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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世紀之交的高迪和「九八」一代

13、世紀之交的高迪和「九八」一代

對現實的西班牙真正產生影響的,必然是非常入世的政治思想,也是更入世、「更有關懷」的那一大批人。西班牙的現代化是在十九世紀的最後三十年就開始了。法國啟蒙的浪頭剛剛滾過,其後的戰亂、改革、暴動的交替還沒有過去,新一波的現代政治思潮,包括最激進的那一波,已經不失時機地湧進西班牙。怎麼可能不進來?在一片混沌中沉浮的人們,急急舞動雙手,希望順手摸到一根救命稻草。而激進思想家們,不可能在一片富庶平和的土地上找到知音,他們關注的總是貧瘠焦灼的地區。
他們的思考是兩極的。
以前,在建築歷史書和高迪傳記中讀到,他的創作和當時歐洲流行的「新藝術運動」相呼應,卻沒有關聯。看了巴特羅公寓,我很懷疑這樣的判斷。高迪是個建築師,卻也是一個時代象徵。西班牙已經有這樣一批人,他們是現代歐洲的,也是西班牙的、煥發著宗教熱情的。
在更多閱讀西班牙現代歷史之後,回頭再看高迪,感覺必有很大不同。
我想,這是一種宿命。每一個時代,大眾和知識群都是分化的。有不同的層次,各有各的道路,各有各的使命,或者說——宿命。他們是不可能互換的。正常的社會,就是這兩種人群各層次比例恰當的社會;反常的社會,就是他們比例失調的社會;失常的社會,就是一種傾向捲走了所有的人,失去平衡。假如當年的「九八」一代,也一個個如革命者般投身救世的行列,西班牙未見得能立地得救。從久遠的今天來看,西班牙文化如果失落了「九八」一代,就顯得更蒼白無力。而有了他們,西班牙心智後來的復甦,就有了依據。
「九八」一代人的入世是有限的。與街頭的激進改革者相比較,他們和高迪之間有更為相通和默契的地方。他們只是一些學者、文人、藝術家。在一個溫和的時代,他們的書齋研究和學問以及對社會改良的建議,或許能夠起到一些作用,甚至重要的作用。可是在一個激進的年代,他們太弱。任何改良都需要時間,可是他們遇到的是一個急火攻心的時代。因此,他們最終都只能躲避。
巴特羅公寓令人驚異。高迪有能力保留藝術靈魂的雄性氣勢和堅質,卻同時把手藝的柔美質量,做到無可挑剔的地步。今天的建築裝飾,假如要有曲線,都是兩維平面的流動,整個巴特羅公寓,里裡外外卻是三維的扭動。一種心勁、一種靈魂要破壁而出的張力,在每一個角落存在。而手藝是精益求精。開放的精神使他們掙脫和超越了他們手中能夠掌握的傳統材料。站在那裡,我想,什麼叫建築藝術的品質?看了巴特羅公寓,這就是「品」和「質」。不失最本原的熱情和衝動,卻有了最現代的技藝和抽象能力。
許多年裡,我們總是冬季出遊。好像只有最近的這次西班牙之行是在夏末初秋。夏天出遊的好處顯而易見,不冷,植物喜氣洋洋地繁盛;更大的好處,是能夠在有限的旅行日子里,享有更多白晝的時光。冷天最要命的,就是早晨太陽遲遲不起身,晚上卻早早就拉起厚重夜幕入睡。所以,好像我們理所當然地應該改變一下出遊的季節了。可是,這次二度重遊巴塞羅那回來,卻讓我著實猶豫起來。
冬天的清冷在凝聚和刺|激人的敏感。可是,也失去季節的豐|滿色彩。記得那年冬天在巴黎,聽朋友講起楓丹白露的金色秋季,讓我們羡慕不已,她最後的一句竟然是,「過了秋季,那裡你們就不必去了」。此話讓人氣結。那個初春最後一天在巴黎,是鬱金香剛剛開放,枝頭出現嫩綠的時候,寧靜而溫暖。那天也想,以後或許該在初春或深秋出遊。我想,假如不是萬不得已,以後再也不要在白晃晃的刺目陽光下出遠門。
他們鑄成了西班牙的「白銀時代」。他們在歷史上留了下來,不是首先因為他們的政治見解和政治觀點的影響,而首先是因為他們在自己從事的領域里的豐富思想成果。或許在那個時候,這些思想成果對當時西班牙的現實改變,並沒有那麼大的影響,就像高迪的建築。可是他們的思考留了下來。
假如說,西班牙的近代轉折佐以拿破崙的輸出革命,那麼在二十世紀之初,俄國革命之風吹來,此後更有世界經濟大蕭條的逼迫。西班牙已經有自己的激進左翼,是自己要革命了。在西班牙的大城市裡,激進左翼本身又分裂為兩大極端,社會主義信仰和九*九*藏*書無政府主義信仰,兩種信仰水火不容。前者是國家要包管一切;後者是個人至上,一切政府皆為罪惡。而他們又都把保守派認作死敵。
保守的一方,始終有宗教信仰,而另一方沒有一個類似信仰的東西。如今現代思想提供了這樣的信仰。比起一百年前的法國啟蒙運動,此刻人們交流的能力大大增強了。西班牙的無政府主義之父,是從德國的卡爾·馬克思那裡直接得到的指示,只是經過西班牙式的改造,變成了西班牙的無政府主義。
我們去了他設計的蓋爾公園(Parc Guell,1900—1904),第一次去是個冬日晴朗的日子,我們直接從正門進去。感受到的,是用馬賽克鑲嵌成的一個幻想世界。那個門口像小教堂一樣頂著個十字架的建築,你可以感受到高迪的巨手,在那裡輕重恰如其分地捏塑著牆面。然後,在幾乎是帶著指紋痕迹的曲線里,高迪頑童般地憑他對色彩的特殊感覺,一小塊一小塊地,向柔性的泥里,摁進那些閃閃發亮、五彩繽紛的馬賽克。登上公園的大平台,人很少,我們實在不捨得轉一圈就下去。平台的邊緣,是遊動著的馬賽克座椅,舒展著作為建築作品的力度和氣勢,而每小一段細細看去,又是一幅印象派美術作品。
「九八」一代著名醫生和歷史學家馬拉尼翁(Gregorio Maranon)的結論是,十九世紀上半葉西班牙的失敗,全是那些開明派的持續的愚蠢造成的,這些人尋求開明進步,卻把西班牙弄得不再是西班牙。另一個著名評論家馬埃茲圖(Ramiro de Maeztu y Whitney)說:「我們選擇用變成不再是我們自己的方式來實現我們的夢想,兩百年來我們嘔心瀝血,就是想讓自己不再是我們自己,而不是用我們的全部力量堅持做我們自己。」
高迪的建築
對西班牙來說,二十世紀的開端,就是1901年的古巴獨立。殖民大國西班牙,失去最後一塊南美殖民地,落得兩手空空。
「九八」一代最偉大的西班牙科學家卡哈爾的觀點正好相反。他認為西班牙最近幾百年是在進步。十六世紀發生在義大利的文藝復興,是為西班牙打開了一個窗口。十八世紀發生在法國的啟蒙思潮,是為西班牙打開了另一個窗口,從此西班牙有了理性思維,有了科學的批判精神。西班牙的道路應該是放棄孤立,走向現代世界。
寄宿學院有著小小的護城河,那是西班牙自由教育的一個基地。希內爾和他創立的學校,第一個意識到,西班牙的未來,取決於對年輕一代的教育,這種現代教育必須獨立於教會,也獨立於政府。最重要的,是在一種自由寬容的氣氛下,教育西班牙的青年,培養獨立的人文精神。從這裏走出了日後的諾貝爾文學獎得獎者詩人希梅內斯(Juan Ramon Jimenez)和詩人馬查多(Antonio Machado)、詩人洛爾加(Federico Garcia Lorca),諾貝爾生理學獎獲得者卡哈爾(Ramon y Cajal),還有整整一代思想家、作家和詩人。西班牙最著名的思想家烏納穆諾(Miguel Unamuno)也是這裏的常客。
如果說,米拉公寓表現的是力度和粗獷,那麼巴特羅公寓是極度的精緻。我們在藝術史中常常看到這樣的過程。人在最初憑著直覺,把自己的野性、對大自然的感受、原始的衝動,在藝術的出口釋放出來。手是笨拙的,或許想要刻畫精緻,可是做不到。漸漸地,手開始變得靈活,技藝在長進,手下的作品變得精巧。在沾沾自喜之中,一點沒有察覺到自己失落了藝術的靈魂。不說五台山裡唐代的佛光寺大殿,只要看看唐南禪寺正殿就可以。因為後者規模很小,可是那種磅礴氣勢,攔都攔不住。不能提晚清,假如我們現在還為那斗拱的精密得意,只因為我們還沒有睡醒。

米拉公寓

巴特羅公寓室內
九-九-藏-書
「九八」一代是屬於未來西班牙的。使他們能夠生存的,是西班牙特定的一個社會層面。他們命中注定和底層脫節。

巴特羅公寓室內
記得那天是清冷的,天空藍得純凈,太陽顯得暖洋洋的。公園也是清冷的,你可以用心來慢慢感受高迪。這一次我們再去,已是遊人熙熙攘攘的夏末初秋,太陽火辣辣的,眼前的一切好像都泛著一層額外塗抹上去的光亮。以前的那種沉澱而純凈的色彩消失了,景象飄忽不定。我心裏一直在暗暗吃驚,驚異自然變換竟能如此之大地改換眼前的真實存在。
這個時代之交,出了一批優秀知識分子和藝術家,後世把他們稱為「九八」一代。把他們冠以「九八」,是因為美西戰爭爆發的1898年給所有西班牙人以強烈的刺|激,他們的強國之夢破碎了。「九八」一代不是戰鬥的一代,他們是一些為尋找未來的道路而獨立思考的知識分子。他們讓我想起我們在西班牙「尋訪高迪」的歷程。

聖家族教堂

蓋爾公園
大概只有置身事外的時候,人道主義才容易維持。在歷史記載中,阿方索十三算是一個溫和的人。可是,在宣揚實行人道主義的同時,他要對付自己的摩洛哥殖民地反抗,要面對如何平息國內的罷工暴動。已經在摩洛哥升為上校的佛朗哥,被調來鎮壓工人們罷工,又趕回去和摩洛哥人打仗,對天生是個軍人的佛朗哥來說,他把這些任務一律看作是戰爭。歷史學家從不同的角度去看,有人稱之為殘酷鎮壓,有人稱之為有效恢復秩序。那是十九世紀許多國家的政府採用的普遍方式,就像暴動是民眾表達自己的普遍方式。它肯定是悲劇,可悲劇一再上演。
我總覺得今天的巴塞羅那,最叫人服氣的是仍在建造中的聖家族教堂。它始建於十九世紀末,而我們站在它面前的時候,已經是二十一世紀之初,前來朝拜這建築傑作的遊人像潮水一樣,卻還有五座塔吊在同時開工,一天不停那持續了一百多年的工程。在這一百多年裡,無數西班牙藝術家,懷著對宗教和藝術的雙重熱忱,投入設計製作。人們公認,對它傾注了十幾年心血,把自己最後的歲月完全交給它的高迪,使這個教堂獲得了靈魂。

高迪設計的大門
「九八」一代關於西班牙道路的討論中的分歧,反映了十九世紀西班牙在世界潮流面前,知識精英的深刻分歧。法國啟蒙思潮在百年之後被西班牙再次反芻,一群知識分子看到西班牙落後的一面,重提當年伏爾泰和法國百科全書派的思想主張,堅持西班牙的持續「歐化」。可是,又有一群知識分子,把法國啟蒙思潮視為危險的陷阱,反過來把希望寄托在「西班牙靈魂」上,夢想「尋根」。前者主張理性、自由、開明,後者主張傳統、宗教、統一。這種分歧,形成了思想上的「兩個西班牙」。從前者的角度看來,這是啟蒙和反啟蒙的分歧,但只要看看法國在十九世紀本身的動蕩,就可以知道事實遠非如此簡單。
和加尼韋特相對照的,是他的同代人科斯塔(Joaquin Costa)。科斯塔認為,西班牙的前途在於回到歐洲,成為一個真正的歐洲國家。他的一些話成為警語留下來。他說,「熙德的棺材,應該用雙重大鎖鎖起來」。他還說,西班牙需要的是「學校和食物」。他認為,西班read.99csw•com牙已經是一株空洞的蘆葦,一條幹涸的河,西班牙必須「脫非洲化」,必須「歐洲化」。西班牙人必須用開明來代替虛榮,用學校來代替戰艦。他大聲疾呼:「我們國家不需要熱血沸騰的英雄和烈士,而需要冷靜而智慧的人,他們能夠駕馭和疏導自己的情緒。」他認為西班牙的衰敗來自缺乏意志,來自經濟落後、文盲、根深蒂固的盲從。他說,西班牙需要自由,而自由的根源是人的獨立,而獨立的根源在肚子里,飢餓的人永遠不會自由。所以,先要讓人民吃飽肚子。為此,他提出西班牙要解決農業問題、土地改革和灌溉問題。
在巴塞羅那,高迪在埋頭做設計的時候,當不會沒有聽到街頭傳來同胞們用西班牙語呼喊的「列寧萬歲」的口號。當時他在做的,是聖家族大教堂(Expiatory Temple of the Sagrada Familia)。在高迪的晚年,他把自己埋在設計建造大教堂的工作中。

高迪設計的蓋爾公園建築
吉奈爾、加尼韋特和科斯塔
就在這「九八」一代的同一時代,大量西班牙人為了謀生而移民南美,昔日他們是那裡的主人,今日他們去那裡找一個飯碗,這股移民潮甚至持續了將近一百年。這是西班牙的一個側影。
那是西班牙不盡彷徨的年代,在十九世紀與二十世紀轉換處,歷史書上布滿了政治風雲。而我們如何能夠找出這一百年前的西班牙氣息?
他們中有一些人主張不要沉溺在自己的光榮歷史中,尤其要遠離古代西班牙以騎士和尚武為榮的傳統,要更徹底「歐洲化」。而另一些人卻走向了相反的主張,他們懷疑西班牙已經行進中的現代化,他們認為西班牙失去古代的霸主地位,就是因為先失去了自己的靈魂,西班牙要尋回舊夢,出路在於找回這一靈魂,發揚西班牙人的傳統。他們甚至認為,整個歐洲的現代化,都是錯誤的方向,而西班牙的傳統精神——堂·吉訶德,才是全歐洲的榜樣。這種分歧,其實是自由思想狀態下出現的一種必然現象。待這種自由思想狀態結出成果,需要時間。可惜,外來思想影響下的社會變革,走得比他們快。

米拉公寓的屋頂煙囪和通風口

高迪設計的巴特羅公寓
世界在飛速走近,高迪窗外的天空開始出現飛機,1911年巴黎和馬德里已經有了飛行比賽。高迪在報紙上讀到,在摩洛哥,西班牙和摩爾人的恩怨情仇未盡。一個年輕的西班牙中尉佛朗哥的名字開始被大家知道,在摩洛哥的北非殖民地,他率領的摩爾人雇傭軍團作戰英勇,常常轉敗為勝。很快,摩洛哥的戰事已經退為次要,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了。好在,政府宣布西班牙將嚴守中立。西班牙國王阿方索十三世作出紅十字會的人道姿態,在王宮中接受戰俘和傷員,為人們在戰爭期間轉交信件包裹,並呼籲交戰各國停戰一日,救護傷員。
在首都馬德里,有一個像英國的牛津劍橋那樣的寄宿學院,西班牙人把它叫做Residencia。那是由著名的希內爾(Francisco Giner de los Rios)所創建的現代教育體系的延續。希內爾是十九世紀西班牙最早的一個自由派學者,被人們稱為是「西班牙的第一個現代人」。希內爾原來是馬德里大學的法學教授。1870年,西班牙政府要求所有大學教授做一個忠誠誓言,發誓忠實于王室,忠實於國家,忠實于天主教信仰。吉奈爾和另外幾個教授拒絕,隨即被大學開除。這些被開除的教授們,決定組織一個自己的學校,取名自由教育學院。這就是寄宿學院的來歷。https://read•99csw•com1873年,西班牙成為共和國,三年之後的1876年,學校終於建成。這是西班牙第一個獨立於國家和教會的學校。
這是西班牙「九八」一代生活的時代,這是他們走過的街道,他們看到的建築。西班牙已經是個現代國家。西班牙的藝術是現代的,領著最新的潮流。他們自己都是學者和藝術家,有著鮮明的獨立個性。像巴塞羅那這樣的西班牙城市,它的工業和現代化程度,已經足以建立養育這樣一批特殊現代西班牙人的溫帶層。高迪是他們的邊緣。他們站在傳統和現代中間思索,他們是思想者。他們和高迪一樣,首先是耕耘在自己傾心熱愛的文學、社會學、教育學和各個研究領域中。沉重的大西班牙問題,自然也必然地走進了他們的視野。根據他們涉獵的學科不同,使得他們對這些議題的關注程度也不盡相同。
第一次看高迪時,曾特地去高迪的另一個公寓建築:巴特羅公寓(Casa Batllo,1904—1906),卻被關在門外,公寓沒有開放。我們只能看到外部的立面。這次,我們是隨意在那條大街上逛,不經意逛到這裏,只見前面的人行道邊,擠著使勁仰頭向上觀望的人群,就像這上面出了什麼大事。我們不由自主就跟著抬頭往上看,那是一片熟悉的彩點牆面,就是印象派點彩的那種,還有那精美的窗戶、陽台,那有著魚脊背造型的小屋頂和裝飾小角樓……巴特羅公寓,就是上次擦身而過的巴特羅公寓。轉身,卻發現樓下新開的小窗口,正在賣參觀的門票,不由得喜出望外。
如此苦苦探尋恢復古有輝煌的強國道路,卻總是陷入迷茫,於是他們回歸到一個更本原的問題,即西班牙人的自我認知:什麼是西班牙?我們到底是什麼人?隱含著的關鍵是:究竟什麼才是西班牙在世界上的定位。
高迪去世五年之後——1931年4月14日,西班牙國王阿方索十三世走出王宮,「向民眾彬彬有禮致意,然後登上馬車」,離開西班牙去法國流亡。在最後一刻,他阻止了身邊的人企圖否認選舉的建議。他說,他不想讓西班牙人流血了。街頭紅旗飄揚,接手西班牙的,是一個主張社會主義的左翼聯盟執政的西班牙第二共和國。
一個仰慕高迪的德國的建築系學生,曾向人們打聽,怎樣才能見到老年的高迪。人們指著巴塞羅那主教堂對他說,每天清晨五點,當這裏響起彌撒的鐘聲,你一定可以看到高迪。果然,在那個時候,在主教堂第一排的凳子前,他找到了跪在上帝面前的高迪。沒有人知道他那顆跳動的心在感受什麼。人們只看見那高迪在全力營建的大教堂「基督誕生」正立面的鐘樓,在一年一年緩緩升起。高迪是躲避政治現實的,作為一個建築師,他有充足的理由。
尋訪高迪中,西班牙宗教的濃烈風格撲面而來。來到這裏,幾乎憑著嗅覺,就能聞到西班牙是一塊浸透了宗教的土壤。感受到他們的宗教感情不是走向抑鬱的成熟,而是懷著獻身的強烈嚮往。

高迪參与設計的聖家族教堂仍在建造中
高迪在1926年去世。就在這一年,西班牙和歐洲的空中航班開通。「九八」一代人開始遠去。他們的「歸來」,是在一個未來的西班牙。
我們曾經在冬日的清晨和夜晚,分別造訪過這個教堂。尤其在無人的清冷的黑夜中,大教堂如同一個尚未蘇醒的巨人,你會感覺它是渾厚的,有著千年的宗教根基;它又是現代的,有著最奇特的造型,頂尖綴著高迪式的馬賽克,色彩斑斕,在陽光和月光之下,同樣一閃一亮。

西班牙民居的一扇小窗
米拉公寓(Casa Mila,1906—1912)給人留下最深印象的是高迪建築的雕塑性,不僅外形有非常大氣的整體雕塑感,裏面還隱藏著他對庭院和建築內部的精心處理。那是一系列一氣呵成的塑造,一個個精巧的作品,用一串串鐵花,舒適地搭配連接在一起,又一層層https://read.99csw.com地上去。人們從外面看到裏面,從下面看到上面,甚至一直鑽出頂層,看到屋頂。屋頂上,煙囪和通風口竟然被做成一片扭動著的精靈塑像,粗獷卻又精緻。
馬德里的寄宿學院
安東尼·高迪(Antoni Gaudi),是那個時代西班牙最偉大的建築大師。他於1852年出生,在1926年去世。在將近一百年後的二十一世紀的轉角,當我們來到巴塞羅那,巴塞羅那向全世界遊人推出的旅遊宣傳,就是「高迪之旅」。我們曾經在巴塞羅那循著高迪的創作路徑,一路逛過去。

高迪設計的蓋爾公園

大蜥蜴
我們曾經討論過什麼是旅行的最佳時間。
在高迪設計公寓的時候,也沒有一張安靜的書桌。窗外,無政府主義在巴塞羅那起義了,要廢除私有財產,燒毀私有財產登記簿,逼迫修女做母親,暴力血腥不斷,史稱「悲慘一周」。最後自然也是暴力鎮壓。事後,起事的領頭人被槍斃,那竟是個任現代學院院長的文化人。此事引起全球無政府主義者的強烈抗議。這是西班牙左右兩極衝突的最典型模式。作為工業中心的巴塞羅那,罷工、起義時起時落。
西班牙「近代轉折」半生不熟,就被逼到下一個「現代轉折」的路口。一個急轉彎沒有穩住,就接下一個急轉彎。
從那裡向下看去,是公園「趴」著那隻著名彩色大蜥蜴的台階——通向出口,通向外面的世界。
在老城區、蓋爾公園,在聖家族教堂面前,我再也找不到幾年前內心呼應的感覺。它就是消失了,消失在旅遊旺季如織遊人的騰騰熱氣里,消失在一片明晃晃的炫目的光亮之中。
安格爾·加尼韋特(Angel Ganivet)是「九八」一代的先驅之一。他熱愛西班牙,卻辛辣地批評西班牙的落後社會現象,同時又反對「歐化」,認為西班牙的前途,在於西班牙自身靈魂里那種「非歐洲所有」的東西、那種西班牙的原始性和特殊性,那才是西班牙未來成長的基礎。他認為西班牙要內向地尋找強盛之路。他的名言是:「不要走出你自己,你的靈魂在裏面。」
從拿破崙離開、西班牙向激進的兩極分裂之後,兩邊在信仰和心理上就不是均衡的。
可是誰曾想到,主義也可以演變成另類的宗教信仰,令人們為他們的「天堂」廝殺;而宗教離開「內省」,也就離開上帝的指引,從天堂墜落,蛻變為世俗的主義。高迪晚年面對的西班牙,是起義和鎮壓、暴力對暴力的僵持和拉鋸。在這樣的狀態下,政府就必定是搖擺的。自由度稍一放大,街頭暴亂不止,專制呼之欲出。一旦廢憲解散議會,起義應聲而起。而街頭槍聲一響,鐵腕更應運而出。
高迪有著地地道道西班牙人的超常熱情。他的公寓設計特別值得一看。他竟能把公寓這樣令建築師們沮喪的枯燥題材,照樣處理得神采飛揚。
「九八」一代朝兩個方向尋找強國之路
這是世界潮流大變動時期,整個國家的自我認知在知識界的反映。這樣的討論在我們現在看來真是很不新鮮。它曾經發生在許多國家,今天依然在發生。這些國家無一例外都有過格外燦爛輝煌的昔日文明,卻又面臨時代轉折的不盡困惑。人們曾經埋怨「九八」一代脫離現實,批評他們對「他們的那個西班牙」幾乎沒有起到什麼實質作用。他們的作用是如此之滯后,不能力挽社會危亡之狂瀾。
他們以「九八」為標誌,是因為1898年的美西戰爭,令西班牙維持了幾個世紀海上殖民霸主的強國夢碎。「九八」一代因此被打下了歷史交界點的印記,使得他們的思考和爭論,離不開一個核心話題:什麼是西班牙的明天?西班牙的未來到底是什麼,西班牙到底應該走什麼樣的道路,才能恢復昔日之榮耀和光輝。歷史造就的古代輝煌,此刻成為一個沉重負擔。他們中的一些人,甚至不能接受離開昔日舊夢的一個新西班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