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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戈雅畫筆下的戰爭

12、戈雅畫筆下的戰爭

這個法國年輕人也一定曾經在這太陽門廣場散步,在戈雅的窗下走過。也許有人指著那扇窗戶告訴過他,這裏住著一個著名的畫家。可是,他一定不知道戈雅的心情。這場他父親的戰爭,還有異域的生活,使他變得更為敏感。很多年後,這個曾經入侵西班牙的法國革命將軍的兒子維克多·雨果,在書中以他獨特的簡潔描繪革命和戰爭。在《九三年》中,他描寫了一個帶著三個孩子的女人,她的丈夫在法國革命的戰爭中死了。共和國的士兵和女人有如下對話:
一方面,法國人五年的君主立憲的統治,是拿破崙時期的法國體制的延伸。五年下來,異族迫使西班牙完成的制度變革,幾乎成了習慣事實。另一方面,在體制改革上,法國人也小看了西班牙人的智慧。本來,西班牙的體制改革也已經走得很遠。法國人統治期間,始終有一個流亡政府,它的核心已經不是國王,而是由議會選出的內閣。那些西班牙智者們一邊在和法國人作戰,一邊卻冷靜地看到,所謂「法國化」的內核,是體制「近代化」的必然。所以,一邊和法國人打得你死我活,一邊卻在戰爭中召集議會,一批西班牙的法學家制定了西班牙人自己的第一部憲法:一八一二年憲法。
十九世紀的第一次法西衝突,或許還不足以影響整個西班牙知識界對法國啟蒙思潮的態度。可是在這樣的法國榜樣面前,西班牙自然要稍稍停下觀望猶豫,不僅如此,西班牙人對「法國化」的看法,必定開始走向兩極。畢竟上千年來,是上帝之手把西班牙和法國緊緊拉在一起。法國激進派對上帝的唾棄,甚至分裂了法國人自己,不要說有著更深的宗教情懷的西班牙人了。
這一次,法國神話在西班牙徹底破滅。拿破崙對西班牙王室的傲慢和入侵,幾乎激怒了所有的西班牙人。1808年5月2日,照那有名的說法,是「整個西班牙都上了街」。馬德里人和法國龍騎兵,就衝突在這個太陽門廣場。天曉得,陰差陽錯,馬德里不僅沒有跟著法國革命造自己國王的反,倒是提著鐵棒、長矛,跟革命后的法國人幹上了。

戈雅塑像
沒有一個人像戈雅那樣,懂得西班牙在這五年中真正受到的傷害。歷史書記載說,在這五年中,有五十萬法國人死在西班牙,沒有人告訴我們,死亡的西班牙人有多少。戈雅的戰爭悲劇系列,細節寫實地羅列了這場戰爭釋放的獸|性。而殘酷是雙方的,法軍燒殺姦淫和搶劫,西班牙人也酷刑折磨和大批屠殺法軍俘虜。
對國家、革命和戰爭來說,你站在哪一邊是重要的,對這個女人來說,子彈沒有顏色、沒有立場。
五年之後,拿破崙被迫把西班牙交還給了西班牙人。1813年4月,約瑟夫·波拿巴在離開西班牙之後,再也沒有回到他統治了五年的異國土地。他的弟弟法王拿破崙說:「西班牙表現為一個重視榮譽的整體,我無話可說,只能承認,他們贏了。」
環顧四周,不遠處有一棟石面多層的樓房,鑲嵌著一塊塊美麗的磚紅。我還留戀著陽光的暖色,腳步不由自主地向那裡移去,有一塊磚紅中嵌入了一幅精美的雕飾,那是一塊紀念牌。
「不知道。」read.99csw.com
一開始,西班牙在歐洲領著頭地抗議革命后的法國砍去路易十六的腦袋。之後,似乎又不知深淺地和所謂國民公會的法國,整整打了兩年。法軍進入了西班牙的巴斯克地區和巴塞羅那所在的加泰羅尼亞地區。那是西班牙北部,並沒有波及整個國家。
太陽門廣場呈半圓形,中間有查理三世的塑像,因為這個廣場是在他的時代形成。在此之前,這裡是馬德里最早的城市東大門,有衛兵的營房和城堡。城市在生長,城堡、營房都消失了,教堂站起來。後來,也許是戰亂?教堂也消失了,變成一小片廣場。如此又是二百五十年過去了,太陽門廣場還在這裏。
短短几年,不要說法國本身政權已經再三動蕩變更,而且新上台的革命之子拿破崙,已經傲慢地打算一手廢了西班牙國王,一手把自己的兄弟送上西班牙王位了。拿破崙顯然看不起土裡土氣在等著「法國化」的西班牙人。他完全可以快刀斬亂麻地幫助他們革新。可是,西班牙宮廷在拿破崙眼中或許「落後」、「土氣」而「軟弱」,卻並不殘暴,而且正在改革。也就是說,當時的西班牙宮廷,雖然父子相爭出現危機,可是宮廷本身卻並不和它的民眾基礎嚴重相悖。
事實上,法國人伴隨侵略和種族蔑視一起推行的改革,是一種極端,它使得西班牙人一提起「法國化」就感到厭惡。法國人在粗暴反宗教的同時,又在西班牙戰場上表現出來的殘酷和邪惡,才使得西班牙本來溫和的保守派中,推出極端的一支,而且擁有大批追隨者。當時居住在西班牙的法國人發現,這場戰爭逼出的西班牙人的愛國熱情是宗教性的,並且是「古代」的。這也使得保守的極端派有了一種歷史幻覺,認為維持「古代」,是可能的。
「誰殺死他的?」
馬德里的起義雖然被鎮壓下去,西班牙的抵抗卻全面爆發,民族自尊心空前高漲。這一次法西戰爭並沒有什麼像像樣樣的正規軍方陣對峙。法軍也很快就佔領了大半西班牙,從最北方的比利牛斯山,長驅直入最南端的安達盧西亞。美麗的科爾多瓦被法軍洗劫一空。在格拉那達,華盛頓·歐文住過的阿爾漢布拉宮裡,滿滿的都是拿破崙的士兵。他們在裏面遍尋摩爾人留下的珍寶不著,惱怒之下還用炸藥炸塌了幾堵厚牆,也許是懷疑裏面有夾層,夾層里有暗藏的寶藏。
法軍佔據西班牙卻沒有徵服西班牙。游擊隊四起,那是西班牙人從羅馬時代就發明的戰術,西方語言里,「游擊戰」這個詞,就來自西班牙語。西班牙的崇山峻岭是游擊戰的天然舞台。拿破崙的將軍們居然一次次地失利。拿破崙一怒之下把失敗的將軍投入大牢,自己親自出馬,領精兵二十萬強攻馬德里。馬德里打下來之後,拿破崙把自己的兄長約瑟夫立為西班牙國王。西班牙雖有了約瑟夫·波拿巴的統治,反抗並沒有因此停止。法國統治西班牙五年,也整整打了五年。
西班牙跟在法國後面,慢了一拍。
所謂法國化,只是歐洲近代化的法國版本。不管是否喜歡法國,西班牙和整個歐洲一樣,有近代化的必然。這是西班牙的「法國化」、「自由派」,都不會輕易消失,相反會固執站在那裡的原因。可是,沖在前面的法國,車輪發出刺耳的尖嘯聲急急轉彎,急風暴雨的革命、社會失序和殺戮,直至恐怖時期的降臨,震動了整個歐洲。九_九_藏_書豈止是西班牙,整個歐洲都因此給自己的近代化改革先踩了踩剎車。
因此,法國人一走,西班牙內戰就已經拉開序幕。
「是一顆子彈。」
「是藍軍,還是白軍?」
君主立憲
那是埋在西班牙乾旱的土地里的一顆危險的種子。
這也是一部君主立憲的憲法,在確認世襲君位的同時,保障公民私有財產,有間接普選制和保障新聞自由、司法獨立的條款。有的歷史學家甚至認為,這是當時歐洲最進步的一部憲法。可是,憲法對於宗教的條款,又是保守的。它沒有宗教自由,而是確立了天主教為國教。但是,它規定撤銷宗教法庭,沒收宗教法庭的財產。
雨果將軍和他的兒子維克多·雨果
在法國,近代化轉折的起始,和革命、暴亂和恐怖糾葛在一起。這樣的局面,在當時導致法國政局的反覆和動蕩,在後來導致人們對這段歷史的重大分歧。贊同者指點「平等自由博愛」的旗幟,而反對者則揭開飄揚的旗幟,讓人們看到後面也流淌著無辜者的鮮血。到了西班牙這裏,發生的故事叫人更是百倍地困惑。西班牙近代化轉折的開端,竟然是外國統治者的一場侵略戰爭來發動的。
「怎麼?你不知道誰殺死了你的丈夫?」
非常不幸的是,在觀點分歧的雙方中,只要有一支出現極端派,另一支必定也會分裂出他們的極端派。而通常的規律是,兩邊的溫和派都不可能掌控局面,大幅震蕩必然是在兩個極端之間展開,不走到絕路不會回頭。更糟的是,西班牙人在整整五年的法西戰爭中已經習慣了殘酷。
在今天塞爾維亞的大街上,傍晚總是有一個打扮成卡門的姑娘,在老城區遊盪,給遊客平添幻想。梅里美的小說《卡門》的場景,照說就是塞爾維亞這個西班牙小城。卡門的熱情、剛烈、見異思遷、憑光感和幻覺直撲目標的飛蛾性格,用來描畫西班牙人,至少是有六分像了。可惜,拿破崙遠不及梅里美了解西班牙人,直到拿破崙佔領了西班牙,在提到他「治下」的西班牙農民時,才有一點點摸到了西班牙性格的門路,他抱怨說,這些人「寧可冒走私的危險,也不會願意承受耕種的疲勞」。
那是在1808年5月2日,正當馬德里的西班牙人起來反抗法軍。
在傳統社會改革中,要小心翼翼對待的,又豈止一個宗教。
和法國在國內戰爭中表現的殘酷一樣,西班牙人把在法西戰爭中釋放的獸|性,毫不收斂地就用在內鬥內戰中。極端保守的君王,抓住革命黨殘酷處死。「進步分子」得勢,也就燒毀修道院、屠殺修士,行刑隊槍聲不斷。在這樣的情況下,溫和派自然都不可能長久。只要是有一點頭腦都不難看出,大的社會變革中,最理想的模式是雙方的溫和派的結合。可是,最後總是事與願違。
法國人被趕走了,可是接下來的西班牙故事,是法國故事慢一拍的翻版。改革過程中走極端的刺|激,引出了國內的反彈和左右極端的震蕩。在法國,極端保守派的反彈,來自法國大革命對舊有傳統的極端藐視。西班牙的類似反彈,卻來自一場法國革命軍的侵略。在這裏,愛國主義、民族自尊和宗教熱情疊加,響應的人數更多、更熱烈。
十九世紀末美西戰爭https://read.99csw.com
有人說,假如你去西班牙人的家,千萬別說你喜歡什麼,他馬上就會抓起來作為禮物送給你;可你也千萬別收下,他抓起來時就沒打算你會當真。一個住在西班牙的英國人,把自己同胞和西班牙人的性格作了一個比較。他說,假如去看牙醫,一個英國人在等候中會害怕和恐懼,而西班牙人會滿不在乎,可在進去之後,英國人會默默忍受治牙的煎熬,而西班牙人會發出恐怖慘叫。有人不乏幽默地說,西班牙人除了對待異教和公牛之外,總的來說還是算得上很厚道。也有人說,西班牙人,你只要給他一個好天氣,再往他手裡塞一把吉他,他就總是對生活很滿意,我想,大概還要加一個卡門。

馬德里博物館中的戈雅晚期油畫
不僅僅是榮譽,拿破崙只說對了一半,還有信仰。今天人們評判近代西班牙的保守民眾,常常是貶抑的,那就是拿破崙當年的看法,以為西班牙民眾是落後愚昧和土氣的。可是,在古代向近代轉折的歷史關口,與人類始終共存的一個精神核心,是需要非常小心對待的,那就是宗教。改革世俗社會的宗教組織是一回事情,而藐視人的信仰,那是另一回事。
我們來到馬德里的太陽門廣場,太陽已經接近屋檐,只有最後一線光芒了。那天,我們是跟著一個住在馬德里的朋友,他心中有數而我們完全漫無目的,在市裡繞了一大圈,最後還去了馬德里的馬約爾廣場和市政小廣場。就這樣遊盪了一天。原以為這天的行程已經告終,朋友又領著我們來到這裏。來這個廣場,他是要給我們看看馬德里市的象徵,那是一頭熊在搖動一棵樹的青銅雕塑,他們把這棵樹叫做草莓樹。這又是一個遊人必到的地方。除了這頭熊,還有一個半圓形的地標,那是西班牙公路網的零公里中心。
可是,我一進來,就有根本待不住的感覺。正是下班的繁忙時段,這裏車水馬龍、人聲嘈雜、擁擠不堪。遊人如一群獵人,將那頭倒霉的熊圍了個裡三層外三層,水泄不通。陽光一閃,突然就隱入樓房的背後,冷色的陰影立即像一張網,撒落在我們頭上。我本能地開始往後退,退出對熊的包圍。
紀念牌是西班牙語。很幸運的是,細細辨認后裏面有幾個關鍵詞還認識,能讀出意思來。這就是1808年5月2日馬德里對拿破崙軍隊反抗中犧牲者的紀念碑。這個亂鬨哄的廣場,就是著名的「五月之戰」發生的地方。
可是,一場發生在古巴的美西戰爭,使得西班牙徹底驚醒。
十九世紀的法國,就是在共和、稱帝、公社、復辟之間不停地倒來倒去,街巷鏖戰不止。而西班牙呢,也幾乎循著同樣的節奏,從法國人離開到1870年伊莎貝爾二世退位的五十幾年裡,「換了三代王朝,發生了五次武裝暴動,制定過五部憲法並更換過十屆內閣」。極端保守和極端革命派輪換著鎮壓對方。最令人哭笑不得的是,在法國的復辟時期,法國的復辟王朝竟然擔心西班牙的革命派倒過來影響法國,因此再次出兵西班牙。這次,法軍是援助西班牙的保守派,受到西班牙人的熱烈歡迎。以前的西班牙「親法派」,卻在法軍追擊下狼狽逃竄。
太陽門起義九九藏書是老百姓挑戰正規軍,所以從一開始就註定了是個悲劇。法軍先是動用了大炮,平息之後,開始捕捉民眾。第二天的5月3日,三十名被法軍抓住的西班牙人被帶到這裏,一批接一批地槍殺了。就在這個廣場的九號住宅內,一個西班牙最著名的畫家目睹了這場可怖的屠殺。他的感受,我們今天還可以從他留下的《五月之戰》中看到。他就是戈雅。這場戰爭如此深刻地影響了戈雅。1810年後,擅長大幅油畫的戈雅,難以抑制地開始用小幅素描表達自己對人性的困惑。一張又一張,畫了整整八十五張。八十五張素描全部是戰爭的殘酷景象,或者說,是「人」在「領取」了戰爭發出的「特殊許可」之後,充分表達的獸|性。戈雅把這些素描刻印出來,卻不敢公開出版,只是將這些畫給了兒子,素描集的題名是「西班牙和波拿巴血腥戰爭之致命後果及幻想」。
十九世紀初拿破崙入侵西班牙
因此,也有歷史學家認為,這部進步和保守相交的憲法,是日後西班牙兩極分裂的起因。而事實上,我想它只是反映了西班牙的「現狀」。要知道,那時天主教士和教徒們正在反侵略的戰場上充當主力呢。
西班牙畫家戈雅,以沖不破的厚重,撕開戰爭的幕布,直接袒露人性的黑暗;而法國作家雨果以最素凈的白描,訴說人性的掙扎和他們在戰爭面前的無奈。
法軍浩浩蕩蕩開進了馬德里。事後證明,這是拿破崙一個致命的錯誤。拿破崙,顯然是小看了西班牙人。
「我不知道。」
西班牙人,究竟什麼是西班牙人?我們來到這裏,也很想琢磨出究竟什麼是西班牙人的民族性格。不管我們在西班牙再怎麼逛,遇到再多的西班牙人,也沒有在那裡真正地紮下來生活過。我們只有一點點體驗。回來之後,也看了一些長期在西班牙居住的外國人對西班牙人的評論。覺得很有意思。

馬德里博物館中的戈雅畫作《五月之戰》
有人把西班牙最初對整個法國革命的抵觸和戰爭,看作是上層宮廷的態度,路易十六畢竟是與西班牙宮廷同屬波旁家族的表親。可是,追隨「法國化」的西班牙自由派,為什麼沒有鼓動西班牙民眾,追隨法國起來革命呢。
一些非常有悟性的法國人,慢慢明白過來。在法國統治時期,長期生活在馬德里的法國軍官羅卡在《回憶錄》中說,法國人在戰場上的勝利,並不能使得西班牙人屈服,因為法國試圖在打擊的,「是所有的人,每一個人的靈魂,而這樣的目標,是炮彈刺刀不可能擊中的」。法國將軍拉內,在強行攻下西班牙重要城池薩拉戈薩之後,他所看到的場面使他沒有一點勝利的喜悅。他留給後人的話是,「攻擊人們的信仰,那實在是一個錯誤」。把信仰等同於愚昧,是一個更大的錯誤。
戈雅畫筆下的法西戰爭
馬德里起義將近兩個月後的1808年6月至7月間,是約瑟夫·波拿巴給了西班牙第一部標誌近代化、卻也是類似法國附庸國的憲法。這部憲法當然沒有交給西班牙民眾投票通過,而是由九十幾名所謂自由主義者通過的。那些被「啟蒙」、曾經贊https://read.99csw.com成西班牙「法國化」的自由派知識分子,現在大多數只能先放下他們合理的追求,保家衛國。剩餘的那些從理念出發的書獃子,堅持認同拿破崙對西班牙進行改革的人,被同胞看成「約瑟夫分子」、「親法分子」,「西奸」當然一點也不奇怪。一系列改革措施隨之進行。已經在法國稱帝的拿破崙,下令關閉了三分之二的西班牙修道院。他的兄長、西班牙的新國王約瑟夫·波拿巴關閉了其餘的三分之一。入侵的法國統治者替你立憲,西班牙原來的改革派,是贊同好還是反對好?在歷史對他們開的玩笑面前,他們張大了嘴巴,卻說不出話來。

太陽門廣場上「五月之戰」的紀念牌
法軍自然也有強將,其中最出名的一個就是雨果將軍。法國本土也有抵抗革命的游擊隊,雨果將軍有著長期與法國游擊隊征戰的經驗。因此在西班牙他戰績突出,曾把投降的西班牙游擊隊首領送上絞架。將軍駐守西班牙期間,接來了家眷。他一個十九歲的兒子,跟著母親和兩個兄弟,乘坐包裹著「裝甲」的馬車,由軍人護送,穿越了半個西班牙。他穿過我們也同樣穿過的塞哥維亞羅馬水道,經過我們也造訪過的艾斯科里亞宮,最後來到我們眼前的這個馬德里,來到這座戈雅在生活和痛苦著的城市。

馬德里的標誌雕塑
戈雅是個出名的宮廷畫家。十八世紀西班牙王宮中的許多王公貴族乃至年幼的公主、供取樂的侏儒,都因為上了戈雅的畫布而流芳於世。晚年的戈雅突然畫風大變,那是漫漫無盡頭的內心的黑夜,有鬼魅的眼睛一閃一亮,卻沒有一點希望的曙光。當時的人們甚至指責他在晚年被邪惡的撒旦巫師虜獲。可是,看到他的戰爭悲劇素描系列,我相信那只是一種絕望。法西戰爭中傳達的人性惡,始終驚擾著戈雅的最後歲月。當初在宮廷中出足風頭的戈雅,還不是一個真正的藝術家。只有當他進入晚年,他已經不需要再取悅宮廷和大眾,畫布上只有他內在的探索和苦苦掙扎的時候,一個真正的藝術家出現了。他把對人性的思考和失望以獨特的濃重筆觸表達出來,這使他超凡脫俗,在整個十八世紀和十九世紀畫家中別具一格——儘管這個時候,戈雅已經完全不在乎聲名了。他的晚期作品,是我們今天在馬德里美術館看到的最震撼人心的收藏。
在十九世紀的最後歲月,歐洲逐漸工業化。不知不覺中,二十世紀悄然來到。西班牙卻在荒唐的混亂中虛擲時光。乾旱的田野里,大莊園主和農民的關係還沒有解決,城市中工業帶來的勞資問題已經接上。迷人的古代,動亂的近代,在不可阻擋地遠去,對西班牙來說,它的標誌就是殖民地在紛紛獨立。西班牙還沉浸在一百年前的迷夢中,遙望美洲,總覺得「海上無敵」,似霸主餘威尚在,而美國,一定還只是個鄉巴佬的國家。
理直氣壯地爭取到了最大多數民眾支持的,是西班牙的傳統保守力量。「西班牙,自由,上帝,國王」比任何時候都更完美地結合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