你懂了嗎?」https://read.99csw.com
「很好。現在,聽著。你熟悉那些森林嗎?」
「我怎麼會知道呢?」
舢板里的乾糧並不是沒有用的。
阿爾馬羅把剩下的肉和餅乾都放進袋子里,把袋子搭在肩膀上。做完以後,他說:
「可是我的確把石頭轉動過呀,那塊石頭……」
他們聽見了正在沉沒的軍艦的最後的炮聲,就像聽見一隻在森林里被獵人殺死的獅子最後的吼聲一樣。然後,靜寂籠罩著海面。
「從樹洞下面走出來。我知道的。」
「你到聖勃利思-昂-郭克勒去見杜布瓦-紀先生,你到築有防禦工事的小鎮摩蘭納去見德·蒂爾潘先生,你到龔弟埃城堡去見塔爾蒙親王。」
阿爾馬羅很驚愕地望著老頭。
「什麼都不會。」
「我熟悉這些森林,我知道它們的名字,我一切都知道。」
「怎麼?」
阿爾馬羅跪下一隻腳。他哆嗦著接過那條綉著百合花的綬帶,把嘴唇湊上去;忽然又停下來,彷彿這樣的一吻會使他害怕似的。
「你吩咐我的事情我全都要做到。我去。我說話。我服從。我發命令。」
「不要忘記任何一件事。」
他從衣袋裡掏出一隻錢袋和一隻皮夾,放在阿爾馬羅的手裡。
「好呀!你們這些庄稼人就相信石頭會轉,石頭會唱歌,石頭會在晚上跑到附近的小溪里喝水。全是鬼話。」
「不。」
阿爾馬羅鼓起雙頰,轉過去向著海,發出梟鳥的「胡——胡」聲來。
第二天傍晚時分,日落前約一小時,他把聖米歇爾山留在後面,駛到一個海灘上登陸,這個海灘經常闃無人跡,因為這裏很危險,人會陷進沙裏面去。
「你就打一個呼哨。你會嗎?」
九九藏書「就是這樣。」
「我會把聖路易勳章賞給你。」
「什麼地道?我不知道你的意思是指什麼。」
「十里,十五里,十八里。必要時二十里。」
「不要你帶路,也不要跟著我走。」
「不錯,這一類的地道在尤貝里埃爾城堡有一條,在胡諾德葉城堡有一條,在岡比翁堡壘也有一條;可是在拉·圖爾格卻沒有。」
「問我認不認得拉·圖爾格!這個圓形大城堡就是我的領主的祖傳城堡!城堡裏面新房子和舊房子中間隔著一扇大鐵門,連大炮也打不開這扇鐵門。新房子里藏著一本關於聖巴托羅繆的有名的書,許多人為著好奇都去看這本書。草地里還有青蛙。我很小的時候和這些青蛙玩過。還有地道!我知道有這條地道。也許現在只有我還知道有這條地道了。」
「這個人就是普朗舍諾,人家叫他做『國王的心』。你把這條綬帶給他看。他就懂得了。然後你自己找路到阿斯蒂野樹林去;你會找到一個諢名叫慕斯開東的跛子,他是從來不饒恕任何人的。你對他說我愛他,叫他發動他的所有教區行動起來。然後你到離普洛厄苗爾一里路的庫哀朋樹林里去。你做一次梟鳥的叫聲,就有一個人從洞里鑽出來;他是蒂奧先生,普羅厄苗爾的裁判官,他曾經是所謂立憲會議里的一分子,不過是屬於好的一邊。你叫他把庫哀朋城堡武裝起來,這城堡是屬於逃亡的蓋爾侯爵的。那地方有山坳,有小樹林,有高低不平的地面,是一個好地方。蒂奧先生是一個正直和聰明的人。然後你到聖-烏昂-來-突瓦去,你把話告訴讓·舒昂,這人在我的心目中是一個真正的領袖。然後你再到安格羅斯城樹林,你在那兒可以看見人家稱他為聖馬丁的吉泰爾,你叫他留心一個叫做庫美尼爾的人,這人是古比·德·普雷芬老頭的女婿,阿讓唐地方的雅各賓黨人的領袖。把這些都記住。我什麼都不寫下來,因為什麼都不應該寫。拉·盧亞利寫了一張名單;結果壞了事。然後你再到紅火森林,那個能夠撐著一根長竿跳過山坳的米埃列特就在那裡。」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
「我並不怕死。開始走第一步的人,也許腳上的鞋子就是他最後穿的一雙。」
「很好。那裡還有一處淺灘。你知道在哪兒嗎?」
他把綠綬帶交給阿爾馬羅。
老頭低下頭,彷彿沉溺在嚴肅的夢想中。等到他再抬起眼睛,他已經剩下單獨一個人了。阿爾馬羅已經變成逐漸消失在地平線那邊的一個黑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