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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塞維利亞的故事

8、塞維利亞的故事

聖費爾南多的遺骸就安放在塞維利亞的主教堂,在主教堂里東側的一個皇家小教堂里。墳墓上面是一個非常肅穆的拱頂,青銅和白銀的聖骸盒上覆蓋著王袍。在他打下塞維利亞之後,他並不排斥其他宗教,平等地善待了猶太教徒、基督徒和穆斯林。因此非常與眾不同的是,在他的聖骸盒上,刻有阿拉伯語、猶太人的希伯來語、拉丁語和西班牙語四種文字的墓表。
我們喜歡在安達盧西亞的小城閑逛,很大的一個原因,就是喜歡轉小街小巷小院子。每一個進廳、小院子,都是一家人家用心構思自己特色的地方。所以,在路過一些不能進去的私人住宅時,我們忍不住會上去探頭探腦。在塞維利亞轉啊轉的,就轉到王宮旁邊小巷裡,這兒是著名的猶太區。西班牙城市裡凡是叫做猶太區的,總是老城最精彩的地方。一個院子前,門內是一個庭園,建築裝飾漂亮,以一種奇怪的棋盤式,幾乎是等距離散開地、滿噹噹地放了上百盆花,這种放法,簡直讓你覺得多多少少有一點傻。我們在那裡嘀咕,說是這地方怎麼有點眼熟。突然想起來,在好幾個小店翻明信片的時候,都看到過一張明信片上有這個散布花盆的院子。這一定是一個有名的地方。這才回頭看牆,果然上面有一塊牌子,這是華盛頓·歐文住過的地方。

華盛頓·歐文住過的街道
直到兩百年之後,費爾南多一世的後代費爾南多三世,才開始對宗教「光復」真正感興趣。他不滿足於摩爾人自治王國的從屬,他從宗教出發,要徹底地掃除摩爾人的自治政體。於是戰事又起。他最後打下了整個安達盧西亞。摩爾人西班牙事實上已經不存在了。可是在科爾多瓦東南方向將近一百公里的地方,留下了最後一個阿拉伯人城邦——格拉那達。不過此後的格拉那達,或許並不能作為摩爾人在西班牙堅持統治的象徵。因為格拉那達的君主,重複了當年塞維利亞的摩爾王和費爾南多一世的故事。

塞維利亞街景
在王宮樓下的大廳里,有一張巨型油畫,是歐洲人最喜歡的史詩性的畫面,描寫著費爾南多三世1252年臨終的鏡頭。這張油畫畫於1887年——傳統油畫技巧已經完全成熟的十九世紀。畫面幾乎是完美地渲染了這一場景的氣氛,反映了作者,或者說後世的人,對被稱為「聖費爾南多」的一個歷史上的著名君主和宗教光復英雄的理解。
「就在這表示效忠的瞬間,費爾南多勝了。他只希望自己能慷慨。他從地上扶起自己以前的敵人,如朋友般擁抱了他,然後謝絕了他呈奉的財富,把領土仍然留給他統治,接納每年的貢奉,讓他像帝國的貴族們一樣,成為議會的一名代表,在戰爭中出一定數量的騎兵。此外,授予他騎士的榮譽,並且親手為他佩戴武器。」就這樣,格拉那達這個伊斯蘭自治小王國,就成為光復后的西班牙王國的一個附屬,就像一個自治省差不多。
人們今天在講述宗教衝突的故事時會感到,其實歷史是由一個個矛盾著的歷史人物在演出。他們有光明的一面,也有陰暗的一面;有慷慨的一面,也有猥瑣的一面;有善在心中萌發的時候,也有惡佔了上風的時候。他們之間,有為敵的時候,也有為友的時候,有瞬間讓政治考量、宗教迷狂佔據一切的那一刻,也有回到人性、感悟神性的時光。
上得樓去,發現帶領我們的女士能夠說英語,從她口中這才知道我們撞上了第二個幸運。原來這是一座「活」的王宮。我們參觀的第二天,西班牙國王胡安·卡洛斯一世要來塞維利亞大學,「駕臨」一個儀式,他的寢宮就是這裏。這個幸運倒不是說我們上樓有幸看了今天的皇家排場,而是我們假如今天不進這個王宮,從明天開始,整個王宮就要「接駕」,不開放了。
這個時候,格拉那達的摩爾王阿爾哈瑪,完成了他作為天主教九*九*藏*書國王軍事同盟者的使命,帶領士兵回到格拉那達。他們進城時受到熱烈歡迎。人們歡迎他得勝歸來,到處是歡呼聲:「征服者!征服者!」他依照自己的宗教習慣,頻頻回應著:「沒有徵服者,唯有真主。」後來,在他的阿爾漢布拉宮裡,按照伊斯蘭藝術用文字的紋飾做裝飾的習慣,他下令把這句話做成牆上的裝飾,一次次地出現。
塞維利亞投降之後,費爾南多三世直直地就趕到這裏舉行彌撒。而城裡的十萬摩爾人,在經歷了一年多的圍城戰之後,萬念俱灰,逃亡北非。
教堂還包括了如博物館的收藏,有一個區域是它的檔案庫。這是華盛頓·歐文經常來查閱資料的地方。我們去的時候,不巧它沒有開門,只好在外面拍了兩張照片,拍了緊鎖的大門,也拍了外面圓形石柱之間垂下的粗粗鐵鏈,留下一個象徵:我們來到這裏,而那些歷史檔案,卻深深地鎖在沉重的石牆後面。
有一個低矮的欄杆隔開了安放聖骸盒的聖壇。就像一般的小教堂,欄杆隔開的後面就是一排排的長長的座椅。我們在椅子上坐了很久。四周非常安靜,閉上眼睛,甚至睡著了一會兒,夢中走來摩爾人的騎士。
這是一支龐大的聯軍,許多城邦派來軍隊。可是,塞維利亞仍然經歷了整整十五個月的激烈戰鬥。最後寡不敵眾,開城投降了。那是1248年。
沒有徵服者
很不幸,在中世紀的安達盧西亞,這兩個宗教纏繞的地區里,科爾多瓦主教堂經歷過的演變史,幾乎到處都在發生。塞維利亞主教堂又是建立在一個大清真寺被摧毀的原址上的。只是它的內部,甚至在塞維利亞被費爾南多三世攻下來之前,就已經不再是清真寺而是天主教堂了。也就是說,被征服之前,這個城市本身已經在發生變化。由於基督教的宗教光復先行,在摩爾人統治時期,這裏已經有大量民眾改信基督教,在塞維利亞的摩爾人結束政治統治的五年之前,1243年12月,這個規模巨大的清真寺,雖然在外觀上沒有動,建築物卻已經轉給天主教了。
也許,正是因為保留了這個精美的清真寺塔樓,所以它成了一個參照的基點,使得伊斯蘭藝術的靈魂被糅進了塞維利亞大教堂的設計中。這個哥特式教堂的外部非常挺拔、乾淨,裝飾典雅,別有風度。

街牆上華盛頓·歐文的浮雕像

塞維利亞主教堂塔樓
摩爾王阿爾哈瑪的故事
在華盛頓·歐文看來,對於格拉那達的摩爾王和他的戰士們來說,這當是一次令他們「感到羞愧的參戰。不管怎麼說,他們畢竟拔劍指向了他們同樣信仰的教友兄弟」。而「沒有徵服者,唯有真主」這句話,興許是他在真主面前表達痛定思痛以後的謙卑。
這樣的宗教大變,和這個城市的政治屬性變化一定是有關係的。因為在那個時候,塞維利亞雖在摩爾王統治之下,可作為基督教王國的附屬已經兩百年了。費爾南多三世打下這個城市之後,這個轉為主教堂的清真寺的建築物本身,也久久沒有動。直到一百多年之後的1401年7月8日,原來清真寺的建築,才終於被決定夷為平地,倖存的只有一個叫做橘院的庭院,和一個被屢次改建的塔樓。
這是什麼?這是另一個宗教的信仰者在回歸他的本質,「沒有徵服者,唯有上帝」。
在「光復」之前,這些基督教和摩爾人的領地和城邦們之間,又是什麼關係呢?它們其實不是鐵板一塊的。待久了,大家之間只不過是小政體之間的相處,並不嚴格以宗教為界。伊斯蘭教小城邦的首領,會邀請基督教的軍隊,幫忙打自己的伊斯蘭鄰邦;或是反過來,基督教的小城邦,也會出了錢,請伊斯蘭的軍隊,幫助打自己的基督教鄰邦。有的歷史學家,乾脆把西班牙的十一世紀稱九-九-藏-書為「熙德」時代。因為熙德是這個時代的象徵。今人把這些小邦主的君王,想象成一個個狂熱的宗教理想主義者,其實是想當然了。國王們最關心的永遠是如何保住和擴大自己手中的權力。
格拉那達的問題就算是解決了,費爾南多三世馬不停蹄,轉身再去繼續他的「光復大業」。他很快就西去,圍上了我們腳下的這個塞維利亞。既然格拉那達已經加盟,摩爾王阿爾哈瑪就按照盟約,親自率領五百精選騎兵,參加了著名的塞維利亞之戰。

塞維利亞主教堂
詩人們走了,學者們走了,文化事業凋零。他們中間的許多人,從這條街出去,去了西南方的塞維利亞、東南方的格拉那達和北面的托雷多。它們各自獨立為政。五十年後,托雷多就率先被基督教「光復」了。
華盛頓·歐文在塞維利亞的居所
塞維利亞當時的摩爾人國王,是一個詩人的保護者,卻也是一個好戰成性的人。然而在這個時候,他看到分裂的摩爾人小邦國們無力和一個聯合王國對抗,他自己統治下的塞維利亞也沒有這個力量,於是就主動去費爾南多一世的營地,請求寬恕和表示臣服。
在攻打安達盧西亞的過程中,費爾南多三世帶兵團團圍住了格拉那達,格拉那達根本沒有取勝的可能。華盛頓·歐文講述了這段歷史:
附近還有個用低矮的冬青圍起來的小空間,放了一些坐椅。在黃昏,是老年人喜歡來坐坐的地方。塞維利亞是我們從巴塞羅那再次南下的第一站,所以,也在休整自己。我們變得喜歡靜默,在這樣的小空間里靜靜地坐著,看著周圍那些滿臉皺紋,七八十歲的西班牙老人,再抬起頭來,看著周圍幾百上千年的石頭建築——最開心的,還是掏出背包里剩下的麵包屑,攤開手掌讓鴿子飛上來啄食。有時,頭上、手上、腿上,鴿子落滿一身。背後,是塞維利亞王宮高高的圍牆。那種黃昏暖色的靜謐,和我們在塞維利亞的心情十分契合。
而塞維利亞主教堂的外形卻是完整的,它真是一個龐然大物!論教堂來說,它僅次於羅馬的聖彼得大教堂、倫敦的聖保羅大教堂,它是世界上規模第三的大教堂。假如論哥特式教堂,它是世界上最大的一個。它的面積有兩萬平方米左右。可是,我們在外面看了很久,並不是因為它大。而是它的完美,經得起看。
那個留下來的摩爾小王國格拉那達,對聖費爾南多仍然懷著知遇之恩的感激心情。華盛頓·歐文以平靜、細緻而溫和的語言,講述著他從歷史深處發掘出來的故事,好像是在講著鄰居家裡昨天的事情。聖費爾南多的死訊傳到格拉那達,格拉那達的一百名摩爾騎士每人舉著一支白蠟燭,赤足從格拉那達走到塞維利亞,向聖費爾南多致敬。以後這樣的儀式年年舉行,持續將近兩百年,直到格拉那達陷落。
在此之前,塞維利亞就是繁榮的,可是它相比科爾多瓦,就像上海相對北京一樣。雖然也文化繁榮,可塞維利亞一向更多是一個商業城市。這個時候,它開始了一個新的文化盛期。不過,它也自封了一個哈里發,已經獨立了。

油畫:費爾南多三世1252年臨終時的情景
我們到了塞維利亞
1826年,已經以作家身份在歐洲出名的華盛頓·歐文,被委任為美國駐西班牙公使館隨員,後來還擔任了四年的西班牙公使。他開始在西班牙旅行,尤其對摩爾人西班牙的歷史感興趣。主要是出於對西班牙的迷戀,使他離開美國十七年沒有回國一次。作為外交人員在歐洲居住旅行的十幾年裡,他寫下的大部分文字是關於西班牙的。他寫作的方式非常學究氣,他會一頭鑽進圖書館埋頭故紙堆,一頁一頁地著迷地讀著歷史上的檔案,寫下純學術的西班牙編年史資料集《西班牙筆記》。https://read.99csw.com他既有機會和貴族總督稱兄道弟,也和馬夫僕人結為至交。在大量歷史資料依據上,他用底層社會的傳說故事做營養,開始他的文學敘述。
可是,人們仍然很難用現代人的眼光去猜度摩爾王阿爾哈瑪以及格拉那達百姓們的感受。在百姓們歡呼「征服者」的時候,他們對自己的君王出征伊斯蘭塞維利亞,真的會很在乎嗎?
安達盧西亞的城市小街里,總是有一些小小的庭院。也許是摩爾人的遺風,庭院總是用鵝卵石或瓷磚什麼的鋪成整潔的硬地面,四周是刷得白白的牆,乾乾淨淨。可是,西班牙人是那麼喜歡種花,花怎麼辦?他們於是把花兒栽在盆里。有時滿地花盆,有時甚至掛在牆上、掛上滿滿的一牆。小庭院變成了一個個立體花園,他們大多種的是十臘紅,大團紅花、大叢綠葉,非常直白的表述,非常濃烈的審美觀,非常的西班牙風格。
這裏沒有什麼大的是非,沒有什麼了不起的宗教勝利的榮光,一如當年阿拉伯人強盛,就派遣柏柏人打過來,如今基督教西班牙強大起來,自然就反其道而行之。這就是古代世界的邏輯。
區別只是,基督教西班牙能夠聯合起來,而穆斯林卻是持續分裂。這和不同的文化在嘗試不同的政治制度,或許也有關係。基督教世界正在發展出一套自己的制度。根據歷史記載,還在中世紀的西班牙,已經有了「用抽籤方法選出陪審團作終審判決的方式。國王必須如最卑微的臣民一樣遵守法律」。非經國會同意,「國王不能徵稅、不能處理國家事務、不能選定他的王位繼承人」。西班牙北方阿拉貢的貴族向國王宣誓效忠的誓言是:「我們,同你一樣尊貴,你,並不比我們更為尊貴,現在我們向你宣誓忠誠,接受你為我們的統治者,只要你尊重我們的法律和我們的自由。」雖然後來這些制度並沒有穩定下來,雖然他們相互也在征戰不斷,可是基督教西班牙的政治制度,既兼顧自治又容易聯合起來,或許是形成統一大趨勢的一個因素吧。

王宮外牆
畫面上,在王宮寢室昏暗的燭光下,如傳說中說的一樣,國王摘下自己套在頸上的王徽,那粗粗的綬帶還留在脖子上。他一襲白色的粗麻長袍,癱跪在地上。兩個人勉強扶住他的上身,他撐開雙手,整個身體形成一個白色的十字。王冠和權杖,都拋在一邊的地上。這位君王,只是一個頭髮花白的垂危老人。在他的對面,披著金色斗篷站立著的是一個牧師,他在為聖費爾南多做臨終的祈禱。
塞維利亞主教堂對面,是費爾南多三世曾經住過的摩爾人留下的王宮。那是非常美麗的一個阿拉伯王宮。我們那天是雙重幸運。先是在那個庭院的樓梯口,偶然地遇上在賣王宮樓上的參觀票。後來才知道,每天只有上午開放,一共也就放進去幾批人,每批十個。幸而我們眼疾手快,稀里糊塗地買了下來——這已經是當天的最後兩張票了。
華盛頓·歐文是美國建國初期,十九世紀初的人,可以說是西班牙人最熟悉的美國人。在他之前,西班牙是一個沒有人很感興趣的地方,它的歷史故事也並不廣為人們知曉。即便在歐洲,它也只不過是一個邊緣鄉下罷了。誰曾料想,卻是一個新大陸來的美國人,為西班牙所深深著迷,向歐洲、也向美國講述了這片土地上的神奇故事。迄今為止,華盛頓·歐文的西班牙寫作,還是介紹西班牙的歷史傳奇中最上乘的作品。

王宮庭院
華盛頓·歐文講述的摩爾人故事和「光復」時期摩爾人的命運,特別精彩而意味深長。

塞維利亞主教堂
三個費爾南多read.99csw•com
我們知道的是,根據歷史記載,費爾南多三世本人在征服之後,統治還算是溫和的,也信守他對格拉那達這樣的伊斯蘭小王國的諾言。
誰都會喜歡塞維利亞。它的位置在科爾多瓦的西南方一百公里左右。那是一個長著棕櫚樹、有著熱帶風情的城市。主教堂的外圍有一個小廣場。中間,走上一級大方石砌築的台階,是一個巴洛克風格的噴泉。它和四周的建築非常協調,四個巨大的獅子頭,在噗噗地小心噴出水來,給人們帶來一絲涼意。尤其在太陽下山前,周圍高大的建築物剛剛在噴泉周圍投下陰影,人們立即在噴泉水池的邊緣坐上了一圈。哪怕是靠近一點水,都是好的。這時,想起一個朋友常說的話,「有水,就活了」。
1012年,柏柏人毀滅科爾多瓦的一場革命,加上柏柏人十一年的混亂統治,大勢已去。1023年,趕走柏柏人政權之後,科爾多瓦原有的政治權威已經掃地,又陷入連年的權力爭奪。待到平定下來,本來以科爾多瓦為中心的所謂摩爾人西班牙,已經分裂成二十三個城邦。科爾多瓦倖存的文化人們,大多選擇離開,避走他鄉。被瞬間毀掉的不僅是精美的花城,毀掉的更是一個極盛期的伊斯蘭文化中心。
華盛頓·歐文開創了一種獨特的歷史文學的寫作,必須「實」的地方,他都依據經得起推敲的歷史記載,寫得像歷史著作一樣,考證歷史細節、糾正人們的誤傳訛傳。而在那些「虛」的地方,在傳說、自己的見聞、經驗和感受中,出現了他自己獨特的文學化敘述。他講清楚,自己寫的是文學作品,可是和他的學術筆記對照,基本事實都有根有據。他的筆調帶著新大陸的遙遠和散淡。西班牙對他來說,不是一份消受不了的美艷,而是一本豐富耐讀的歷史書。所以,他功夫紮實,卻下筆樸素。現在讀華盛頓·歐文關於摩爾人西班牙的故事,你會不由得為他的歷史觀詫異:他竟然會這樣來敘述一個遙遠異國的古老歷史。在他的筆下,國王貴族和販夫走卒都是人,和他自己一樣。而他的同情,總是給予弱者,那些歷史上的不幸者。
十一世紀,科爾多瓦的盛期被掃蕩而去,北方的費爾南多一世,就利用摩爾人西班牙的分裂,開始所謂的光復。嚴格地說,他並沒有去佔領那些伊斯蘭小邦國,而是打服了他們,令他們對他臣服,納入他鬆散的政治結構。也就是說,這些伊斯蘭城邦的領主們,在政體上認了費爾南多一世這個天主教國王為最高統治者。他成為西班牙第一個天主教國王,這種政體形式在中世紀的基督教世界盛行。臣服的標誌就是領主們同意給國王納貢,在國王要打仗的時候,領主們必須出兵幫忙。托雷多,這個過去曾是西班牙首都的重要城市,也在這些臣服的城邦之列,另外,還有我們眼前的這個塞維利亞。
「熙德」是一個軍閥的外號。他是西哥特人,也就是說是個基督徒。可是「熙德」來自阿拉伯語「老爺」的意思。他殘酷、勇敢善戰,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符合古代的英雄、勇士、戰士的概念。可是,他很「摩登」的一點,是他不僅是自己的主人,也常是個雇傭軍人。他替阿拉伯人征戰,也替基督徒征戰。他的名言就是,「一個羅德里格丟掉了西班牙,另一個羅德里格光復了西班牙」。羅德里格,是他的名字。
這樣,費爾南多一世實際上就擁有了一個多宗教的王國。他手下的一些領主是基督教的城邦,另一些卻是摩爾城邦。對於費爾南多一世來說,顯然這樣也就可以了。他得到了固定的貢奉,他得到了盟友、得到了聽指揮的備用軍隊,夫復何求?因此,對於宗教上「光復」的意義,當事人的看法和今人的認識,顯然是有距離的。費爾南多一世在1065年死去。在中世紀,國家對國王來說,就是他出生入死打來的財產,他把國土、不同城邦的貢奉,清點清點,分給了三個兒子。西班牙統一的光復大業,他真的就看得那麼重嗎?這一分,整合起來的這一片,又一分三塊。
在他之前,美國是沒有自己的文學的。美國人讀書,都是讀英國和歐洲大陸寫出來的書。華盛頓·歐文讓歐洲第一次看到了美國人的寫作。他的寫作中,體現了美國這個年輕國家的質樸和大氣。他的文字,第一次讓歐洲人意識到,美國的文學時代將來了https://read•99csw•com。他的平鋪直敘的「講故事」方式,一時迷住了歐美的英語文學界,也使得他成為美國歷史上第一個可以靠寫作報酬為生的人。他為馬克·吐溫時代的到來,做好了準備。
在這裏,貢奉和出兵的條件,沒有任何羞辱的意思。這就是當年盛行歐洲的鬆散王國的聯盟形式。這種貢奉就像今天地方財政向中央政府上繳的部分。在中世紀,征戰總是最大的主題,所以這樣的聯盟首先是軍事聯盟,戰時出兵,是不言而喻的題中應有之義。
我們在進入塞維利亞的主教堂之前,在外面轉了很久,也坐了很久很久。它和科爾多瓦主教堂的最大區別是,科爾多瓦主教堂在外面根本看不到它作為教堂的外形,它被原來的清真寺「吃在肚子里」。作為清真寺的外觀,它的那些大門,不論是原來清真寺的、還是後來教堂的門,都是精彩的,可是作為一個如此體量的建築,它沒有整體雕塑感。站在外面,你與其感覺這是一個宗教建築,還不如說是一座城池。

塞維利亞的王宮內

塞維利亞主教堂
幾天下來,就摸熟了科爾多瓦的街頭。快要離開的時候,我們走在街上,想到有許許多多的科爾多瓦人,在九百年前,也這樣地在街上走著,心裏卻對科爾多瓦的前途充滿絕望;雖然內心在掙扎,可還是決定離開自己的家鄉。

華盛頓·歐文在塞維利亞居住的庭園
我們不知道。
更不能忘記的,是他們生活在中世紀,那是人類的少年期。看著他們的故事,我們只希望:至少今天的我們不要再那麼狹隘。八百年過去,我們應該多少能夠擺脫他們的歷史局限了。

塞維利亞主教堂的檔案庫
格拉那達的摩爾王阿爾哈瑪(Alhamar)「作了一個突然的決定,他獨自一人,前往基督教的營地,非常意外地突然出現在費爾南多國王面前。他坦率地宣稱,自己就是格拉那達的君王。『我來到這裏,』他說,『基於對您個人良好聲譽深信不疑,將我自己歸於您的保護之下。拿走我擁有的一切,接受我為您的奴僕吧。』說著,他跪下親吻國王的手以示忠誠」。
再說,所謂摩爾人西班牙的存在,也就是當年北上征服的成果,只動了整個基督教西方世界的一個邊緣;摩爾人西班牙自身內鬥不已,而北部西班牙有著歐洲整個基督教世界做支持,因此,「光復」,也就是基督教政體奪回中南部西班牙,幾乎是遲早必然會發生的事情。
西班牙基督教「光復」的歷史,和三個費爾南多有關。
在西班牙,偏北的基督教世界和偏南的伊斯蘭世界,長期共存。可是,共存的現狀最終總是會被古代英雄的征戰野心突破。那麼,究竟是誰「統一天下」,就得看誰更能夠把自己一系的小邦國們,合併成一個大的力量了。結果,南方的伊斯蘭西班牙一再分裂內鬥,耗盡了自己,而北方的基督教西班牙,終於統一出一個大一點的政治實體。他們要「光復」了。
從費爾南多三世的本意來說,他的這次征戰是嚴格意義上的宗教光復,一次西班牙國內的十字軍東征。所以,他起初並不打算再維持任何伊斯蘭教的從屬城邦。可是摩爾王阿爾哈瑪的突然出現和謙卑言辭,興許是打動了他,也激起了他的驕傲。費爾南多三世大概是覺得,自己丟不起這個面子。瞬間的一閃念和感動,使他決定違背自己原先的野心,留下一個例外。格拉那達的摩爾人小邦國,就這樣意外地保存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