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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西班牙內戰中的人們

18、西班牙內戰中的人們

正是循著這樣的一次大戰的思路,法國人當時挖著馬其諾防線,那是一條豪華戰壕。可惜,在第二次世界大戰開始的時候,論戰術是德國人更先進。他們的閃電戰是轟炸先行,然後機械化部隊快速佔領。據說,希特勒有這個底氣,就是因為大規模轟炸的效果,他已經在西班牙內戰的戰場上「試驗」過了。可是,在馬德里周圍戰役的轟炸,畢竟是戰術行為。而在1937年春天,希特勒突然實施了一次看不出理由的、對和平城市的戰略轟炸。
我們在去西班牙之前,在我們的行程安排中,就有北方巴斯克地區的畢爾巴鄂(Bilbao)。吸引我們的,是那個著名的古根漢姆現代美術館。可是,到了西班牙之後,第一次南下時間比較短,我們決定回巴塞羅那之後,再二下南方,時間就緊張起來。這樣,從最南端的安達盧西亞地區,再去北方的話,就要花一整天時間,豎著穿過整個西班牙。最後,還要花一天返回東海岸的巴塞羅那。看一個現代建築要花那麼多時間,我們就開始有些猶豫。

國際縱隊的殘廢傷員
西班牙內戰流行的還是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戰術,基本上還是陣地戰,就是你挖一條戰壕,我挖一條戰壕。在相當長的時間里,雙方士兵對峙在戰壕里。在馬德裡外圍,就是這樣僵持在那裡。
「第五縱隊」已經成了一個常用詞,意思是社會中的某種暗藏的有組織的破壞力量。這個詞一直沿用到今天,而它的起源就是西班牙內戰中的馬德里保衛戰。
內戰打響,以理性、良知和開明為自我要求的西班牙知識分子,就逃不了痛苦和屈辱的遭遇。在第二共和以前,「九八」一代用了幾十年的時間,探索著西班牙強盛的道路。不管他們個人的觀點是面向歐洲的「歐化派」,還是面向西班牙傳統的「尋根派」,他們大多是在大學里,在書齋里,兢兢業業地展開所謂「西班牙啟蒙運動」。內戰中的左右兩派激進分子,卻都在訴諸于底層大眾中非理性的情緒,在訴諸于仇恨,訴諸於人性中兇殘的一面。這種情況下,知識分子最好的結果只是有尊嚴地生存。
可是,這不單是《格爾尼卡》,這也是西班牙內戰。1938年1月28日,九架義大利飛機轟炸巴塞羅那,僅僅在一分鐘的空襲中,就有一百五十名平民喪生。
共和國的政黨派別
輪到烏納穆諾講話的時候,他開門見山地批評這種口號純屬胡說八道,明確表態支持巴斯克和加泰羅尼亞自治,最後甚至直接抨擊在場的右翼將軍。下面的長槍黨們給激怒了,用更加狂熱的口號來壓倒他,叫著:打倒知識分子!死亡萬歲!

國際縱隊
佛朗哥在馬德里失利,但是他仍然相信,他必須而且能夠拿下馬德里。在西邊和南邊強攻失敗后,他改變了策略。他想切入北面,把馬德里包圍起來。
那天下午,從國際縱隊的集結地阿爾巴塞特(Albacete)趕來一批國際縱隊志願者,大多是法國人和德國人。這些志願者列隊遊行通過馬德里街頭,輕聲唱著革命歌曲,直接上了保衛馬德里的前線。他們中的大部分人在以後十天的戰鬥中陣亡。
1936年11月6日至8日,幾千名囚徒從模範監獄被拉出去,據說政府原來是打算將他們轉移到瓦倫西亞去的。結果他們大多在市區街頭或郊區被槍決了。殺人最多的地方是馬德里郊區一個叫做Paracuellos del Jarama的小村莊。一個叫做馬修斯的美國《紐約時報》記者,他本人傾向於共和派的觀點,當時在馬德里和政府上層有很多聯繫。根據他的回憶,他說他相信這是共產國際下的命令。當時的共產國際顧問、以兇殘著稱的義大利人維達里(Vittorio Vidali)親自主持對一批批囚徒的甄別,由他判定哪個是必須馬上拉出去槍斃的「第五縱隊」。他自己也親自動手。馬修斯回憶說,海明威曾經親口告訴他,維達里一下子殺人太多,以至於右手手指都被手槍扳機燙傷了。
我們漫無目標地遊走在格爾尼卡的街道上,沒有思想準備,突然和畢加索的《格爾尼卡》相遇。它出現在一條小馬路對面的牆上。當然,這是一幅臨摹的副本,也不是畫在油畫布上。可是,這裏不是馬德里的美術館,這是格爾尼卡街頭的《格爾尼卡》,沒有什麼能比這樣的相遇,更感覺奇異了。
畢加索1881年出生在西班牙的馬拉加。十五歲就以優異的成績進了巴塞羅那美術學校——今天,在巴塞羅那的老城還有一個畢加索美術博物館。然後,又轉入馬德里的聖費爾南多美術學院。那個時候,巴黎無疑是歐洲最偉大的藝術中心。所以,不論是哪裡出生的藝術家,只要是真把藝術當回事的,巴黎對他們都是一塊巨大的磁石,自己會像是鐵末子一樣,身不由己地就被吸過去,畢加索也一樣。再說,法國就是西班牙的近鄰,他怎麼可能不去巴黎。1900年10月,畢加索剛滿十九歲就去了巴黎。
這是我們看到的最精巧的小博物館了。進去后,問清楚參觀者的語種,分門別類地一組組進去,幸而參觀者很少。我們馬上就能進展館。先要上樓,樓梯轉彎的大片牆上,是一個很大的彩色玻璃畫。上去后,那是一間小小的房間,就像格爾尼卡一個普通家庭的閣樓。它利用做得很好的高科技音像效果,讓參觀者如一個普通的格爾尼卡市民一樣,親身經歷了1937年4月26日的大轟炸。出來之後,是安排得很緊湊的一個展覽。從內戰前的左右翼競選,到今天的巴斯克地區九*九*藏*書的獨立問題,歷史變故一應俱全。

「熱情之花」
在海明威的劇本《第五縱隊》里,設計了一個「第五縱隊」階級敵人的謀殺陰謀,然後也提到了保安局隨心所欲的拘捕和審訊。不過,在海明威的筆下,「同志們」這樣做,是正面的、理所當然的。戰爭和政治風暴中,立場決定了一切,立場也掩蓋了一切。跟著國際縱隊來到西班牙內戰戰場的還有一些著名的作家、詩人、記者,其中有被譽為「第一個戰地攝影記者」的羅伯特·卡帕(Robert Capa)。他是第一個把照相機的鏡頭帶到戰壕里,拍攝槍林彈雨里的士兵的人。從此以後,世界上所有戰地記者,沒有一個不知道卡帕,沒有一個不以卡帕為典範。他的名言是:「如果你覺得自己的照片還不夠好,那是因為你在戰場上還不夠靠前。」這話聽起來簡直有亡命之徒的氣概,可是,真正打動我的是卡帕的另一句名言和他的宿命,他說:
烏納穆諾面無懼色,面對狂熱而暴怒的年輕人,說了這樣一番話:
我們是站在格爾尼卡的大街上,和畢加索的名畫相遇的。
此後,他被軟禁在家。由於他在西班牙歷史上的聲望舉世無雙,右翼竟不敢把他抓到監獄里去。兩個多月後,1936年的最後一天,這位七十二歲的老人,帶著一顆破碎的心,在他摯愛的薩拉曼加,死於軟禁中。他的死,標志著「九八」一代的西班牙啟蒙時期,最終結束了。批判的武器,將要被武器的批判所掩埋。
西班牙共產黨最出名的是一個女豪傑,她名叫伊巴露麗(Dolores Ibarruri),極善宣傳鼓動,常用筆名「熱情之花」發表文章,大家也就更記住了她「熱情之花」的別名。在馬德里保衛戰期間,她提出的口號:「不讓他們通過」(No pasaran!)名垂青史。這口號幾乎成為她的代名詞。她的另一句口號是:「寧可站著死,不願跪著生!」「熱情之花」極具個人魅力。據說在群眾大會或者電台上,她半沙啞的嗓子一開口,大眾為之傾倒。她是巴斯克地區一個貧窮礦工的女兒,是個堅定的共產黨人。可是,據接近她的人說,她其實又是個虔誠的天主教徒。這就是西班牙風格。
我們回來以後,找了很多西班牙內戰時期的宣傳畫,這些畫的風格都和這樣的口號很相符。假如把上面的洋文遮去,粗粗一看,我們會以為那是中國五六十年代的宣傳畫。
在巴黎常住的畢加索,這個時候,一顆西班牙靈魂突然蘇醒。他展開大大的畫布,高三米五、長七米八二的畫布,也許,在他的腦海里,家鄉突然出現,那站在高高山坡上的鬥牛,那烈日炎炎下的鄉親,突然,灼烈的爆炸的強光閃耀,他沒有聽到聲音,只看到被肢解的西班牙突然飛上天空,又紛紛隕落、落向無底的深淵。沒有色彩,只有白色的光,黑色的地獄。那就是《格爾尼卡》。
今晚這些死者冷冷地睡在西班牙。雪花飄過橄欖樹叢,紛飛在樹根間。雪花堆積在豎著小墓碑的土堆上(如果還有時間立碑的話)在冷風裡橄欖樹是疏疏落落的,因為樹身下半截的枝條被砍下去掩護坦克了。而這些死者冷冷地睡在哈拉馬河上的小山間。那個二月是寒冷的,他們就在那兒死去,自此以後,那些死者便沒有注意過季節的變換。……美國的第一位死者早已成為西班牙土地的一部分了。

格爾尼卡街頭的《格爾尼卡》
隨後,佛朗哥集中兵力,切入馬德里東面,切斷了從馬德里到瓦倫西亞的公路。1937年2月6日,佛朗哥的軍隊在大炮飛機等重武器掩護下,突入哈拉馬(Jarama)河谷。這一仗,共和派一方的指揮官,是國際縱隊派出的匈牙利共產黨人蓋爾(Gal)將軍。據說,他指揮得糟糕透頂,可士兵們打得英勇非凡。

卡帕和他的女友,不久他的女友死於西班牙內戰
二十世紀初的歐洲,在傳統油畫完全成熟之後,突然「決堤」。藝術家們熱衷於形式創新,印象派野獸派已經不是稀罕的東西,藝術家們不再僅僅滿足於競爭傳統油畫的技藝、構圖和營造的氣氛。大家開始「玩」新的繪畫形式和色彩。1937年這個時候,畢加索已經過了他的「藍色時期」、「粉紅色時期」、「黑人時期」等等,玩立體主義也已經玩了很久了。這樣的藝術思潮在紅色俄國照樣盛行。
畫完這張畫之後,畢加索再也沒有回過他的故鄉西班牙。人們說,畢加索是巴黎的、法國的、歐洲的。但有了《格爾尼卡》,他永遠是屬於西班牙的。

畢加索和他的《格爾尼卡》圖畫

共和派工會組織的士兵們乘火車上前線(卡帕攝)
1937年4月26日,德國空軍突然對格爾尼卡進行了大規模轟炸,幾乎將這個小鎮全部毀掉。雖然這段時間佛朗哥打算全力佔九九藏書領巴斯克地區,可是進展緩慢。問題是,這時小鎮周圍並沒有戰役,轟炸也就並沒有戰術上的必要性。德國軍隊轟炸這個小鎮的意義似乎是象徵性、威懾性的,因為格爾尼卡是古巴斯克地區的中心,是中世紀巴斯克的首都。
這一屠殺事件,到底有多少人被殺,我們讀到兩種說法。同情左翼的人,比如《紐約時報》記者馬修斯說是兩千人。另外的一種說法,比如2005年的西班牙英語報紙《西班牙先驅報》(The Spain Herald)的報道文章,說是五千人。也許是因為共產國際有人參與主持這場屠殺,在西班牙很多人認為,卡利約參与主持了這一屠殺事件。後來,卡利約在1960年接替「熱情之花」成為流亡中的共產黨總書記。他在佛朗哥死後的西班牙民主化過程中起了重要作用。直到2005年10月,馬德里大學以卡利約在西班牙民主改革中做出的努力和貢獻,向他授予名譽博士學位,還有人因為他的「馬德里模範監獄屠殺事件」舊案,表示反對而到場抗議。
可是,從一些數字來看,國際縱隊無疑是起了關鍵的作用。比如說,在1936年12月的馬德里保衛戰中,摩爾兵團逼近馬德里市區,和馬德里的八萬民兵展開激戰。在最關鍵的12月7日到12日的幾天里,三千五百名國際縱隊投入馬德里保衛戰。這段時間,幫助共和派的國際志願兵達到四萬左右。

共和派士兵出征前宣誓(卡帕攝)
這次轟炸震驚了整個世界。這個小鎮並非軍事目標,事件還發生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前。在人類歷史上,這是第一次採用空軍大規模轟炸城鎮,來摧毀一個地區平民的反抗意志。到了第二次世界大戰後期,戰爭的兇險增加,勝負懸於一線,殘酷性也必然增加,類似這樣的摧毀性轟炸,哪怕是在大城市,都不再是什麼稀罕的事情。可是,在西班牙內戰中,說它怎麼殘暴都不過分。
一名英國記者喬治·斯蒂爾當天晚上趕到格爾尼卡,根據他的採訪,「除了許多五十磅和一百磅的炸彈,他們還投下了巨大的千磅重的魚雷彈。格爾尼卡是個密集的小鎮,大多數炸彈都擊中了建築物。」轟炸持續了三小時,有一千六百四十五人被殺死。
卡帕報道了諾曼底登陸,是唯一一個拍攝到諾曼底海灘上盟軍士兵在炮火中的鏡頭的人。他還報道了太平洋戰爭,報道了中國的抗日軍民。1954年,他打算把「賭注」放回口袋裡,就在這個時候,他接到美國《生活周刊》的要求,答應跑最後一次報道,就在那一次,他踩上了埋在越南稻田裡的地雷。
「九八」一代大多數已是老人,戰亂起來,無可逃避地大難臨頭。
畢加索是一個實驗先鋒,他手裡有著種種可以表達的形式。他最初是以傳統油畫紮實的功力服人,然後玩起新花樣,以叫人目不暇接的藝術創新服人。最後出名出到了不肯往字紙簍里扔一根線條的地步,因為他的每一根線條都值錢。
瓜達拉哈拉一戰,共和派一方的軍事指揮官仍是俄國人,因為共和派還找不到一個西班牙指揮官能夠指揮這樣規模的戰役。3月12日,一隊俄國坦克在巴甫洛夫將軍帶領下來到前線,共和派一方發起反攻。這是西班牙內戰中為數不多的一次,俄國指揮官顯示出壓倒對手的力量。戰鬥在3月23日結束,支持佛朗哥的兩千名義大利軍人被殲,四千人受傷,三百人被俘。墨索里尼大失面子。據說,他暴跳如雷地發誓,不幫著佛朗哥取勝,義大利軍隊誓不離開西班牙。
1937年2月的戰役中,國際縱隊美國林肯營的第一批四百五十人,在經過突擊訓練之後,也全部投入了這場馬德里保衛戰。這是一次拚死的、可怕的、傷亡慘重的戰鬥。
參戰的國際縱隊,是由義大利志願者組成的加里波的營。這支隊伍,在馬德里和哈拉馬的戰鬥中都戰績輝煌。加里波的營的志願兵們,就在西班牙內戰的這次最古怪的戰鬥中,和來自家鄉的同胞面對面拼上了。加里波的營的義大利人,大多是受墨索里尼迫害的流亡者,他們痛恨墨索里尼,也特別勇敢,而另一方是義大利的正規軍人。西班牙內戰,其實是一次小型的國際戰爭,而這一仗,簡直是西班牙內戰中的一場義大利內戰。
「九八」一代最偉大的思想家烏納穆諾是薩拉曼加大學的希臘文教授。薩拉曼加(Salamanca)是離馬德里不遠的一個小城,那裡的大學是西班牙最古老的學府。烏納穆諾是個巴斯克人,但是一輩子用西班牙語寫作和教書。他一輩子在尋找西班牙的靈魂,而在政治上一直是個反對派。在國王阿方索十三世時期,他反對專權,被迫流亡海外。第二共和成立后,他回到薩拉曼加,受到熱烈的歡迎。他支持共和,但是一直提醒人們,不要忘記有一個「永恆的西班牙」,那是西班牙傳統的根,是民族生命力的源泉。他批評共和政府的無能,痛恨西班牙的社會主義意識形態,認為這會毀掉個人的精神自主。他對所有政黨都持批評態度。當佛朗哥起兵叛亂的時候,他看到佛朗哥派保護宗教,為此表示支持,因為他認為宗教是他的「永恆的西班牙」的一部分。可是當他看到德意士兵出現在薩拉曼加的時候,他立即憤怒地大叫起來。
摩斯卡爾多上校的進攻,從3月8日開始。第二天,義大利人參與進攻。共和派的西班牙士兵和國際縱隊,急忙從馬德里趕來。趕來的西班牙指揮官里,有兩個內戰中非常有名的「共和國英雄」,一是李斯特(Enrique Lister),他原來是一個石匠,1934年礦工暴動後到蘇聯,是列寧格勒的伏龍芝軍事學院的畢業生;另一個叫岡薩雷斯(Valentin Gonzalez),人稱「農夫」(El Campesino)。
一些歷九九藏書史學家們認為,如果當時共和派就失去馬德里,很可能佛朗哥政權會很快被國際社會所承認,西班牙內戰就會就此結束。
在今天的概念下,沒有任何人會認為這是一件光彩的事情,沒有人認為這是一件應該做的,或者說可以原諒、能夠理解的事情。甚至沒有人願意出來承擔責任。「究竟是誰乾的」,或許人們永遠也不會知道了。能夠知道的,只是內戰初起,在馬德里共和政府治下,監獄囚犯遭到了屠殺,幾千人,再也沒有回家。
在「九八」一代中,烏納穆諾認為,西班牙的前途歸根結底在西班牙自身,在於發揚西班牙靈魂的優越性。他說過,我們的缺點,或者別人所說的我們的缺點,實際上源於我們的真正的出色之處。他是主張發揚西班牙傳統的「尋根派」,在內戰初期的左右衝突中,他理應傾向右翼。可是,當他看到佛朗哥一派的群眾穿著長槍黨的藍襯衣,伸出手臂模仿著法西斯敬禮的時候,他站出來抗議了。
格爾尼卡是巴斯克地區一個美麗的小城鎮。
我想去索菲亞博物館的一個重要原因,是想看畢加索的《格爾尼卡》。《格爾尼卡》被稱作二十世紀最出名的一張畫作大概一點不過分。它本來是在德·普拉多博物館的,卻在1992年,轉到索菲亞博物館去了。
莫拉將軍的叛軍被阻擋在瓜達拉馬山北面,但是,佛朗哥利用德國飛機對馬德里大轟炸,據說這就是後來德國閃電戰的初演。在馬德里西面的大學城,共和國一方和佛朗哥的摩爾兵展開街頭血戰。共和國一方缺少重武器和彈藥,一人倒下,後面的人撿起槍來繼續抵抗,直到自己倒下,槍再傳給下一個人。佛朗哥的摩爾兵非常驍勇善戰,一度攻佔了共和國的防線。8日那天,眼看共和國防線要崩潰,共和國一方的總司令米亞哈(Jose Miaja)將軍衝到前線,親自督戰,宣稱誰逃跑就當場槍決。他召集民兵們,重新奪回了陣地。

這張照片是卡帕的名作
可是,卡利約本人也有他的說法。西班牙今天的國王胡安·卡洛斯的傳記作家,曾經需要採訪卡利約,相約著一起吃頓飯。可是,那大屠殺的傳說使他感覺很不舒服。因此,在他們一見面的時候,他先向卡利約提出這個問題:那事你是幹了嗎?卡利約否認自己是「馬德里模範監獄大屠殺」事件的責任人。他後來給了這位作家一份書面的解釋。根據他的解釋,是馬德里的無政府主義者對這一事件負有更大責任。

右派的軍人、民眾
關於保衛馬德里,海明威還寫過一個劇本《第五縱隊》。
還有八千名奧地利、德國、義大利人,採取了和他們的政府相反的立場,沒有站在佛朗哥一邊,而是站在共和派一邊,他們的傷亡率還特別高。蘇聯以志願兵的名義派來了三千人,其中一千名是飛行員。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在這些國際縱隊成員中,有許多人成為社會主義國家的將軍、元帥或者領導人。在一千五百名南斯拉夫志願者中,有二十四名後來成為共產黨執政的南斯拉夫的將軍。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在中國幾乎家喻戶曉的阿爾巴尼亞領導人謝胡,也是其中的一個。
參加國際縱隊的一位英國共產黨員寫道:「1937年的哈拉馬戰役是整個內戰中最激烈的戰鬥之一。摩爾人和國際縱隊在山上交鋒,這是一場屠殺。第一天結束的時候,我所在的薩克拉特瓦營由四百人減員至不到一百人。」薩克拉特瓦營,是由英國議會中第一個共產黨人的名字命名的。這次戰役,林肯營派出四百五十名美國志願兵,死一百二十七名,傷一百七十五名。

左派的宣傳畫

戰爭中苦難的平民(卡帕攝)
1936年12月到1937年2月在馬德里附近的戰鬥,不僅推出了國際縱隊,也把蘇聯和共產國際派出的軍事指揮官推到了前台。西班牙內戰的共和派一方,實際上是他們在指揮。
馬德里保衛戰是國際縱隊的第一次亮相,同時也把共產黨推到了西班牙政治的聚光燈下。西班牙雖然左翼勢力很大,可是,派別黨派也很多,而西班牙共產黨本來不算是一個大黨。馬德里一仗是個轉折,使得西班牙共產黨在內戰和此後的西班牙歷史中起了很大作用。

共和派武裝宣誓(卡帕攝)
國際縱隊的支援
格爾尼卡和畢加索的畫
內戰打起來,西班牙的多數優秀知識分子被陷在馬德里,他們幾乎無一例外地在支持共和政府的聲明上籤了字。簽字者中包括「九八」一代最著名的思想家馬德里大學哲學教授奧爾特加·加塞特、著名醫生馬拉尼翁、小說家阿亞拉、文學批評家皮德爾,等等。此後共和派一方的暴行,逼得這些人幾乎是只要能走的,全都逃出了西班牙。一旦逃離西班牙,他們幾乎無一例外地聲明譴責共和派。他們的逃亡,使得西read•99csw•com班牙損失了最寶貴也最匱乏的自由民主思想資源,西班牙一時成為思想的貧瘠土地。
初秋,在南方的安達盧西亞根本感受不到什麼秋天的涼意,依然暑氣逼人。在北方,就已經有秋景了。被秋色裝扮的格爾尼卡,現在想起來,仍然很令人動心。在一段街沿上,有大片大片蘋果綠和亮黃色夾雜的樹葉,地上還鋪了厚厚的一層。小城在坡上,所以總是曲曲拐拐,特別有味道。每一個轉彎,都是一幅小小的、很入畫的景緻。這個城市有很好的旅行中心,在那裡我們拿了一摞簡介,然後去了小小的博物館。
共和派的防線還是沒有動搖。至此,馬德里戰場進入相持階段。共和派成功保衛了馬德里。儘管政府機關早已經轉移到東海岸的瓦倫西亞,但是馬德里仍然具有象徵意義。
畢加索說:「這畫不是用來裝飾殿堂的,它是一種對付戰爭、對敵人進行攻擊和防衛的工具。」不管怎麼說,《格爾尼卡》的效果是驚人的。一場對西班牙偏遠小城鎮的轟炸,可以在一天里是報紙的頭條新聞,可以在短短几天里是人們議論關注的重大事件,不過那是1937年,歐洲和世界都有太多的大事在發生。和以後的第二次世界大戰相比,更是小巫見大巫。可是,畢加索,他使得「格爾尼卡」永遠不會過時。
2月27日,蓋爾將軍命令國際縱隊的志願兵出擊。這一仗,被海明威稱為是「最白痴最愚蠢的出擊」。指揮官的愚蠢,引起少數美國、英國和比利時志願兵的反叛,違抗軍令。儘管如此,林肯營在這一仗后還是出了名。林肯營的志願兵以前從沒打過仗,第一仗面對的是佛朗哥最精銳的兵力,結果還打退了佛朗哥。
在馬德里的時候,我們去了德·普拉多博物館(Museo del Prado),卻沒能去索菲亞博物館。本來心裏只覺得可惜,後來聽同行的一位朋友說,本來在馬德里的朋友作了安排,讓我們那天兩個博物館都逛一圈的。可是,我們在德·普拉多流連得太久,朋友們不忍心叫我們出來,結果就誤了下一個博物館的參觀時間。這時候,顧不上可惜,只覺得對大家很抱歉了。
第五縱隊和模範監獄犯人的命運
海明威和羅伯特·卡帕
在格爾尼卡大轟炸之後,西班牙共和政府付出巨額訂金,要求在巴黎的西班牙畫家畢加索創作一幅畫。這一細節讓我覺得很是吃驚。這種時候,炮火連天,虧他們想得出來。我一直覺得,即便是同樣的意識形態和社會制度,其間主事者的高下也是明顯的。這種高下的一個衡量標準,是藝術破壞的程度和現代藝術被寬容的程度。二十世紀初,即便是蘇俄都曾經大流行過立體主義,那麼,它的國家總體藝術水準雖然在往下掉,畢竟還有立體主義的尖角在那裡頂了一頂。於是人的想象力、創造力以及與此相連的競爭本能,還沒有被破壞殆盡。我不得不服氣西班牙共和政府的眼力,他們懂得什麼是最好的、能觸動歐洲和西方文明世界的宣傳方式。
卡帕是和他的女友一起來到西班牙內戰戰場的,不久女友就死於炮火。卡帕後來的西班牙戰地攝影,成為攝影史上的典範。卡帕有一句話,道出了當時所有來到西班牙的國際人士的處境,他說,你來到西班牙,就不可能不為自己選擇一個立場,你要麼是共和派的,要麼就是佛朗哥派的,你再也不可能站在中間。
這番話,被後人稱為是「不假思索隨口發表」的評論,因為此後從沒有出現任何證據來證實有這麼個子虛烏有的第五縱隊。在馬德里戰線後面不到一公里的地方,是馬德里模範監獄。當時監獄里關押著五千多人,這些囚徒被認為是「人民的敵人」,有些是所謂政治犯,還有很多卻不過是因為戴了領帶和禮帽,那是「有錢人」的象徵。莫拉將軍此言一出,共和派一方馬上傳出謠言,說莫拉將軍將突襲模範監獄,模範監獄的犯人就是他的第五縱隊。馬德里政府也想到,必須轉移模範監獄的犯人。
就在我們已經買好了再下南方的火車票,將離開巴塞羅那之前,發現格爾尼卡就在畢爾巴鄂旁邊。這一下,就沒什麼可猶豫的了。

用傢具壘起的工事前,共和派戰士在抵抗(卡帕攝)

一位共和派戰士中彈倒下的一瞬間(這是卡帕最有名的作品)
2月戰役剛剛結束,3月的馬德裡外圍,在東北約五十英里的地方,一個叫瓜達拉哈拉(Guandalajara)的地方,戰鬥又打響了。
兩年後,活下來的海明威寫了一篇悼文《哀悼在西班牙戰死的美國人》:

馬德里保衛戰的宣傳畫
就在僵持的1937年的春天,遠在法國近鄰的北方巴斯克地區,發生了一件震驚世界的事情。
我們在那裡站著,默默地站了很久。

國際縱隊中的中國人戰俘

格爾尼卡轟炸之後
當時馬德里九-九-藏-書共產黨負責保安工作的人,叫卡利約(Santiago Carrillo)。卡利約出生於社會黨人的家庭,在共產黨人圈子裡被視為「政治奇才」。他早年追隨父親參加社會黨,十九歲就成為社會黨青年組織的書記,二十歲不到就因為組織罷工和暴動而坐牢。後來參加共產黨,二十一歲就成為共產黨青年組織的總書記。內戰打響,他在馬德里保衛戰期間負責保安工作,年僅二十三歲。內戰結束的時候,他是共產黨領導層中最後一個撤離馬德里的人。
這一仗,國際縱隊有了新到的坦克。雙方傷亡慘重,佛朗哥毫無進展,不得不在1937年1月9日停止進攻。
內戰中的西班牙知識分子
畢加索此後基本上是個巴黎人。即便是在納粹佔領巴黎時期,他也沒有離開。在戰後,他加入的共產黨也是法國共產黨。但是,他和洛爾加不同。洛爾加本質上是一個鄉土詩人,西班牙語是洛爾加詩藝術的媒介,他離不開西班牙語,也離不開那片乾旱的土地。而畢加索一輩子的作品有兩萬多件,風格多變,他早已經把自己融入巴黎。這樣的「西班牙—巴黎」畫家,數數有一大把,達利,米羅,都差不多是這樣。
佛朗哥起兵,薩拉曼加很快被佛朗哥一派佔領。1936年10月12日,薩拉曼加大學舉行大規模集會,佛朗哥夫人、右派的將軍、長槍黨員、學生和市民,很多人參加了集會。長槍黨領著群眾,行著法西斯的舉手禮,呼叫著口號:死亡萬歲!西班牙統一和自由!
1936年10月,莫拉將軍包圍馬德里的時候,新聞記者採訪莫拉將軍,問他說,在你的四個縱隊中,你打算用哪個縱隊去進攻呢?也許,莫拉將軍是不想公布他的進攻方案,也許是他想故布疑陣、故弄玄虛,他一時興起,回答說,我一個縱隊都不用。我在馬德里已經隱藏了第五縱隊,他們會在最後一刻起義,拿下這個城市。
在托雷多解圍之後,馬德里最大的變化,是從世界各地來了大批志願的「國際縱隊」。到底是不是國際縱隊挽救了馬德里,歷史學家至今爭論不清。一看就知道,這是一個非常難確定的結論。
佛朗哥的軍隊損失慘重,他那些從這一仗撤下來的隊伍,以後再也沒有形成能夠衝鋒陷陣的力量。而國際縱隊的志願兵儘管傷亡慘重卻士氣高漲,傷兵一出醫院就立即回到隊伍要求出戰。
我們戰地記者,手裡攥著我們的賭注,這賭注就是我們的命。我們可以把賭注押在這匹馬身上,或者押在那匹馬身上,我們也可以把賭注放在口袋裡。
畢加索這張畫作一直保存在紐約的現代美術館,因為佛朗哥不想讓它回到西班牙。直到1981年,《格爾尼卡》才來到西班牙。《格爾尼卡》「回故鄉」經歷了很大爭執。西班牙政府認為,《格爾尼卡》屬於西班牙,應該回到首都馬德里的博物館。巴斯克地區卻認為,理所當然要回到巴斯克地區。在爭取獨立的巴斯克人心中,格爾尼卡是他們的聖地,和西班牙沒什麼關係。《格爾尼卡》去馬德里,就像去了巴黎一樣。最後,胳膊擰不過大腿,《格爾尼卡》還是留在了馬德里。
這裡是智慧的神廟,我是這個神廟裡的牧師。是你們,褻瀆了這個神聖的地方。你們會贏的,因為你們有足夠的暴力。但是你們無法讓我信服。要讓我信服,你們必須說服我。要說服我,你們需要講道理、知好歹,可是你們不能。我想,規勸你們去多為西班牙著想,是沒有用的。我的話完了。
也許,這張共和政府出重金的繪畫訂單,也給右翼後來質疑轟炸埋下伏筆。也許是這次轟炸在當時國際反應太強烈,當時納粹德國就不認賬,說是格爾尼卡人自己用礦山炸藥自己炸毀了小鎮,而嫁禍於德國。直到今天,仍然有右翼歷史學家持有這樣的觀點。他們的證據是,當時這個三平方公里的小鎮被夷為平地,而巴斯克人視為聖地的一棵老橡樹和旁邊的市政廳,卻安然無恙。他們認為,按照當時的空襲水平,不可能造成這樣的後果,只有地面爆破才可能。
1936年12月,是著名的馬德里保衛戰。
志願兵突然之間從世界各地蜂擁而來,是因為國際縱隊是由第三國際出面,在各個國家有組織地招募兵員,他們以志願兵的方式來到西班牙,其中百分之六十是共產黨人或者共產黨領導下的工會、青年團的成員。國際縱隊來自五十幾個國家,其中包括中國人。我們還看到過一張西班牙內戰中的中國戰俘的照片。最多的是法國人,有一萬人,其中一千人戰死。英國來的兩千人中,有五百人陣亡。美國人有兩千八百名,大多在很出名的林肯營服役,在他們中間有九百人陣亡。在美國志願者中,有三分之一是猶太人,多數是從蘇聯到美國的第一代移民。加拿大也來了一千人,其中有後來在中國殉職的共產黨員白求恩。

瓜達拉哈拉戰役
他們中有些人,在生命的最後時刻,還是堅持自己的信念。著名老詩人馬查多一輩子不問政治,在佛朗哥派壓力下仍然一如既往地表示支持共和,最後被迫流亡國外,死在法國一條鐵路上的貨車車廂里。
1936年12月的馬德里,佛朗哥被擋在城外。馬德里依然是共和政府的。
這次,是義大利墨索里尼的軍隊。他們想佔領這個城市,從而在東北方向威脅馬德里。墨索里尼集結了四個師,不少於三萬人,裝備了成百的坦克、大炮等重武器,還有幾十架戰鬥機。在兩萬摩爾兵和西班牙軍隊的增援下,開始進攻。指揮西班牙軍隊的,正是托雷多圍困戰中的那個城堡司令,摩斯卡爾多上校。
沒看到畢加索的名畫《格爾尼卡》,看真的格爾尼卡城吧。
這甚至被稱為是一場義大利人對義大利人的戰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