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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阿爾扎哈拉的廢墟

6、阿爾扎哈拉的廢墟


廢墟的柱礎
安達盧西亞,成了阿拉伯統治的邊緣地區,是這位王室後裔的最後選擇。他渡過海去,看中了美麗的科爾多瓦。然而就連科爾多瓦,也在他的仇人阿巴斯家族的掌控之中。
第二次南下,只有我們自己。在巴塞羅那像幽魂一樣晃了一天以後,上了夜車。在歐洲坐火車,最好是早些定下行程,早些買票。火車有快車慢車的不同規格,還有各種各樣的優惠。只要行程確定,最好一次把所有的車票都買好。可是這種日程和車票計劃得非常精細的旅行,興許又失落了旅行的魂靈,無法流連於旅行中出現的意外發現和驚喜。旅行的精髓是一種流浪感,特別是在不同文化中展開的異域漫遊。一切都事先安排,不能臨時變通,就缺了那種流浪的感覺。但是對我們這樣並不寬裕的旅行者來說,樣樣都事到臨頭才安排,多花錢也是有點頭疼。
這是在1012年,柏柏人洗劫了科爾多瓦。這些當年打西班牙立下頭功,卻被趕到貧瘠平原和山區的柏柏人,一代又一代過著艱難的日子。他們也是穆斯林,可是兩百年來,從沒有停止過對阿拉伯貴族的怨恨。柏柏人積怨難平,一旦引發,不可收拾。在柏柏人的底層民眾對科爾多瓦的洗劫中,殺了幾近半數的居民,把殺剩下的都驅逐出境。科爾多瓦被宣布為柏柏人朝廷的首都。可以想象,這樣的暴力政權很難持久。柏柏人的政權只維持了十一年。在此期間,阿爾扎哈拉卻在劫難逃,幾乎被夷為平地。先於阿爾扎哈拉被焚毀的,還有城東同樣規模、屬於首相家族的另一座宮城「阿爾扎希拉」(al-Zahira)。它存在的時間更短,只有三十一年。
如今來這裏旅行的,歐洲人最多,尤其是北歐人。對他們來說,安達盧西亞有百利而無一弊:路途近,有現代歐洲的舒適,有乾燥暖和的氣候,更有完全不同於歐洲的異國風情。所謂的異國風情,就是阿拉伯風味和伊斯蘭文化。畢竟這裏被阿拉伯人統治了五百多年。阿拉伯人的統治,和羅馬人完全不同。

廢墟
拉赫曼一世打下了科爾多瓦
同車的遊客來自世界各地,每個人都來自一個特殊源頭的文明,每個人站在這棵歷經千年不死的生命之樹面前,都會有自己獨特的感受。站在僅有五十年壽命的阿爾扎哈拉的廢墟上,我們看到的現實是,生命是短暫的,文明是脆弱的。可是,廢墟的存在,又讓我們看到,任何一個文明,都有它生命力非常堅韌的那一部分存在。

浮雕「生命之樹」

廢墟
美國小旅館也有它方便的地方,它有一些基本的簡單功能,例如製冰機、投幣洗衣機和烘乾機。來西班牙之前,我就把洗衣服的事情想得太簡單。在這裏,假如住的是小旅館,那麼一邊旅行,一邊還要操心用最原始的方法洗衣服和晾乾衣服。對一個疲憊不堪走了一天的旅人,這也是個不小的負擔。

科爾多瓦城牆
阿威羅埃斯是科爾多瓦出色的兒子。他的祖父和父親,都是科爾多瓦的法官。阿威羅埃斯是最重要的伊斯蘭思想家之一,是對伊斯蘭哲學最有影響的人。除了哲學之外,他的著作還涉read•99csw.com及醫學、物理學、神學、法學、天文學、文法等等。他思考哲學和宗教之間的關係。西班牙伊斯蘭王朝的幾代哈里發,都能夠開明地對待西方世界的傳統文化。他們並不認為東西方文化就必須是對立的。因此他們支持一代代伊斯蘭學者研究和引進西方文化。
去之前我們就知道,記載中金碧輝煌的「花城」,已經只剩下一點斷壁殘垣。可是,遺址卻會因為它承載了一段歷史變遷,所以能夠表達出完美建築所無力表達的東西。阿爾扎哈拉的位置在山與平原之間的緩坡上,山坡上點綴著銀灰色的橄欖樹。雖然剛剛夏末初秋,平原已經一片枯黃,這是乾旱的顏色。牛群懶懶的,三三兩兩在黃色的牧場上覓食。從銀綠色的山坡走下來,接上起伏的金黃色的原野,偶爾點綴著幾叢樹,黑色的牛徘徊其間。就在這黃色和綠色的交界處,一階一階地,皇城的遺址十分壯觀地在台地上伸展開來。
這座宮殿位於科爾多瓦西南五公里。我們打聽到,科爾多瓦每天有幾班旅遊車送遊客去阿爾扎哈拉。我們得到了班車的時間表,買票的地方是在科爾多瓦皇宮大門對面的一個小亭子里。儘管這隻是一點簡單的信息,可假如沒有這個問訊處,要向彼此語言不通的西班牙人問清楚,怕是指手畫腳半天,仍然不得要領。

科爾多瓦的花城:阿爾扎哈拉廢墟

廢墟
大馬士革的政變早已震動了彼岸的安達盧西亞。這裏本來已經足夠複雜,有阿拉伯人、敘利亞人、波斯人和成分複雜的所謂摩爾人。他們在宗教上都逐漸隨了征服者阿拉伯人,成為穆斯林。可是在政治上,所有的人都相互猜忌重重。這一變動本身,使伊斯蘭帝國在內部大開殺戒,只是得勝者還沒來得及殺到西班牙來而已。頓時,統治安達盧西亞的阿拉伯上層貴族一片驚慌。忠於原來王室的人很怕被殺。現在,來了箇舊王室的落難王孫,趕緊擁戴他起事奪權,穩住一塊他們的陣地。

廢墟

科爾多瓦的阿爾卡扎花園印象(作者手繪)
當初,就是這個倭馬亞王朝下令給北非總督穆薩,入侵西班牙。穆薩又下令柏柏人充當先遣軍。就在這個地方,柏柏人的首領塔里克站在這裏,看著西班牙如囊中之物,雄心萬丈。他們怎麼會想到,不到四十年,大馬士革的統治者,竟然被自己人趕下來,惶惶落荒而逃,地中海對岸西班牙的安達盧西亞,竟成了他唯一的出路。

廢墟的柱頭
科爾多瓦城牆外,除了羅馬時期的哲人塞內加的黑色塑像,還有一個阿拉伯哲人的大理石塑像,他叫阿威羅埃斯(Averroes)。科爾多瓦人把他們兩人的塑像放在這裏,他們理所當然認為,這兩個分屬羅馬西班牙和阿拉伯西班牙的哲人都誕生在這裏,他們就是科爾多瓦的兒子。
就在這個10世紀的城門內,我們找到一個科爾多瓦的旅行問訊處,這對我們來說真是救星。在他們這裡能夠使用英語,七七八八的問題都可以問上去。我們先要打聽的,就是拉赫曼三世建立的花城:阿爾扎哈拉(Medina al-Zahra)廢墟。歷史學家們總是讚歎,說這read.99csw.com倭馬亞的君主們,怎麼個個都那麼熱衷於建築。當時的安達盧西亞,據說是全世界最都市化的地方。
這也是他最後的機會了——這位倭馬亞王室被殺剩下的僅有後裔糾集人馬,一番苦戰之後,終於拿下了科爾多瓦。只是這次打敗的對手,也是阿拉伯人。這位落難王孫,後來被稱為拉赫曼一世。
我們到了科爾多瓦
這座宮殿成為世界上最豪華的住所。有大約兩萬五千人生活其中。其中一萬三千男僕,六千女人,三千侍童和宦臣。這漫漫無邊際的皇宮,住滿皇親貴族、嘉賓貴客,再加上為他們服務的各色人等,形成了一座獨特的離宮城市。
拉赫曼三世自稱哈里發
站在廢墟上,我們也真切地感受到威權的不可靠。這個竭盡金錢與權威、才華與能力建造起來的人間天堂,在公元961年完成之後,只存在了五十年。比建造它花費的二十六年時間,只長了一倍。這是何等的浪費。

廢墟
在這樣的時代里,也唯有在哈里發的支持下,阿威羅埃斯才可能有如此的作為。他對希臘哲學家亞里士多德的大部分著作,進行了一系列的摘要、註解和評論。阿威羅埃斯還寫出了《柏拉圖共和國評註》,在這本書中,他提出宗教和哲學具有同樣的目的。他作為一個伊斯蘭教徒,認為信教者在今生來世都會因為信教而幸福。他又認為,伊斯蘭的諸多概念和柏拉圖的一般法則,有很多共同之處。他對政治哲學有很深的研究,研究又帶有明顯的伊斯蘭特性和風格。
我們和朋友們一起開車從馬德里南下,匆匆到了安達盧西亞的格拉那達,又開車沿著地中海回到巴塞羅那。在離開西班牙之前,我們決定再一次南下,再來安達盧西亞。最吸引我們的,就是科爾多瓦。
阿拉伯西班牙,曾經像一顆流星,慢慢地劃過安達盧西亞。而科爾多瓦是它最耀眼的一個瞬間。在它的光亮和熱鬧面前,出生在這裏的羅馬哲人塞內加悄悄後退,把自己的黑色的身影,默默隱入歷史深處。
他一上任,就在科爾多瓦著手建造一座大規模的清真寺,有人說,這是拉赫曼一世在表達對大馬士革的留戀,他是在仿照家鄉的清真寺。拉赫曼一世的一生是陰鬱的,他在科爾多瓦站住腳之後,還打敗過阿巴斯王朝的討伐。他把對方敗將的頭顱割下來腌制收藏,還時不時給阿巴斯王朝送去幾個。
世事難料,科爾多瓦是撞上了伊斯蘭世界的一次「法國大革命」,雖然它比真正的法國大革命整整早了七百多年。誰也沒有想到,處於文明巔峰的科爾多瓦,竟然毀在塔里克的後裔們手裡。
拉赫曼三世是有底氣的。在他以前的拉赫曼二世就已經是西方最富有的君主。而拉赫曼三世更是富有得出奇,他的王朝每年有一千二百萬金第納爾的收入。兩百年下來,拉赫曼手中的科爾多瓦,已經成為伊斯蘭世界最繁華的城市之一。當時的西方還處在中世紀的黑暗中,而在歐洲的邊緣,伊斯蘭文明竟然早義大利五個世紀,就已經「文藝復興」了!在拉赫曼三世前後,科爾多瓦整整興旺了一百年。

廢墟

科爾多瓦城牆外的伊斯蘭學者阿威羅埃斯的塑像

科爾多瓦伊斯蘭建築形制的城牆

科爾多瓦的城門
九*九*藏*書
不僅有輕紗曼舞的阿拉伯女子,不僅有吟誦篇章的詩人,這裏還是新哈里發展示威嚴的地方。拉赫曼三世曾在此召見基督教國家的使節們,他下令從科爾多瓦城門到阿爾扎哈拉,一路鋪上氈席,兩邊兵卒夾道,軍刀相交,形成閃著寒光、彷彿無盡頭的兵器拱道。到了阿爾扎哈拉,地上鋪著華貴地毯,兩邊是衣衫華麗的貴族。再進入一個庭院,地上是乾乾淨淨的一席黃沙,拉赫曼三世垂目端坐沙地,面前是一本《古蘭經》、一把軍刀、一個火盆。使節們匍匐在他的面前時,他抬起頭說,安拉命令我請你們順從他的意志,他指指《古蘭經》。又說,如果你們拒絕,我們要用這個強迫你們,他指指軍刀。要是我們把你們殺了,你們就要到那裡去。這次他指的是火盆。據說眾使節們全被鎮服,大氣不敢出,一個個同意了這位科爾多瓦哈里發開出的條件,簽字畫押,魂不附體地回去了。
這次出門才知道,在歐洲旅行,我們選的出發時間恰好是過了旅遊旺季。9月15日以後,學校開學,旅行的主力軍學生們都回學校上課。機票便宜一截,旅館也相對要空得多。自己臨時找旅館的經驗,是直奔老城。這些城市其實都現代化了,只是它們明智地保留了整片的老城區。旅人們要去的地方,總是集中在那兒,小旅館們也雲集在那裡。住進老城區的家庭小旅館是最合算的。這些家庭小旅館,一般自己都沒有洗被單的設備,總是外包出去。每天,洗衣鋪的車子,在大街小巷裡穿行,給一家家小旅館送來乾淨的床單,取走換下的。洗衣鋪專業洗出來的被單,白白凈凈。這些旅館的風格,和美國的小旅館不同。它們不用化纖的花布床罩和廉價裝飾,來試圖提升規格。歐洲小旅館們追求的風格,總是讓我想起美國保留了古歐洲傳統的阿米緒人,他們的美學標準是簡潔乾淨,不論色彩還是形式,都是如此。
在今天的阿爾扎哈拉廢墟中,仍然可以從留下的一堵殘牆、幾個券拱、一片浮雕、半個殿堂中,看到十世紀科爾多瓦的藝術成就,想象它當年的盛況。保存最完整的是拉赫曼三世的起居室和會客室。在那裡,我們細細辨認著一個個從希臘科林斯柱頭變化而來的石雕柱頭。它們與雕著編織紋飾的柱礎上下呼應,十分典雅。有的柱礎上,還用阿拉伯文字,記錄了廳堂建造的年代。

廢墟
這是第一次在歐洲坐卧鋪夜車。買票的時候才知道,這裏的卧鋪假如不花比較貴的包房票價的話,就是男女分開的小間。每間四個人,面對面的上下鋪,通向走廊的一端有門,像國內的軟卧。這一個晚上,本來希望能好好睡一覺,可是孤身置於其間,才知道三個西班牙人,那才叫是一台戲!不認識沒關係,照樣徹夜長談。我不懂西班牙語,一點兒不知道他們聊的是什麼,一夜下來,對西班牙語乾脆響亮、無間無隙、沒完沒了地一串串冒出來,留下深刻印象。第二天早上一碰頭,我們碰面后相互看看臉色,不用問,就知道昨夜的處境大同小異。
面對麥加祈禱時匍匐在地的拉赫曼一世,也許是憂傷和悲哀的。麥加是他的聖地,大馬士革是他的家鄉,可是他們卻又是被逐出的一支。他要永遠留在西班牙的安達盧西亞,死在科爾多瓦了。

廢墟
拉赫曼三世被稱為是西班牙的路易十四,就是說他像路易十四那樣,既有強硬的征戰能力,又精於外交。他接手統治的時候,只有二十一歲。那時候,周遭地區盜匪四起,塞維利亞和托雷多都在鬧獨立,他實行威權和平衡的手腕並舉,胡蘿蔔加大棒,三下五除二,就修補了各種裂痕。然後,公元929年,他宣布自己是正宗的哈里發,自加的封號是:為真主而戰的人。
我們買了票,為怕誤車九-九-藏-書,早早就等候在瓜達爾基維爾河邊的車站。河邊幾乎就是停車場,停了各種各樣的大型旅行車。我們在炎熱的陽光下,拿著車票在馬路兩邊一輛輛畫得花里胡哨的車子附近轉悠,汗水還沒來得及出來,就被太陽蒸發了。開車的時間快到了時,才發現三三兩兩拿著同樣車票的遊人開始聚在一起,我們也加入進去,心才踏實起來。想想有些好笑,我們只是來得太早了。
在這二十六年裡,根據歷史記載,每天有六千塊雕琢方正的石頭投入使用。有四千根大理石柱和瑪瑙柱是從羅馬、伽太基、拜占庭,甚至是從法蘭克國家運來。有一萬五千座門被敷上了銅箔。哈里發的殿堂有十六道大門,每邊八道,都用鑲嵌著烏木、象牙和寶石的拱形門框,拱框又有透明的水晶柱支撐。在一些記載中說,大殿中央有一個水銀噴泉,另一些記載說是水銀池塘。總之,設計和裝潢都極盡豪華奢侈。
不少西方歷史學家認為,若不是阿拉伯人的這場內鬥大傷自己的元氣,很可能一鼓作氣真的征服歐洲,戰勝基督教的西方世界。若是那樣,今天的歐洲人就都要念《古蘭經》了。結果,不僅阿拉伯人北上只不過蜻蜓點水、匆匆退回西班牙南部,法國紋絲不動,而且法蘭克人還來到了巴塞羅那。這給基督教世界在西班牙留下了準備光復的堅實基地。同時,這場變故還使得科爾多瓦在拉赫曼三世的時候另立山頭,自封哈里發,挑戰巴格達的權威。就是這個科爾多瓦,搖身一變成為阿拉伯世界另一個都城,和巴格達平起平坐!
十世紀的高峰期,是倭馬亞王朝在西班牙的第七代君主乃拉赫曼三世時期。兩百年下來,拉赫曼三世的心態,早已經和拉赫曼一世完全不同。他生在西班牙長在西班牙,他已經是科爾多瓦人。那個拉赫曼一世,明明是哈里發的孫子,卻因他的家族被人篡奪王位而深陷在一種惶惶然的流亡心態之中,一生不敢宣布自己才是哈里發。可對於拉赫曼三世來說,他沒有理由要那麼在乎什麼大馬士革和巴格達,科爾多瓦就是他的家鄉,他是正宗倭馬亞王朝的傳人,他理直氣壯地就宣稱自己才是哈里發。
拉赫曼三世去世后,幾經傳承,權力落在一個軟弱君主的腐敗首相手裡。於是革命發生了。有的歷史學家把它叫做「伊斯蘭世界的法國大革命」,這是因為它和法國大革命有非常相似的地方。它原本是一次所有派別贊同的廢黜哈里發手下腐敗首相的行動,結果卻導致了底層民眾參与的暴動。革命群眾又很快失控,開始放火搶劫。
可是,建造阿爾扎哈拉的拉赫曼三世在哪裡?搗毀阿爾扎哈拉的柏柏人又在哪裡?

廢墟
他上台的時候還很年輕,所以在平定叛亂,穩住天下之後,還有足夠的時間享受他哈里發的皇家生活。他對居住著一百萬人口、喧雜的科爾多瓦,已經感到不耐煩。就在這個時候,他從一名侍妾那裡得到一大筆財富。傳說他是聽從了某位寵妃的建議,用這筆財富以寵妃的名字「阿爾扎哈拉」,建造了一座巨大無比的皇宮。從公元936年開始,在整整二十六年裡,始終有一萬名工人、一千五百頭牲畜,為建造皇宮在幹活,直到公元961年才完成。這就是所謂的「阿爾扎哈拉」。也有歷史學家認為,拉赫曼三世建造這座建築物的真正原因,是由於他剛剛自封為哈里發,唯有一座精美的皇宮,才能讓拉赫曼三世真正感覺到他作為哈里發的尊嚴。
我們在廢墟里穿行。文明的積累需要長久時日,毀滅卻只需瞬間。
那是科爾多瓦的極盛期,在公元十世紀達到頂峰。我們碰巧穿過的這個石拱城門和城牆,就是十世紀的城牆。阿拉伯風味的城牆非常簡潔,裝飾適度,是一種精緻的樸實。城牆有六米之高,兩米厚。城牆雉堞口略有些細長,上面是尖尖的四坡頂,成了西班牙的阿拉伯建築符號之一,在今天的西班牙到處可以看到。哪怕是新修的城牆,也會有意識地使用這個符號。今天的西班牙人,是以一種正面的、放鬆的心態,來面對這一段被異族征服的歷史。他們讚賞在自己土地上發展的伊斯蘭文明和藝術,完全把它當https://read.99csw.com作自己的驕傲,有時甚至熱情到了有點濫用馬賽克的地步。
在科爾多瓦火車站下車,東南西北都不知道。在車站的旅遊中心要了一張地圖,還是不知道我們要去的老城區在什麼方向。西班牙人對問路的特別熱情耐心周到,話語滔滔,問題是他們大多不說英語。我們的經驗是找年輕一點的問,碰運氣。這一次比較運氣,碰到一個騎自行車旅行、來自說英語國家的旅人。他指點方向,告訴我們老城不遠,走去就可以。頂著大太陽,挑樹蔭下走了二十來分鐘,最後在科爾多瓦美術學院旁邊的小巷子里,找到了這樣一家小旅館,放下行裝,先在老城的小巷裡漫遊,沒有目的,也不知方向。
鮮花之城的誕生和毀滅
在拉赫曼三世的會客室里,象徵著生命之樹的石板浮雕不斷地重複出現。這是典型的伊斯蘭浮雕藝術的精品。它構圖豐|滿卻不煩瑣,細緻卻並不纖弱。它的曲線柔和,卻是有力度的。它生機勃勃,堅定地向上生長,有枝有干,有花有葉,累累碩果。整整一座皇城,被毀得只剩一點牆基,可是真是奇迹,有著生命之樹的這個廳堂,卻大部分還能修復。生命之樹,在這樣一個千年的廢墟上、在不同的碑刻上,一次又一次頑強地呈現。
科爾多瓦曾經盛極一時,成為西班牙的拜占庭。其發端就是阿拉伯人的一場內部叛亂。公元750年,遠在大馬士革的阿拉伯帝國統治者倭馬亞王室,被阿巴斯家族攻下大馬士革,篡奪了王位。新的哈里發自稱「吸血魔王」,他得到了前哈里發的頭顱,尚不肯善罷甘休。於是,設了一個阿拉伯鴻門宴,殘酷撲殺了前王朝八十位領袖人物,又對王室子孫斬草除根。唯一一個逃出來的王室後裔,是老哈里發的一個孫子。他被嚴密搜捕,嚇得魂飛魄散,一路不敢停留。他泅過寬闊的幼發拉底河,逃過今天的巴勒斯坦和以色列,逃過埃及、越過今天的利比亞和阿爾及利亞,幾乎穿過整個北非,直到最後,驚魂未定地站在今天是摩洛哥的地中海邊。
也許,這場變故真的改變了世界。從此大馬士革不再是阿拉伯帝國的首都,阿巴斯家族奪得政權,可殺得太多,積怨太深,在大馬士革不再有安全感,就把首都匆匆移往今天伊拉克的首都巴格達。這讓我想起小時候看過的電影《巴格達的竊賊》:那欣欣向榮、充滿魔力的巴格達,閉上眼睛,我就把它想象成阿拉伯帝國的首都光景吧。這場變故之後,不僅西班牙離開了原來的阿拉伯帝國,北非也紛紛獨立為自己的小王國。阿拉伯世界,從此大一統的美夢不再。
不知怎麼,羅馬人就是有這個能力,把一個幅員廣大、依靠征服得來的異國土地,生生統一成大羅馬帝國。而阿拉伯人從征戰的第一天開始就相互不信任,分裂而內鬥不斷。如此推算,他們最後退出西班牙,其實也是歷史的必然。所謂的阿拉伯西班牙,經常是不斷變化的各個王國。其中最精彩的一個,就是在科爾多瓦。

廢墟
站在原來拉赫曼三世宮廷的地方,想起在歷史書里讀到的這段描述。想象著如此具有戲劇性的一幕,我們不由讚歎這位哈里發對節奏的掌握,對權威的渲染,對使節們心理的掌控能力。
我們先到的是塞維利亞,在那裡喘息幾天,再轉到科爾多瓦。
我們漫無目的,轉著轉著,就轉到了一個城門口,繞行在科爾多瓦的城牆之外,我們不由地疑惑:拉赫曼一世,他還能有徵服者的豪情嗎?
皇城的上半身,基本都被毀去了。那天是我們在西班牙旅行期間的唯一一個陰天。沒有了阻擋的牆,乾乾的風直接掃過街道、掃過迴廊、掃過貴族的書齋、妃子的繡房,掃過拉赫曼三世的殿堂,吹起枯葉和沙土,撲撲簌簌地在昔日輝煌中穿行。站在這裏,需要怎樣的想象力,才能透過一千年的歲月,看到這荒原上的廢墟,曾經是怎樣的光景!

阿爾扎哈拉的廢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