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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阿爾漢布拉宮的故事

9、阿爾漢布拉宮的故事

格拉那達作為卡斯蒂利亞的附屬和盟友的關係,在這樣的大形勢下顯然不會穩定,再說攻下格拉那達還有宗教宣言的意義。這是西班牙的最後一個摩爾人小邦國。只有它是被摩爾人統治了將近八百年的。它的終結,就象徵著西班牙摩爾人時代的終結,象徵著所謂基督教「光復運動」的徹底勝利。

一個正在關閉維修的花園中的山水噴泉

阿爾漢布拉宮城堡
這是一個怎樣的歷史圓圈!
說它是奇迹,是因為費爾南多三世死得很早。他和格拉那達摩爾王之間的承諾,完全可能因為他的去世,就被一筆勾銷。格拉那達繼續留下去的一個重要原因是,從政治上來說它已經被基督教的大王國收服了。格拉那達和那個基督教大王國之間的關係,已是盟友的關係,也是從屬國的關係。一般的基督教國王,都會覺得沒有必要打破這樣的關係。非要等到又一個大的野心勃勃的君王出來,才會起念再次打破這樣的平衡。
我們這才知道,所有的水都是從山裡涓涓流下的泉水。泉水經過精心的設計,通過水管、噴頭和水渠的分流走向,自然地在一個個不同的場合重複出現。它成為長滿睡蓮的池水,它成為晶瑩的噴泉,它成為咕咕冒著水泡的水缽,成為路邊的溪流。同是一股水,迴腸百轉,一次次地成為成百上千活著的「水藝術」的主角。這是來自沙漠、珍惜水源的阿拉伯人的智慧。
我們覺得很奇怪,說這地方怎麼如此浪費,不開放的花園還開著那麼大的水,心裏嘀咕著,就上山了。

花園院牆上的裝飾
這時的西班牙,王國在君主之外已經有一些相對獨立的機制,比如議會。兩國的最終聯合,已經不是君王夫妻在枕頭邊的商談所能夠拍板的了。一次法學家會議商定了西班牙統一最重大的一步:夫妻兩個王國合併在一起。合併之後,不是國王和王后,而是國王和女王。他們並列地成為聯合之後的西班牙君主。雖然費爾南多未必對這個結果滿意,可是他的王國阿拉貢,比伊莎貝拉的卡斯蒂利亞要小得多。這與其說是伊莎貝拉強悍,還不如說是國家制度變化的結果。聯合已經不是純粹家事,即使伊莎貝拉願意做王后,卡斯蒂利亞的議會和法學家們也不會同意。這對夫妻也就只能服從法學家會議的安排了。公文名字的排列,玉璽的做法,都是由這個會議規定的。

西班牙王國國徽
就在這裏,華盛頓·歐文徘徊在阿爾漢布拉緊閉的深宮裡。半夜,他被無名的聲響驚醒,舉著燭火,獨自一人尋找傳說中的遊魂。他終於探明,傳說中夜間鬼魂的幽幽哭泣,其實是阿爾漢布拉宮裡摩爾人設計的複雜的水管系統中,流水衝擊鉛管發出的聲響。白天,他常常下山去城裡耶穌會的圖書館,細細查閱那裡的檔案,找出摩爾人傳說的歷史真相。
阿爾漢布拉宮不在格拉那達城裡。漸漸地上得山去就走到阿爾漢布拉宮了。在宮殿旁隱著一個旅館,很奇怪地叫做「美國旅館」。我們在旅館的內庭院里逛了一圈,很自然也很舒服,沒有現代旅館「打造」的痕迹。走筆到這裏,我才突然想通,它之所以叫做「美國旅館」,是因為在阿爾漢布拉宮裡住過、寫了《阿爾漢布拉的故事》,使得阿爾漢布拉宮開始聞名世界的,是一個美國人,就是我前面提到的那個華盛頓·歐文。
1469年在西方文明史上,是並不引人注目的一年。那一年,一個十九歲的卡斯蒂利亞王室女孩伊莎貝拉,和阿拉貢的王子費爾南多成了婚。而二十三年以後的大變局,就埋藏在這場婚姻之中。
這是一場表兄弟的自相殘殺。因為被懷疑不忠,那些為自己血統純正而非常驕傲的阿拉伯人的https://read.99csw.com一支:阿本·塞拉基家族的騎士們,在一個月黑風高之夜,被阿爾漢布拉宮當時的主人阿本·奧斯密召入宮去。就在獅子廳旁的一個小庭院里,進去一個,殺掉一個,進去一個,殺掉一個,據說有三十六名最勇敢、最忠心耿耿的騎士在此被斬首,血污滲入潔白的大理石地面,幾百年不褪。

宮內庭院
華盛頓·歐文來這裏的時候,查理五世宮殿早已建成。歐文細細描寫過阿爾漢布拉宮的一個個門樓,可對查理五世的這個龐然大物,除了一句貶斥,不再多置一詞。
十五世紀的摩爾人西班牙,已經縮入小小的角落,竟然還要繼續演出獅子廳這樣的故事。讀著這些故事,翻看我們在阿爾漢布拉宮的照片,心想這麼個王朝要滅亡,也實在算不上是什麼奇怪的事情了。
格拉那達被攻陷是在1492年,西方文明史上至關重要的一年,這以後整個歐洲成為基督教的世界。
這是史無前例的王室聯姻,因為他們是對等的,不僅誰也不是誰的「人質」,而且誰也不是誰的附屬,背後各有自己的王國作支撐。幾年後,通過一場確立王冠候選人的戰爭,伊莎貝拉繼承了卡斯蒂利亞的王位,成為一個女王。而她的丈夫費爾南多,也幾乎同時從父親那裡繼承了王位,成為阿拉貢的國王。這一刻真是很奇異,兩個王國各自是獨立的,還沒有合併,只是他們的君王是夫妻。

查理五世建造的宮殿
在格拉那達的郊外,有著摩爾人在西班牙最後的宮殿——阿爾漢布拉宮(Alhambra Palace)。阿爾漢布拉宮是在山上,記得我們在山腳下開始往上走之前,經過了一個巨大的花園,只是裏面機器轟鳴,外面圍著圍欄。那是一個關門謝客、正在施工維修的花園。從圍欄縫隙里看進去,花園仍然給人很漂亮的感覺。最令我們驚奇的是這個花園的噴泉,水噴得有幾丈高,而且不是一個兩個噴頭,而是齊刷刷的兩大排在那裡對噴,發出那清爽的嘩嘩聲響。
華盛頓·歐文來到阿爾漢布拉宮內,登上一座高塔,那是當年國王哈桑囚禁王后和小王子的地方。性情剛烈的王后把幼年的王子從高高的塔上懸吊下來,交給了忠心於她的人馬。後來王后出逃,組軍討伐丈夫哈桑,這一系列變故載入了史冊。這個小王子,就是格拉那達最後的摩爾君主波伯迪爾。他似乎生來就在悲劇之中。不論是父王因拋棄他的母親另結新歡,引發十年戰爭,還是母親殺回阿爾漢布拉宮的家,趕走父親,立他為王。對他來說,除了悲劇還能是什麼?對生性並不強悍的波伯迪爾來說,僅僅是在如此風雲際會中成長,或許已經太過分了。

西班牙國徽底部的小石榴就是代表格拉那達的紋徽
可是走了那麼長的溝渠,山泉也許就不再符合飲用水的標準了。
華盛頓·歐文自己說,1829年春天,他是被「好奇」帶到了西班牙。也因此有了這次從塞維利亞到格拉那達的旅行。同行的有他趣味相投的俄國朋友,駐馬德里俄國使館的一名官員。如今我們是順著現代公路坐汽車來的,而在華盛頓·歐文的時代,這段由騾子主導的旅途,與其說是旅行不如說是探險。山區強盜出沒,旅人騾幫都必須成幫結夥,「武裝到牙齒」。他最終抵達格拉那達的時候,當然還沒有這個「美國旅館」。可是他真是幸運,一個還相當完整的阿爾漢布拉宮,在默默地等待著他。
在講述這個故事的時候,華盛頓·歐文沒有寫當年波伯迪爾出走的細節。歐文繞出宮外,策馬上了陡峭的山峰,他描寫自己的尋訪經歷,來寫出這條不歸之路的細節。他爬上今天被叫做「眼淚山」的山峰,站到了那塊被人稱為「摩爾人最後的嘆息」的巨石前。幾百年來,不斷有遊人試著攀緣這條路徑,華盛頓·歐文是外來探究的始作俑者。今天的遊人讀過華盛頓·歐文九-九-藏-書的作品,都會站在這裏想象那搏戰一生、恨鐵不成鋼的母親,如何在這裏對飲泣的兒子說出那句流傳千古的絕情話,「你倒是該像女人一樣哭泣,哭的是沒能像男人那般戰鬥」。

阿爾漢布拉宮花園
他被母親推上王位的時候,原來的基督教盟國早已經被父親惹翻,轉而前來進攻。等到為了家事分裂的摩爾家族意識到危險,要停止內鬥聯合抵禦外敵,已經為時晚矣。難怪作為文學家的華盛頓·歐文,對這位年輕的末代摩爾君王,毫不掩飾自己的同情。我想,在來自新大陸、作為文學家的歐文眼中,怎麼看,波伯迪爾都只是一個背負了沉重歷史負擔的不幸的年輕人。
據說在投降時,波伯迪爾離開王宮那天決定不走阿爾漢布拉宮的大門「正義之門」。因為走大門,就只有一條大道下山,必經格拉那達城。他無顏面對被他拋棄了的臣民百姓。他決定從一道小門出去,從後面人跡罕至的陡坡下山,悄悄地離開他的王宮。他向勝利者要求,他最後離開阿爾漢布拉宮的那扇門,永遠不能再有人穿越。此即所謂「出走之門永遠關閉」。據說,費爾南多和伊莎貝拉答應了他,並且實踐了承諾。波伯迪爾離開之後,那道門就被下令用石塊封死在牆裡。華盛頓·歐文住在阿爾漢布拉宮裡的時候,再三試著尋找那扇「出走之門」。那是1829年,距離拿破崙入侵西班牙還不到三十年。拿破崙的軍隊當時也住在這裏。在他們撤退之時,炸毀了宮內不少建築,包括傳說中掩藏「出走之門」的石牆。那座「出走之門」,被再一次地埋葬在懸崖上法軍炸下的石塊之中,真的再也不可能有人通過了。
華盛頓·歐文拿著一封信,去見了格拉那達的總督,他也許是萬分不解,總督何以放著意味深遠的阿爾漢布拉宮不住,要住進城裡。總督解釋了舊宮的種種不便,就說,你既然那麼喜歡,就住進去好了。華盛頓·歐文深知西班牙人有趣的習慣,你稱讚他家裡的任何東西,他馬上會斬釘截鐵地要送給你,也預知你理當謝絕。可是這一次,熱情的總督並不是虛晃一槍地客氣。

阿爾巴辛的修道院

馬德里王宮中的伊莎貝拉塑像
阿爾漢布拉宮的另一部分要走一段路,是十三世紀修的一個花園,叫做「傑那拉里夫」。那裡以綠色側柏為牆,映襯著各色玫瑰。內庭院是阿拉伯建築之所長,在封閉空間中創造出開敞空曠和陽光明朗。經典的長長的阿拉伯水池,兩排細緻的噴泉面對面,一對對地在空中交叉,好像是水的芭蕾。庭院是簡潔的,端頭卻是美極了的滿覆精細雕飾的柱廊,色調沉穩。這色調,一下就平衡了精雕細作可能產生的過度「輕盈」。在這裏看到的阿拉伯裝飾藝術,我感覺,它是在一個特定方向恆久地發展和成熟。隨著技能的提高,它能夠做到越來越精緻,風格也就越來越纖巧,陰柔之風瀰漫,然口味高雅,一點不俗。
獅子廳是需要想象力的。
他所象徵的八百年的摩爾人在西班牙的統治,就這樣終結了。在今天的西班牙,遊走在安達盧西亞,我們到處看到西班牙的王徽。王徽上最醒目的是城堡和獅子,那是伊莎貝拉的王國卡斯蒂利亞和利翁的標誌。細細察看,王徽下部有一顆小小的石榴。是費爾南多和伊莎貝拉,在西班牙王國徽章上加上了這個石榴圖案——那就是格拉那達。
華盛頓·歐文剛剛來到這裏,就有一個自稱是「阿爾漢布拉之子」的當地人,自動前來給他做導遊,這個當地人給他講述了獅子廳恐怖的屠殺。美麗庭院的大理石的紋理中,滲進了遇難者的血,據說至今還能隱隱看到。這不是後來「光復運動」基督徒對摩爾人的殺戮。那是在光復之前,摩爾人家族的自相殘殺。
我們上得山去,一路都是水。水在溝渠里流動,水在美麗雕飾的水盆中盈盈地滿出來。走渴了的我們,在一汪清水前討論,這水能不能喝read•99csw.com。最終,忍不住誘惑,一個個輪著把嘴湊上了水面。我們的朋友剛剛玩笑著、以白鶴亮翅的姿勢喝了一口,旁邊就出來一個管理宮廷的西班牙人,勸阻我們說,這水不能喝。
這樣被動懦弱的一位君主,是不會拚死而戰的。而站在他對面的,是如日中天的西班牙帝國的雙料君主——費爾南多和伊莎貝拉。格拉那達投降了。
查理五世說:「假如他(指波伯迪爾)是我,而我是他的話,我寧可讓阿爾漢布拉宮成為我的墳墓,我也不願意這樣失去王國流落阿爾布夏拉(Alpuxarra)。」華盛頓·歐文突然激憤起來,幾乎是在按捺不住地怒斥查理五世。他說:「那些強盛的人,是多麼輕巧地在對失敗者發表英雄主義的宣言!他們無法理解,即便一無所有,只要生存下來,那不幸本身就在提升著生命的價值!」
那還是八百年前,同一個君主,他的念頭可能瞬息萬變;不要說他死去之後,君主在不斷變化、國家在分分合合;更不要說是一個異教國家,即便是同一宗教的國家之間,也沒有什麼牢不可破的「友誼」。征服、吞併,是那個時代的常事。所以為了盡量給自己的結盟加保險,歐洲君主之間才不斷通婚。所以兩百年後,格拉那達最終被新一波的「光復」浪潮滅頂,也是可以預料的。而它居然還留了兩百年,反倒是一個奇迹。
我們到了格拉那達
華盛頓·歐文是一個寫作很平實的作家,很少用激憤之詞。在寫到這位末代摩爾人君主的時候,也許正是因為那年輕人無可變更的悲劇宿命深深觸動了他。歐文面前的這位摩爾國王,是個「人」而不是「君主」。歐文從他的歷史命運中,看到了廣義的「人」之命定無奈和悲劇宿命。在他提到費爾南多和伊莎貝拉的外孫——志得意滿的西班牙盛期君主查理五世說的一句話時,溫和的歐文突然難得地使用了驚嘆號。
出走之門和摩爾人最後的嘆惜
回看這段歷史,可知這樣的局面要永遠保存下去,幾乎可以料定是不可能的。相比當時的基督教王國,格拉那達是一個極為弱小的國家,在基督教的「光復運動」面前,它是一個明確的掃蕩目標。它的保留只是費爾南多三世的一念之仁。在那個時候,國與國之間的關係,還沒有什麼現代國家之間的契約,常常都是君主之間的關係,君主的意志就是國策,其實即使是到了今天,一個國家找借口毀約也是極為常見的事情。
這場婚姻造成卡斯蒂利亞和阿拉貢的結合,西班牙終於開始從一個分散、不穩定的邦國們的組合,發展整合成一個帝國。格拉那達的覆滅,就是這個西班牙帝國誕生的犧牲品。一個年輕而野心勃勃的君主,已經足以翻天覆地,不要說是成雙的一對了。

阿爾漢布拉宮內
我在讀到歐文這短短兩句話的時候,有些被打動了。在一定意義上,這是歐文生長的新大陸上的價值觀。人們總以為,新大陸是一個崇尚強者和英雄的土地,卻往往忽略在英雄崇拜的背後,是人們對人生悲劇性的深刻理解以及由此產生的對弱者的同情。是的,新大陸崇拜英雄,可是新大陸人也理解生命軟弱、人生無奈和命運女神轉過身去之後,留下的一個個冷色背影。人們傾向於崇敬他人的英雄行為,也默默地祈禱,希望自己能夠度過人生的各種難關。他們並不習慣於對他人發表虛妄的英雄宣言,不指責他人的軟弱。因為他們知道:人,生而面對種種陷阱和悖論,生命的悲劇性方為永恆。
在阿爾漢布拉宮的要塞碉樓外面,查理五世建造了一座體量龐大的宮殿。這座宮殿從外面看是四方實心的,非常結實的全封閉的樣子。進得大門,方見內部是圓形的內庭園,如同小廣場,灑滿陽光,四周一圈是兩層的柱廊。柱、廊、庭園,全部用大石塊築成。封閉,使得這座宮殿內部非常幽靜,而圓形內庭園和柱廊又十分開敞明朗。從建築單體來說,宮殿很是不錯。可是它出現在一個「錯誤的地點」。如此龐大的建築體量,幾乎緊靠著阿爾漢布拉宮的要塞碉樓,卻風格相悖。
西班牙歷史等待這樣的野心家或者說英雄出世,又等了將近兩百年。等到這時候,阿爾漢布拉宮君王的末日,也就來到了。
歐文儘可能精確地考證史料、記錄歷史事件。又用自己探尋遺迹的經歷,為史九九藏書料補上失落的枝葉,筆下出現了文學性很強的歷史遊記。因而儘管是文學作品,讀者仍然能夠被帶入歷史幽徑的深處,讀出春秋滄桑來。假如在處理史料的時候不尊重歷史,就可能失信于讀者;假如虛構和真實過分混淆,歷史穿透力可能就因此減弱了。
獅子廳的故事,被格拉那達人一代代地口傳下來,添油加醋,細節也必然走樣,不僅因為年代的久遠,更因為它本來就是一段當事者要掩蓋和避諱的歷史。它太血腥。這幾乎是一個規律,凡是製造了血腥事件的人,總是想掩蓋的。因為冥冥之中,總有一雙眼睛,在閃閃發亮地直視著血案的製造者,讓他坐卧不寧。

卡斯蒂利亞的伊莎貝拉
華盛頓·歐文聽到這故事時,距離摩爾王朝的覆滅已經三百多年。在格拉那達人的傳說中出現最多的,一定是那個失落王國的最後摩爾人君王波伯迪爾。在華盛頓·歐文聽到的這個血腥故事里,殺人的主角正是這個波伯迪爾。可是,細心的歐文卻不肯相信。根據他的研究,波伯迪爾是一個性情溫和的人,下不了這樣的毒手。他開始深入探究,也是起於歐文對這段歷史的悲劇主角,始終懷有同情。他查閱了所有他能夠找到的典籍和原始文件,都找不到波伯迪爾涉案的證據。最終他確認,血案的製造者,是波伯迪爾的一個先人阿本·奧斯密。這位摩爾君主就個性來說,要勇猛、殘酷得多。
華盛頓·歐文踏上格拉那達的心情,和我們不可能是一樣的。那是十九世紀初,距離摩爾人的格拉那達政權被攻陷只不過三百多年。那情景就像一個對我們明朝亡國故事感興趣的遠方學者,在清末來到完整的北京古城尋訪明代遺迹。當時的阿爾漢布拉宮還是一個被自然離棄的、充滿蒼涼景象的遺宮狀態,而不是我們看到的那個被精心照管的、吸引全球遊客的「旅遊勝地」。
也許,我們曾經和歐文走進同一個花園。我們看到的是那些奼紫嫣紅、精心修剪的花園,而他看到的只是荒草萋萋中殘留的花朵,可是他卻更真切地觸摸到了歷史。可貴的是,歐文不僅因來自新大陸,而對歐洲紛爭的歷史保持著距離,而且他也沒有對某一種宗教持有好惡的偏見。他只是對這個宮廷發生的故事,懷著幾近天真的好奇細細探究,也對失敗的一方懷著同情。對華盛頓·歐文來說,格拉那達摩爾人王朝的終結,有著一種歷史宿命的悲愴感覺。
華盛頓·歐文不僅是來自遙遠新大陸,他還是來自一個觀念完全不同的新興民主國家,而他眼前的西班牙,是一個多麼古老的帝國。歐文走進宮來,驚訝地發現,昔日的皇宮如今住滿了遊民和乞丐。它年久失修,已經不再是全封閉的狀態。可是它還有相當完好、緊鎖著的那一部分,理論上它還是當時格拉那達總督的官邸。
費爾南多三世和格拉那達的摩爾王瞬間的和解,使得西班牙最後留下了這個小小的摩爾人統治的區域。這一留,就留了將近兩百年。
卡斯蒂利亞和阿拉貢的聯姻
在此以前西班牙一直是零零碎碎的,沒有統一,只是逐漸就形成幾個大塊。卡斯蒂利亞地處中原,是最大的一塊。卡斯蒂利亞,是城堡要塞的意思。兩百年前打下塞維利亞的聖費爾南多,就是卡斯蒂利亞的君王。西班牙人的名字重複太多,為我們讀歷史書增加不少麻煩。西班牙幾大塊中的一塊是阿拉貢,當時這位阿拉貢的王子也叫費爾南多。他的名字總是和伊莎貝拉連在一起,因為他們有一個獨特的王國聯合史。他就是和天主教「光復運動」有關的第三個費爾南多。
華盛頓·歐文就真的住進了我們眼前的這個敗頹中卻是原汁原味的阿爾漢布拉宮。直到現在,就在那個最高的城堡後面,人們還能找到被稱為是「華盛頓·歐文寓所」的房間。
也在那一年,由費爾南多和伊莎貝拉支持的哥倫布,發現了美洲新大陸——它將成為後來的華盛頓·歐文的家鄉。

阿爾漢布拉宮的水景
以格拉那達為象徵的八百年摩爾人的統治,一開始就內鬥不斷,最後的一幕與其說是葬送在「光復運動」手裡,還不如說是後院著火,自己也走到了盡九九藏書頭。
阿爾漢布拉宮是軍事防禦和宮廷的結合,其中有城堡和兵營的遺迹。在那裡沒有「皇宮」的感覺。我們攀上高高的城堡,很久不想下來,下面是叫做阿爾巴辛(Albaxin)的小鎮。它是格拉那達的郊區。從高處看下去,小鎮特別美。我們站的地方下面,正對著一個修女院。紅色地磚的內院,潔白的牆,土紅色的瓦,整個建築群簡潔又豐富。一個穿著黑白裝的修女在廊里款款地走過。
阿爾布夏拉(Alpuxarra),是協定劃出給波伯迪爾退位后容身的山區。後來,他的管家審時度勢,自作主張,把這片土地賣了個好價錢。事後來看,那還是一個明智的決定。然後,失去家園的他們,渡過直布羅陀海峽,「回到」非洲。
格拉那達的水令人印象深刻
格拉那達是我們第一次南下的最後一站。「格拉那達」這個詞是石榴的意思。它立足在山下一個富庶的平原上。
科爾多瓦、塞維利亞和格拉那達,這三個安達盧西亞最出名的城市,在地理上恰在安達盧西亞的中間,形成一個扁扁的、穩定的三角形。科爾多瓦在上端的尖角上,下面一東一西,三角形底邊的兩個尖端,是格拉那達和塞維利亞。科爾多瓦與它們之間的距離,都在一百公里左右,而三角形底邊的這兩個城市,相距差不多有一百五十公里了。
華盛頓·歐文在阿爾漢布拉宮
西班牙人對華盛頓·歐文的敬重,是有道理的。他來到這裏的時候,西班牙人對阿爾漢布拉宮並不在意。對西班牙人來說,阿爾漢布拉宮只是他們從小熟悉的、一個默默無聲的長者,只是一個兒孫散去、行將就木、無人理睬的老人。它日日在衰敗和坍塌。華盛頓·歐文寫的《阿爾漢布拉的故事》,如同是為西班牙人拂去了一件熟視無睹的舊物上的塵埃,讓他們看到金子的光澤。西班牙人這才開始著手修繕和保護,阿爾漢布拉宮才有了今天的景象。

宮內庭院的水池
今天的遊人們非常鍾愛的一部分,是阿爾漢布拉宮包括「傑那拉里夫」在內的花園。摩爾人宮廷都有龐大的後宮,有著大量金髮碧眼的嬪妃。以至於幾代以後,王子們要把頭髮染黑,以表明自己的阿拉伯正統王族血統。而在格拉那達王朝最後的歲月里,兩個最強大的家族,就在為後宮打得不可開交。老國王哈桑有了新寵,新寵恰是一個金髮女子。王后惱怒,國王就把王后和小王子幽禁起來。而兩大家族為支持不同的女人,整整十年大打出手。最後,終於連費爾南多也被捲入這場紛爭,他和哈桑之間的朋友兼盟友關係為之破裂,彼此重開戰事。摩爾人格拉那達的命運由此而定。
回來讀書才知道,還不僅如此,在那個時代,格拉那達周邊的平原,全都依靠複雜的溝渠灌溉。每天夜裡,以阿爾漢布拉宮的鐘聲為信號,溝渠閘門開關閉合,讓清水分流,灌溉平原上的莊稼。格拉那達的富庶,就是這樣來的。是阿拉伯人給這裏帶來了農業社會的生機活力。這時候,突然想到那天在山下看到的大噴泉。在花園施工關閉的時候,噴泉照噴,是因為它用的不是自來水,不存在浪費水的問題;它只是從山上下來的泉水,利用自然落差的壓力,它的噴射不用電泵,也沒有費電的問題。泉水只是一路下山,穿宮越殿,在無數次演出之後,在這裏順道趕一個場而已。一個輝煌的噴發之後,泉水又匆匆離開,奔向下一個舞台。

宮內庭院的噴泉

馬德里王宮中的費爾南多塑像
我們于耀眼的陽光下在宮裡慢慢遊盪,身邊都是各色現代遊客。我們為異域文化發出驚喜的讚歎,卻沒有歐文的幸運。在傍晚,他孤身一人,一次次遊盪在阿爾漢布拉宮的獅子廳。我們甚至沒有能夠進入獅子廳,這個阿爾漢布拉宮最著名的庭院剛好不開放。我不知這是福還是憾。也許,上帝有意留給我們這樣一個想象的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