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創作自述

創作自述

怎麼離開「我」就不會寫小說了?是「我」大了?還是小說「小」了?朱蘇進說,作家應當比作品大。這句話我同意。可是我想了又想,朱蘇進的話和「人稱」似乎並不相干。
短篇是怎麼「烤」出來的呢?我不知道。但是有一點是顯而易見的,短篇難以迴避它的技術性。在藝術問題上談技術是危險的,它不如「主義」超凡脫俗,更不如「主義」振聾發聵。但是,技術有它的實踐性,藝術同樣有它的實踐性,你可以無視它,但是,只要你從事,你繞不過去。寫作和美術不同,和音樂不同,和競技體育更不同,那些東西沒有專門的細節訓練是不可想像的。寫作不一樣,寫作有它的寬泛性,有時候,會寫字就可以了。這種寬泛性容易掩蓋寫作的技術。所以,上個世紀九十年代的中國文學「事件」多,思潮多,口號多,好的小說,尤其是好的短篇小說卻不多。這和寫作的寬泛性有直接的關係。寫作不再是藝術生產,而直接read.99csw.com是藝術股市,甚至於,是藝術期貨,帶有買空賣空的性質。幾年前我讀過一篇文章,文章說,好小說一定是最不像小說的小說。這是標準的迴避常識的說法,這同時還是好大喜功的說法。西瓜不像小說,液體牙膏不像小說,浮腫不像小說,鼻涕也不像小說,這又能說明什麼?只是一句空話。所以我堅持這樣的觀點,好小說應當經得起「意義」(如果有意義的話)的考驗,同樣也要經得起技術性的文本考驗。

人稱

這不是什麼深刻的道理,我們所缺少的是堅定不移的實踐,實踐的願望、能力與勇氣。我們看到了大量的放縱的創作,放縱的作品大多是人浮於事的。一些批評家們跟在後面起鬨,把「人浮於事」的創作上升到了自由的高度。放縱和自由是完全不可對等的東西,它們是貌合的,卻更是神離的。
與短篇小說相反,我所渴望的中篇與經驗有著血肉相連九-九-藏-書的關聯。它是「及物」的,伸手可觸,一開口說話就帶上口紅和晚餐的氣味。

短篇小說

敘述

我所渴望的短篇小說與經驗的關係並不十分緊密,相對說來,我所喜愛的好的短篇似乎是「不及物」的。因為「不及物」,所以空山不見人,同樣是「不及物」,所以但聞人語聲。有時候,我認為短篇這東西天生就具有東方美學的特徵。東方美學是吊人胃口的美學,我經常用一個庸俗的例子來說明這個問題,比如說一塊羊肉,你把它烤一烤,它散發出來的香味讓你直流哈喇子,簡直要了你的命,可是,你真的把它送到嘴裏,也就是那麼回事。這裏頭還有一個「大」與「小」的關係,一塊羊九*九*藏*書肉能有多大?然而,只要在街頭烤了那麼一下,神話馬上出現了,「羊肉」變得巨大無比,十里長街它無所不在,你看不見它,可它卻放不過你。是眼不見為實的,它具有了壓倒性的、統治性的優勢。這就是「味道」的厲害。「味道」是事物的屬性,卻比事物大,比事物大幾百倍。短篇就是一塊羊肉,不同的是,它被「烤」了那麼一下。

中篇小說

我承認這是一個很大的話題,我甚至願意承認,這是一個很有意義的話題。但是,這和結論是兩碼事。我對這個問題感興趣是因為李敬澤,那是「多年以前」了,我和敬澤在一間房子里枯坐,他翻著一本雜誌。敬澤突然丟下手裡的東西,說,怎麼離開「我」都不會寫小說了?敬澤沒有說下去,我也沒有再問,但是這句話在我的心裏留了下來。

現實主義

現實主義是我非常鄙視的東西。那是沒有想像力的標誌。在我做了父親之後,我的九*九*藏*書看法有些變。徐坤說,做父親改變了男人的內分泌,徐坤一語中的。做父親之前,我想像著兒子,做了父親之後,我凝視著兒子。這就牽扯到想像力與觀察力的問題了。觀察是有意義的,它會提醒你,你對別人有用,說得文氣一點,它會讓你有價值感。想像力絕對是不可或缺的,但是,觀察力的價值就在於,它有助於你與這個世界建立這樣一種關係:這個世界和你是切膚的,你並不遊離;世界不只是你的想像物,它還是你必須正視的存在。這個基本事實修正了我對藝術的看法,當然也修正了我對小說的看法。觀察的結果是這樣的:它使我看到了世界的不安全,奇怪的是,我卻比任何時候更關注這個世界。一個人在想像的時刻,他的眼神通常是不聚焦的,而在他觀察的過程中,他的眼裡布滿了警惕。在我睜大眼睛四處張望的時候,我意識到,我是一個男人了,一個不能不關注未來和命運的男人。所以,我要說,現實主義不完全是小說修九_九_藏_書辭,它首先是凝視和關注。
我所渴望的中篇首先應當具備分析的特徵,分析的特徵確保了事物的本質能夠最充分地呈現出來。本質總是堅固的,可信賴的。有了這樣一種底色,你想描繪的人物大多不會游移,從而使人物一下子就抵達了事件。
王安憶有一個說法我十分地贊同,她強調小說的「推導」功能。「推導」這個詞帶有形式邏輯的學究語氣,但是,在我看來,「推導」是小說中——尤其是中、長篇——必不可少的「判斷的控制」(韋恩·布斯《小說修辭學》)。由人的行為(或內心)到人,到人的關係,再由人的關係到人,到人的內心(或行為)。
敘述不是敘述,是你處理關係,以及你的處世方式。所以敘述的第一要素是你介入事件的通常心態,然後才是語言。我寫小說的時候時常對自己懷著一種不良的動機:小子,你說吧,我看你怎麼說。
「我」是新時期小說的第一人稱。有人說,「我」應當是所有小說的惟一人稱。這句話氣派宏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