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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小鎮傑里達和它的古堡

22、小鎮傑里達和它的古堡

這是老人政治最可悲的地方。佛朗哥的死訊傳出的那一刻,全西班牙都鬆了一口氣。
在等待判決的日子里,西班牙到處發生群眾和警察的衝突。在自治問題上,加泰羅尼亞人自然很容易和巴斯克人站在同一立場上。1970年12月12日,三百個加泰羅尼亞的藝術家、作家和知識分子,把自己關在蒙特塞拉特的修道院里,發表宣言表示要和巴斯克人站在一起,要求政治大赦,要求民主改革和區域自治。蒙特塞拉特的修道院院長聲明支持他們。
或許,佛朗哥根本沒有這樣的概念,把自己通過內戰得到的權力,再親自送出去;或許,佛朗哥手上沾染太多的血,他害怕失去權力之後的報復;或許,佛朗哥真的認為,只有他在掌舵,西班牙才不會翻船。可是,這並不僅是佛朗哥一個人的想法,幾乎所有的專制政府的建國元老都是這樣。所有的人都知道,西班牙民主改革啟動的最後一步,必定是不會跨出去的,除非佛朗哥咽下最後一口氣。
佛朗哥統治下的西班牙,政治上相對隔閡于外部世界,經濟上卻已經融入世界經濟。1973年中東石油危機引發世界經濟蕭條,也一樣影響西班牙。經濟危機的影響使西班牙物價上漲,失業增加,工人生活水平下降。經歷經濟起飛「大起」之後的「大落」,特別難以忍受。蕭條為罷工火上澆油,也為巴斯克民族主義運動添薪加火。面對這種局面,任何改良措施都可能招致保守派首領們的反彈。納瓦羅只能艱難地在體制內外的改革呼聲和保守派之間走鋼絲。再說,佛朗哥雖然退居二線,最終決定權還在他手裡。
住在傑里達的時候,主人帶我們去看過兩個城堡。
國際上的反應卻鼓舞了各色政治反對派。西班牙王位的合法繼承人唐·胡安和他的追隨者們,批評的主要是佛朗哥在西班牙王位繼承上的干預。對唐·胡安來說,他的繼承權無端被佛朗哥剝奪,雖然現在的繼承人是他的兒子,可是他顯然很不滿意。他們得到自由派保王人士的支持,還得到基督教民主主義者的支持。

蘇比拉城堡小教堂的門
西班牙街頭開始流行這樣一句話:「沒有不死的人。」
在西班牙旅行,常常有這樣的孤獨身影在遠處掠過,那就是山頂上巍峨的城堡。城堡獨特的造型,端端正正地落在山巔,襯著藍天背景,像《堂·吉訶德》里的一幅版畫插圖。我們一開始看到這樣的山巔孤堡從火車的窗外一掠而過,總是趕緊查看地名,試圖從旅行指南中找到一點蛛絲馬跡,期盼著將來能上去看看。後來發現,大多此類遺迹都並不載入書中。因為實在太多了。

維亞古國蘇比拉城堡
然而,此刻的西班牙危機重重。
教堂大門旁,接著短短的石圍牆,兩扇鐵花門上了鎖,那是一個墓室的入口,門上端是鑄鐵的文字「永恆安息」(Repos Etern),上面兩個鴿子,中間是沉穩的十字架。裏面的墓葬非常簡樸,卻還細心地設計了種植物的地方。教堂後面,還有一個非常耐看的十字架紀念石柱。我喜歡這裏,是因為每一個細節,都是用過心的。
兩個城堡
佛朗哥的接班人布蘭哥
小鎮傑里達

傑里達古城堡
在佛朗哥正式委任布蘭科之前,西班牙的文化和思想已經有了驚人的開放。烏納穆諾得到紀念,內戰中被長槍黨殺死的詩人洛爾加,也在他的周年中受到隆重紀念。畫過《格爾尼卡》的畢加索,已經把自己的主要作品捐贈給了后佛朗哥時代的西班牙,他在西班牙也受到英雄式的紀念。

傑里達纜車站
這樣,就出現了一松就對抗、一對抗就鎮壓收緊,形成一松一緊的循環。體制外改革的表達,反而刺|激了體制內的激進派,體制內改革派鬆動的願望反而受阻,容易形成一個死結。
站在城堡廢墟,https://read.99csw.com透過坍塌的城牆缺口,能看到下面山坡上現代人在紅牆綠瓦中忙碌。山上芳草萋萋,石縫裡金黃色的小野花已經開了一千多年。
現在的傑里達城堡是屬於鎮政府的財產,平時無人看管。我們一下車,進得大門,就是一路攀登。原來的城堡分三層,都有石頭築成的城牆,一層比一層高。一旦強敵攻打,破了一層還有一層。在最裡面,是城堡的小教堂。如今這城堡是傑里達一個叫「城堡之友協會」的組織負責管理,一年只有幾天打開教堂供外界參觀。城牆、拱門、梯道和塔樓全部石築,現在都已經半坍塌。據說主要的構築物都是九至十一世紀的遺物,不過在此後一千年裡,陸陸續續一直在修,否則保存不到現在這樣的狀態。有文獻記載,傑里達城堡的第一個貴族領主是塞爾維喬(Cervello),最興旺的時候,是十四世紀的領主貝倫格爾·貝特朗(Berenguer Bertran)。十六世紀開始,中世紀結束,社會政治制度之大局改變,城堡失去功效,開始凋落和衰敗。地震和風水侵蝕,是石頭構築物的最大天敵。
那瓦羅接替布蘭哥
在城堡後面有一張地圖,告訴我們,這裏曾經是加泰羅尼亞地區的維亞古國(Vinya)的首都蘇比拉(Subirats)。假如說傑里達城堡是渾厚的,蘇比拉就是精緻的。雖然,我們在遠處看到的直衝雲天的孤堡尖端,近看時因為在修復中用了大量水泥,略有一點掃興。可是,退一步想想,這一個尖端太高太險,殘留的部分太少,它又是由當地民眾自己修繕維護,能夠如此,已經很不容易了。整個城堡,所有細節都維護得非常仔細,從陡峭的石階攀緣而上,直達教堂門前。
這裏的人是有資格驕傲的。巴斯克也一樣。巴斯克給我們的感覺,就是更前衛。它們和中西部西班牙的差距,使得西班牙很難接受它們獨立的要求。假如它們獨立,旅遊最旺盛的安達盧西亞也跟上獨立的話,留下的就是一大片相對貧困,被沖刷得千溝萬壑、山石嶙峋的大山了。不說什麼民族國家,就憑這個,西班牙也不可能接受區域獨立。
可是,納瓦羅改革仍然受到佛朗哥的約束,他並不可以全部做主。從一件小事就可以看出來。西班牙的旅遊靠的是地中海的海灘魅力,旅遊廣告必然是海灘的情景。保守派老人們拿著旅遊廣告去向佛朗哥告狀,把旅遊廣告和美國的《花|花|公|子》雜誌對比,說有過之而無不及。《花|花|公|子》之類雜誌是佛朗哥堅決要在西班牙禁止的,於是就下令各方面收緊。這種鬆鬆緊緊、左右搖擺,總是讓外界吃不準,下一步會走哪個方向。時間一長,左右兩翼都感到失望。納瓦羅夾在中間,可謂兩邊都不討好。這些還不是大問題,關鍵是要求獨立的激進組織的暴力、體制內極端保守派的鎮壓,他們之間的相互刺|激,一點沒有改變,仍然棘手。
反對派展示自己力量的方式就是罷工。在罷工長期被禁止的西班牙,1974年罷工總工時達兩千萬小時,社會衝突高達兩萬起。布蘭科認為這是對政權的公然對抗,下意識地把罷工看作一種顛覆政府的企圖,反應自然就是鎮壓和收緊控制。可是,據歷史學家的分析,當時的罷工,政治性的並不在多數,基本上還是合理的社會要求,因為過度的經濟增長在影響工資和生活水平。

蘇比拉城堡通向小教堂的小路
西班牙政府的表現是激烈搖擺的,顯示了政府內部改革派和保守派的意見相左。就在納瓦羅2月12日講話的同時,1974年的頭兩個月,西班牙就逮捕了一百五十個政治犯,罪名是非法結社。3月2日,西班牙不顧國際社會抗議,不顧教皇的通融、歐洲經濟共同體的反對和幾個國家首腦的說情,處決了一個巴斯克地區的無政府主義者。歐洲經濟共同體的反應是發表決議譴責佛朗哥政權,批評西班牙政府違反基本人權,不尊重少數民族爭取民主自由的權利,表示反對西班牙加入歐洲經濟共同體。
1973年6月,佛朗哥正式宣布由布蘭科擔任總統。
國民警衛隊包圍了聖徒山下的蒙特塞拉特修道院。最後,示威者為了避免殃及修道院,在兩天後結束示威,離開蒙特塞拉特。但是修道院院長在對法國《世界報》的講話中說,教會不應該和一個鎮壓民眾的政權站在一起,這些民眾包括天主教徒,受到政府的鎮壓,只不過是因為他們反對佛朗哥。但是,其實還有一個區域獨立的尾巴拖在後頭。
北方的巴斯克,是一個很特九*九*藏*書別的地區。巴斯克民族主義的獨立訴求,不僅和共產黨等左翼力量匯流,也得到當地天主教會的支持。佛朗哥的內戰訴求之一,就是一個完整的西班牙。他對左翼的不滿之一,就是給予加泰羅尼亞和巴斯克太大的自治權。因此,巴斯克在佛朗哥統治下被嚴厲壓制,佛朗哥不僅禁了他們的旗幟,還禁了他們的語言,這幾乎是在和巴斯克全民作對。結果是惡性循環,巴斯克民族主義運動越沒有表達和活動的餘地,就越是只能訴諸暴力行動,鎮壓也就更殘酷。
沒有不死的人
這就是古老的西班牙,延續著中世紀的加泰羅尼亞。
第二個城堡是我們住處鄰近的眾多山頭中的一個,山峰特別高。城堡如一柄寶劍插在山峰上,如同一個地標。我們住在那裡兩次,多次進出,每次都要經過它,就很想去看看。主人似乎看出了我們的心思,那天開車帶我們出去玩兒了一天,已經很累,回家路上卻對我們說,去看看這個城堡。我們都覺得很不好意思了。主人驅車前往,卻不知道怎麼去。這就是西班牙,全是山。看看近在眼前,可是山峰之間是深深的峽谷,或許根本就繞不過去。主人憑著在這裏生活多年的經驗,還是七拐八彎上去了。
孤堡成為遺迹,它的靈魂不死。誰能相信,這個教堂還在使用中。大門上嵌著裝飾精美的小瞭望孔,就在它旁邊,一張小小的淺黃紙片,寫著每周彌撒的時間。
那時的西班牙,和歐洲其他國家一樣,貴族之間互相攻打是家常便飯。所以,這些貴族領地是必須軍事化的。沒有以武力保衛自己的能力,就沒有生存的能力。城堡既是軍事要塞,也是貴族的住宅。建造城堡的地方不僅要高、要險,易守難攻,還有一個條件,那就是得有水。有了水,平時才生活得消停,戰時才守得長久。否則敵方兵臨城下,不用攻,圍而不打,也能逼得你投降。傑里達城堡在山頂制高點上,居高臨下,乃屯兵防守良地。但使此山成為城堡的真正難得的好條件,卻應該是傑里達引以自豪的水。
小山村和葡萄酒廠
布蘭科當政的后佛朗哥時期,是一個強權開始明顯變化的時刻。幾乎是規律,這也是最危險的時刻。由於長久對異議的壓制,現在只要出現鬆動的出口,就怕會引出井噴一樣的反應。體制外沒有合法的政黨,也就沒有體制內外對話的溝通渠道。最怕的是內外激進派的相互刺|激,形成惡性循環。最佳的途徑當然是內外溫和派的合作。可是,這樣的合作如果沒有制度性渠道,就全靠雙方的悟性,靠雙方在幾近不交流的狀態下配合,這是何等困難而危險的事情。
佛朗哥年事已高,他在晚年的最後時刻,更依賴幾十年來追隨於他的保守派,特別是軍內將領。這是再正常不過的情況。他來日無多,何苦在最後的日子里冒風險?能拖則拖了。佛朗哥日見衰老,但是每當改革和保守出現僵局的時候,保守派總是得到佛朗哥的支持,改革就總是舉步不前。民主改革必然要觸及他的統治,必然要改變他從內戰以後的一貫權力方式。在佛朗哥直接或間接執掌權力的將近四十年中,西班牙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從經濟上回到了世界經濟體系,社會文化的自由度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可以說,民主進程在佛朗哥時期已經開始,已經為未來必然的變化做了準備。可是,所有的人都知道,佛朗哥活著一天,他就不會容許邁出最後的一步去。
我們曾經爬到蒙特惠奇後山,在那裡鳥瞰巴塞羅那的海港,規模巨大,當然美極了。加泰羅尼亞不僅有巴塞羅那的海港、有工業,還有滿山滿坡滿地的葡萄園。這裏出產價廉物美的葡萄酒。
西班牙開始變革的一刻,它的富裕地區的區域獨立運動就風起雲湧。反佛朗哥的專制獨裁和獨立運動糾纏在一起。這樣的勢頭越沖,政府越不敢在司法領域改革。統治者仔細數數手裡的「法寶」,只有利用所謂的「司法執法」作為鎮壓工具。西班牙長期對政治犯嚴刑峻法,監獄黑暗,這樣更刺|激了異議人士的反抗烈度,而其中又包括大量獨立運動的參与者。
布蘭科是個虔誠的天主教徒,他每個周日都準時經由同一條路線去教堂。「埃塔」組織就在街道旁租了一個公寓,告訴房東他們是雕塑藝術家。雕塑家每天在裏面叮噹作響地敲打,誰也沒有起疑。就這樣,他們鑿出一條通往街中心的地下隧道,在裏面填滿了炸藥。布蘭科任總統半年之後,一個周日早晨,布蘭科的車隊經過此地前往教堂,「埃塔」在隧道里安放的炸藥,把布蘭科的汽車炸得飛到了鄰近大樓的屋頂上。兇手安然逃脫,逃往葡萄牙。當天,政府原定審判十個工人委員會的成員非法結社罪,爆炸發生在法庭審判開始之前十分鐘。
以後的幾年,西班牙九*九*藏*書就不斷處於這一類的政治風波中。漸漸地,體制內外的溫和改革派,都開始尋找一種不流血的轉型道路。在學者和政治家中間,逐漸出現了一種想法,就是必須利用佛朗哥政權的憲法,來實現漸進的變革。也就是說,不再尋求破除現有政治結構,而是在體制框架下實現改革。在世界潮流的推動下,一批原先的保守派,都主張依據現行憲法,建立「高度進步」的民主制。
納瓦羅上台不久,1974年2月12日,他發表公開講話,推出一個謹慎的體制改革計劃,叫做「開放」(apertura)。這就是著名的「2·12精神」。在這個講話中,納瓦羅提議,在現行秩序下,擴大政治參与的範圍,讓原來排斥在體制外的反對派,有可能被吸納參与政治。他說,全民對政府的支持,要用參与的形式來表達,要讓所有的民眾在體制內都有所代表,有所參与,「反映我們社會真正多數」的意願。顯然,這是針對日益激烈的政治衝突所提出來的。

傑里達山區葡萄酒廠
這種反對派力量的增長,佐以分裂訴求甚至恐怖活動,自然又刺|激體制內守舊派和極端派的反彈,反而使得體制內的改革派很難有所作為。軍隊里的保守派軍官寫信,表示抗議外國干涉內政。政府還組織了規模巨大的民眾示威支持佛朗哥。政府用汽車把民眾送到集會地點,而且發放報酬,還有免費午餐。當政治兩極的對立延伸到民眾層面的時候,不由讓人想起第二共和時期和隨之而來的內戰。這是所有人都不願意走的那一步。

傑里達山區小村莊
專制統治在變化的時刻,最難以逾越的一個關鍵,就是司法的公正獨立。司法的原意是維護社會正義,可是在專制體制下,統治者很難抵禦這樣的誘惑,就是把屬於社會的司法,變為政治壓迫的工具。政治犯的存廢,就成為一個檢驗標準。
這是西班牙獨特的艱難。在佛朗哥後期的西班牙,如若只有政治改革的問題,問題要簡單得多。最火燒眉毛的,是獨立運動很快走向極端,首當其衝的就是巴斯克獨立運動的激進分子。
沿街正趕上集市,有賣蔬菜食品水果的,也有賣便宜服裝的。水果蔬菜很是新鮮,可集市已經「現代化」了,看得出批發和零售的轉銷軌跡。倒是那個賣北非工藝品的阿拉伯人,賣的東西還帶著非洲手工的土氣。經過一番討價還價,朋友買了三個皮燈罩,漂亮極了,價錢簡直是半賣半送。我們後來在科爾多瓦也買了一個類似的紅色皮燈罩,至今還放在我們家的長條桌上。就那麼一個簡單的曲線,能讓你感受到阿拉伯的風情萬種。
這就是剛剛出現改革趨勢的西班牙,要求政治改革和要求區域獨立混為一談,極端分子甚至恐怖分子沖在最前頭。知識分子也廁身在混雜的訴求之中。正因為是混雜的,因此誰也判斷不清,他們的哪一部分訴求、哪一個動作是合理的,而哪些是失了分寸的。
布蘭科是佛朗哥親手選定的接班人。很多人認為,和其他人相比,布蘭科會更堅定地延續佛朗哥的統治方式。他們因此認為,布蘭科被暗殺,客觀上可能縮短了佛朗哥死後西班牙的轉型時間。而巴斯克獨立運動的激進組織「埃塔」,從此暗殺不斷,成為西班牙最著名的恐怖組織,直至今天。
1970年的前九個月,西班牙政府審判的政治犯高達一千一百零一人,很多是巴斯克民族主義者。9月18日,佛朗哥出席聖塞巴斯蒂安的公開活動,一個巴斯克人當場自焚抗議。當他重度燒傷被送走的時候,佛朗哥神色不動。但是,這一行動引起了國際上的注意。國際社會開始重視巴斯克民族的處境。
納瓦羅在人們的印象中是個鐵腕人物。內戰期間,他駐在西班牙南部海港城市馬拉加,有「馬拉加屠夫」之稱。在布蘭科當政時期,他是管鎮壓的內務部長。可是,非常意外的是,納瓦羅其實也在尋求改革的路徑。
我們去的第一個就是傑里達城堡。我們的車子,一直開到城堡門口。現存的最早文獻將此城堡上溯到公元963年。據記載,在此以前,此地已有古堡廢墟,這廢墟是羅馬時代的遺存。當然,我們看到的城堡,和羅馬人已經沒有關係了。中世紀的傑里達,是一個典型的貴族領地,或者說是一個小王國。中世紀西班牙的貴族領地,大多擁有從國王那裡取得的自治法令,稱為「古法」(Fueroread.99csw.coms)。這種做法在歐洲各國都很普遍,只是叫法各不相同。直到我們居住的北美,當初建立英屬殖民地,也要在英王那裡領一個類似的自治法令。
我們山居別墅主人的女兒——那個住在傑里達小鎮善良美麗的女子,安排我們去了附近的一家葡萄酒釀製廠。這裏已經變成了旅遊勝地,來參觀的遊客一群一群的。在這裏,我們看到了西班牙傳統工業的連續性。這個酒廠,我們不說它設計得非常別緻的入口和建築,也不提它規模極大的古老葡萄酒生產工具展覽,僅僅是地下酒窖就有整整三十公里長。這種傳統工業如此巨大的生產規模,是需要時間和積累的。我在美國以前也見過葡萄園中的釀酒廠和地下酒窖,可是和這裏的根本無法相比。我們坐著長龍般的電瓶拖車,行駛在無盡頭的裝滿橡木桶的地下酒窖中,真是很奇異的經歷。到了品酒的地方,已經不飲自醉了。
加泰羅尼亞,還有北方的巴斯克,是今天西班牙獨立自主意識最強的地區。今天,這兩個地區,又是西班牙最富庶的地方。
1970年年底,在審判一批巴斯克民族主義者之前,巴斯克的天主教神職人員發表聲明,公開表示反對。這一表態,卻極大地鼓舞了巴斯克獨立運動,為使國際社會對審判施加壓力,「埃塔」組織綁架了西德一位高層人士,把他關押在靠近法國邊境的偏僻地點。果然,為了尋求人質釋放,西德和國際社會都要求西班牙在審判時予以寬大。
1972年,馬德里的報紙經常在提到「西班牙政治的春天」。那年夏天,根據1966年組織法,西班牙社會各界倡議建立「政治聯合會」,倡議者包含了社會各個層面,其中包括佛朗哥的外孫。可是,尋求獨立的激進組織,有他們自己的訴求和行為模式。
這是許多國家曾經遇到、正在遇到或者將來可能遇到的情況,就是區域獨立和國家政權之間如何互動。任何一個國家遇到這一類狀況,其實都是傷透腦筋的。例如,過去的英國和北愛爾蘭地區,今天的俄國和車臣地區。在一個司法不公的社會,這種互動,更是非常容易步入恐怖活動和鎮壓無度的惡性循環之中。1968年,尋求巴斯克獨立的「埃塔」(ETA)組織,開始訴諸暴力。恐怖活動有了第一個犧牲者。在這種情況下,國際社會對西班牙的態度都是困惑的。假如單純地反對恐怖活動,好像就是支持了專制者的鎮壓;反過來,又變成是支持了恐怖活動。
那幾百年前的工匠們精錘細敲製作的黑鐵門飾,一道又一道,緊緊箍住了古老厚重的教堂大門。那上面,歲月的撞擊已經敲開無數裂紋。站在這個門前,才明白西方建築中鐵件門飾的意義,它先是功能上的需要,如同木桶的鐵箍,緊緊拉住大門,然後,每一個工匠,把自己對生活的希望和樂趣,化為鐵花飾紋,點綴在木紋清晰的大門上,如生命的常春藤爬上了古木。綴著鐵花、檀香色的古木門,又鑲嵌在雕飾古拙、微微泛黃的三重花崗岩拱形門框之中。大片的牆是用粗糲的、大小不同的石塊砌就,顏色駁雜卻又渾然一體。門前的一小片暗紅地磚,顯然是近年的修繕,可是,那幽幽的一小片紅,不僅不讓人感覺突兀,還覺得是個神來之筆,質感色彩都協調。
在山居的幾天里,主人曾帶我們去看傑里達小鎮。和西班牙所有的村鎮一樣,傑里達鎮的中心是一個教堂,潔白的牆壁,高聳的鐘塔,教堂前有小小的廣場,花壇。這是很普通的山區小鎮景象。西班牙的這種小鎮,不管窮富,都整潔到一塵不染的地步,在耀眼的陽光下,這整潔給人印象特別深刻。我們讀早期西歐人和美國人寫的西班牙遊記,都會提到這種整潔,都說西班牙人窮歸窮,絕不肯顯得猥瑣窩囊。西班牙女人跪在地板上,把木頭地板刷得條條木紋清晰可見的景象,曾經讓美國遊客大惑不解,又佩服不已。如今我們走在傑里達,那種安寧、那份乾淨,真是讓人舒服。

傑里達山區葡萄酒廠酒窖內的裝飾

傑里達山區小村莊
來自海外的批評,刺|激了佛朗哥體制內的保守派更不願意退讓。他們的思路是,任何退讓都會被看成軟弱,對方就一定會得寸進尺。他們習慣於對抗,這輩子就是打出來的。遇到危機,他們的第一反應就是不能示弱,不能表現出自己可能不得不妥協。
如此一番熱鬧之後,對十六名巴斯克民族主義九九藏書者的法庭審理,自然吸引了全球矚目。法庭上,一個「埃塔」被告跳起來高唱《巴斯克勇士之歌》,其他十五位被告被鐵鏈鎖在一起,表現得十分英勇無畏。當時的西班牙法庭堅持判處了其中三人雙重死刑。雖然這三個死刑犯最終在國際壓力下,由佛朗哥出面赦免,並沒有處死,被綁架的德國人質也平安歸來,可是在當時的形勢下,西班牙政府我行我素的風格,引起了國際社會非常激憤的反響。
納瓦羅的改革設想看上去相當大胆,包括市長和地方官員由選舉產生,而不是政府任命。在議會中,選舉產生的議員比例,從百分之十七提高到百分之三十五。「運動」框架內的垂直工會可以有更大的談判權力。允許自由結社,但是不允許組織政黨。納瓦羅在盛讚佛朗哥以表示忠誠之後,出人意料地說,政治改革的重擔,不能都放在領袖一人的肩膀上了。
西班牙在歷史漫長的歲月里,始終是分散的。這是一個多山的國家,交通不便,貴族佔山為王,割據的歷史很長。十六世紀光復的西班牙,是以中部為核心,而周邊對中部的認同並不強。比如說這裏——加泰羅尼亞。
納瓦羅2月12日講話過後才幾天,巴斯克首府畢爾巴鄂的天主教主教發表講話,支持巴斯克地區的民族文化自治。西班牙當局對文化自治依然緊張,因為後面很可能跟著的就是獨立。總統納瓦羅把主教軟禁起來,要把他驅逐出去,而主教表示拒絕出境,並且宣稱說他只聽梵蒂岡教皇的命令。梵蒂岡教皇保羅六世,本來就討厭佛朗哥獨裁統治的冷酷和固執,表示支持畢爾巴鄂主教。這事在西班牙內外都引起了很大反響,弄得西班牙政府非常難堪。
小鎮街道兩旁,頭尾相銜,整整齊齊停滿了汽車。上下山的公共交通,靠的是纜車。纜車是用鋼纜牽引的軌道車廂,一上一下。我們去的時候,車站裡冷冷清清,只有一兩個旅客在等車,站上也看不到工作人員。纜車到山下,剛好就是火車站,可以接上去巴塞羅那的火車。纜車是火車系統運營的一部分,傑里達就是鐵路網路之中的一個小小終點,因此它能連通歐洲,能四通八達。在傑里達走累了,就坐在車站的長條椅上,周圍的牆都刷成了櫻桃紅,看著黃色的漂亮小纜車,從山下悠悠地上來,真是百看不厭。
布蘭科被暗殺之後,佛朗哥在布蘭科的內閣里選了納瓦羅(Carlos Arias Navarro)接替。
從蘇比拉城堡下得山來,主人又帶著我們去了傑里達附近的一個小山村:土紅色的瓦,石壘的牆,紅色的山間步道,青青密密的藤蔓,藤架下是樸實的加泰羅尼亞村民。就在這個村子里,我們偶遇當地酒廠同業行會的一個油畫收藏展。他們每年舉辦當地的油畫比賽,挑選佳作收藏,也算是對藝術的支持吧。葡萄酒同業行會的房子很樸素,但那個小小的展廳里收藏的畫作卻很驚人,風格各異、水平極高。如此品位和傳統,和葡萄酒一樣,沒有一定的年頭釀不出來。這讓我想起巴塞羅那的蒙特惠奇山上世博會留下的主要展宮,它古典的建築形式,常常讓人誤以為是王宮。今天,那裡是加泰羅尼亞的美術宮,也是專收藏加泰羅尼亞藝術家的作品。對他們來說,這很不一樣。他們要強調的不是西班牙,而是加泰羅尼亞。他們有自己的語言,他們要自己的一個國家。
佛朗哥政權下的地區自治問題

傑里達古城堡
這種國際反應,再加上鄰國葡萄牙發生的民主轉變,使得保守派首領們更加緊張,對納瓦羅施加壓力,要求強硬。1974年,西班牙全年逮捕的政治犯高達五百人。納瓦羅向國會提出的政治結社改革方案,沒有帶來任何實質性的變化。一切民間結社仍然必須在「運動」的框架內,受「運動」控制。1974年12月的結社法,要求所有結社必須支持「運動」的基本原則,「運動」有權否決任何結社的要求。結果,只有八個團體試圖登記結社,其中只有一個符合「運動」標準。對改革進程非常重要的結社,被卡住了。
最堅決的政治反對黨仍是西班牙共產黨。西班牙共產黨本身經歷了觀念上的改變,他們期望的改變是「民主突破」(Ruptura Democratica)。西班牙共產黨雖然仍然處於地下,主要領導都在海外流亡,但是從未停止活動。
可是,必須看到,納瓦羅的「2·12精神」儘管沒有在制度上引發實質性的變革,卻提高了民眾對政治變革的期望,激發了精英階層對改革進程的思考和討論。為西班牙此後的改革準備了重要的觀念上的條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