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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阿拉伯人來了

5、阿拉伯人來了

柏柏人最先登陸的,就是距離非洲最近的那一個點——直布羅陀。那是和西班牙相連、伸入大海的一座小岩山,像是個小島的樣子,直布羅陀海峽以此命名。今天這個小小的島是英國的領土。柏柏人這一登陸,就給小島定了名字,現在所有的歷史書,說到直布羅陀,大多會告訴你,入侵西班牙的柏柏人首領是塔里克,而直布羅陀的發音,就拐著彎來自阿拉伯語的「塔里克的山」。
在公元七世紀,西班牙的學者、知識精英們,就像清代的中國儒士,也在政治領域一展身手,在一個按說是西哥特蠻族統治的西班牙,編出了名垂西方文明史的《律書》和《裁判條例》。只是,他們以教士的面目出現,以教士的身份和感覺在從事活動。他們從基督教引發的道德思考,處處出現在他們的法律著作中,「我們致力於維護國王權力。但是,假如他處於憐憫寬容,發現某個罪犯願意悔過自新,就應該赦免」。法官不僅要「經驗豐富,精通法律業務」,並且應能「適度量刑」。
阿拉伯人來了
阿拉伯人曾經佔據了大約三分之二的西班牙國土,歷時三百七十五年,不過北部不在他們手中。這以後,阿拉伯人退到大致半個西班牙的位置,這樣又過了一百六十年。然後,他們幾乎完全被趕出了西班牙。可是對立陣營之間,由於兩個將領的一個奇異故事,使得安達盧西亞版圖上,格拉那達附近奇迹般地留下了一個釘子大小孤立的阿拉伯小王國;這一留,就是二百四十四年。這象徵性地留下來的格拉那達,彷彿只是為了給阿拉伯人征服西班牙的故事,留下一個凄迷的傳奇。
西班牙是相對孤立的,北面除了大西洋,就是常年頂著雪頂的比利牛斯山,這山相對隔開了西班牙和歐洲近鄰法國,東面的地中海隔開了義大利,南面還是地中海,可是那只是細細的一線直布羅陀海峽,對面就是摩拳擦掌的北非穆斯林。當時的造船和航海水平,加上七世紀、八世紀所風行的對土地城池、金銀財寶的野心,這一線海峽實在算不了什麼。
歷史學家們的說法大致不錯,這個被送往前方打頭陣的柏柏人,在穆薩眼中一錢不值。儘管在穆薩隨後到來之時,塔里克獻上了所有的戰利品,這位功臣還是被罰鞭打和下獄。幸虧這個柏柏人並不像穆薩想象中的蠻族那麼粗心,他偷偷藏下了「所羅門之桌」的一隻腳,為桌子配上了一隻黃金做的新腳。穆薩上當了,他得意洋洋,就在這裏,托雷多,宣布西班牙屬於大馬士革阿拉伯帝國。
在局勢基本穩定的初期,大半個西班牙在阿拉伯人手中,他們開始瓜分得手的西班牙土地。阿拉伯人仍然是主人,征戰最力的柏柏人仍然不在主人眼裡。最後,阿拉伯人自己佔了最富庶也是最安全的南部——安達盧西亞。而柏柏人被趕到中部九_九_藏_書貧瘠乾旱的山區。對柏柏人來說,在這樣的地方紮下來,要困難得多。為了生存,他們馬上開始和西班牙人通婚,很快同化。以至於有許多歷史學家認為,柏柏人的佔領區,應該算作和西班牙人的共同統治區,他們同化的速度太快了。從人種上說,西班牙也就有了更多的歐非混血兒,黑黑的頭髮,顏色複雜的眼睛。
對面,阿拉伯人正在橫掃北非,掃的方向是自東向西。與西班牙南部安達盧西亞遙遙相對的,是今天的摩洛哥,恰是北非的緊西端。就在北非那一帶,有一些土著的部落民,所謂柏柏人。阿拉伯人一路掃來,也一路征服著各地的土著,把自己的宗教帶給他們,也把他們收入自己的遠征軍。這柏柏人,正是日後攻下西班牙的主力軍。
最後他們應招,一起帶著劫來的珍寶和俘獲的歐洲金髮碧眼美女們,到大馬士革向哈里發進獻戰利品。「所羅門之桌」是最搶眼的戰利品。在哈里發對那隻不般配的黃金桌腳提出疑惑的時候,塔里克不失時機,掏出了那隻暗藏的原裝桌腳,證明穆薩是在貪天之功為己有,這獻上來的珍寶美女,是他塔里克冒死搶來的。穆薩的最後下場很凄慘,以後幾年哈里發借故殺了他的兒子,把割下的頭顱,送到他的面前。
華盛頓·歐文在安達盧西亞旅行
塔里克怎麼會肯停?就在這裏,托雷多,他不僅打下王宮,掠奪了二十五個價值連城的王冠、羅馬人留下的稀世珍寶,還有嵌滿珠寶的著名「所羅門之桌」。
可是,唯有處在邊緣的南部西班牙,永遠地被改變了。以前羅馬人的入侵,西哥特人的入侵,他們都還是同一個歐洲,唯有阿拉伯人的入侵,裹挾著非洲的風,中東的風,以及冷色調的伊斯蘭之風。即便阿拉伯人最後又退了出去,可是他們來得晚,留下的東西就多;滯留的時間長了,他們的文化就如泉水,點點滴滴地滲入了安達盧西亞的每一寸土壤。
人們或許知道美國作家華盛頓·歐文騎著驢子和騾子的西班牙旅行。記得以前還讀到過美國的第二任總統約翰·亞當斯,於美國獨立戰爭時期在西班牙的一次艱難跋涉。他們有大篷車,可是因道路的顛簸,坐馬拉的大篷車甚至比騎騾子更不舒服,他們寧可棄車而騎驢,大多數時間更必須步行。即使是有客棧的地方,卧具都要自備。客棧里什麼都沒有,食物也必須自備。可是偶爾卻會有葡萄酒。亞當斯寫道,「這兒有我所見過的最多的狂野、不規則的山脈」,真正是險象環生。
在西哥特朝廷的後期,由於政教合一,世俗和宗教的司法也混為一談。政權由於種種原因,要壓制西班牙社會的一個特殊群體——猶太人。猶太人聰明,他們在任何一個社會中,總是有能力很快覓得生存要領,在一些如金融之類的頂尖read•99csw•com行業里成功。那種循環的戲劇在各個國家反覆上演,在西班牙也並不例外:朝廷們總是在要振興經濟的時候,需要猶太人的幫助,也總是當他們富裕起來之後,要沒收他們的財產、把他們踢到社會的底層,甚至踢出去。而天主教出於他們「只有一種歌聲,只有一種禮儀」的理想,加入了這場對猶太人的迫害。
可是,只要還沒有跨越過來,海峽本身就是一個相當好的隔離帶。七世紀的西班牙人,只知道和他們在海上打了一場的阿拉伯人,一支艦隊就有一百六十艘船,是一個嚴重的軍事威脅。可是那裡究竟在發生什麼,或許他們也並不那麼清楚。
穆薩先讓一個釋放的奴隸去探探虛實。這位阿拉伯勇士小試牛刀,登上了安達盧西亞一個安寧的港口小鎮。一個突襲,輕易就搶回一大堆財物。於是,那被阿拉伯人打敗收編的柏柏人大軍,就被派出去了。領頭的叫做塔里克。
有些導遊書有時會誇張地說,西班牙被摩爾人統治了八百年。其實今天的西班牙版圖,從來沒有全部被阿拉伯人佔領過。
今天的西班牙能變成歐洲最有異國風情的地方,就是從公元711年的北非入侵歐洲開始的。柏柏人曾經掃平西班牙,越過比利牛斯山脈,直入法蘭西。可是你可以想象,前進的速度會越來越慢。打進去還算是容易的,要守住一片原本已經有自己深厚文化的異國土地,就完全是另外一個故事了。結果,打過去又退回來,一直退到還剩大半個西班牙的地方。而歐洲穩住陣腳,就又開始推回來。穩穩神,推回來一片,穩穩神,又推回來一片。最後,就又恢復了原狀,歐洲是歐洲,非洲是非洲。
時過境遷,今天西班牙人對這段外族入侵和統治的歷史,幾乎是津津樂道,這是他們的旅遊產業的最佳賣點。今天,在巴塞羅那的飛機場,還有大型黑人模樣的歷史壁畫。這就是摩爾人,是後來西班牙人對信仰伊斯蘭教的各民族的含含糊糊的統稱,柏柏人當然也在其中。我看著壁畫,突然覺得眼熟,我們小時候其實就聽說過摩爾人了,那就是莎士比亞筆下奧賽羅的形象。那個英勇善戰、妒火中燒,演出一場悲劇的奧賽羅,那就是柏柏人被浪漫化了的故事吧。
在西哥特朝廷的最後時代,從托雷多的大橋上,還最後一次衝出過遠征的大軍。
教會因宗教而產生,本身卻可能帶有世俗社會組織的一切特徵。在公元七世紀的西班牙,教會是唯一「正路」的活動舞台,政教合一,給有政治理想的精英,提供了最方便的出口。雷卡雷多把精英們的熱情推向了一個高峰。
那麼當年,柏柏人和阿拉伯人之間,又是一種什麼樣的關係呢?
各地的主教們,也一次次地長途跋涉,來到京城托雷多,一次次地舉行「公會議」。天主教的「公會議」相當於議會。一度它曾是對王權的九_九_藏_書約束。可是在七世紀,這隻是西方文明在制度上分權和平衡的萌芽,還非常不穩定,不斷地發生反覆和倒退。
這次去西班牙,我們兩次通過不同的道路從巴塞羅那南下安達盧西亞地區,然後從最南端直上最北端的巴斯克地區,然後又從巴斯克穿越東北地區,回到巴塞羅那。在整個旅行過程中,對西班牙多山的地貌,留下了深刻印象。儘管羅馬人開鑿了公路,可是此公路非現代公路,覆蓋的面也很有限,交通仍然是古代水平。
向北,它要平定西班牙北方一個獨特民族——巴斯克人的所謂叛亂。結果一路征戰,一發不可收拾,一直打過巴斯克地區,打到今天法國的尼姆,就在五年前我們拜訪過的那個羅馬斗獸場,捕獲了尼姆的僭主。今天的旅人們去尼姆,多半是衝著這個斗獸場去的,可是它的內部今天已經是一個現代化的劇場了。向南,大軍登上艦船,掃蕩了虎視眈眈的摩爾人的海上大軍。
當然,今天那一線直布羅陀海峽,對非洲和歐洲來說就更不是什麼障礙了。幾年前在法國我們就注意到,那裡有許多北非移民,而在西班牙,摩洛哥人過來更是像走娘家一樣,一抬腿就過來了。記得在馬德里,我們旅館樓下的餐廳里賣很好吃的油條。我們每天早上都要衝著這油條去吃早飯。那裡的服務員是個摩洛哥小夥子,手腳勤快,對不會西班牙語的我們非常耐心,給我們留下非常好的印象。後來問了朋友,才知道現在西班牙人和前來謀生的摩洛哥移民,在大城市存在一定程度的種族矛盾,也算是一個社會問題。八世紀鐵騎直指北方的柏柏人一定沒有想到,在一千三百年之後,他們的後代和西班牙人會是這樣的一種關係。
阿拉伯將領穆薩,讓柏柏人塔里克領著大軍在入侵西班牙的戰爭中打頭陣,啃硬骨頭時,心裏的算盤怕是,等塔里克啃下硬骨頭,他就跟進收穫。沒有料到,西哥特人的朝廷是如此腐敗而不得人心。當年羅馬人打西班牙,打了整整三百年;如今塔里克沒費什麼大力氣,就掃蕩了大片的西班牙土地。在那個年代,支撐士兵和將領去廝殺的,就是勝利后的搶劫。柏柏人迅速挺進,也就得手了大批金銀財寶。這一來,急煞了阿拉伯將領穆薩。他竟然下令塔里克的軍隊停下來,等著他到前面去。
亞當斯旅行時帶著後來也成為美國總統的兒子約翰·昆西·亞當斯。他當時還是個孩子。在小亞當斯的日記里,他寫著,「今天沒有什麼值得寫的,就是一直在爬山」,路「幾乎是垂直的」。
天主教在西哥特王朝
阿拉伯人直奔這塊跳板而來。就在接近它的時候,被伽太基城死死擋住。柏柏人是一些分散部落,有些已被攻下,那些沒有被攻下的,就加入了伽太基城的保衛戰。由於希臘人和柏柏人的抵抗,這座城市堅持了很久九九藏書,直到公元698年,才全部陷落。信仰伽太基神的柏柏人,開始在征服者的壓力下改宗伊斯蘭教,這個過程還沒有徹底完成,伽太基城陷落僅僅十三年後的公元711年,被征服的柏柏人已經被阿拉伯人當作先遣隊,送到了去征服西班牙的戰場上。
在十五年短暫的雷卡雷多時代逝去之後,西哥特人宮廷的陰謀、內鬥和腐敗故技重演。而天主教教會長久陷入誤區,「六根不凈」。教會太世俗、太政治化了。有時候,說它是一個宗教社團,還不如說是一個政治組織。可是在那樣的年代,假如教會真的「超凡脫俗」,它又可能被世俗的王權斬盡殺絕。那就像一個惡性循環,一個深不見底的旋渦,在當時似乎根本看不到有走出來的希望。
這就是古代,英雄輩出的時代,而英雄往往就是強盜的別名。所有的文明,都在建構他們宏偉的建築,精巧的藝術,深刻的思辨,而同時也崇尚征服的「勇氣」和掠奪的「豪爽」,這有各種史詩為證。在征服中被碾碎的百姓,在英雄偉業面前,只是不值一提的蟻蟲。
也許,因為是西班牙的天主教第一次得到這個國家,精英們興奮莫名。他們試圖為教士們建立苛嚴的行為準則,將一些他們認為是文明的東西,滲入到西班牙一個個山窪中、滲入連羅馬諸神也未曾涉足的鄉村。在雷卡雷多時代,主教是由民眾和教士們選舉出來的。就連法國的歷史學家也認為,當時西班牙甚至達到了法國教會都沒有抵達的道德水平。不知道那些充滿熱情的教士們,是如何在七世紀的大山裡翻山越嶺,走遍村村寨寨的。他們的決心是,西班牙「只有一種歌聲,只有一種禮儀」。

托雷多原猶太人居住區的一扇門
約翰·亞當斯在一封從西班牙發出的信中承認,選擇通過西班牙的陸路去法國,是自己犯下的一個大錯。那已經是十八世紀的1779年,是在我們講述的西哥特朝廷故事的一千年之後。可想而知,在七世紀西班牙的交通和通訊是如何困難。可是在那個時候,與外界很少聯繫的西班牙,卻用宗教在積極統一這個國家。
相當穩定地留在阿拉伯人的統治下的,主要是南部的安達盧西亞地區,有五百多年。
所謂的阿拉伯西班牙的故事,就是安達盧西亞的故事。
那最後一次歡聲雷動的勝利凱旋,聲震托雷多城。上帝在天上默默看著,一言不發。也許,在給出懲罰之前,他先給了一個隱隱的暗示,指出了西班牙接下來的麻煩來源。南方,那窄窄的直布羅陀海峽對面,有一個伊斯蘭教的世界,那是不久之後,持續將近六百年的異族異教對西班牙的局部佔領;北方,有巴斯九九藏書克人,那是西班牙直到今天還束手無策的難題。
正因為阿拉伯人是從北非的東頭掃過來,所以他們要取得西班牙的話,最好是先到摩洛哥,摩洛哥和西班牙之間的直布羅陀海峽,在小比例的地圖上,都不怎麼看得出來,在這裏,非洲和歐洲,幾乎就連在一起了,好像輕輕架上一塊跳板,就可以跳過來。西班牙的地理位置本身,恰好首當其衝。正因為直布羅陀海峽的便捷,西班牙本身也成為非洲與歐洲之間的跳板。不管是非洲有人看中了歐洲的珍寶,還是歐洲有人對非洲有了征服的野心,西班牙就必定是戰將眼中的頭一個目標、大兵們腳下的第一個戰場。
天主教有照管著整個歐洲教會的羅馬教廷。可是在那個年代,偏偏地中海不安全,西班牙就有點天高皇帝遠的味道。西班牙的教會,就在這一片獨特的土地上,開始了他們獨立編導的獨立演出。
在教士們為世俗社會貢獻他們的聰明才智,為世俗社會制定《律書》和《裁判條例》的時候,他們已經走到了一個危險的邊緣。在他們的世界里,應該只有上帝這一個裁判。現在,他們習慣於自己在世俗社會的裁判角色,他們假借上帝的名義來裁決他人的信仰,糟糕的是,他們又獲得了事實上的司法權。西班牙天主教主持的宗教裁判和迫害的傳統,從這個時候就開始了。的確,他們改善了司法審判,開始重視證人證據的衡量,而不是「人格保證」,他們建立了西哥特人和本土原羅馬帝國的西班牙人的法律平等。可是這種平等是有限度的。因為在他們的法律中明確否定了宗教自由,只要事關信仰,法律平等就靠邊站了。
雷卡雷多開創了一個新的時代。在這樣一個國家裡,你可以想象,西班牙大多精英都集中到天主教會裡。他們是兩棲的,有宗教情懷,卻沒有放棄世俗的理想。
這真是天數。西哥特人的朝廷正一路腐敗下來,天主教會又在排斥和迫害猶太教。西班牙正走在一段下坡路的谷底。而對岸阿拉伯人的氣勢正如日中天。歐洲富裕豐饒的傳說在向南傳過海峽來。今天摩洛哥這一帶,已經成為阿拉伯人統治的一個省,省會就在今天的菲斯城。一路殺來,伊斯蘭已經是一個大帝國了。他們習慣把自己的統治者稱為哈里發。哈里發派在這個省的代表,叫做穆薩。在北非的輝煌戰果,令穆薩站在海邊北望西班牙的安達盧西亞,信心滿滿。
看著直布羅陀海峽,你不能不感到驚訝。今天,就由這樣細細一線藍色海水劃開的非洲和歐洲,還是有著巨大差異。首先是經濟上的差異,就像北美的墨西哥和美國。摩洛哥的菲斯,是令所有的旅人欣喜的地方,因為整個城市是一個活著的天方夜譚,要是有一張載著阿拉伯人的飛毯突然飄起來,你也不會感到奇怪。人們還維持著那神話里的生活。可是這也標志著,這裏人們的生活水平和歐洲還不能相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