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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帶著詛咒的黃金時代

10、帶著詛咒的黃金時代

在對格拉那達最後圍城的營帳里,充滿夢想的野心勃勃的哥倫布拜見了西班牙君主費爾南多和伊莎貝拉。他的建議,說白了就是他出命、國王出錢,一起賭一把。未來可能得到的貿易機會和金子,國王得大頭他得小頭。
當悲劇人物哥倫布倒下之後,西班牙人循著他開闢的航線,蜂擁而至撲向南美洲,開始了征服和掠奪的時代。塞維利亞接近入海口,河面比較寬,水比較大,當然當年的海船也還小,所以海船可以一直順河開進來。我們眼前這個金子之塔,最初建於十三世紀,只是為了港口的防衛,可是在十六世紀,它有了金子之塔的名字,那是因為一船船從美洲運來的黃金,都先要停在這座塔前登記。那是十六世紀,真正用金子鑄就的西班牙黃金時代。
這是西班牙人用自己的想象,在給哥倫布補出一個國葬。當年哥倫布死的時候貧病交加,默默無聞,更沒有什麼國葬。哥倫布發現了美洲,卻至死都不知道自己的成就,不知道自己發現的是一片新大陸。君王對他冷落,是因為他沒有帶來錢財。而哥倫布自己,或許已經完全不能換一種方式思維和生活。一次次地,他一踏上陸地就不安生,掉頭就又漂到海上。四次遠洋,終於耗盡了他的生命。
那是一個國葬的場面。
將近兩百年,廣場上的火焰,才慢慢熄滅。

艾斯科里亞宮裡的西班牙皇家墓室
站在哥倫布塑像前,我想,這不僅是歷史,這還是今天。這就是我們必須面對的自己。人有慾望,人有探險的精神,人也在慾望的驅使下冒險。有許多人,是在把自己的生命發揮到極致,也把自己逼到死角,在做到別人做不到的事情中,他變得「抽象」、得以升華,造就傳奇。可是區別在於,在古代社會,這樣的英雄可以不受約束。在現代社會,人們有了強弱社會之間新的道德觀念和法律約束。你可以探險,但你不可以去一個新大陸侵略和搶劫。可是在那個時候,這樣的規則並沒有「進化」出來。那個時代的中國,不也是被人比喻成瓷器店裡的大象,走兩步,沒準就碰碎了一些周邊的弱小民族。用今天已經進化出現代規則的標準,去衡量古人,定會出現偏差。

哥倫布雕像
帶著詛咒的黃金
這種精神在各個民族的宗教探索中日趨上升,面對迫害他們的強者,他們充滿憐憫。他們開始懂得,人的快樂,是來自於對自己從善的信心,哪怕你是弱的、哪怕你正面對著一個強勢力量,你不可能「取勝」,但你有自己的精神樂土。如果你憤恨,你就和對方站到了同一個平面上;只有當你開始憐憫對方,你才終於有能力離開了腳下可悲的境地,你的心開始有能力隨著提琴的旋律上升了,你自己就有希望了。人對宗教的尋求,正是循著這樣一條路徑在走。當一個民族有這樣的精神,一個民族就有希望了。面對厄運災難的態度,面對歷史的態度,在表現一個民族內在的力量,也在塑造它的未來。
可是,那金色光環是如此炫目而迷人,那光環如艾斯科里亞宮一樣,是打造的皇家正史。離開艾斯科里亞,卻是人們今天已經看不到、因而也容易忽略忘卻的那一部分。君王隨意地分封土地,能夠得到土地的人富得流油,也就不再關心土地的出產。對於農民,那土地的主人遙遠得如在天邊,而農民不是租賃土地,他們只是僱工,出產的多寡和他們無關,南方那些天生勤耕細作的阿拉伯人已經被趕走,田地開始荒蕪。荒原上晃晃蕩盪的是騎士。照今天的說法,這「貧富差距」何止天壤之別。更有不斷的戰事,不斷的失敗。
所以,不僅是從美洲過來的人,其餘來自各種不同國家的人也許都無法在這樣一個雕塑前,完全無動於衷。假如只看到殖民史的篇章,或許想象力差了一點,學究氣read•99csw.com又重了一點。
能夠證明它在建築技術上爐火純青的恐怕是平拱的大庭。艾斯科里亞宮裡有一個平拱大廳,它差不多是進教堂前的一個過渡,匆匆趕著進教堂的人,假如不抬頭細細打量很容易錯過。它的天花板全部用石塊堆砌,是無梁殿,頂部卻不起拱,完全是水平的,是一個「平拱」。構築整個大殿頂部的石塊,其垂直的重量依靠石塊之間的傳遞,百分之一百地要變成邊緣向外的水平推力。它們必須嚴絲合縫,不能有一點點縫隙裂口,否則沒人敢站到大廳里。這樣大跨度的「平拱」石築無梁廳,我們還沒有在其他地方看到過。
到了十八世紀要來臨的時候,哈布斯堡的最後一位君主查理二世,在艾斯科里亞宮死去。臨死之前,他覺得這個衰弱王朝已經攏不住整個西班牙,他在這裏做出一個不太尋常的決定,就是把西班牙王位,交給法國路易王朝。從王位承繼的順序來說,也還說得過去,那是他的一個後輩遠親,法國最強有力的國王路易十四的孫子。
在馬德里附近,我們去了一座王宮「艾斯科里亞」。這座王宮就是宗教審判最盛時期菲利普二世時建造的。菲利普二世時期是西班牙的最強盛期,西班牙王室的版圖在海外佔據了除巴西之外的整個南美,還有以他的名字命名的菲律賓。我們坐著汽車,直直地開到了王宮腳下,那感覺真是說不出來。你甚至可以說很「現代」,因為它幾乎沒有什麼裝飾。矮矮的基座略作收分,接下來的清水石牆就直直地上去了,上得很高,一排排的窗子小小的,上面是淺淺收頭的青灰石瓦,體量巨大。這哪是一座宮,這是一座城。周圍寬廣的鋪石地面被正午陽光烤得火燙,夜晚和清晨又冰涼冰涼。綠地是規整的法式花園,修剪整齊的常青植物,間以直來直去的鋪石甬道。

艾斯科里亞宮的石平拱
這些民族的優點,使得猶太人很容易在任何社會脫穎而出,變得成功而富裕。我有時候都覺得,他們的存在是對一個個社會群體的檢驗。怎麼說呢?常常是這樣,當一個社會發展的時候,社會需要猶太人的智慧和努力,而當社會發展起來之後,猶太人的富裕又開始遭人嫉恨。人是多麼可憐的一種造物。以致猶太人千年來幾乎被全世界驅趕,終於在納粹的迫害中幾近滅絕。
就在塞維利亞,就在離哥倫布安葬的主教堂不遠的地方,著名的瓜達爾基維爾河畔有一座造型別緻的塔。在到達塞維利亞的第一個傍晚,坐在河邊的一個露天餐廳里,我們只要了兩瓶水。靜靜地望著河對面,那夕陽在塔身上抹上金紅的色彩。這座塔的名字Torre del Oro,就是金子之塔,今天是一個博物館。我們坐了很久,當陽光在地平線消失之後,一層層投射的燈光柔和地照亮了塔身,使你感覺是塔本身在泛出金色光芒。
可是,那就是十六世紀之後,西班牙進入的漫長的野蠻時期。我們今天坐在塞維利亞的廣場上,人們閑閑散散地遊盪,就像時時伴繞在身邊的鴿子們一樣,感覺浪漫、豐富、迷人,我們會想,這就是西班牙。可是,就在同樣的廣場上,曾經高高地堆起木柴,許多人被公開地活活燒死。西班牙的宗教裁判所在歐洲是出名的殘酷,根據歷史記載,有三萬五千人被活活燒死,有二十九萬人服苦役,有二十萬人被剝奪一切權利,有五百萬人被流放。他們不是猶太人,他們不是摩爾人,他們只是同為基督教徒的「異端」。
在美國,我們也有了猶太人朋友后,才發現他們和中國人有很相像的地方。例如,他們對家庭、血緣關係都很重視,親親戚戚,一大家子,會維持很緊密的聯繫。他們也很重視孩子的教育。人們總是有一種誤解,認為猶太人很商人氣,因為他們只要經商,總是很成功。所以在這方面很「搶眼」。其實在猶太人的傳統文化中,他們非常重視人文方面的成就,甚至很多家庭對經商有偏見。就是說,假如家裡的孩子經商成功,大家固然很高興,可是總覺得還缺了什麼https://read•99csw.com。唯有在這個家庭出了一個教授、一個醫生、一個學者的時候,他們才覺得是「光宗耀祖」了。他們非常重視精神上的內在探索,他們的宗教傳統更為內省、更為根深蒂固。
有一本書曾經推薦遊客說,假如你在西班牙只待一天的話,就應該把艾斯科里亞宮,列為參觀目標之一。仔細想想,這樣的推薦並不是沒有道理。一方面,它地處馬德里遠郊,是以馬德里為中心可以遊覽的多處古迹名勝之一,另外不論從建築還是歷史內涵,它是西班牙鼎盛的黃金時期的產物。
首當其衝的受害者是猶太人。他們是少數族裔,沒有人會顧及他們,他們不在條約之列。
坐在西班牙的猶太人區里,幾乎不可能不聯想到今天的巴以衝突。因為,歷史的發展太戲劇性了。猶太人和阿拉伯人,並不是天生不能協調的死敵。在摩爾人西班牙時期,兩個民族很好地共處過,這一個個西班牙南方城市的猶太人區,就是在摩爾人時期形成的。在那個時候,阿拉伯世界不僅是經濟強盛,在文化上也處於非常自信的巔峰狀態,十分寬容。相反,那時是天主教非常沒有自信和褊狹的時期。
摩爾君主在格拉那達投降前的協議,使得西班牙對摩爾人的驅趕,比對於猶太人的驅趕整整晚了一百年。這個時候,他們被稱為摩里斯科,那是對已經改信天主教的摩爾人的稱呼。西班牙歷代國王,並沒有嚴格遵守協議,一直在逼迫留下的摩爾人改變宗教,最後引起了兩次暴動,成為一百年後驅趕摩爾人的重要起因。宗教、政治糾葛的最大受害者,是被波及的、只想平安度日的百姓。十七世紀初,被驅趕的摩里斯科有二十萬人。
宗教裁判的火刑架

塞維利亞河口的黃金之塔
也許,金子也使人褊狹?這大概是西班牙歷史上宗教最不寬容的時代。
在格拉那達的投降協議里,摩爾人君主只提及對摩爾人的照顧條款,沒有提到猶太人。因此,西班牙的兩位天主教君主,遷怒於長期和阿拉伯人合作的猶太人,也出於宗教的褊狹,立即開始對猶太人的大規模驅逐,只給三個月的期限。
可是,那個時代的英雄觀、那個時代被歌頌的征戰英雄們,不都是這樣的嗎?那是人們以最原始的方式,展示英雄情結的時代。今天,人們已經學會修飾和隱藏自己內心的粗野衝動了。
相比之下,那坐在準備攻打格拉那達的營帳里的西班牙君主費爾南多和伊莎貝拉,他們是那個年代的帝王,大多會有的擴展的野心,還有相當於一個投資者的魄力。最後,合同簽訂了,印加古國的命運就被驚濤駭浪之外的陌生人給定下來了。現在想想,這真是很不公平。

艾斯科里亞宮
在那個時代,能夠這樣冒險的人,會被看作人類某種精氣神兒的標杆。相信他有著雙重的慾望,不僅僅是對財富的渴望,也還有著冒險、探索、刺|激,尋求豐富的經歷、考驗自己耐力、證明自己的能力、挑戰自己的極限、不白活一遭,等等等等。這些無形的、不可捉摸的、隨著熱血奔騰的東西,在每一個人心裏隱隱約約、或多或少,也許都可以找到。在哥倫布身上,人們多多少少都能看到一些自己的影子,內心都有某一種共鳴。人們看著孤立柱端的哥倫布,如同看著自己不能與之同飛於藍天的一隻鷹,如同看著一個自己不能實現的浪漫的夢。
這批在1492年以後從西班牙被驅離的猶太人,成為猶太人中非常特殊的一群。他們的後裔今天有整整兩百萬人,仍然代代相傳地講著一種古老的猶太人方言,被稱為塞法丁人(Sephardim)。他們散布在世界各地,其中有將近三十萬人在以色列,有四萬人在美國。
站在十八世紀的門檻上,誰也沒有料到,西班牙突然和法國波旁王朝走得如read•99csw.com此之近。
這些藝術家也是黃金時期的結果。今天人們在這樣的宮殿、看著這樣的藝術品,想到西班牙曾經橫空出世、大國崛起的威風,真是一片輝煌,卻很少去想,如此大起必有大落。
以格拉那達陷落為標誌,此後十六世紀到十九世紀末,是西班牙從古代大起到近代大落的四百年。

艾斯科里亞宮
在歐洲看畫,最激動的是看到自己從印刷品上熟悉的畫作,那原作竟然活生生地出現在眼前,比如眼前的迭戈·委拉斯開茲(Diego Velazquez)。站在他的畫下,我想起二十多年前,我曾經小心地收藏介紹這位西班牙畫家的一本小冊子,軟軟的一冊,從今天來看印刷粗糙。那時候,這樣的簡易畫冊還是珍稀物品,被一個個朋友翻過,翻得邊縫泛白。
塞維利亞的哥倫布墓
艾斯科里亞在一個山窪里,想真正看到它,應該爬上附近的大山,把整個建築群從視野中漸漸推開。坐在山岩上,那個必須仰望的高高圍牆就會變得低矮,變成了一個巨大城堡恰如其分的圍護,當你往上走,真正的隱藏在中間的城堡主體就在隨著你的腳步上升,那中心主教堂的美麗穹頂,就在迎著陽光「生長」,隨著你自己上升的高度,慢慢顯露出來。直到最後,整個建築群在你的腳下,你甚至可以清晰辨認那穹頂四周象徵性的十字屋脊。我們講好,下次還要去,去了一定要爬山,而且一早就去爬。
第一次在西班牙看到哥倫布,是在巴塞羅那。我們直直地沿著拉布拉斯大道走,那裡直通地中海,海水那個藍!海邊高高的柱子上,就是一尊哥倫布的塑像,他站在柱子頂端,一隻手臂直指著美洲的方向。雕像做得非常好,有力度、有歷史感,也有歷史人物的孤獨感。在巴塞羅那,我最喜歡的一張明信片,是長長的,在明信片上哥倫布伸出的手臂上,停著一隻海鳥。
看到歷史記載和猶太人自己描述的被驅趕場面吻合,我曾經很詫異。我在想,這真的曾經如此發生?歷史場面是這樣代代相傳下來的嗎?抑或,這隻是一個民族,希望他們一代代的後人以這樣的方式記憶,記住一個民族面對厄運的精神?——不是激發仇恨,而是走向一種更正面的宗教追求?
然而,在我們走過的西班牙一個個城市裡,在托雷多、在塞維利亞、在科爾多瓦,今天我們漫步其間的美麗猶太人區,已經沒有猶太人了。
被驅逐的猶太人
艾斯科里亞宮的王家墓地
在今天的美洲,人們面對這樣的歷史人物,甚至發生困惑。尤其是近幾十年來,北美國家對弱勢群體的地位,開始了新一輪的反省。每到哥倫布紀念日,媒體都要提到新大陸的發現,給印第安人帶來的災難。印第安人會在那一天舉行抗議活動。
從西班牙回來,我們買了一些有關的書籍,其中最令人愛不釋手的,是一本老舊的、有些頁面透著水漬的攝影作品集。作者是一個德國攝影師,照片攝於二十世紀初。他帶著一個蔡斯照相機,獨自在西班牙旅行了四萬五千公里。就在格拉那達附近,他來到一個偏遠的村莊,那裡的村民,還自稱自己是格拉那達王國的人。他大為驚訝,那個摩爾人王國五百年前就被滅了啊!這些村民就是所謂的摩里斯科,他們是驅趕浪潮的倖存者。倖存的原因顯然是地域偏遠。他們宣稱自己都是受洗的基督徒,可是這位德國攝影師面前的西班牙婦女,都從頭到腳,嚴密地包裹在大大的黑色斗篷里,簡直什麼都沒有露出來——伊斯蘭的宗教習慣仍然頑強地保存在這些鄉村婦女身上,保存了整整五百年。萬分慶幸的是,他最終說服了一名摩里斯科婦女讓他拍照,留下了這樣一個記錄,讓我們非常感性地觸摸了這段歷史。
從西班牙回來后,我們看到一個故事:在歐洲某國的一個女子,一直發現自己家族裡默默保持著一些特別的習慣,直到最近她才知道,自己一家是當年從西班牙被驅趕出來並被迫改宗的https://read.99csw.com猶太人後裔。猶太民族在這個世界上持續不安全的境遇,使得那種恐懼一直傳承下來。他們悄悄帶領自己的孩子維持猶太人的一些宗教習俗,每一代人直到老人去世前,才敢告訴下一代他們是猶太人,秘密就這樣一代代傳下來。現在,得知家族真相后,這位女士才鼓起勇氣,去猶太教堂回歸。這樣的真實故事,也近似地發生在美國前國務卿奧爾布萊特身上,她在獲得總統任命之後,才驚訝地從無孔不入挖掘新聞的記者那裡得知,自己其實是一個猶太人。
今天,我們在安達盧西亞的城市遊盪時,這些城市的古老城區,無一例外地有大片大片的幽靜住宅,圍著一個個小小的花園和小廣場。今天,一些小飯店就開在這樣的地方。這裏反正不怎麼下雨,小廣場的樹下,就擺著一張張鋪著淳樸可愛小桌布的餐桌。遊人們來到這裏,依依不捨地一圈圈轉著,沒有什麼目標,只是因為這裏的氣氛和環境都舒服。它本來是住宅區,所以感覺是溫馨的平凡。仔細看看那些連排式住宅,都不是什麼今人眼中的豪宅,它們只是都很有味道,看得出當年這是一個很會過日子的社區。這些社區都叫做猶太區。

艾斯科里亞宮
其實作為一個整體建築群,艾斯科里亞最精彩的部分是在中間。外面的那一圈建築,雖然也是「房子」,一層一層都是房間,可是在整個建築群里,它的作用只是「城牆」。一下子衝到它腳下,看到的就只是「城牆」,哪怕你往後退,退到廣場的邊緣,由於周圍這圈建築太高,你對整個建築群的精華,還是不明就裡。假如這樣參觀,你就是像瞎子摸象故事中的瞎子一樣,觸摸著大象的側面,覺得這整座宮,就是四面大高牆組成的方陣了。進去就如同鑽進了大象的肚子,五臟六腑,目不暇接。開放的路線並不讓你進入內院,你不再有機會真正了解它的整體建築的豐富。

塞維利亞主教堂內的哥倫布墓
艾斯科里亞的封閉性,源出於它的建造初衷是一座皇家修院。這是由皇家資助建造的一座修道院,附有宏偉的教堂。在那裡,在修士們的日日祈禱聲中,安息著一代代的君王。艾斯科里亞是西班牙王室歸葬之處。應該說,今天的西班牙國王胡安·卡洛斯一世,還有他將來的繼承人,在去世后都會葬入此地。
艾斯科里亞的帝王宮寢部分,是在修院完成以後再后加的。菲利普二世要把自己的寢宮緊緊地靠在修院一邊。在西班牙,這或許不是一件很令人奇怪的事情。菲利普二世的父親查理五世,最後的歲月就是在一座修院里度過的。人不論在走什麼樣的道路,最終那個最本原的問題會固執地冒出來。作為君王,不乏迫害異教的威力,可是那最終只是假借上帝的名義在行使世俗權力。而再大的世俗權力,也不能幫助你在內心裡獲得安寧,或許相反,你可能因此更無安寧,永無寧日。人卻需要安寧。你需要這樣的一些東西,不是為了應付他人,而是為了更能面對自己,返回內心,君王亦不能例外。看歷史記載可知,兩百年的所謂哈布斯堡王朝的五代西班牙君王,也是在這座宮內,一代比一代更失去理智、失去對自己的信心。
八百年過去了,如同當年的羅馬人,摩爾人已經是西班牙人的一部分,他們的後代和當年的阿拉伯人、北非柏柏人的來路,已經沒有任何關係。在摩里斯科由於宗教原因暴動並和當局發生衝突之後,西班牙當局的反應是「驅趕」,趕他們「回非洲」。也就是說,八百年過去,他們仍然是「外人」。

艾斯科里亞宮裡展示的石結構建築工匠的工具
格拉那達九-九-藏-書被攻下之後,離去的摩爾王和兩位西班牙君主簽訂了有關投降的文件。根據文件,摩爾人應該獲得相當寬厚的生存條件,他們被容許保留自己的宗教信仰和生活習慣。費爾南多和伊莎貝拉在文件最後宣稱,善待摩爾人的條款將世世代代延續下去。可是,當人類社會對「寬容」二字普遍還沒有自覺意識的時候,這樣的條款能夠維持一部分或者能維持一個短暫時期,已經是奇迹了。
有許多人相信一個傳言,這個傳言悄悄地私下流傳著,一直流傳至今。人們相信,從南美搶來的黃金,帶著美洲印第安人的詛咒。咒語跟隨著金子,一起進入了西班牙。這座美麗的金子之塔,真的就是不祥之塔嗎?瓜達爾基維爾河的河水,載著波動閃爍的塔的金色倒影,在我們腳下靜靜流淌。
西班牙,好像終於盼到了它「大國崛起」的榮光。它富得流油。金子,來得是那麼容易。當年令哥倫布千辛萬苦、搭上性命的航線,後人們來已是熟門熟路。南美雖然有燦爛的文明,遇到戰事卻不堪一擊。南美變成西班牙本土外的一個後備金庫,要取來隨時可取。這樣得來的金子隨手就又撒出去,生產反而顯得沒有必要,需要什麼買就是了。中國的大商船,也一艘接一艘地開進塞維利亞港口。財大氣粗,舉兵也不假思索,無敵艦隊就這樣用金子打造起來,送到海上,再被風暴摧毀。通過大海運來的金子,又扔回水裡。
百姓不知道,國王總知道,那從南美搶來的黃金是如何地在嘩嘩地流走。

科爾多瓦猶太區(作者手繪)
我就是坐在塞維利亞的美麗廣場上,讀著歷史書上的這些數字。可是這哪裡只是數字?在火辣辣的西班牙的下午,我生生打了一個寒噤。然後抬起頭來,看著光影流動著的秋日廣場。我於是想,讓我感到害怕的究竟是什麼?真正可怕的,是整個西班牙在幾百年中對殘酷的認同。有上百萬的犧牲者,就一定有更多更多的行刑者、迫害者、告密者和無窮無盡的旁觀者。留下過描繪這個場景的文字:就在這個廣場上,在烈火點燃柴堆的時候,柴堆上是幾個將被燒死的「罪人」,而廣場是滿的。在那個時代,人們不是被迫前來觀刑,他們是自願來的。這是他們的狂歡和娛樂。不僅是南部,就是在馬德里,在馬德里附近的古老的托雷多城的廣場上,也在發生同樣的事情,整個西班牙火焰熊熊。這樣的裁判和行刑,毒害的豈止是西班牙的司法和公正。如若能夠審視人們的內心,我們會發現,被烈火濃煙熏黑的,豈止是西班牙原本清朗的天空。
猶太人被驅趕的情景,在一些歷史書中被記述。整個民族從祖祖輩輩生活的土地上被驅逐,無疑是一件非常悲慘的事情。歷史記載著,當猶太人被迫離開家園的時候,常常讓小提琴手做先導,教士們在一旁陪伴、鼓舞眾人。這讓我想起,我們在一個著名的電影——《屋頂上的小提琴手》里看到過這樣的場面,雖然那個電影描述的是猶太人後來在東歐被驅逐的狀況。

艾斯科里亞宮裡展示的石結構建築工匠的工具
西班牙的地下皇家墓室金碧輝煌。檀香色有著深色紋路的大理石棺木,鑲嵌大塊黃金做成的巴洛克風格銘牌和裝飾,一層層緊密疊加起來,在幾面形成壓迫的感覺,讓人真是透不過氣來。那是金子和死亡的雙重沉重。
那個安葬聖費爾南多的塞維利亞主教堂,今天也是安葬哥倫布的地方。在塞維利亞主教堂里,哥倫布的墓很特別。在墓的平台上是一個雕塑群:四個盛裝的西班牙男子,戴著冠冕、舉著長杖,抬著哥倫布滿是雕飾的棺木。雕塑似乎是傳統而具象的,可是那抬棺人層層疊疊厚重的穿戴,使得群雕略有變形誇張的感覺。在前排兩個抬棺人的外衣上、套著的厚重披掛上,分別綉著獅子和城堡的圖案,這恰是西班牙的主體部分——卡斯蒂利亞王國的國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