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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倆好

哥倆好

黃昏時分圖南走上了大街。交通正值高峰,人們的心情比腳步更為迫切。每個人的臉上凝聚了一日原因與一日結果,這樣的表情背後體現了這樣一種哲學精神:有一天,過一天;過一天,是一天。圖南叼著煙,夾在人群里,偶爾看一眼計程車里的漂亮姑娘。漂亮姑娘成了都市裡黃昏時分的風景。她們在黃昏里傾巢出動,隨計程車流向四面八方。
天早就黑了,屋子裡有一隻秋後的蚊子,叫得抒情而又寧靜。尤歡的眼睛在黑暗中閃爍,無聲無息。圖北好幾次想起來,都被尤歡的下巴止住了。尤歡探起身子,取過索尼牌電視遙控器,背過手去打開了身後的電視機。屏幕上的色彩映照過來,在尤歡的身體上切換顏色。圖北仰起頭,地球正藍幽幽地在屏幕上旋轉而出。都《新聞聯播》了,都七點了。圖北扯開毛巾被慌忙下了床,光腳踩在一大堆粉色衛生紙上。圖北拽著牛仔褲的一隻褲管,嘟噥說:「壞了,晚了。」尤歡轉過身,用右手支住下巴,問:「什麼事?慌成這樣?」圖北套上褲子,說:「我哥,他肯定等我了。」尤歡懶懶地說:「你哥?又不是你爺爺。」尤歡側著身子,她的腰部在凸起的胯部前方凹下去一大塊。圖北跑到床上去,把頭埋進那塊凹穴。尤歡拍拍圖北的頭,說:「別撩我,光了屁股搗蜂窩,惹得起,撐不起。」圖北說:「真的晚了。」這麼說著床頭柜上的電話鈴突然響了。圖北驚愕地抬起頭,雙眼直直地望著尤歡。尤歡笑著說:「你怎麼老是一驚一乍的,和女人睡覺你都怕,多大的出息——把耳機遞給我。」圖北搖搖頭,愣在那裡聽電鈴響了一遍又一遍。尤歡也不接,就那麼笑著注視圖北。圖北伸過手去,輕輕地把耳機塞到尤歡的手上去。尤歡接過耳機,臉上說開花就開花,大聲說:「誰呀?我在煎雞蛋呢。」尤歡聽了一會,開心地說:「九點鐘,怎麼那麼晚才來?」尤歡側著臉聽電話,卻聽見圖北的喘息聲越來越粗了。尤歡用腳背彈彈圖北,圖北張大了嘴巴,腦子裡一片空。圖北就看見尤歡的嘴唇在動,聽不見了。尤歡掛上電話,捋好頭髮,披上一件上衣。尤歡拍拍圖北的腮,說:「再多怕幾次,你就長大了。」圖北望著電話,問:「是誰?」尤歡說:「你只管自己快活,管別人是誰做什麼?」尤歡吻了吻圖北的下巴,說:「你哥在等你呢。」圖北從驚愕中還過神來,很不高興地說:「是誰?」尤歡說:「一個男人。」
圖南不吱聲了,接下來就是一陣咳嗽。這陣乾咳持續了很久,圖南差不多像蝦子一樣弓起身子了。圖南安靜下來,坐在圖北的身邊,等圖北開口。他在生病的日子希望聽到圖北說出一些關切的話,或者給他倒杯水。圖南靜然望著圖北,圖北的兩隻瞳孔在燈光下面只會愣神,裝上時針都能做鬧鐘了。這樣的目光實在讓圖南傷神。「去給我拿根煙。」圖南說。圖北不動。兩隻手往口袋裡掏。左手掏出煙,右手掏出打火機,摞在圖南面前。圖南拿出香煙,放在手裡把玩。屋子裡很靜,只有馬路上汽車駛過的聲音。馬路上剛灑過水,汽車駛過時輪子不是從路面上滾過的,而是像撕開的,聽上去帶了一股勉強和疼痛的印象。這個家現在就是一個輪子上的世界,圖南是前輪,圖北是後輪。圖南看見這隻後輪正以一種瘋狂的時速逼近自己。圖南已經看到這一天了。這一天不遠了。圖南仔細端詳圖北,他瘦了,臉上露出了青春男子的骨骼輪廓。這個輪廓酷似當年的圖南。圖南伸出手,在圖北的肩上拍了兩下。在這個瞬間里圖南真的覺得是他的父親了。圖南說:「你們這一代,廢了。指望不上了。」圖南的話里流露出父性的蒼涼。圖南丟掉香煙,關照說:「睡吧。」圖南走到門口,卻又回過頭來,自語說:「該找個女人結婚了。」
整整一個上午圖北在課堂上睡足了四節課,圖北睡得很好。老師在講述世界史,老師的敘述語調比世界本身更沉重,成了圖北的枕頭。圖北趴在桌面上,流了很多口水。但口水不是水,它有張力,彈性飽滿,愉快而又舒張。第四節課下課了。圖北在老師中止講授之後反而醒來了,沒有老師的敘述語調,就等於沒有睡覺的枕頭。醒來之後教室里空無一人。圖北抬起頭,階梯教室呈扇形拾級而下,有很好的視覺效果,像古羅馬的角斗場。圖北端坐在最後一排,也是最高的一排。圖北一覺過後神清氣爽,彷彿在角斗場的最高席上觀賞了一場精彩角斗。
但是,水與水不一樣。即時性是水的惟一品性。圖北來到游泳池,看到的卻是另一個女人,一個叫尤歡的女人。燕子掠過水麵,飛遠了,只給水面留下了尤歡。她戴了墨鏡,漂浮在水面,四肢在水中自由開岔,留下了諸多空隙。這樣的空隙蘊藏了生活的輔助性空間。圖北倚在欄杆上,注目尤歡。游泳池裡沒有閑人,除了尤歡。尤歡側過腦袋,半張著嘴,在墨鏡的背後打量圖北。圖北就這麼和尤歡對視。對視了兩秒鐘,圖北決定離開。但尤歡卻把墨鏡推到額頭上去了,這樣一來對視變得具體了,成了目光與目光的交接,圖北的胸口一點一點丁東起來。圖北打消了走的念頭,移開了目光只望著水。水很柔和,並沒有長牙齒,一副不咬人的樣子。其實這樣的時候到水下玩玩也是不錯的。圖北吹起了口哨,氣有點短,吹了兩句又不吹了。圖北脫掉衣服跳下水去,遊了兩個回合的自由泳。這是圖北最擅長的泳姿。圖北再回過頭的時候卻發現尤歡又把墨鏡拉下了,表情是一副無人的樣子,正在端詳自己的胳膊。圖北紮下去一個猛子,浮出水面時卻發現自己和尤歡只隔了兩三米了,都能看見尤歡的唇形了。水裡的事真是太無常了,遠遠近近都那麼不可恆定。尤歡咧開嘴,嚴格地說是咧開了口紅,露出了一口好牙齒。圖北望著尤歡咧開的嘴,胸口又是一陣跳。圖北往外吹一些水泡,很意外地記起了家鄉的一句古諺:蒼蠅不叮無縫的蛋。圖北看到那道縫隙了,就在口紅與口紅之間。這句古諺給圖北帶來了一股很陌生的勇氣,做一隻蒼蠅也還是很好玩的。圖北決定做蒼蠅,在透明的水下飛。只要是蒼蠅就一定能夠擊中那道鮮活的縫隙。圖北想起來了,眼前的景象其實就是他夜裡的夢。但這個夢很具體,圖像和色彩都很飽滿。圖北再一次潛入水中,池水又滑又涼,滑過他的指縫與眼角膜。圖北潛到了尤歡的身下,抬起頭,頭上是藍的天,天上有一朵彩色的雲。圖北的胸口在水下跳得厲害,聽上去色膽包天。尤歡放下了兩條腿,站在池底白色的瓷磚上。她的腿分得很開,適合於魚類穿梭往來。圖北決定不做蒼蠅了,做一條魚,以海鰻的曲折姿態縈繞在水的浮力之間。
圖南被圖北的話堵住了。他掉過頭,旋轉大廳正對著遠方的電視塔,塔尖有一盞紅色閃燈,有節奏地明滅,像孤寂的上帝在夜幕上抽煙。圖南把目光收回來,玻璃上有他的模糊剪影,與自己似是而非。圖南自語說:「我早就不姓殷了。」
圖北的雙手插|進褲兜,器宇軒昂地邁進大廳。圖北第一次進這家星級飯店,卻弄出熟門熟路的樣子,像是到家了。圖北知道他的同學在看他,一舉一動越髮帶上了表演性與示範性。他的同學在他的面前反倒顯得自卑起來了。這很好。這幫鳥東西考起試來是大爺,碰上花錢就當孫子了。
那個叫尤歡的女人仰浮在水面。游泳池的水綠得有些怪,像得了某種疾病。尤歡的身體被水面弄得變形了,失去了骨骼的常態比例,像得了另一種疾病。她的比基尼是粉色的。除了比基尼,餘下來的部分全是她的好皮膚,尤歡戴了一副墨鏡,她的紅唇一開一合,宛如藍天下飛翔的彩蝴蝶。
到底是中午,這場戰爭,有點草草過場的意思。圖北卧在一邊,用力喘氣,卻又走神了。又想到了錢。這是一個折磨人的話題,比燕子來得更為要命。圖北一邊盤算掙錢的事,一邊吊著眼睛看床頭牆面上的那塊陽光。那塊陽光有很古怪的幾何形狀,都不像陽光了。圖北伸出手,張開五指,幾何形狀中間印上了一隻手的陰影。圖北抓了一把,空的。圖北的巴掌只是抓住了自己的拳頭。圖北嘆一口氣,腆著臉說:「幫我做一件事好不好?」尤歡古怪地說:「我能幫你做什麼?」圖北脫口說:「我知道你認識的人多,幫我介紹一份工作——我要掙錢。」尤歡不解地問:「你要掙錢做什麼?你還在讀書呢。」圖北擺了一下腦袋,說:「我要掙錢。」尤歡便不吱聲,眼睛藏在頭髮後頭打量圖北,像兩粒遠方的孤星。「你想做什麼工作?」尤歡問。「我什麼工作也不想做,只是想掙錢。」尤歡撐起上身,兩隻奶|子掛在那兒,一副沉思的樣子。尤歡說:「你會做什麼?」圖北想了想,笑道:「什麼也不會。」尤歡說:「你總該告訴我你有什麼吧?」圖北笑笑說:「我只有膽子和無所謂。」尤歡點點頭,好像接通了上帝的電話,就會點頭。尤歡用一隻指頭摁在圖北的胸口,來來回回地滑動。圖北半開玩笑地說:「我都想把自己賣了。」圖北說完這話嘆了一口氣,說:「只可惜我的身子是泥做的,不是水做的。」尤歡聽了這話愣在那裡,眼裡的光芒有了水分,既像淚,又像一種冰冷的溫度。圖北以為剛才的話碰著她的疼處了,扶住尤歡的胳膊,說:「我不是那個意思。」尤歡說:「我知道你不是那個意思。」尤歡有些傷感地搖了搖頭,說:「我不是為我難過,是為你。才幾個月,你怎麼比我還不知羞恥。」圖北歪著嘴笑,有些尷尬。圖北說:「不知者不為過。」尤歡低下頭,開始穿衣服,但尤歡只穿了一半,卻又停住了。尤歡側過臉,長時間地凝望圖北。尤歡用手撫在圖北的臉上,拍了拍,悵然地說:「殷圖北,你長大了,是男人了。」尤歡只穿了一件襯衣,拉開抽屜找信封,裝進去幾張老人頭,塞到圖北的衣服口袋裡去。圖北有些惶恐地說:「你幹什麼?」尤歡說:「光了身子就該說光了身子的話,別人包了我,我包你,你遲早會走到那一步,——好在我還沒有臟病。」尤歡走到衛生間,用右手的無名指摁掉眼窩裡的淚珠,左邊一顆,右邊一顆。尤歡打開水龍頭,站進去,對著熱騰騰的洗澡水仰起了臉去。尤歡對自己說,我資助了一個大學生,這可是希望工程。我也算為教育事業做了貢獻了。
但圖北的胳膊有些酸痛,是趴著睡覺壓的。圖北想起來了,他不是在觀看別人角斗,而是他自己參与角斗給別人看。那個對手不是別人,是錢。回城的路上他滿腦子想的都是錢。他必須掙錢。他已經是「大款」了,維持他的大款身份不能靠別的,只能靠錢。他的胳膊有些酸痛,在夢中他和錢肯定又進行過一場廝殺,錢沒有投降。只要錢願意,圖北是可以向錢投降的,但怎麼樣投降錢才肯接受,也是一個大問題。圖北從教室里出來,沿著冬青樹的小夾道往校門外走。圖北不想到食堂里吃飯,那種豬狗食圖北實在是咽不下去的。圖北出了校門,準備買漢堡包和酸牛奶。那座蘑菇形的白色電話亭正好空在一邊,圖北走上去,拿起話筒就摁下了一排號碼,尤歡的電話號碼已經被圖北的指頭記熟了,不要動腦子也能摁出來的。尤歡在電話的那頭也是剛剛醒來。她用懶散饜足的腔調抱怨圖北,說你哪裡去了,怎麼不來。圖北回答說,是不是想他了。尤歡說,想。她把「想」字拖得很長,還拐了彎,說得要胸有胸,要腰有腰的。圖北悄聲說:哪裡想?尤歡笑出聲來,說你小東西學壞了,也會調情了。圖北的眼珠子向四周溜了幾趟,像美國電影里的風流公子一樣說了聲我就來。
圖北完全沒有料到圖南已經站在他的身後了。圖南注視著他的弟弟已經好大一會兒了。他的弟弟醜態百出。圖南一動不動,面色鐵青。而圖北一無所知,好興緻正如火如荼。圖南走上來,腮幫上的肉鼓出來了,每一顆牙齒都在克制。圖南伸出手,捏住圖北的耳垂,拽過來。圖南雙目如電。圖南說:「給我回去。」
你的回眸,就是我的凝望
「絲(是)——唦唦。」
「還可以。」
上午六時大哥依然沒有歸家。圖北望著他的父親,睏乏了。太陽光已不再是抽象的光亮,而是光線,它們鮮艷、滋潤、可感,帶有濃厚的物質性。太陽升起了,圖北要睡了。圖北夾了一本講義,帶上錢,叫了一輛夏利計程車,到秦淮賓館去了。圖北為自己開了一間客房。他走過醬色花崗岩大廳,踏進電梯,手執秦淮賓館的琥珀色門牌,由電梯帶領他上升。電梯啟動時圖北產生了一種好感受,是那種充實卻又飄忽、體現出生存意味的大幸福。幸福就是兄弟倆誰也不知道誰在哪裡做夢。夢只有一種。但在哪裡做夢比夢見了什麼更能體現出城市況味。異床同夢體現了城市生活的縱深與寬度,正如同床異夢輻射出鄉村生活的深度與密度。圖北在上午七時躺在賓館的席夢思上,睡著了。太陽升起來,胖胖的,裸了身子。
「還可以。」
圖北傷心透了。他拖著哭腔,酒精在肚子深處替他大聲叫道:「燕子!」
圖南提起腕彎看一眼手錶。他看的是日子,而不是時分。圖南掏出手機,若有所思地拉出天線,邊晃悠邊往家裡打電話。圖北在那頭拿起耳朵,大聲說:「他不在。」圖南說:「我知道他不在,他在街上呢。」圖北那邊靜了片刻,氣短下去了,說:「什麼事?」圖南停下腳步,人流從他的兩側分流過去。他再一次提起腕彎看表,說:「我們一起去洗個桑拿吧。」圖北那邊又靜了片刻,這個時間正好是編一個謊言所需的長度。圖北說:「我下午剛在學校洗過了。」圖南說:「好吧。」圖南關照說:「七點半你在長樂飯店的大廳等我。」
這一杯剛下肚圖北就覺得不對了。白酒太兇猛,直往上泛。圖北招手叫過一位女招待,讓她帶自己到衛生間去。圖北關上衛生間的門,耳朵裡頭說安靜就安靜了。這陣安靜顯得過分了,有些始料不及。黑色大理石牆面和巨大的牆鏡反射出寧和闃靜的光。圖北站在門后和鏡子里的自己對視,圖北望著自己,在寂靜中圖北突然發現自己很醜,今天的一舉一動都很醜,讓自己作嘔。這個發現讓圖北難過,一陣突如其來的傷痛在寂靜之中湧向了他的咽喉。嘔吐和哭泣的願望一起上來了。「你在這裏做什麼?」圖北對鏡子說,「你這個賤貨!」圖北沒有理會衛生間里的服務生,仰起頭來大口喘息。圖北掏出尋呼機,關上了。他不想讓大哥在這個時候撞進這種生活,圖北猶豫了片刻,又打開,把蜂鳴換成了振動。這時候圖北打了個嗝,他跪到便池上,一陣狂嘔,黏黏碎碎花花綠綠的渣滓一起噴涌而出。圖北爬起來,圖北總覺得燕子正站在他的身後,注視著他的醜態種種。服務生扶他到了水池邊,打開水龍頭,水是溫和的,像燕子的手指頭,像撫摸,有一種令人心碎的流動溫存。服務生遞過來白毛巾,圖北接過來,一把捂在臉上。圖北就是在毛巾捂到臉上之後湧出熱淚的。他緊閉了眼睛,淚水從眼縫裡滲透出來。服務生拽了他一把,圖北放下毛巾,他的臉在鏡子里越發難看,越發頹喪了。服務生說:「沒事吧?」圖北調整好自己,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紙幣,拍在洗手台上,說:「沒事了。」
「殷圖北!」

第二天傍晚大哥很意外地顯示出和善。大哥的雙手插在褲兜,來到了圖北的房間。圖南說:「圖北,大哥送你一樣東西。」大哥取出一隻BP機,黑色機身上印了一行漂亮的金色字母:MOTOROLA。圖北說:「給我?」大哥說:「給你。」圖南退出去。圖北撫弄著黑色尋呼機腦子裡卻想起了尤歡。圖北摁住那些功能鍵,新鮮而又快活。圖北正在把玩,尋呼機很意外地卻響了,真是破空而來。屏幕上亮出一排墨綠色電話號碼。圖北滿腹狐疑推開了大哥的房間,突然想起來了,機上的號碼卻是大哥的電話。大哥坐在電話機旁,正對著圖北微笑。大哥的微笑很古怪。圖北把目光移到呼機上去,掂出了呼機的分量,從現在起,整整一座城市都是他圖北的監獄。不論圖北身處何處,大哥都可以對他進行有效監控了,因此他無處可逃。尋呼機是什麼?是電子時代的科技大牢。圖南走上來,幫圖北把尋呼機別在褲帶上,說:「喜歡嗎?」圖北嘟噥說:「喜歡。」
「回去。」
「你好幾天沒有回家了吧?」圖南終於開口說。
酒一下肚圖南的心情越發壞下去了。生意讓他難過。生日讓他難過。酒讓他難過。親兄弟也讓他難過。圖南調整好自己的表情,調整到成功和財大氣粗的雍容做派。圖南端詳著圖北。圖北長得很像他。真的很像。這個事實一直就存放在他們的臉上,可是今天才讓圖南發現了。這種發現有一種感人至深的地方。血脈和親情一旦被記起會產生一種異乎尋常的傷痛情懷。圖南突然發現他一直很愛這個弟弟,這種愛基於對殷家家族的血緣忠誠。圖南握住杯子,說:「這個世上就咱兄弟倆了。」圖北不搭腔,只管喝。他從來就不是圖南的弟弟,而是兒子。大哥圖南像父親一樣凝視他,突然問:「你跟誰姓?」
《現代漢語詞典》第八百二十二頁這樣解釋:「強|奸:男子使用暴力與女子性|交。」整整一個晚上圖北守著字典,看這個條目。滿眼視而不見。圖南依舊在客廳里打遊戲機,他堅持要讓那個美人脫掉比基尼,她自己脫。圖南可不會強|奸任何人,他的性行為文質彬彬,是生意。甚至可以表述得更氣派、更科學:是貿易。
華燈初上。這是城市的經典時刻。光與色彩誇張了城市的物質性,誇張了建築與人群的形而下意味。圖南丟了煙頭,盡量使自己不想事。圖南保持住不想事的心態,順著人流往前走。圖南恐懼城市的黃昏。華燈初上后他的心情稍不留神就會光怪陸離,就會不可遏止地繽紛多姿,呈現出霓虹燈的動態與紛亂。圖南不想事。這是外鄉人在大都市裡練就的一種生理功能。當這種功能發揮作用時,他的臉上就會平靜,眼睛裡頭全是目中無人,呈現出絕對隔膜、絕對孤寂。圖南走在人群中,既像鶴立雞群,又像雞立鶴群,身邊的人不再是人,儘是些他類。
「我是在和你說話。」
九九藏書北叼著煙從老屋裡出來,一出門眼淚就在眼眶裡打漂了。遠處又傳來打夯機的汽錘聲,像棺材蓋棺的聲音,熱烈、囂張、興高采烈、喪心病狂。圖北的目光順著石板巷望過去,他的故鄉正一步一步被送進棺材,真的是賓至如歸。圖北倚在水泥電線杆上,夏天的那張白紙廣告還在,但弧形表面早就破損了,只剩下宋體的「淋病、梅毒」那幾個字。圖北忍住淚水,對門的玻璃面照出圖北的整個面部,他的忍受模樣看上去很像微笑。圖北叼上煙猛吸了一大口,呼出去,用那口濃煙模糊了自己的自我打量。
燕子顯然注意到百元新鈔上的兩行字了。她側過腦袋,很仔細地辨讀。她的雙手和整個身體就是在某個神奇的瞬間被一種東西擊中的。燭光在牆上放大了這個驚慌舉動。燕子後退一步,把錢塞進口袋,兩隻小火苗十分動人地向里側了一回身子,隨後又反彈回來了,一副故作鎮靜的樣子。燕子隨手拿出兩支蠟燭,放在玻璃櫃檯上。圖北抓起來就走。圖北到家的時候電恰好來了,整條青石巷重新恢復了燈火輝煌。圖北握住蠟燭,幸福地自語說:「她怎麼知道我要蠟燭?」圖北拉掉電燈,點上蠟燭,無限美好的感覺瀰漫著燭光的最後辰光。在後來的城市歲月里,圖北發現了一個最基本的事實:愛情只限於燭光時代,電燈亮起來,愛情其實就沒有了。燭光是愛情的最後一絲柔嫩光芒。停電時期的燭光是愛情臨終的迴光返照。
「那只是房子,買了一個,當然要賣掉一個。」
「還可以。」
圖北下了床,十分懊喪地為自己擦換。他點上煙。大哥圖南正在隔壁打呼嚕。他的呼嚕聽上去又滿足又疲憊,和夜的顏色一樣充滿彈性。圖北推開窗。窗子在七樓,正是俯視大街的最佳角度。那輛洒水車駛過來了,自西向東,像一隻發|情期的病孔雀。這隻孔雀一路開屏,一路飛奔,既像愛的追歡,又像欲的放逐。圖北聽到了洒水車上的音樂,是威爾第的《女人多變心》。深夜三點。女人多變心。圖北撒播完他的精|液,很虛空地憑窗佇立。窗口吹進來一陣風,圖北叼起煙,深深吸了一大口,再用嘆息把那口煙送出去。煙在窗口盤旋了一圈,散掉了,又被一陣夜風倒灌回來。圖北吸了一半,把煙彈出去。煙頭在空中劃了一道暗紅色弧線,自殺那樣十分憂鬱地跳到樓下去了。
圖南徹夜未歸。這是圖北預料之中的事。深夜零時的報時聲證實了圖北的預料。這是一個紊亂的夜。它寧靜,卻不肅穆。圖北如一隻困獸行走在屋子裡,寧靜成了他的內心獨白,不聲不響卻語無倫次。圖北望著他的父親的遺像,殷家的血脈現在涌動在他的身上,這是一種憂傷、無奈的涌動,一種迫不得已和身不由己的涌動。
圖南發財用了五年時間。五年時間可以換算成一千八百二十五天。大哥圖南說,他不是暴發戶。大哥圖南說,這年頭暴發戶發財是用小時計算的,大哥圖南伸出一隻指頭再三強調,他不是暴發戶。他的語調里沒有半點斷橋鎮的鄉間口音,他早就能夠正確區分與合理使用「z,c,s」與「zh,ch,sh」了。
長樂飯店的頂部是一座旋宮,在都市的最高處,以分針的速度緩緩旋轉,圖北跟在圖南的身後,經過一段電梯爬行之後,圖北站在了這個都市的最高處。都市的萬家燈火灑落在圖北的腳下。都市的萬家燈火正在圖北的錯覺中沿著時間的相反方向勻速運行。走上來一位女招待。女招待認識圖南。她微笑著把圖南和圖北領到第十八號台。女招待說:「這是您訂的座。」圖北坐到圖南的對面去,依然在打量窗外。圖北覺得自己參与時間了,正在和時間一起工作,和時間一起推動都市的進程。遠處的大街上全是汽車,它們的尾燈使它們的身體排成了幾行亮麗的小瓢蟲。
「我的家在哪裡,你的家就在哪裡。」
「我不會做另一個你的。」
「錢是腐蝕不了我撈錢的決心的。」
「你怎麼把呼機關上了?」圖南厲聲問。他說得痛心,他自己也奇怪怎麼說出了這樣的話。
殷圖北不認教書匠這個命。他用怠工這種古老而樸素的方式開始了消極抗爭。這是一段孤寂的日子,傷心的日子,惟一的安慰就是燕子與他的悄然對視。燕子是青石街上最好看的姑娘,她的面容和表情都可以稱得上風景。燕子和圖北一直同學到高中二年級,高三這一年燕子突然輟學了,從她的母親手裡接過了那爿雜貨鋪。燕子整天坐在她的鋪子里,很嫻靜,似嬌花照水,有一種無法挑破和不可識別的憂傷籠罩。燕子和每一個人都保持一種適當的距離,像生活在鏡子裡頭,伸手可觸卻又不可企及。圖北第一次向燕子表白是在一個停電的晚上,這樣的夜晚總是適合於表達初戀情懷的。圖北帶上錢,去買蠟燭。燕子正站在兩炷白蠟燭的中央,白燭光使她的面部輪廓表現出渴望和拒絕的矛盾效果。圖北走上去,遞過一張百元新鈔,他在朱德頭像左邊的空白處抄了兩句詩:
圖南一辦完喪事就回到省城去了。一個星期後他又突然返回。圖南一進門就給父親上香、磕頭。頭磕完了,叫過圖北,說:「磕頭。」圖北就磕。直起身子的時候大哥圖南掏出了一隻牛皮紙信封,是一張大學錄取通知單,大哥沒有表情,說:「特等自費,八萬。」圖北沒回過神來,像做夢,有些將信將疑。圖北接過來,只看了一眼便仰起臉來:「怎麼還是師範?」大哥望著他,往前走了一小步。大哥說:「你再說一遍。」圖北閉上嘴。大哥一說「再說一遍」圖北就必須閉嘴。圖北沒有教書匠的命,卻撞上了教書匠的運。這還是命,圖北的命過去深藏在父親的凝視里,現在埋進了大哥的沉默中。圖北的目光從大哥的臉上移開去,心裏一下子飛遠了。眼裡吹起了一陣風,這陣風很陰冷,它來自一百五十年前,來自道光二十三年。
「我不欠你的。殷家有七代列祖列宗,他們的眼睛全在地下睜著,盯著你。殷圖北,你得替我把它們閉上,這件事可不能馬虎了。托你了。錢的事你別操心,就算我買你這一輩子。」
一九九四年的秋季殷圖北離開了他的故鄉斷橋鎮。這一年夏天殷圖北高中畢業。按照正常順序,他應當在高中畢業之後到大學里讀大學的。他一心想讀金融,利用大學混個城市戶口,然後選擇一家氣派的貿易大廳,套上著名的黃馬甲。誰也沒有想到殷圖北會落榜。殷家的人說什麼也不會落榜的。填寫志願的那天圖北的老父親趕到學校,憑空虎下來一張老臉。斷橋鎮中學的校長給殷老先生端過來一張舊藤椅,請「老先生」坐。校長說:「有什麼事你給學生吩咐一聲就行了,怎麼還親自過來了?」老父親虎下臉之後臉上的褶皺纖毫畢現,一撇一捺都不怒而威。老父親七十多了,五十開外才生下圖北。這位退休教師的嘴裏沒有一顆牙,就剩下一根舌頭。這樣的嘴巴適合於語重心長或苦口婆心,但關鍵的話卻能說得比牙齒更為堅硬。老父親當著校長的面,大聲說:「殷圖北只能報師範,不許報花里胡哨破玩意。我說的。」他把親生兒子叫得有名有姓,氣氛當即就莊重了,校長的表情一下子處在了事態的要緊關口。校長輕聲說:「知道了。」校長當著殷老先生的面重複了他的話,殷圖北的班主任很嚴肅地點了點頭,又重複了校長的話,說:「知道了。」
「你肯定有事瞞了我。」
圖北很晚才回來。他每一次晚歸身上都有同一種品牌的香水氣味,很淡,似有若無。如殷家的使命一樣似有若無。要命的是圖北對這股氣味總是渾然不覺的。這股下流的氣味讓圖南傷透了心。圖南望著圖北走向卧室,感覺自己只是圖北的一條三角內衣,只是一個象徵,拴不住圖北的任何東西。
「那(哪)——果(個)——」
「聽清楚了。」
他的錢有一半已經死掉了。誰殺掉了它們他不知道。圖南看不見兇手,同時也看不見屍體。硬幣在他的手裡,油了。它們在口袋裡又圓又黑,像槍口。他的錢總有一天會復活的,槍口總有一天會說話的。那些話簡潔、直率、轟然有聲,子彈一樣直來直去。
有錢的感覺的確不一樣。某種意義上說,錢就是自由與尊嚴,至少對圖北來說是這樣。圖南之所以被圖北稱著大哥,並不完全因為圖南年長,還因為他有錢。他的生意延及西安、重慶、哈爾濱,他的生意甚至把指甲都伸到洮南、武岡、田林、南召了。這些地方圖北藉助于放大鏡才從地圖上找出來。圖北在斷橋鎮還不知道錢是什麼,錢在鄉村像生活的附庸、生活的輔助物質。可進了城錢就不一樣,它一下子就上升到主宰地位,它決定了生活的性質、朝向與層面。對男人來說,錢是另一個意義上的女人,它是男性|欲望的直接動因,它能讓你在夢醒時分起生理反應,產生一種類似於色膽包天的攫取慾望。這樣的迫切情懷取決這兩種壓力:無論是作為一個自費生相對於大學生活,還是作為一個小情人相對於「老女人」尤歡,圖北都感到了錢的可貴與可愛。圖北花的錢已經不少了,但是越花錢越覺得窮,這就是錢的猙獰處和可恨處。玩瀟洒與玩女人都是人體內部的上層建築,它們都需要一個支撐的基礎:錢。圖北走路的時候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怎樣才能弄到錢。他的目光在路面上尋覓,說不定就能白撿到一個錢包的,打開來,裏面是鈔票的墨綠色脊背,那是那麼美好的人生經歷啊!但是路上沒有錢包。有錢包也早就讓人撿跑了。圖北亟需錢。只要有了錢,他又可以無限自信地在學校里玩一把「派頭」,或者把尤歡約出來,到某個昏暗的小酒吧里坐一坐,像真正的男人那樣,在尤歡面前談笑自若,弄出財大氣粗和目中無人的樣子來。沒有錢的男人在女人面前只有一個命運:兒女情長,英雄氣短。好男人應當是兒女情短,英雄氣長的。
BP機對圖北的封鎖終於失敗了。圖南承認了這個現實,這是錢買來的麻煩,解決的辦法也只能是錢。惟一的辦法只有美國佬常用的辦法:經濟制裁。這次談話進行在凌晨,凌晨五點二十分。圖北結束了一夜的遊盪,回來了。圖南守候在沙發上,他的臉腫得厲害,不對稱。門上響起了開門聲,是一把鑰匙相對於一把鎖的聲音。圖北開門后愣在門口,不敢進來。他的目光從圖南的腳尖往上移,移到上衣上的第二個紐扣就不動了。圖北走進來,卑怯地站立在圖南面前,等大哥發落。圖南說:「事情過去了,我不怪你。」圖南抽了一夜的煙,喉管上黏了層痰,聽上去蒼老而又支離。圖南說:「是我的錯,錢的錯,是我花大價錢請來的一筆孽債,不怨你。」圖南站起身,說:「從今天起我只管你的生活費,別的一個子兒都沒有。你好自為之。」圖南丟下這句話和一缸的煙頭,回卧室去了。他的鼾聲響起來。這樣的鼾聲在凌晨時分具有壓迫性。圖北站在客廳里,望著父親的遺像。父親很威嚴。大哥的鼾聲像父親的另一種語言,是他們家庭的延續代碼,只有圖北聽不懂,只有圖北在城市的凌晨佇立在家族之外。圖北退出房間。站在樓梯的圓形窗口,遙視遠方。東方亮了,城市的路燈還沒有熄滅。路燈在東方的熹微晨光中闌珊而又凋零。圓形窗口的玻璃上積了一層灰,這層灰塵使早晨和每一縷晨光都像舊的,布滿污垢和疲態。大都市的每一個早晨都帶著夜遊者的倦容,都有一種恍如隔世的陰森與委靡情懷。圖北望著被路燈所羼雜的早晨,想起了故鄉,想起了燕子。
圖北獨自的時候開始注意自己的身影了。影子是一條忠實的狗,它卧在地表,證明主人的存在。遠處傳來火車的汽笛聲,夜早就靜透了,大街上沒有一個人,甚至幾乎沒有一輛車。圖北遊盪在街心,掏出襠里的傢伙,對準影子的頭部就尿了過去。圖北一路尿一路退,嘴裏吹起口哨,是優美聖潔的《婚禮進行曲》。圖北在路燈底下拿自己當洒水車了。圖北終於在深夜的大馬路上當了一回洒水車了。這是圖北對這座城市做出的惟一貢獻。
尤歡摁響了汽車喇叭,連續摁了四五下。出於本能圖北回過頭來,一輛紅色計程車正停在校對門的那棵梧桐下面。玻璃搖下來半尺多高,露出大半顆漂亮的腦袋,墨鏡與口紅都很顯眼。那是尤歡的墨鏡與尤歡的口紅。圖北的心裏咯噔一下,慢慢往下沉。圖北有些失措,腋下夾著書站立在原處。對面的墨鏡很嚴厲,口紅卻咧開了,像是在笑。喇叭又響了一次,急促而又響亮。圖北四處張望了兩眼,低下頭走過去。圖北坐上車立即搖上了玻璃,尤歡取下墨鏡,從反光鏡里注視圖北。她的臉在反光鏡里變形了。圖北注意到尤歡的顴骨高出了一塊,整個臉帶了一道外弧線,類似於狐狸或其他某種貓科走獸。
「燕子。」圖北抬高了嗓門說。
尤歡便不言語了。過了一刻兒尤歡無力地說:「殷圖北,你強|奸了我。」圖北望著她,她的表情沒有任何內容。圖北的腦子裡轟的一下,即刻就墜入深淵了。
圖南很晚才回來。圖南踹開門,渾身都是醉。圖南在醉酒之後露出了他的真實年紀,露出了強硬男人的全部負面。在深夜的酩酊之中,圖南內心的基礎部分弱不禁風,全是些傷心細節。圖南從密碼箱里取出一張黑白相片,鑲了金貴的紅木邊框。是他的父親。圖南在大醉之中記得箱子的密碼,隱痛鑄就了他的隱秘。圖南問:「是誰?」圖北說:「爹。」圖南把父親掛牆上,一把摁倒圖北,讓他跪。圖南失聲說:「你怎麼能學我?啊?你怎麼能學我?啊?」圖南癱坐在地板上,一隻手撐住圖北的胳膊。圖南號哭的樣子醜陋而又真實,讓圖北無法擺脫恐懼。「我他媽為了什麼?」圖南拖著哭腔說,「我他媽為了誰?——你給老子數,數到八萬,一!二!三!大聲點!你數,你把八萬全數出聲來!」
秋天的到來是以一場雨或一陣風作為標誌的。起風了,城市的馬路上飄動起無邊的落葉。落葉隨風而起,刮在路面上,發出紛亂的聲音,發出秋天的聲音。秋天不僅是一個季節,它同樣是城市人的行走動態,城市人的面部表情。颳風的日子里城市的水泥質地變得分外醒目,所有的建築成了水泥的不同造型。天空被水泥封死了,像墳墓的穹形頂部。水泥的表情使每一個路人都似行屍。
圖南有錢了。圖南先把現金變成股票,這是成為城市人的標誌。正像養一頭豬、十幾隻雞才能成為農民,城市人的手上是必須有股票下幾隻蛋的。圖南安穩下來了。他想起了父親。這個貧窮和倔犟的老頭對生存有一種匪夷所思的「理想」。這種「理想」吸附在他的種姓裡頭,血脈裡頭。這就要求他的後繼生命統統變成既定生命。一招一式只能按「既定方針辦」。圖南成了最先的叛逆者。叛逆者的內心都有一種剝離本體的撕痛——它深入骨髓卻又淺若切膚。有一種十指連心的感覺。但是圖南的叛逆也是一種生命,這個生命是被這個世道孕育出來的。它十月懷胎,分娩也就不可迴避了,即使撕破母體它也在所不惜。這個母體只能是圖南的老父親。作為長子,圖南體恤到老父的苦痛,但圖南身不由己,要不然就是他自己胎死腹中。每一個生命都不會自擇死亡。這是沒有辦法的事。圖南只能靠錢來補償。這是兒女對祖上的通常做法。但圖南沒有敢太造次。他在有錢之後只給父親寄了一千元人民幣,這是一次試探,只要父親收下了,一切就全好辦了。只要父親肯收下,圖南的痛感會隨著一張張匯款單得到平復。然而一千元匯款單在十天之後就退回來了。上書:查無此人。圖南遭到了當頭一棒。這一棒裡頭有剔除的意味,甚至還有死亡的意味。圖南塞上這一千元走進了酒館,喝得不省人事。醒來之後他的醉眼便開始盯上了弟弟圖北。他要制定一個計劃,靠這個計劃去借屍還魂。弟弟圖北的命運從這一刻起就已擬就了。
「哥在和你說話。」
同學們齊聲回答一次餐廳里就大笑一次。所有的食客都停下筷子,很開心地觀摩眼前的喜劇小品。
圖北認出圖南時臉上的表情是失態的。大廳安靜了,小丑的表演結束了。笑聲戛然而止。人們一起注意到事態在這個瞬間裡頭發生了突發性變化。圖北側著腦袋,拿眼睛瞄他的同學。同學們看著他,表情錯愕。圖北一定得下這個台,圖北的目光從馬尾巴的臉上移開后恢復常態了。他壯起膽子,命令他的大哥:「放開。」
「你死掉那條心罷。我們已經是兩代人了。」
「絲(是)——魆魆。」
「你放開。你已經打不過我了。你下不了手,我下得了。」
斷橋鎮的夜總算安靜下來了。圖北趴在石拱橋的石欄杆上,對著水面失神。秋後的水面平展如鏡,沒有一處破損,沒有一處褶皺,秋夜的星空使小河深不可測。星空藏匿在水的底部,那是虛妄的明亮、虛妄的博大與虛妄的浩瀚。它承受不住最輕微的撞擊,一縷最輕柔的風都能消解它的脆弱寧靜與假性深邃。圖北走下拱橋,從一塊廢墟堆里找到一塊大石頭。圖北搬起來,站在橋拱的正中央,懷著一股仇恨把石頭砸向了故鄉的液體平面,轟的一聲,星星四處逃散。夜裡的河水像一大盆墨汁,濺起臭烘烘的黑色浪花。圖北望著水面的敗亂景象,撣撣手,淚流滿面,然而面帶微笑。
尤歡的住所很漂亮,既像家,又不像家。她從卧室出來時頭上戴了一隻洗髮帽,身上穿的是那件乳色真絲長裙,又墜又透,像皮膚那樣掩飾不住身子。尤歡給圖北倒上酒,她前傾了上身,兩隻好奶|子掛下來,又形象又具體,中間凹進去一條倒「U」形乳|溝。尤歡坐在沙發的把手上,緊挨了圖北,她的乳峰在某一個致命瞬間刮到圖北的肩部了,像夏夜裡的風,叉開了指頭。圖北的嘴幹得厲害,他大口喝酒。法國葡萄酒在圖北的體內重新還原成葡萄,光潤、飽滿,洋溢出開裂的危險性。尤歡隨意摘下洗髮套,她的頭髮突發性地散開來,瀰漫出一股異常氣味。圖北十分孟浪地靠過去,把堅挺的鼻樑往尤歡的乳|溝里塞。尤歡讓開了,卻很得體,顯得輕鬆雅緻。尤歡說:「不可以的。」尤歡坐到圖北的對面去,取出絳紅色口紅,一點一點往外擰。口紅伸出來,緩慢而又固執,散發出濃烈的暗示性。圖北忍住自己,但圖北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圖北站起身,腦子裡頭對自己說:「別。」但他的所有器九*九*藏*書官全票否決了自己。他撲上去,用兩隻膝蓋壓住尤歡的腕彎,圖北握住了尤歡的雙乳,像一個笨拙的擠奶工。圖北的雙臂滑過她的皮膚,他的眼裡流出淚,找不到合適的表達方式。他扯爛了乳色長裙,紡織品的破裂聲使他充滿了險惡快意。尤歡的長裙里沒有內衣,沒有比基尼。這一點出乎圖北的意料,電子遊戲居然提前展示出結果了。圖北一時恍惚,卻不知道下面的事怎麼弄。尤歡在這個時候卻掙扎得厲害了。幾次掙扎圖北居然上手了,無師自通了。圖北體內的葡萄一起開裂了,飛進出汁。圖北鬆開手。他的手握在她的十隻指縫之間。尤歡的手指一點一點張開來,她的飽滿指尖慢慢恢復了血色。尤歡的雙眼藏在亂髮後頭,無力地眨巴。地毯上布滿腳後跟的蹬踢痕迹,保留了現場感與動作性。尤歡側過腦袋,面部的頭髮一綹一綹往邊下墜。尤歡望著地毯上的紡織碎片,輕聲說:「你叫什麼?」圖北說:「殷圖北。」
「我不要你還。」
這次跟蹤持續了半個多小時。計程車的中年男司機有效地控制了車身與水網的距離,像一隻醜小鴨,一直追隨在洒水車的身後。洒水車停下來了,靠在路邊加水。圖北丟下錢下車,站在垃圾箱旁邊和洒水車的司機默然地對視。洒水車的司機有些緊張,加水的整個過程回過頭看了好幾眼。洒水車的司機加好水,上車后惡狠狠地關上車門。關門前回頭罵了一句:「神經病!」圖北也回過頭去,對自己的影子同樣罵了一句:「神經病!」
整個晚上圖南盤坐在地板上打電子遊戲機,右側的樹脂椅上摞了一疊新書,下午才從書店裡抱回來的。圖南的購書現在有了針對性,全是圖北的專業書。圖南的挑書眼光又專業又考究,一本一本往家裡拖。他不看。但圖北必須看:「一頁都不許滑過去。」
圖北從體育館出來,脖子上掛著拳擊手套。圖北深吸了兩口氣,抬起頭看天。天很藍,一口氣就能吸到肺里去,從頭到腳都秋高氣爽。天上沒有雲,沒有風,沒有飛鳥。天上只有藍色,那種抽象、純粹、熨帖,接近於虛無的深藍色。天空的虛幻性使藍色變得寂寥,彷彿宇宙正經歷著它的本體時刻,那種渴望慰藉的空洞時刻。圖北望著天,只要有一片雲或一隻鳥,天空的憂傷頃刻間將會難以自禁。
圖北又夢見燕子了。燕子在圖北的夢中一直沒有色彩,類似於褪了顏色的陳舊相片。燕子在夢中從來不說話,緊閉了雙唇,一雙眼也不肯聚焦,卻是一副凝視的樣子。這樣的凝視十分接近於含情脈脈。圖北走上去,吻燕子的唇。接下來的事就發生在水裡了。圖北的夢一涉及到河水往往變得不可收拾。每一次都這樣。夢裡的水相當抽象,徹底失去了物質性,只剩下波動與浮力,只給圖北留下失重和飛翔的致命感受。後來他們纏繞在一起,頎長的闊葉水藻那樣,有秩序地搖曳,越發潤滑舒張了。燕子閉緊的雙唇到了這個時候總會不對稱地錯離開來,憑空生出一些溫度與色彩,還有柔軟。圖北的夢便醒了,但他的身體還在夢中。圖北每次醒來都想中止身體的奔騰態勢,但是不行。這樣的時刻圖北身不由己。圖北羞於這樣的夢。圖北不允許自己的身體在燕子面前有這種可恥的秘密。圖北不許自己再夢見燕子了。可是夢比當事人更頑固。夢就會無中生有。像當事人照鏡子,你看到的永遠是你的對立面。圖北為此而傷懷不已。
斷橋鎮的殷家是全縣著名的教書世家。這段光輝的歷史可以上溯到道光二十三年。那一年殷家出了一位貢生。道光二十三年(公元一八四四年)至公元一九九四年,一點五個世紀即一百五十年中,殷家一共出了四十六個(含兒媳和女婿)教書先生(也稱作教書匠或人民教師)。從老貢生在斷橋鎮開設第一所私人學堂算起,圖北的老父親已經是殷家的第七代孫子。圖北的大哥殷圖南於一九七九年考入師範大學,正式成為殷家第八代教書匠。畢業后殷圖南回到了斷橋鎮。殷圖南結婚的那天老父親送了長子圖南一份家業:為人師表,祖宗八代。八個大字,口氣裡頭全是功德完滿。但圖南在一九八九年的冬天突然出事了,先離婚,后辭職,一個人重新回到南方的省城去了。圖南的舉動事先沒有一點動靜,沒有一點破綻。老父親得到這個消息口吐了白沫,從醫院回來之後一雙老眼越發渾濁了。殷老先生就此失去了舊時的樣子,像一個年邁的農夫,酷似羅立中當年的那張著名油畫,耳朵上夾了一支圓珠筆,手執大海碗,終日呆坐在青石巷的石門檻上。老父親動不動就說兩句話:「……背負青天而莫之夭閼者,而後乃今將圖南。」這是《莊子》里的句子,有他長子的名字。而今圖南真的圖到南方去了。這是命中注定。老父親那渾濁的目光終於移到圖北的身上來了。圖北成了他的八世單傳。父親的目光讓圖北害怕,圖北看到了自己的命。他的命就是父親的凝視——渾濁昏花,閃耀著白亮的淚光。圖北決定反抗。圖北只怕大哥,從來就不懼父親。圖北當著校長的面對父親大聲說,「我不!你怎麼不替我想想!」老父親猛拍藤椅的把手,想站起來。沒有成功。但藤椅的吱呀聲表明了老人的決心。老父親的舉止給人以竭盡全力和義無反顧的印象。「殷圖北!」老父親大聲說,「殷家第八代!」老父親的呵斥詞不達意。但斷橋鎮的每個人都聽得明白,在場的所有教師無不為之痛心,為之動容。校長走上去,輕聲說:「老先生,由不得他,有我們呢。」圖北的班主任瞟了圖北一眼,重複說:「由不得他。有我們呢。」
刷牙洗臉之前圖南有一道功課,翻一翻《成語詞典》。這是圖南每天的必修課。成語是中國人的文史哲與經政商,它濃縮了萬卷書與萬里路,有成語在肚子里墊底,什麼樣的人,什麼樣的事就全能對付。成語是中國人的魔圈,它既是中國人心智的起始,又是中國人心智的終結。成語不是漢語的「語言」,它是漢語的精神、實質、根本、源頭和指向。中國人的心智只不過是成語內蘊的組合與融會,這是圖南在整個教師生涯中凝練出來的精神晶體,中國人不論怎麼活,永遠活不出那幾道成語。苦海無邊,回頭是岸。三十六計,走為上策。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寧為雞頭,勿為牛尾。樹挪死,人挪活。掛羊頭,賣狗肉。不發財,毋寧死。
現在,圖南站在地圖的面前,吸煙與凝視,類似於戰爭年代的領袖們。他只要站在地圖的面前,打打電話,看看傳真,簽簽合同,然後,等錢上門。
「要喝酒,喝;要抽煙,抽;要花錢,花;也別過了頭。我有錢。你將來得替我去為人師表,總得有點樣子,不能像我。你好好讀書,我生意上的事,你就當看不見,別管。可我得管住你,誰讓我大你二十五歲。我抽了你兩耳光,別往心裏去。記在那兒。等你畢業,大哥我還你。」
「你回去!」
當年七月,圖北從高考中敗下陣來了。考完的當天圖北向父親宣布了這個結果。老父親抿上嘴,不說話。他的缺牙使他的抿嘴顯示出無力回天的傷心。誇張了,變形了。這種誇張讓看的人揪心。父親把手背在腰后,他以為圖北很痛苦,反而安慰起兒子來了。他的安慰和他教書育人一樣,一開口就引經據典,無一字無來處。父親說:「挾泰山以超北海,非不為也,乃不能也。罷了。」他說「罷了」的時候舌頭動得很古怪,使人聯想起京戲里青衣的水袖,傷神絕望地甩出去,「罷——了——」
「那就好,跟我回去,我不會讓你做另一個我。」
圖南說:「什麼?」
但圖北不是魚,不是海鰻。圖北也不是蒼蠅。尤歡的雙腿毫不費力就把他抓住了。圖北掙扎了幾下,那口氣用盡了。圖北衝出水面,心臟狂跳不已,圖北他自己都做不了主。水平面剛剛到他的胸口,他的心跳在水面上擊起了陣陣漣漪。尤歡捕捉到了這個細節,她用一口氣把這陣漣漪又吹散了。她的食指摁在圖北的胸口,慢慢滑向圖北的心臟,而後停止。尤歡咧了嘴,臉上是那種豐收的表情。尤歡悄聲說:「賊心,賊膽,賊身板,你一樣不缺。」圖北慌不擇言,脫口說:「不是,我是來找人的。」尤歡只是笑,摘下眼鏡,聽出了他的外地口音。尤歡丟過去一個眼風,斜著眼說:「撒謊。」尤歡的指尖摁一摁圖北的胸口,故意拉下臉來,說:「重撒,撒一個我愛聽的謊。」
圖北決定從大哥那裡弄到錢。不是討,不是等候大哥的出手,而是借雞下蛋。大哥的生意那麼多,隨便放幾筆生意就可以保證圖北的開銷了。只要大哥鬆口,圖北一個月至少可以過上一天的好日子,也就是通常所說的「花天酒地」。花天酒地,多好的詞,它給人一種富麗和頹廢之感,那才是城市之根本,生存之根本,塵世之根本。那裡頭有一種埋進錢堆和女人做|愛的瘋狂與恣意,所有的錢都壓得皺巴巴的,沾滿了內分泌物,洋溢出汗漬與精|液的氣味。為了花天酒地,圖北必須掙錢。
飛進來一隻麻雀。它從半開的門縫隙里飛進來了。麻雀飛翔在大廳里。它的叫聲表明了它的歡悅心情。圖北躺在體操墊子上,以獸類的粗重心態打量麻雀的自由之身。麻雀在大廳的頂部飛了兩圈,感受到這個空間的局限了。它決定飛出去。它對著玻璃窗這個虛擬的通道俯衝了過去。但它當即就被玻璃外面的空間反彈回來了,掉在了地板上。麻雀不死心,沖向另一面玻璃,另一個虛擬通道。它再一次被玻璃反彈回來。門的縫隙在不遠處,這個惟一入口恰恰被它自己遺忘了。但麻雀沒有放棄,圖北望著它,注視它的努力,注視它的失敗。體育館里回蕩著它的身體與玻璃的撞擊聲。那是肉與工業品的混合聲響,有一種命中注定的悲傷。麻雀受傷了,疲憊了,它的飛行慌亂而又惶恐。它失去了與玻璃撞擊的勇氣,蹲在地板上四處打量。圖北一動不動。圖北懷著一種刻毒和快慰的心情大吼一聲。麻雀應聲而起,撞擊玻璃,又應聲落地。那一聲吼叫在大廳里索繞,如病態的快|感不絕如縷。麻雀不動了。圖北從墊子上爬起身,衝過去,麻雀展開雙翼做出最後一次努力,它的雙眼出血了,所有的窗戶都變得一片鮮紅。窗戶外面鮮紅的天空正沿著麻雀血紅色的目光綿延無盡。它的腿側在一邊,抽筋一樣顫動。圖北從地板上把它拾起來,捂在拳擊手套里,從大門的縫隙里扔出去。門外就是自由的天空,但麻雀拒絕了。它像石頭一樣出手,又像石頭一樣落地。鮮紅的天空慢慢變黑了,黑成一隻放大的瞳孔。
圖北選擇了一個吃麵條的機會和大哥商量起掙錢的事。大哥圖南一到餐桌上就會犯有錢人的毛病,像九代貴族似的。但吃麵條時就不一樣了。中國人只有在吃麵條的時候才能真正袒露出祖宗八代的真實面目。圖南吃得很響,很流暢,湯湯水水都分外淋漓。額頭上全是汗,鼻涕出來了,吸一吸又收回去。圖北見大哥吃得痛快,小聲說:「大哥,我幫你跑點生意吧,也好見見世面。」圖南沒有抬頭,正拚命地用舌頭剔除門牙上的菜葉,圖南說:「沒錢啦?」圖北說:「不是錢的事,我只是想了解了解。」圖南說:「了解什麼?」圖北說:「社會。」圖南哈了一口氣,說:「還了解什麼?我可以告訴你,現在是社會主義初級階段。」圖北說:「我也好幫幫你。」圖南把碗里的麵湯全喝下去,雙手撐住餐桌邊沿,歪著嘴說:「圖北,你一翹尾巴我就知道你拉什麼屎,你死了這條心——不許和大哥再說這件事。我不喜歡你說這件事。明白了?」圖北眨巴兩下眼皮,沒敢說一個字。
走不出青石巷
出了衛生間圖北重新走進大廳,一聽到吵鬧圖北又風度翩翩了,一臉含英咀華。馬尾巴正從服務台過來,有些慌張地往錢包里塞電話磁卡。圖北看一眼那台磁卡電話,弄不懂她打電話慌亂什麼。圖北走向坐位,尋呼機在褲兜裡頭忽然顫動起來了,像軟體動物的掙扎,圖北低下頭,看見小便的部位不住地跳動。一位女招待看見了,不明白怎麼回事,繃住笑,掉過了頭去。圖北掏出來,摁下選讀鍵,屏幕顯示出一行漢字:你的呼嚕是我的夢囈。圖北看不明白,抬起頭,馬尾巴入座前正給他送來溫柔一瞥。圖北剎那間就心花怒放了。圖北把呼機上的字洗掉,重新入座,吩咐女招待拿酒。圖北的兩隻胳膊反撐在靠背上,開始說話了,一口四川腔。「同學們,上課。」圖北一開口大夥就知道他在模仿教當代史的那個四川小老頭。大家給他鼓掌。圖北晃著腦袋說:「我們來砍(看)一砍(看),這個神火(生活),到底搖(要)得搖(要)不得。」大夥藉著酒興,齊聲唱和:「搖(要)——得。」餐廳的食客們注意到這裏的風景了,一起轉過頭來看圖北。圖北端著啤酒杯,兩隻醉眼盯住馬尾巴,打著手勢說:「神火(生活),這個,是啥子?是次(吃)飯不搖(要)鉛(錢)?」
圖北睡著了。游泳池裡的水沿著他的夢開始流動,變得汪洋恣肆,搖蕩起碧綠與光影。尤歡的身體漂浮在半空,在液體水面涼絲絲地顛簸、滑動。水像圖北的夢一樣四處流淌,往低處流,湧向圖北的欲壑。尤歡的身體後來就變了一隻蝦,通體晶瑩,發出半透明的熒光,一排齒順著蝦的腹部有節奏地蠕動,蝦的背弓起來,叭的一下打開,再弓起來,再叭的一下打開。圖北的夢中斷了。圖北又一次體驗到那種身不由己。他睜開眼,看到了自己。自己的身體飽和了,液化成了一種半透明的晶瑩液體。液體噴涌而出,排泄了圖北。
兄弟倆走進客廳,放下酒杯,兩個人都平靜了。沒有飯菜,只有酒。兄弟倆找不出喝的理由和喝的話題,卻又不甘心,只有划拳。他們伸出手,這頓為喝而喝的酒席立即帶上了鬥氣與泄恨的性質。兩個人起先還挺穩當的,越喝心情越複雜,酒性也狂野,嗓門就接著往上高。他們大喊五魁首與三桃園,四季財與八匹馬。兩隻左手的十隻指頭在桌面的上空變幻,既把握自己,又猜度對方。指頭像黃昏的老鼠那樣進進出出。七巧——板哦,不出——門啊,哥倆——好哇,六六——順啦。圖南注意到了,圖北最愛出的指頭是大拇指。圖南當即推出了自己的大拇指頭,大喝一聲:「哥倆——好哇。」這一次輸的是圖北。圖北在連輸了三局之後發現了大哥的固執。圖北當即求變,出了兩根指頭,高叫三桃園。圖南卻不肯變化,他死守住自己的一根大拇指,近乎迷狂地只叫「哥倆好」。他一直認為圖北會和他一樣,只會出拇指。但圖南屢出屢敗。「哥倆好」就此輸給了「三桃園」。圖南喊「哥倆好」都喊出慣性來了,完全不顧了輸贏,死抱住「哥倆好」不放。圖南就在這次死心眼上輸掉了十來局。越輸越刻板,不鬆口了。他喝多了,脖子上粗血管畢現,眼眶裡頭意外地有了淚花花,像酒,洋溢出熱烈和孤寂的度數。圖北停下來。圖北望著大哥的大拇指,搶過了酒瓶,失聲說:「大哥。」圖北把剩下來的酒一股腦兒灌下去,頹坐在椅子上。
「吃不吃力?」
圖南點了根煙,這是他每天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圖南不急於洗臉、刷牙,叼著煙往書房裡去。圖南的書房很體面,書的彩色背脊構成了一幅雜色平面。順牆角拐了彎,環繞在書房四周。圖南喜歡買書,不看。但買書成了他的習慣、毛病。買什麼書他不在乎,但書的背脊要漂亮。衣服是女人,要有一張好面;而書是男人,首先得有一塊好背。這樣一來書就免不了雜,儘是各類學科的經典,壓了膜、燙了金,碼得歸歸整整,一副人類文明的持重派頭。圖南的書房壓縮了上下五千年。他的經濟基礎輕而易舉地支撐了人類的上層建築。

圖南找到圖北的時候圖北正在體育館里打沙袋。圖北背對著大門,嗓子里發出很吃力、很仇恨的聲音。沙袋吊在體育館的一個小角落裡,遠看過去沙袋與圖北有一種相依為命的孤寂效果。圖南推開門。圖北回過頭來。圖南的背後全是陽光,圖北看不清來人的面龐,只看見門框底下站了一個黑糊糊的剪影,像一塊黑紙貼在陽光的白亮平面上。但圖北認出了圖南。只有他的大哥才有那樣的軒昂剪影。圖北認出大哥之後就不看他的大哥了,卻聽見拼木地板上響起了腳步聲,向他靠近。大哥的腳步聲和拼木地板的圖案有相似之處,四方形的,鋪滿了整個大廳。圖南的風衣掛在左臂上,立在圖北的身後,等他說話。但圖北不說話。圖南掏出煙,點上。體育館誇張了朗聲打火機的開關聲。當的一下,又啪的一下。
兩輛計程車幾乎在同時停在家門口。圖北先下了車。圖南隨後也下了車。圖北回到自己的卧室,關上門。圖南卻提了一瓶白酒出來,推開了圖北的門。圖南說:「生日酒不能喝一半,你陪我把下一半補上。」
老父親被送進了醫院。初步診斷是中暑。但又不像。轉了兩家醫院過後父親的病越來越複雜了。他老人家的身體像一座病礦,越往深挖病也就越多。先是鋇餐,再是胃鏡,后又是切片,結果出來了,嚇了殷家的人一大跳,是晚期胃癌,都兩三年了,一直沒有發現罷了。老父親的身體被護士推上了手術床,剛一打開就被主刀醫生縫上了。老父親從醫院回來的那天只說了一句話:「少一茬就祖宗八代了,讓後人笑罵都沒能湊齊。」老父親在後來的二十多天里拒絕任何治療,整天躺在那張破藤椅上。舊藤椅的吱呀聲比他的呻|吟聽上去還要痛。他側著腦袋,傻看著青石街上來來往往的孩子。老父親未能盈月竟鬱鬱而終了。他日日夜夜只重複一句話:「少一茬就祖宗八代了,讓後人笑罵都沒能湊齊。」這是他回家時說過的那句話。這句話成了他的臨終遺言。他把遺言重複了上百遍。
圖南盯住圖北,胸口的醬色領帶隨胸脯有了起伏。圖南儘力克制自己,他用掏香煙掩飾自己的兇猛心情。圖南點上煙,猛吸了一大口。一位小姐走上來,弓著身子對圖南耳語說:「對不起先生,這兒不能抽煙。」圖南拿目光找煙缸,沒找到。圖南把香煙狠狠丟進酒杯,紅色葡萄酒順著香煙迅速爬上來了。圖南說:「殷家怎麼出了我們這一對狗雜種!」
「燕子。」圖北說。
https://read.99csw•com北點上煙,往水晶酒杯里倒了半杯酒。憑空想到了尤歡。圖南說得不錯,女人是個怪東西,睡動頭你就收不住身了。深夜零點了,那種致命的感受再一次充盈了圖北的身體。圖北光著腳在客廳里走動。身子越來越熱,地板卻越來越涼。他感到身體的某個部位開始有了變化,變得腫脹與生硬,怎麼忍都不肯低頭。圖北立在電視機前,他摁掉煙頭,一口灌下那杯酒,打開了電視機,他要找到電子遊戲機里的那個美人,那個尤歡,他要在今天晚上用他的全部智慧與耐心把她扒光。
「電飯煲里有飯——餓了吧?」
「家已經賣掉了。」
圖北說:「生日好。」
「那已經不是我的家了。」
「是把濾(女)娃娃們都分啰,一人一果(個)?」
圖北立住腳,想起了燕子。好的天空總能讓圖北記起燕子。天一晴朗燕子就會斜了身子飛翔過來,沒有一塊雲能擋得住。燕子的面容又一次清晰了,她的面容一清晰就會露出某種易損的跡象。像水中的倒影,一片落葉或一聲嘆息就會使她波動搖晃。這讓圖北難受。總是這樣。
圖北從口袋裡取出打火機,打上,關掉,再打上,再關掉。圖北說:「沒有。」
整個晚上圖北的心情很糟糕,一到家他就看見大哥的臉繃住了,甩臉色給他看。圖南沒有說一句話。他坐在客廳里,一手夾著煙,一手拿了電視遙控。他抽煙換頻道,就是不說話。圖北在回家的路上已經編好了一套謊話,和中國的史書一樣邏輯嚴密、因果相連,幾乎沒有一點破綻。但圖南沒有盤問他。圖南只是在圖北的身邊站了片刻,圖北注意到大哥的鼻翼吸了兩下,似乎從他的身上嗅到了什麼氣味,圖北等他發問。但大哥就是不問,卻轉過身去了。大哥一言不發,就只會抽煙,換頻道。圖北回到卧室後腦子里全是自己的謊言,可以應付任何質疑和稽考。但謊言一旦面對沉默就成了負擔,像放不出來的屁一樣讓人窘迫難受。謊言與歷史真的一樣,解釋性越強,安慰自己的能力就越差。
圖南的另一門功課是在地圖面前站一站。這個世界有兩種人愛看地圖,一種是絕對的精神遊走者,一種是兇猛的利益追逐者。地圖既是一種精神風貌,也是一種利益分佈或利益戰略。圖南看地圖屬於後者。這是一張中華人民共和國行政圖,比例:一比六百萬,一九九二年六月第七版第三十九次印刷,是圖南新買的一張。這裏頭潛藏了圖南的全部生意。圖南就靠一張地圖和一部大哥大做生意。圖南的大哥大后五位數是18888,聽上去像一個口吃的傢伙說「要發」。圖南靠地圖產生戰略,而後用電波把這種戰略送到前線。他的生意不嚇人,只是建築物上的硬塑料配件,諸如開關、插頭、埋在牆內的線管。這些東西最小的只有幾毛錢,真的不嚇人,可是圖南做的是大生意。這個地圖上一巴掌拍下去全是城市。城市是什麼?一個工地,一個永遠無法封頂的水泥製品。城市沿著水泥的背脊一天一天往上長,那些硬塑料配件只能順著水泥一天天水漲船高,這個沒辦法。圖南就是被那些建築物生拉硬拽著發財的,這個沒辦法。圖南瞧不起投機生意,一鎚子買賣他可是不做的。他不喜歡一「把」一「把」地掙錢,他喜歡讓錢像溪水,無聲無息地、從不間斷地往他的身邊「流」。「流」永遠比「把」來得更持久,因而也就更巨大。圖南的皮包公司最先做過鋼材、鍍鋅板、日本尿素、電子產品。圖南想把生意做得又巨大又體面,這是初入商場的年輕人最常有的大心思。是一位日本朋友教會他這一招,他開始了巨大空間裡頭的小塊頭生意。這就需要他不停地奔跑,把小生意做成板塊,做成帝國。然後不停地重複,生意還是小生意,而利潤就成了大利潤了。
大廳里響起熱烈的掌聲。整個大廳被圖北的即興表演弄成了一台綜藝,像一盆火鍋。
圖北沒有去上課。這些日子燕子的面容如同她的名字,在圖北的緬懷中飛來飛去。圖北和燕子擁有同一條巷口與同一條河流,他們的初戀是一次憂傷的愛,水一樣找不到色質、找不出形態。圖北進城之前約過燕子,為了遮人耳目,他們在黃昏后一起來到了水裡,他們的目光貼在水面上,交織在一起,目光里有一種水面一樣不可挑破、卻又如水面一樣清澈透明的傷心效果。第二天一早圖北就進城了。然而城市從來就不是燕子飛行的背景。圖北進城了,燕子她只能無影無蹤,圖北只能依靠液體的擁抱去感受過去。圖北決定找一條河,找來找去卻找到了一塊游泳池。
「你回不回?」
「你聽岔了。我想做你,就像你現在這種樣子。我只不過不想做殷家的另一個長房長孫——誰會那麼傻。」
尤歡的四肢在水下蛙泳。圖北沒有心慌,這是一個好兆頭。賊膽大了,賊心就會肅靜。尤歡在圖北的身邊露出腦袋,她的睫毛上挑了幾顆水珠,他們什麼也不說,一起遊了一段。他們相側而游,像在床上了。尤歡把這個發現用目光告訴圖北,圖北的手腳忽然亂了,嗆了一口水。但圖北隨即就平靜了,男性的平靜往往預示了事態發展的走向。圖北掩飾性地轉過身。水像床板那樣咯吱響了一聲。他們什麼也不說,全因為在水裡。水底下什麼樣的心思沒有?但誰又聽見水說過什麼了?仁者樂山,智者樂水。水不說,大家都不說。滿世界的水就在圖北與尤歡之間,洶湧過去,又洶湧過來。
圖南小聲說:「不要東張西望的,哪像我的弟弟。」圖北把目光收回來,開始注視面前的蠟燭燈。燭燈很洋氣,帶著誇張了的羅可可風格。旋宮裡的光線有點怪,又明亮,又有些昏暗。圖北用手支住下巴,又把腦袋轉到窗外去了。落地的弧形玻璃牆在晚上成了鏡子,反射出旋宮裡的堂皇局面。鏡子里的旋宮有點不真實,樂手的小號、薩克斯管和吧台上的雕像都浮在半空,但銅和石膏的質地卻越發純粹,越發本質了。鏡像的下面是都市,燈火輝煌,氣象闊大,都市之夜就在腳下,像現實里的天堂。薩克斯管吹得正傷心,一個中國女孩在唱。她的美式英語有過重的捲舌,帶了很濃的蛙音。圖北聽不太懂,好像是她的「心肝」被自己的朋友拐跑了,傷心也是很自然的。圖南點完酒,那裡的歌聲也停了,那個傷心的中國女孩卻唱起了另一首英語歌,是最著名的生日歌。吧台上走下來一個穿旗袍的好看姑娘,她捧了一隻大蛋糕,插滿了蠟燭。紛繁的燭光隨她的步態光彩熠熠。穿旗袍的姑娘徑直走到圖南面前,挪開羅可可燭燈,卻把蛋糕放下了。圖北望著大哥,有些不解,大哥叉著雙手握成一隻拳頭,凝視著燭光。那些燭光靜然不動,鮮嫩嫵媚,照映在大哥的臉上。大哥的短暫靜穆給了圖北十分深刻的印象,有一些難過甚至痛心的地方。大哥突然吸了一口氣,猛烈地吹下去只吹滅了一半。蠟燭過密,火苗反彈回來又復燃了幾根,很不甘、很無奈,卻又過於倔犟的樣子。大哥又吹,他的氣越來越短,但燭光總是有幾處闌珊。大哥只能用手,一顆又一顆捏掉。指尖似乎灼著了,卻疼在嘴角。大哥捏掉最後一支火苗,古怪地笑起來,說:「不討上帝的便宜。」大哥舉起杯子,對圖北說:「給我說幾句吉祥話。」圖北猜想是大哥的生日了,卻不知道今天是幾號。圖北舉起杯,只望著那些彩色小蠟燭,那麼多,那麼擠,使圖北想起一個詞:「一把」年紀,這麼多的蠟燭使「一把」年紀變得具體、可視,因而就格外真實、格外冷峻,甚至格外殘酷。
圖北在這些日子里格外用功了,成天低著頭,一連好幾個小時看同一行字。圖南對圖北的狀況很滿意,他用「懸樑刺股」總結了圖北的近期生活。成語是先哲們發明的,散發出智性光芒,這樣的光芒如今照亮了有錢人的好心情。圖南心情不錯,他拍拍圖北的肩,笑著說:「今天放鬆放鬆,大哥帶你到資本主義花錢去。」圖北滿腦子都是心思,有些無精打采。圖北隨口說:「我不想去。」圖南不喜歡圖北說不,他像父親一樣盯住圖北,目光說嚴厲就嚴厲。圖北害怕這種目光,側過頭,牆上是父親的遺像。圖南盯住圖北。圖北望著父親。父親則目視圖南。圖南聽得出圖北側目而視的畫外音,對圖北說:「轉過頭來,看著我。」圖北回過頭,大哥和父親真的很像,可以說酷似,只是更生動、更嚴厲、更有一股父性氣質。圖北心裏煩,壯著膽子說:「我是大人了,我自己會玩。」圖南沒開口。他眯著眼睛,下巴向左側挪過去,好像沒聽明白,說:「你說什麼?——剛才你說什麼?」圖北耷拉下眼皮,沖頭沖腦地說:「你不要管我。」圖南一把揪住圖北的領口,提到自己的面前,「我不管你?我不管你我管誰?我不管你誰管你?」圖北沒有預料到這個猛烈的舉動,他踮著腳尖,感受到圖南的鼻息與口氣。圖北的鼻息也重了,但他不敢把過重的鼻息噴到大哥的臉上,很小心地控制住呼吸。圖南的手機就在這個節骨眼上響起來了,響了好幾遍,像尤歡被強|奸時的呻|吟,又焦躁又有節奏。圖南鬆開手,提了手機,大聲喂了一聲。電話的那頭是個女的,圖北聽出來了。圖南打電話總是先喂一聲,是男人他就財大氣粗,是女的他的聲音就賤,柔和得沒分寸。圖南走進卧室,歪在床頭,小聲說了幾句就把天線摁到機身里去了。圖南走回客廳,有點畫蛇添足地說:「有筆生意,我晚點回來。」圖南握著門后的鍍鎳把手卻又回過了頭來,先看了看父親的遺像,又看了看圖北,目光里有些猶豫,有些亂,但關門的那一聲很猛,砰的一聲,是當家人才會弄出來的聲音。
大哥圖南就在這個節骨眼上回來了。上帝安排的。出於一個男人對另一個男人的出格敏銳,圖南推開了圖北的卧室。圖南的眼睛通了電,兩隻手叉在胸前。圖南慢騰騰地抽出右手,朝圖北的臉抽過去,正手一個,反手一個。圖南從地板上撿起花裙子,扔到女同學的身上,厲聲說:「出去!給我出去!」女同學處變不驚,完全有能力應付各種突發事件。女同學捂住自己,雙手捂的全是關鍵部位。她鎮靜地說:「你出去,你給我出去。」圖南的眼裡停電了,反顯得無措。他點著頭,退著身子出去。女同學蹺起腿,套上裙子,表情很不滿意。提拉鎖的時候她不停地自語:「真是。」她很不高興,不停地說:「真是。」她走了。進門的時候還有點半推半就,走得卻這樣生猛,稱得上驚天動地,哪有一點柔和、嬌懶?哪有半點淑女的樣子?圖北傻立在原處,都忘了穿衣服,腦門像浴室門上的玻璃,都沁出水珠來了。
圖北悄然下床,大哥依然盤坐在客廳。屏幕上剛好跳出一排紅字:努力加油。
「賣掉了更好。我巴不得殷家早一點全賣掉呢。」
但是這樣的生意起初是極艱難的。有將近四年的時間圖南是在車輪子上熬過來的。那四年他站沒有站相,坐沒有坐相。除了會客,他都是半躺著的,眼睛是半眯著的,大腦是半睡眠的。餘下來的就是陪客戶吃、喝,感情吃出來了,事情就好辦了。在一張桌子上一起醉過三次,醒來就是親兄弟。親兄弟不就是因為叼了一個奶頭喝奶么?還是在吃喝上頭,一回事。圖南的跑動兵分兩路,先往鄉鎮企業的小工廠跑,找到賣雞的,后往大城市的建築隊跑,再找買雞的。賣雞和買雞的當然不碰面。他們在圖南的身上一會合,這就叫市場,就叫生意,就叫貿易,就叫錢。就這麼回事。四年裡頭圖南積累了兩紙箱名片。一箱是買雞片,一箱是賣雞片。圖南所有的買賣全在這兩箱名片裡頭。但是圖南不貪。這是圖南生意得以恆常的根本。這就叫「有肉大夥都喝點湯」,「有花露水每人的頭上都灑一點」,有了這個原則,買雞的高興,賣雞的也高興,他們高興了圖南必然跟著高興。就這麼回事。圖南開始看到錢往他的身邊流淌了。他聽到了液體的流動聲。那是錢的聲音。
圖北起床後有點頭暈。臉上掛滿了夢遺之後的那種匱乏。他沖了兩杯牛奶,加了點鹽,給圖南送過去一杯。兄弟倆早就和解了。他們在圖南大醉之後和好如初,和解的那天晚上圖南帶回來一瓶洋酒。圖南坐到圖北的對面去,掏出香煙,抽出一根,卻放到圖北的面前,過濾嘴對準圖北懸空在茶几的邊沿。圖南叼上煙,打上火,把火苗先送給圖北。圖北望著大哥,有些始料不及,近乎惶恐和恍惚了。「抽。」大哥說。圖北拿起煙,很笨地伸出腦袋。這是圖北與圖南最靠近的一次,只有一根煙那麼長,煙的長度等同於男人間的最佳距離。圖南說:「我們喝點酒。」兄弟倆坐在沙發上抽煙,喝酒,不時瞥一眼他們的父親。「我們兄弟倆姓殷,」大哥在沉默過後冒出了這麼一句話,聽上去文不對題。「殷家的事你知根知底,這麼多年了,清一色,雙七對,不容易。就差一張杠后開花。兄弟,就釣你這張牌了。你侄女兒都跟了你嫂子的姓了,還能指望什麼?我有錢。除了犯法,你什麼毛病都能有,就是褲襠里的事你給我看好了。女人好不好?好!可你才十九,這個歲數睡動頭你就收不住身子了。就算你腿根子夾得緊,可女人夾不住,這是一回事。我有錢,但你不能像大哥,大哥廢了。你好好讀書,四年後回斷橋鎮去,替大哥我把那口香火續上。別想著錢。有我,有錢。國有大臣,家有長子,你替大哥我把祖宗八代湊齊了,大哥我不敢對不起你。你聽清楚了?」
「沒有哇。」圖北說。圖北不看他的大哥。他的臉上很茫然,下眼瞼在燈光下面發出青色光芒,浮乏而又疲憊。圖北掏出呼機來,故意端詳了兩眼,自語說:「怎麼會關上的?」圖南望著他,湧上來一陣憤怒與辛酸,好久沒有說出話來。
圖北一進門就把尤歡抱緊了,吻住了尤歡的雙唇,動作又准、又穩、又狠。所有的痛恨在這個吻裡頭都消解了。吻的觸覺充滿了溫情,充滿了生活的悲傷與欣喜。圖北流出了眼淚,他捂住尤歡的腮,痛心地說:「他是誰?」尤歡眨巴了兩下眼睛,故作不解地問:「誰是誰?」尤歡用指頭捏住圖北的耳垂,一邊捻一邊說:「這房子的主人。」尤歡馬上岔開話題,說:「猜猜看,我原來是幹什麼的?」圖北聽出了話里的話,「原來」這兩個字也就分外地意味深長了。圖北不開口,腦子裡重複尤歡的那句話:原來。對新興的都市人來說,「原來」早就成為現在的歸宿與墓穴了。「原來」對今天的人們來說不再是歷史,它是精神的棲息和內心的最後向度。圖北想不起尤歡「原來」的樣子,愣頭愣腦地說:「我要你。」
但生活沒有意外。慾望擬定了生存秩序,每個人都成了這個秩序的某個環節、某個節奏。尤歡她來了。她的腳步與游泳池中圖北的視線剛好平齊。尤歡,她來了。尤歡穿著衣服反而不像她,不如她半裸了身子來得本色。尤歡躍入水中,她的入水動作使圖北想起一個詞:如魚得水。
天黑之後燕子才從外面回來,事實上圖北一直在耐心等待這個時候。燕子的出現使圖北的胸口填滿了溫柔衝動。燕子坐在一輛摩托車的後座,她像一隻小鳥依在那個高大的男人身上,這個男人使圖北的滿腔衝動立即粉碎了,腐爛了,變得綺麗哀艷。那是一輛太陽牌踏板式摩托車,開車的男人圖北認得的,是石板巷菜場著名的小刀手。他用那把鋒利的小尖刀行走在生豬的骨頭關節,恢恢乎使豬變成了肉。語文老師常用他作為例子,講解莊子的「庖丁解牛」。小刀手的摩托車玩得很溜,放下燕子之後他的摩托車在狹窄的石板巷掉過身子,呼的一下就開走了,只給小巷留下兩隻紅尾燈和一溜藍。圖北叫住燕子。燕子提著一隻包,走上來兩步,突然認出了圖北。她沒有大喜過望,也沒有悲喜交加。燕子熱情又大方,一口氣說出了許多問候的話。她的熱情大方讓圖北難受。圖北渴望一種羞怩的、失措的、欲說又止的對話狀態。但燕子落落大方,燕子嗓門脆亮,一看就知道是「女人」了,再也不是燭光之夜的那個「姑娘」了。燕子的身上回蕩著豬下水和汽油的混雜氣味,這股氣味讓圖北絕望。燕子說:「你大哥也真是,那麼好的房子怎麼就賣了?早知道還不如賣給我們家呢,少說也能多掙一萬——你今晚住哪兒?要不住我家吧?」圖北沒有吱聲。燕子站在他的面前。這個讓他返回故里的女孩現在就站在他的面前。她的世俗熱情讓他心冷。圖北抬起頭用普通話說:「不了。」燕子餘興未盡,高高興興地說:「——改市了,你知道的吧?我們這兒現在也是城市了。」圖北的腳尖在石板上來回摩擦,石板太滑,都留不住腳了。圖北說:「挺好的。」燕子一隻腳踩在路面,一隻腳跨在她家的青石階上,客客氣氣地說:「進屋坐坐嘛。」燕子這麼說著話便往包里掏東西,是一張名片。圖北接過來,就了燈光看過去,卻不是燕子的。名片的上方用圓頭字排了長長的一行字:中外合資斷橋市生豬貿易有限公司。下面是高建國總經理。再下面是地址郵編電話尋呼機和手機號。圖北記起來了,小刀手,正規的說法即高建國。燕子用下巴指著名片,關照說:「地址和電話全一樣的。」圖北毫無表情地附和說:「知道了。」圖北捏住名片,正反看了又看,抬頭對燕子重新笑了一回,燕子也跟著補了一個笑。這一笑把剛才的話題打斷了,兩個人一起忙著再找話題,但該說的似乎都說過了,寒暄過了,客氣過了,交過名片了,現代交際能做的好像也就這麼幾樣。圖北的哭泣願望也就是在這個沉默中再一次翻湧上來的。他望著燕子,想說幾句知冷知暖的話,卻不能開口,圖北知道一開口說話就會哭出來的。燕子說:「坐坐吧。」圖北咽了一口,說:「不坐了。」燕子說:「那麼再見啦?」圖北客氣地點頭說:「再見了。」燕子回頭看了一眼,那輛摩托車早就走遠了。燕子的這個舉動讓圖北覺得自己是個賊,偷走了高建國總經理的一副肚肺或一捆蹄筋什麼的。圖北自己也弄不懂怎麼會往燕子的胸脯看的。她的兩隻奶|子還和過去一樣好。燕子注意到圖北的目光了,胸前頓時有了起伏。這個起伏讓圖北心碎。燕子站到家門的石門檻上去,送回來一瞥。圖北轉過頭,再回過頭來的時候燕子已經沒有了,只有滿街的青石反光和紛亂的煙塵。
九_九_藏_書「父親他不在了。」圖南說,「你跟我姓。你姓殷。你千萬不能在城裡頭胡來,得有點殷家八代的樣子。」

圖南放下杯子,臉上有些不高興。「生日好」過於粗枝大葉,缺少一種紛繁和茂密的兄弟情誼。圖南移開話題說:「你近來有些魂不守舍,有什麼事瞞了我?」圖北立即記起了「強|奸」這個詞,側過臉,指頭卻在杯子上很不安穩地爬動。圖南注意到了這個危險細節。人的指頭往往比表情更能說明內心隱秘。「沒有。」圖北故作不解地說,「我有什麼事瞞你?」
圖南的口氣依舊很硬。但圖北聽出來了,他沒有說「回去」。說話的字數與口氣的強度歷來只成反比的。圖北聽出來了,圖北冷冷地說:
圖北就是在這天突然懼怕警笛的。飛馳而來的警車讓他心驚,讓他回頭。他以一種酷似平靜的神態遠眺警車。街的兩側全是人,圖北驚奇地發現許多男人正一起經歷著同一種內心歷程。這是一個大發現。恐懼使生活有了豐富複雜的人情世態。生活的真實狀態隱匿在人們的隱秘處,誰也不會問,誰也不會說。心照不宣是一種成人生存。它在教育之外。
「最近功課緊不緊?」
圖北不再回家了。
圖北從學校大門出來時縮著脖子,西服的兩塊墊肩聳出來了,看上去像美國橄欖球的比賽服。圖北在校園裡的服裝歷來很考究。這是他惟一能顯示自己卓爾不群的最高陣地。「自費」與「走讀」成了他的一大心病。是他自卑與故作自信的心理源頭。圖北在學校里幾乎不與人交往,整天陰著一張臉,冷漠傲岸的樣子。天冷了,秋風從衣服的各個開口往裡頭鑽。校門的左前方有一家下等酒店,一塊舊木板上用紅漆刷了四個楷字:桃李酒家。酒家的生意歷來很好,時常擠滿了窮學生。圖北猶豫了片刻,想喝酒,走到桃李酒家的招牌下面,卻看見班裡的五六個同學正圍在一張圓桌上點菜。圖北怕碰上他們,這幫傲慢的傢伙一個個神氣活現。圖北低了頭往回走。酒家裡頭,卻傳出了叫喊聲,有人喊他的名字。圖北回過頭,是班上的體育委員。圖北點了頭微笑。體育委員大聲說:「過來嘛,熱鬧熱鬧。」圖北說:「不了,改日罷。」體育委員卻走上來,很豪爽地說:「幹嗎呀?全班都知道你是大款,和我們老百姓一起樂樂嘛,過來嘛,要不大夥又說你瞧不起人。」圖北愣在那裡,這樣的話聽在耳朵里過於出乎意料。圖北好半天才明白過來。圖北走上去,決定順水推舟,步子突然也走得自信結實了。圖北放下書,笑著反問說:「我是那樣的人嗎?」班裡最漂亮的女同學給他讓出坐位,圖北說:「你也別挪了,就坐我身邊。」同學們便一陣笑。圖北掏出三五香煙,抽出一根,點上,夾煙的指頭搗搗煙盒,關照說:「自己拿。」圖北說這話時感覺自己不是自己,而是大哥圖南。這樣的感覺又噁心又美妙。圖北瞄了他的同學一眼,用一種走過碼頭的平靜語調客客氣氣地說:「今天我請了。」圖北回過頭,對老闆娘說:「加兩個菜。」
「神火(生活),酒(就)絲(是)火鍋燒開了,再加央(羊)肉。」圖北彎下腰,伸出一隻指頭:「這絲(是)那果(哪個)的話?」
圖北用拳擊和玩角子機打發了兩天時光,但時間不停下來圖北的焦慮就難以中止。圖北騎上自行車,在巷子里四處遊盪。圖北一點不敢相信,自己怎麼又騎到尤歡的住處來了。圖北停下車,一隻腳支在地面,眺望尤歡的窗帘。那幅窗帘從大街上看過去是單色的,但站在屋內打量就不一樣了,布滿了熱帶植物的葉片,像尤歡的身體一樣舒張開闊。圖北愣在坐墊上,一陣難受無端地浸漬上來。圖北低下頭,想穩住自己,卻被這傷心咬緊了。圖北掏出香煙,弓著背脊用雙手掬起火苗。圖北吸了一大口,吐出濃煙,伴隨了一聲長嘆。
圖北用完最後一絲力氣,鬆手了。尤歡不讓他下來,抱緊了他的背。他們平定好呼吸,圖北的眼淚掉在尤歡的腮邊。尤歡醒來后發現了這顆被壓扁的淚珠,很滿足地擦乾淨,小聲說:「真的很好,很久沒有這樣了。」圖北強迫自己不去牽挂該死的BP機,但怎麼努力都不能抹殺BP機的頑固印象。圖北若有所思地說:「我第一次這樣。」尤歡的指尖在圖北的後背細細撫弄,很溫柔地說:「你活出滋味來了,我的小男人。」圖北撐起身子,說:「我是說第一次不回大哥的話。」尤歡不高興地說:「你怎麼還想著電話?」圖北說:「我總該撒個什麼謊。」尤歡說:「撒謊做什麼?謊越撒越被動,還是別撒的好。」圖北說:「我總不能說正在和你睡覺,下不來。」尤歡說:「你就不能說尋呼機關上了?——真話就那麼難說?」
圖南整個下午都呆在證券交易大廳里。牆上的電子終端上顯示出綠色數碼,一排又一排自下而上。他的那筆款子陷在股票里有些日子了。圖南一手夾著煙,另一隻手在褲兜里把玩幾隻硬幣。他的褲兜里總是有幾隻硬幣,把玩硬幣成了他極隱秘的手部習慣。這是他的生活形態,在某些時刻甚至是他的思維方式。硬幣汗津津的,邊沿有均勻的齒痕。他不喜歡紙幣。對圖南來說錢這個東西只有兩種形式:大宗的只是統計數字,而小宗的則是硬幣。這種觀點的形式得益於斯大林。斯大林說,死掉一個人我們會悲痛,而死掉成千上萬的人我們只有一個抽象數據。錢就是一具美麗的屍體,我們對它的感情理當建立在最基礎的可計單位上。圖南把兩塊硬幣放在指尖上搓動,它們發出粗糙的聲音,圖南的指頭聽得見。
洒水車自西向東駛去。車上配備了電子合成樂,走一路響一路。沒有和聲,是一個又一個單音。深夜三點了,馬路兩邊的高壓氖燈分外絢爛,路燈的等距、對稱,勾畫出空街的漫長與開闊。幾隻飛蛾縈繞在橘黃色燈罩的邊沿,它們迷迷糊糊的,有了夜的癔態。大街空曠而又單調,偶爾有一輛小汽車,開得飛快,呼的一下就過去了。深夜三點是都市的一個哈欠,這樣的時刻路燈們既有靈犀卻互不往來,它們不動聲色,靜靜悄悄拉出了都市之夜的斑斕縱深和繽紛透視。洒水車駛過去,路面淋濕了,鏡子一樣透明。倒影使都市之夜越發豁達大度了,建築群一半在地上,一半在地下。霓虹燈的雜色在倒影的最深處,完全液化了,一波一波地蕩漾,一波一波地輪迴。又一輛小汽車飛奔過去,車子的尾燈流光溢彩。小汽車往遠處去,在潮濕的路面上既像上天,又像入地。
「你也姓殷。」圖北不高興地說。
「父親。」圖北說。
圖南盯住圖北,圖北掛下眼皮,不接他的目光。圖南不想在今晚鬧得不愉快,想把話題移開去,一時卻找不到合適的話可以對他的弟弟說。圖南突然就上來一股傷心,這世上他就這麼一個弟弟了,就這麼一個親人了,卻找不到可以說的話。圖南端起杯子,往圖北的杯子碰了一下,說:「喝。」
圖南一個人坐在客廳里看電視,手裡捏著遙控器。他手執遙控器看電視已經成了一種習慣了,看幾眼,換一個頻道,再看幾眼,又換掉一個頻道。那些電視畫面像一張又一張不能和牌的麻將牌,來一張圖南就打出去一張。圖北不回來了。圖南打開了所有的燈。這是圖北離家之後圖南養成的新習慣。這些獨處的日子圖南突然怕見自己的影子了,影子使圖南產生了自我面對的壞感受。但燈全部打開來便好多了。燈光能產生身影,然而燈光多了自然也就消解了身影,這才算相信了這樣一個事實:不是圖北需要圖南,恰恰是他圖南需要圖北。但圖北不回來了。這個小狗日的,他的心腸就是硬得過大哥。圖南放下遙控,想找點事情做做。他拿起一塊抹布四處擦了擦,越擦越看見臟。其實這個世上沒有什麼真正的臟,臟只是人們對乾淨的一種努力。圖南順手把維納斯女神像拿在手上,她的高貴和聖潔的乳|房上積了一層灰。圖南用抹布抹了一把,卻更髒了,斑斑點點的,從局部看上去彷彿一個有色女人患上了白癜風。圖南嘆了一口氣,提了維納斯的腦袋到廚房裡去。圖南把維納斯放到自來水的龍頭下面,擰開來沖。這時候電話卻響了,圖南走到卧房去,是很久之前的一個女人。女人在電話的那頭讓圖南猜:她是誰?圖南知道她無聊,只是想找個人煲電話粥,乾脆順水推舟,陪她玩起了電話遊戲。圖南說:「這可不能亂猜,猜錯了可要討人嫌的。」電話那頭的女人知道圖南聽出來了,把話題岔開去了,說:「你很忙吧,衛生間里是不是還有人在洗澡?嘩啦嘩啦的嘛。」圖南笑起來,說:「你還是這個毛病,對衛生間里的聲音情有獨鍾,是不是再過來聽兩回?」女人回話說:「是誰在洗澡嘛,能不能告訴我?」圖南說:「是維納斯,是真正的維納斯。」女人說:「原來是個缺胳膊少腿的貨。」圖南說:「你客氣一點嘛,幹嗎吃外國朋友的醋。」女人便不說話了。她在掛斷電話之前狠狠地說:「我吃什麼醋?我只是吃錯了葯。」圖南把耳機提在手上,遲遲不掛上,有些不甘,又有些無奈。這個年頭人們是吃錯藥了。圖南放下電話之後無聊又重新襲上來,便點了根煙,吐了一個大煙圈,隨後吐出一串小煙圈,讓它們從大煙圈裡游過去。圖南注視著這個好玩的遊戲,等電話鈴響。但電話鈴終於沒有響,而一支煙也差不多吐光了。圖南重走進客廳,那個穿老式棉襖的光頭男人正在電視屏幕上說話,他說他的身體「全託了藍天六必治的福」,嗨,牙好,身體就好,身體ber棒,吃飯ber香。他伸出雙手,讓圖南「瞅准了」,是「藍天六必冶」。圖南,瞅准了。不過自來水的龍頭還開著。所以圖南只好先進廚房去,把水龍頭關上。維納斯的身體乾淨了,一副剛剛從海水中誕生的新鮮樣子。但維納斯動了一下,圖南有些驚恐,卻發現維納斯的裙裾掉下來了。不是裙裙掉下來一塊,而是石膏掉下來,接下來維納斯的鼻子、乳|房、耳朵一起腐爛了,像得了最厲害的麻風病,一大塊一大塊地往下坍塌。圖南喊了一聲「維納斯」,伸出雙手就去捂。這一捂維納斯就沒有了,只留下一堆爛石膏。這個過程只是一個眨眼,真是稍縱即逝。圖南望著水池裡的石膏泥,有些恍惚。一時弄不清發生了什麼事。但是孤寂感卻真的更具體了,更實在了。圖南對自己說,明天一定要把圖北找回來了,這個小狗日的,明天一定要把他拎回來。
「你一個月要多少錢?」
拳擊的回聲使體育館的恢弘越發恢弘。那隻柱形拳擊袋吊在巨大空間的一個角落裡頭,發出結實的悶響。圖北光了背脊,他的目光里有一個極其模糊的假想敵人。他要擊倒他。但假想敵和他的拳頭一樣頑固,在空洞、開闊的回聲裡頭,以一種肆虐、狂放、聲勢浩大的姿態回擊圖北。圖北猛擊了一組組合拳,發不出力氣了,趴在拳擊袋上,拳擊袋卻讓開了。圖北依偎在拳擊袋旁邊,大口喘息。圖北躺到一塊體操墊上,張開兩隻胳膊,累散了。拼木地板上洋溢著窗前的反光。空間安靜下來。空間在空氣里不動聲色。
電子遊戲是日本的武士闖關,充滿了兇殺與暗算機巧。獎勵的東西是一個新鮮活潑的俏麗女人,你衝過一關,她就脫一回衣裳。圖南的最好成績是脫到比基尼。但最後一道關口圖南就是過不去。那個鮮活漂亮的女人滿面凄惻,她掛下眼帘,流下兩行苦淚。隨後屏幕上跳出一行紅字:努力加油。
圖北走在老街上,雙手插在褲兜裡頭。一路走動一路與人招呼。每一個招呼都是驚喜的,短促的,匆忙的。圖北走到老家的電線杆旁邊,老家的房子早就面目全非了,門樓被鋁合金包裝一新,成了餐館了。紅燈籠掛在兩側,落地玻璃門上貼了鮮紅的「麻、辣、燙」,是魏碑,一筆一畫都粗頭硬腦。圖北走進去,迎上來一位小姐,小姐用四川話請圖北坐。圖北說:「怎麼成餐館了?」小姐微笑著避實就虛,只問先生:「吃什麼?」圖北說:「怎麼成餐館了?」小姐說:「我怎麼知道,老闆把房子買下來的時候就成餐館了。」圖北坐在椅子上,望著檯布上的大海蝦圖案,突然想起了父親常做的紅燒獅子頭,悲傷說上來就上來了。這悲傷來得生猛,圖北的胸口像一張宣紙被那陣難受泡蔫了,變得綿軟而又無力。圖北摸出香煙,小姐用打火機立即把火掬上來了。圖北的目光在牆面上遊走,家的感覺有如爬牆虎一樣貼牆而生,又茂密又紛亂。他舊時卧室的位置上方掛了一隻賀匾,用隸書寫了一個很客氣的成語:賓至如歸。圖北自己掏出打火機,笑著問小姐:「匾裡頭寫的是什麼意思?」小姐很茫然。圖北說:「我講你聽,是說客人回到了自己的家,就像到家一樣——喲西,你的明白?」
圖北買了一副墨鏡,一個人躺在游泳池的水面。天空晴朗,萬里無雲。但墨鏡改變了天空的質地,像中藥的湯劑,滋生出一股藥味。高空有一架飛機,差不多在天的邊沿了,又小又亮,近乎不動。距離使飛機寓動于靜,距離修正了宇宙的性質,使浩瀚、遼闊成為一種麻木,成為感覺形象的懶散狀態。飛機的尾部拖了一條乳白色的尾巴,有半個天那麼長。尾大不掉終於使晴空呈現出疲態,很疲軟地掛向四周,天的莊嚴早就虛空了,它抗不過飛機的一個屁。
「餓鬼(俄國人),」圖北慢騰騰地說,「車爾尼雪夫,那個斯基。」
圖北大約是在數到五千之後入眠的。數字很清晰,又很機械。它成了兄弟二人的催眠曲。圖南不久就打起呼嚕了。酒氣飄得一屋子。兄弟二人橫卧在客廳里,等同於某一個兇案現場。他們的身體被某種銳器解構了,棄置於夜間,彼此交叉,彼此撫恤,流露出親近企圖。但各自的夢分解了親近的內在可能,使身體與身體無法呼應。圖南打著呼嚕,而圖北也打起了呼嚕。
圖北聽了大哥話,淚水直往外涌。圖北側過頭,大哥的手卻搭到他的肩膀上來了,用力拍了兩下。圖北說:「大哥。」圖北一開口便憋不住,要哭,圖南眨了兩下眼皮,說:「喝!」
「殷圖北。」尤歡說,「在哪兒讀書?」
火鍋上桌之後他們的心情一起泛起水泡了。酒下了肚去,話就開始多。酒全是話,喝進去多少當然就會說出來多少。體育委員能喝,圖北陪著他,其他人只是做做樣子,精力都花在吃上。體育委員說:「圖北,我弄不懂你讀師範做什麼?你他媽哪裡不能去?」圖北叼著煙,歪著嘴說:「女廁所我就不能去。」大夥都笑,女招待立在一邊,也抿了嘴笑。圖北說:「大夥吃,反正是自助餐,拿出艱苦奮鬥的精神,往死里吃。」大夥又笑,體育委員又站起身來搬了三隻盤子回來,滿滿的全是羊肉。這一回女招待沒有抿嘴,有點不高興了,用慢鏡頭眨巴了一回眼睛。體育委員坐定后對圖北說:「前天晚上班裡的男生開了個會,金瓜配銀瓜,烏龜配王八,把女生全分了——女生不夠,你又不住校,就不考慮你了。」圖北眨巴了兩下眼皮,說:「還有三個任課女教師呢。」體育委員說:「那怎麼可以?」圖北說:「有什麼不可以?」圖北拿眼睛瞄了瞄三個女同學,嚴肅地說:「誰願意分給我,請舉手。」三個女同學也故意弄出很嚴肅的樣子,一同舉起手來。圖北說:「我什麼都好,就是打呼嚕。」扎馬尾巴的女同學說:「我知道。到了上午的第三節課,全班都聽得見。」大夥又鬨笑一回,一起幹掉一杯。
「有大哥我,由不得你。」
圖北躺在床上,睡眠的姿態等同於尤歡的戲水模樣。圖北回憶起來了,尤歡在游泳池裡一共對他笑過三次。這個次數正是秋香擊敗唐伯虎的次數。三笑,多麼好的故事,多麼好的一部野史。中國史就這麼怪,一寫進正史人就不像人了,一個個峨冠博帶,長了一張階級臉;可在野史里就不一樣了,是人是鬼都活靈活現,洋溢出口腔與腋下的生物氣味。從這個意義上說,唐伯虎比唐寅來得更為可愛,更為真實。有詩為證:「我也不登天子船,我也不上長安眠,姑蘇城外一茅屋,萬樹桃花月滿天。」這可是唐伯虎認識秋香的當晚寫下的,比唐詩宋詞更叫人神怡,更叫人心馳。唐寅他寫不出來。唐伯虎和唐寅可不是一個人,他們是一個人的正面與背面,是同一個心智的圖南與圖北。
敵人過來了。他們花里胡哨,翻著跟頭。屏幕上不停地死人。戰爭的殘酷性集中體現在生命的脆弱性上。圖北又死掉兩回了,兩次都是他忘記了打回馬槍。電子程序很厲害,它們比人類自身更了解人類的弱點與致命處。但電子有電子的世界觀與方法論,它使生命成為自身的複製品和批量產物,你可以不停地死,也可以不停地生。「生命對於人來說只有一次」,在電子時代成了一句古典屁話。整個夜間圖北端著那支衝鋒槍,屢戰屢敗,屢敗屢戰,為尤歡的裸體事業浴血奮戰。圖北忘記了遊戲,慾望使人率真,使人加倍地專註與投入。這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它困厄、熱烈,有一種肆虐式的悲壯。在凌晨五點四十分,圖北殺掉了最後一個敵人,這時候天已微明,晨曦從百葉窗里滲透出來。圖北迎來了曙光,迎來了尤歡的裸體。尤歡在《歡樂頌》中扔掉了她的比基尼,她的身體姣好流麗,像一條魚,通身沒有任何紡織品。她的美好部位做出一些美好動作,慢鏡頭,突出了她的動物性。動物性渲染了圖北,他的身體被慾望之輪碾扁了,鋪開來,類似於一張好宣紙,墨跡沿著他的乾爽纖維四處爬動。圖北的心旌開始搖蕩,他扒掉自己的衣服,動物性從他的性器上延伸出來,拉長了當代都市人的現有體積。動物性是城市人的最後勝境,是肉的烏托邦,血的桃花源,動物性成了城市時代人性的花朵與詩篇,它散發出精|液的醇厚氣息。圖北尖叫兩聲,像一隻發|情期的小公狗。

夜深了,城市反而更像城市了。那輛洒水車從某個彎口拐了過來,像一隻發|情期的病孔雀,一路開屏,一路吟唱。這輛車上的電子合成樂不是《女人多變心》,而是《婚禮進行曲》,圖北的酒似乎醒了,他跟在洒水車的身後,加快了步伐,像追趕一個盛大的婚禮。後面開過來一輛計程車,圖北上車,讓司機尾隨在洒https://read.99csw•com水車的身後。《婚禮進行曲》,多好的曲子,每一顆水珠都變得喜氣洋洋,在高壓氖燈底下飛舞飄揚,熠熠生光,像婚禮上的彩紙屑。圖北讓司機再靠上去一些,司機有些猶豫,但聞到了酒氣,就提了車速,靠上去了。洒水車的司機似乎注意到身後的計程車了,摁了摁喇叭,想讓過去。但計程車不領情,也摁了一下喇叭,把車速降了下來。
尤歡坐在客廳里,身上失去了那種盪|婦氣,舉手投足都像一個淑女。圖北坐在她的對面,顯得非常局促。尤歡說:「這些日子你到哪裡去了?」圖北咬住下唇,弄出一臉追憶的樣子,卻想不起來。尤歡說:「呆樣子。」尤歡拿起酒瓶倒了兩杯酒,圖北不敢動。圖北記得上次的事情就是從酒那裡變得糟糕的。圖北的心裏極不踏實,又不敢隨意忤她的意願。圖北說:「你到底是誰?」尤歡挑著眉毛反問了一句:「你都睡了還不知道是誰?」她把「睡」字說得裊裊娜娜,類似於植物叢中的睡美人,生氣盎然又意味深長。圖北紅了臉,卻聽出了話里的話,「睡」和「強|奸」可是完完全全的兩檔子事,因此,腦子裡的舊畫面開始紛亂,心裏的緊張卻鬆動了,憑空生出一股自信:是那種進入生活、參与城市的生存活力。圖北抬起頭來看尤歡,她的唇部露出了牙齒的局部,呈現出歡迎的樣子。圖北說:「你帶我來做什麼?」尤歡只是笑,說:「我不要你做什麼,你想做什麼你就做什麼。」圖北聽了這話身體有些僵硬,手腳找不到手腳的合適位置。尤歡說:「你看看你,怎麼像個鄉下人?」尤歡側著身子擠到圖北的身邊,叉開指頭插|進圖北的頭髮,就著圖北的耳邊說:「再那樣。」圖北沒有聽明白,問:「哪樣?」尤歡低著聲音說:「上次那樣。」
城市生活如同泔水缸一樣蕪雜,時刻產生記憶,時刻出現遺忘。但燕子的姣好面龐卻變得十分固執,越來越清晰,纖毫畢現了。這種清晰有一種浮力,從液體的下面義無反顧地漂浮上來。浮力一定拴住了圖北內心中的某個部位,它一上升圖北就感受到某種扯痛,有點硬拉生拽。這些都是夜裡的事,夢裡的事。一到白天圖北就不一樣了,尤歡在白天往往更佔上風。尤歡床上的種種風情讓圖北難忘,白日夢纏繞了圖北。圖北的想像力在白天里總是沿著尤歡的身體恣意波動,他的身體變得燥熱,一種近乎亢奮的疲憊籠罩了圖北,使他鬱悶而又焦慮。渴望尤歡與痛恨尤歡交織在圖北的胸中,它們紛亂如麻。圖北命令自己,不許再見那個女人了。他以大哥的威嚴命令自己:不。不了。
圖北說來就來,尤歡開門的樣子還帶了睡意,頭髮和身子都睡散了,像一隻弓了身子伸懶腰的母貓,又騷又媚的樣子。圖北跨上去就要吻,尤歡讓開了,就著圖北的耳朵說,還沒刷牙呢,獃子。圖北不肯鬆手。尤歡讓步了,抿著雙唇在他的脖子上親了一小口。尤歡的吻很溫暖,帶了一股被窩的氣息。圖北把她的腰摟了一把,收得更緊了。尤歡的兩隻奶|子被圖北的前胸壓扁了,軟塌塌地往後退讓,貼在圖北的胸口。圖北至今不能確認是否愛這個女人,但這個女人的身子他撒不開手。圖北摟住她,再一次記起燕子了。圖北把頭埋到她的亂髮里去,心裡頭全是燕子的紛飛,又溫馨又酸楚,又幸福又難受。圖北吻住她的後頸,用力吮吸,匆匆打發掉剛才的念頭。尤歡眯著眼,喘著氣說:「別弄了,別這麼弄。」圖北抬起頭,尤歡後頸的吻痕上沁出了許多小血芽。尤歡說:「難受死了。」尤歡用小拇指將亂髮捋向耳後,帶著一種誇張和撒嬌的神情說:「我餓了。」圖北聽尤歡這麼一說也覺得餓,但另一種餓來得更為迅猛。圖北說:「我也餓。」尤歡從圖北的眼神裡頭看出了話里的話,不聲不響地只顧笑,好半天才罵道:「喂不飽的狗。」兩個人重新抱起來,大口大口啃。一個是大碗酒,一個是大塊肉,啃來啃去全啃瘋掉了。
圖北抬起頭,尤歡卻站在了他的對面,笑盈盈地看他,等待他的目光。尤歡的出現有點恍如夢寐。圖北丟掉煙,看見尤歡的手伸了過來,把玩車龍頭上的鈴鐺。尤歡說:「怎麼啦?」圖北望著馬路對面的窗帘只是眨巴眼睛。尤歡順著圖北的目光遠眺過去,猛摁了一陣車鈴,自語說:「昨天走的。」這話聽上去上文不接下文。尤歡一個人往馬路的對面去了。圖北等尤歡的身影消失了,鎖上車,立即跟了過去。
「你放開!」
「你怎麼活?」
圖北回到斷橋鎮已是第二天的黃昏。深秋的黃昏稱得上殘陽如血。圖北在旅途上昏睡了十多個小時,他的夢長了輪子,毫無意義地轉動,毫無內容地周而復始。圖北醒來的時候以為是早晨,他依靠故鄉與太陽的位置關係確認了太陽正黃昏。圖北走在石板路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在青石板面上移動,這等於說,青石板一步一步拒絕他的影子,他的影子永遠不能成為石板的另一種質地。幾個月不見,斷橋鎮似乎繁榮多了,作為縣城的斷橋鎮已經撤縣建市了。所有舊招牌上的「鎮」字已經被剷除掉了。「市」這個漢字以醒目和缺乏耐心的潦草形象替代了「鎮」。「市」成了一個巨大的工地,到處是打夯機的汽錘聲,到處是繁榮前的衰敗景象。煙塵斗亂,灰塵使夕陽有了密度,有了質感,空氣中泛出了殷殷橘紅。人們的臉上做好了城市人的預備表情,像城市餐桌和病床前的花骨朵,呈現出開放與欣欣向榮的好神態。
圖北從尤歡身上醒來已是晚上七點。這可算是圖北第一次和女人做|愛。尤歡是個好導師。尤歡怎麼說,圖北就怎麼做。生活是「做」出來的,愛也是「做」出來的,圖北一覺醒來之後就明白了這個大道理。做,多好的活法。
體育委員他們幾個正吃著橘子往大門外走,男男女女一副散漫無聊的樣子。體育委員叫住圖北,喊了一聲「殷大款」。圖北堆上笑,招呼說:「又到哪裡喝酒去呢?」體育委員回過頭,對大夥說:「聽見沒有,殷大款請我們喝酒呢。」身後的男女便一同雀躍,圖北沒有心思請他們吃飯,但證明自己有錢的機會圖北也不肯輕易放過。期中考試也快到了,這麼些日子幾乎沒有讀書,現在請了,到時也好有個照應。圖北微笑著說:「這麼說,我們就去瀟洒一把?」身後又是一陣歡呼。圖北一面說話一面默默地數人頭,六個,只能請自助餐,三百塊怎麼也撐下來了,又省錢又氣派。圖北攔下一輛計程車,把女同學叫進來,又攔了一輛,丟給體育委員。圖北上車之後看了看車子右側的反光鏡,自己的表情有點像人民幣上的毛澤東,是當家做主的樣子。圖北挺挺上身,身子和新鈔一樣挺刮。感覺不錯。
圖北在看書,樣子很專註。「賊心,賊膽,賊身板,你一樣不缺。」一個晚上圖北就想著這句話。這句話讓圖北充滿活力。「睡動頭你就收不住身子了。」大哥的話有道理,沒睡動頭圖北就有點明白「收不住身了」。真是好滋味。睡。睡動頭。收不住。收不住身子。真的朗朗上口。賊心。賊膽。賊身板。圖北的下身腫脹開來,生出一種力度,蠻橫,固執,不聽勸。遊戲機里的女人酷似尤歡,圖北從鏡子的折射里看得見。女人在哭泣。她的哭泣讓圖北傷心。圖南在客廳里點上煙,嘆一口氣,扔下操縱鈕,大口喝悶酒。圖北坐在書桌前,知道大哥要回頭的,把《中國通史》往前推一把。鏡子轉過來,圖北看見了自己,一臉的苦大仇深。但圖南沒有回頭,他坐在那裡,沉思的樣子。電子屏幕呈現出遊戲的起始狀態,圖南猛吸了幾口煙,重新拿起操縱鈕,雄心勃勃的樣子。比基尼讓所有的優秀男人雄心勃勃。他要扯爛它。圖南擺開決戰的架勢后側過臉,關照圖北,說:「睡吧,不要看得太晚了。」圖北回過頭,表情裡頭全是十年寒窗。圖北翻翻手上的書,很用功地說:「就兩頁了。」圖南把煙頭摁在水晶煙缸里,不耐煩地說:「叫你睡,你就睡。」
一位身穿皮裙子、黑襪子的女孩就在這時出現了。她是從工地裡頭出來的。皮裙子和黑襪子之間有一塊留空,露出一塊大腿的皮膚。圖北蹲在原處,這塊留空剛好與圖北的目光齊平。女孩的出現有風的性質,說來就來,不留痕迹。圖北站起身,女孩背著皮包雙手抱在胸前正打量他。她有些疲憊,身體的重心壓在左腿上。女孩望著他,一雙騷烘烘的眼睛沒頭沒腦地抒情了。圖北說:「我沒帶錢,你走吧。」皮裙子把身體的重心移向右腿,重心移動的過程裊娜而又嬌媚。皮裙子笑道:「說錢做什麼?只要感覺好,還說錢做什麼?」圖北仰起頭,望著天說:「沒感覺了,你還是走吧。」皮裙子馬上說:「還不是嘛,不就是找感覺嘛,找找就能有的。」圖北很疲憊地說:「都找了大半夜了,好不容易平靜下來,我不要感覺。」皮裙子說:「感覺和感覺還不一樣呢,找找嘛。」圖北攤開雙手,說:「真的沒錢,要不先欠你?」皮裙子有點不開心,挪開腳步了,說:「買賣不成情義在,總歸是緣分,要真的沒錢,我先欠你。」
屋子裡靜下來了,只有酒杯與酒瓶的清冽反光。兄弟倆喘著大氣,而父親的遺像被掛在牆上,束之高閣。他們靜坐了十來分鐘,毫無理由地以微笑面對微笑。
但圖南反而不敢問。他害怕知道圖北生活的細枝末節。沉默對每一個人來說都是個禁忌。禁忌一旦喪失,慾望將愈加呼呼生風。圖南跟過去,神情很嚴肅,卻不敢開口。他一開口圖北必然是謊話連篇。他怕看見自己的弟弟鎮定自若的說謊模樣。
「那我就跟大哥姓。」
「你放不放?」
尤歡給了他。整個下午他們在一起行雲流水,一邊溫故,一邊知新,窮盡了柳舞花翻。但圖北的BP機就是在某一個要害時刻響起來的。圖北像被電擊了那樣仰起頭,止住動作,腦子裡一片空白。尤歡的身子卻正到了好處,焦躁了,有點不依不饒。尤歡說:「不要,不要。」尤歡有些詞不達意,意思可是十分明了的。圖北經過短暫的休整腦子清醒了些。清醒給圖北帶來了仇恨。該死的圖南,該死的尤歡,見你們的大頭鬼!圖北重新開始了,他的憤怒使尤歡歡騰不已,每一個動作都伴隨了傷心的新感受。圖北痛心地說:「讓我去死,我夠了,夠了!」尤歡的雙腕被圖北抓緊了,她張開指頭,用身體的節奏重複說:「一起死,一起死。」銳利的快|感灼痛了圖北的悲傷處,就知道喊:「夠了,夠了。」
圖南鬆開手。他的眼裡已經沒有淚水了。圖南目送他的弟弟往大門口去。他的弟弟站在門框下面,背後是燦爛的陽光。圖北的青春輪廓像一張黑紙剪貼在陽光的白亮平面上。「這一代人真他媽的走得快,」圖南笑笑,對自己說,「他們只用了幾個月就把老子的一生走完了。」
大廳里擠滿了人。汗在人們的毛孔里發酵,發出人體的酸臭。有人在罵娘。憂心忡忡成了股民的統一表情。他們的手在四處揮舞,只有圖南的指尖保持了思維能力;只有圖南的指尖體驗到硬幣的分量與硬度。圖南默默不語。整個下午他望著電子終端,眼睛里一片茫然。他看到了另一隻手,在電子終端裡頭。所有的股民都是一塊硬幣,被那隻手抓住了,捏在指尖的中間,顛過來,再覆過去,汗津津的。
「靠身體活。」
十月一號圖北就把女同學帶進家門了。這是個好日子,好日子就該派上好用場。圖北不喜歡這個音樂系的女孩子,圖北只是聞到了她一身的騷味道。他們一起看了鐳射電影,一起吃了肯德基,然後打了一輛桑塔納計程車。在車上女同學就坐不穩了,反著胳膊把圖北的腦袋勾下來。她的嘴裏全是椒鹽和羅宋湯的混雜氣味。他們上了七樓。走過客廳,往左拐。往左拐才是圖北的卧室,圖北在拐彎處靜了幾秒鐘,在這個幾秒鐘內圖北感到他既是圖南又是圖北。但圖北感到了他與大哥的區別,這種感受至關重要,蘊涵了一個男人相對於另一個男人的本質區別。圖北拉著女同學的手,一路吻一路退。床沿擋住他們了。沒有退路了。沒有退路對每一個男人都意義重大。他們吻完了,開始為對方脫。開始很慢,只脫到一半就不行了。手腳一起張狂馬虎,忘記了用心。
大哥圖南就是被稱作大款的那種男人,衣著考究,腦門油亮,牙齒爽潔有力,兩隻耳垂又紅又厚,充盈了高蛋白與高脂肪。圖南每時每刻都像剛從酒席上下來的樣子,健康、滿足,一招一式都有酒有肉。圖南四十齣頭,但看不出具體歲數。既像中年的上限,也像中年的下限,成功的男人大多如斯。圖南的年齡區限很闊綽,這給他的性|事業提供了彈性跨度。和半老徐娘他能夠春風放膽,與妙齡女郎也可以夜雨瞞人。真是生冷不忌,兩頭不誤。各種款式的女人從他的寓所里進去又出來,她們進門的時候步子邁得像時裝模特,一左一右地搖擺。但出門時就不一樣了,變得柔和、嬌媚,又慵懶又倦怠的樣子,都接近於淑女了。女人的步態變化蘊涵了生活的無限神韻,這種變化給了圖北想像力。想像力就是無師自通的那種張力,什麼也擋不住。至於細節,圖南枕下的避孕套為圖北做了全部補敘。圖北在某一個下午偷出來一個,開始研究當今男女的狎親方式了。圖北決定做點什麼。圖北一定要做點什麼,但圖北不情願步大哥的後塵,他要從頭開始。只有從頭開始他才能成為另一個大哥,另一個完整的殷圖南。圖北走上街,嘴裏咬著口香糖。他逛了很久,最終在一家藥店門口站住。圖北忍住心跳,目光正視前方,用餘光四處尋找。他看到了六個字:計劃生育專櫃。六個字很講究,圓頭體,用橙色及時貼剪貼在玻璃櫃檯的外側,圖北走上去完全沒有料到他的內心隱秘關涉到我們的基本國策。事態一下子就肅穆了。圖北把錢摁放在櫃檯上,拿出周潤發的做派,用一隻指頭推過去,迅速往下指了兩指。營業員一手拿錢,一手取貨。整個過程只有幾秒鐘,類似於地下工作者的颶風行動。他把「東西」夾進《中國通史》《中國通史》一下子就更厚重了。
圖南的重感冒預示了他的身體開始入秋。每年都這樣。每年秋季圖南都要有一段糟糕的日子,沒有任何大毛病,卻又像病入膏肓,比平時要老上十歲。圖南在生病的日子里會變得溫和,流露出殷家家族的遠古家訓。疾病使這個孤寂的男人愈感孤寂。他怕喝酒,怕抽煙,怕碰女人,整天守住一杯白開水,雲山霧罩地亂想心事,撩弄自己的壞心情。這樣的心態由來已久了,每一次都會歸結到最後一個話題:等有了錢之後再怎樣怎樣。這個話題帶有濃郁的烏托邦式的田園韻味,籠罩了生存的終極光芒。但這個話題又是一個黑洞,深不見底,似苦海無邊。問題往往集中在一點,有多少錢才算有了錢。他不能說服自己。錢是宿命,讓你有命無運,讓你有運無命。錢是拴在尾巴上的一塊骨頭,你追得越猛它跑得越快,它近在咫尺,無窮無近地滿足你的視覺與嗅覺,最後你只能停下來,站在原地大口喘息。
「師大。」
圖南再也不帶女人回家了。但他的歸家變得越來越晚,越來越成為圖南生活的補充成分了。父親被掛在牆上,以亡靈的心態微笑,以抽象的方式注視著圖南與圖北。這是亡父的方式,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方式。這是一個亡靈對現世的干預所能達到的最高程度。這句話可以這樣解析:他用那隻閉著的眼睛打量圖南,而對圖北,父親他全神貫注,在冥冥之中炯炯有神。
當晚老父親便喝多了,說了很多的話,有文言,有俚語,雅雅俗俗說了一屋子。圖北陪著老父親喝,最終聽出意思來了。他的「罷了」不是衝著圖北來的,是他的殷家血脈與殷家香火。「罷了」的潛台詞是一句拽動祖宗八輩的哀傷話:殷家休矣!老父親最後用兩句民諺總結了兩個不肖之子:「養兒如虎,不如養兒如父。」——是說圖南。說圖北的那句味道就越發差了:「養兒如羊,不如養兒如狼。」老父親說完這兩句便不再開口了,抿緊了雙唇。他老人家的唇部造型使圖北聯想起他的教書匠家族,既堅實穩固,又弱不禁風。老父親閉著眼向後倒下去,當天晚上就不省人事了。
「誰?」圖南厲聲說。
洒水車走遠了。圖北一下子便無聊了。圖北在路邊意外找到了一隻女人的高跟鞋跟,一路走一路踢。路邊有一塊工地,那幢高樓已經有樣子了,腳手架吸附在它的毛坯牆上,使高樓十分接近於遭到綁架的裸體新娘。地面積了很多碎磚,圖北把鞋跟踢到碎磚堆裡頭,一隻狗受了驚嚇,抬起頭,舔了舔骯髒的嘴角,一邊一下,很對稱。這隻狗引起了圖北的好奇,他忘記了洒水車,開始與狗對視,雙方都含情脈脈了。圖北決定蹲下來,這一蹲狗居然嚇跑了。狗越過馬路,它的身影在路燈底下孤獨而又自在。夜很深了,燈火又寂靜又輝煌。這隻獨行的狗增強了城市之夜的豐富性,它成了城市之夜的補白,成了城市之夜的恍惚形態。
圖北只用了兩個小時就讓尤歡脫到比基尼了。在遊戲機前,他的手指比大哥圖南更為敏捷。尤歡在屏幕里對圖北做出了媚態,胯部像車輪一樣鮮活地轉動。圖北全神貫注,生活的莊重程度在這個節骨眼上只是遊戲的可能性。在子夜零時,有什麼比美人的脫衣獎勵更關鍵、更令人歡欣鼓舞?圖北手執鍵鈕,那個武士,那個假想的殷圖北正從屏幕的左側跳將出來。形勢是嚴峻的。圖北只有一支衝鋒槍,數字顯示他還有五條性命,兩千七百四十發子彈。而敵人還有六十七人。他們個個都是神槍手,個個視死如歸,個個擅打冷槍。圖北決定幹掉他們。靠自己的五條性命、一支衝鋒槍、兩千七百四十發子彈,把尤歡從萬惡的比基尼中解放出來。
圖北的拳頭就是在對話走到絕路時揮出去的。拳頭擊中了大哥的下齶。圖南轟然倒地,仰在了地毯上。圖北怎麼也不敢相信,這個威嚴的大哥居然是這樣的不堪一擊。大哥的臉出血了。大哥撐起身,沒有反擊。圖北自己卻后怕了,癱坐在椅子上。圖南的眼裡噙滿淚光,像冬日冰面的陽光反射,冰涼而又炫目。圖南的目光從圖北同學的臉上一一走過,他們的臉上一個個酒飽肉足,桌上還摞了一大堆,吃不掉,又豐盛又狼藉。圖南的目光最終歸結到圖北的臉上,居然歪著嘴笑了。圖南說:「長江後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