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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我個人而言,我更是由衷地站在他們一邊——這也不足為奇,因為我不久就將加入他們的行列,從事和他們一樣的職業,再說,我之前也已經十分嚴肅地表明過了這樣的意圖。另外,我自己也稱得上是一個好學生,當然,我也僅僅只是一個好學生,而且我也只可能是一個好學生,因為對於事業的敬愛,尤其是對於古代語言及其經典詩人與作家的敬愛,使得我能夠為之殫精竭慮,而與此同時,他卻利用每一個機會告訴別人說——我要說:他在我面前從不諱言,而我有理由擔心,他也始終沒有對那些教師們隱瞞——全部的教育事業於他而言是多麼的無所謂和無足輕重。這常常讓我感到害怕——不是為了他日後的飛黃騰達,鑒於他的靈巧敏捷,他的前程不會遭遇危險,而是因為我對下面這個問題百思而不得其解,即究竟有什麼東西於他不是無所謂和不是無足輕重的。我沒有看見那件「重要的事情」,而它也真的是不能被人覺察到的。在這樣的年月里,學校生活就是生活本身;它代表著成其為生活的一切;學校生活的利益封堵了每個生命都必不可少的用以形成價值的那種視野。價值雖然是相對的,但性格、能力卻終歸要通過它來得到證明。而只有在其相對性不被認識的時候,價值才能以較為合乎情理的方式做到這一點。在我看來,對絕對價值的信仰就是一個人生的前提,無論這個信仰具有何等的幻想色彩。相反,我朋友的才能卻要拿自己去和價值相比較,價值的相對性似乎對他是公開的,殊不知,這種將兩者扯到一起的可能性,就已經將作為價值的價值貶低了。壞學生多的是。可阿德里安卻是一個獨一無二的以第一名的面目出現的壞學生。我要說,這令我感到害怕;可是,這在我的眼裡卻同時又是那樣的令人敬佩、令人著迷,那樣地讓我更加傾心於他,當然這種情感裏面——人們會知道這是為什麼嗎?——順帶也夾雜著某種痛楚、某種絕望。
「你在說什麼呀,尼古伯父?」
他的每一件事情肯定都是第一次得到「證明」,在每一件事情上,你肯定都是碰巧撞上他,讓他猝不及防,讓他驚愕不已,逮他一個正著,探究他的信件,然後他才會臉紅,而與此同時,你自己也恨不得大驚失色,因為你之前也從來不曾見到過。他在完成必修功課的基礎上學習代數,他運用對數表就是為了好玩,他很早就開始鑽研二次方程,那時還沒有人要求他去辨別乘方的未知量,而我撞見他的這些事情也純屬偶然,可是,在他勉強做出上述表白之前,他甚至對它們不屑一談。另一個發現,我不想說:揭露,比這一個更早;而且我事先也已經有所提及:那就是發現他在以自學的方式秘密摸索鋼琴鍵盤、和弦、調的音域、五度循環,以及發現他在沒有樂譜知識、沒有指法的情況下,使用這些和聲學方面的發掘物來進行各種各樣的轉調練習,製造節奏十分不確定的旋律的畫面。當我發現這一切的時候,他的年齡是十五歲。一天下午,我到他房間找他,但沒有找到,後來卻發現他正坐在一架小小的風琴前,而風琴則擺放在起居層過道里一個相當不起眼的地方。我也許用了一分鐘的時間站在門口聽他彈,但我不贊同這種狀態,就走過去問他在那裡幹什麼。他聞風而動,趕緊讓風箱停下,將雙手從風琴的鍵盤上拿開,紅著臉笑了起來。
對於當時的這些演示,阿德里安,不管他是有意還是無意,他至少是付出了和我同樣多的關注,這一點,從現在來看,從事後的角度來看,應該說是毫無疑問的了,而且,他每次從中得到的裨益要多於我從中得到的裨益。但當時的他一點也不顯山露水,他當時所表現出來的那種平靜不會讓人覺得這一切和他有關,或者有一天將會和他有關。他把向盧卡提問的任務讓與我來完成,是的,當我們說話的時候,他很可能會走到一邊去看看別的什麼東西,而讓我和那位夥計單獨相處。我不願意說他那是在裝樣子,我至今也沒有忘記,那個時候對我們而言,音樂的真實不是別的,而幾乎就是尼古勞斯·萊韋屈恩倉庫里那純實體的真實。雖然我們此前已經走馬觀花地接觸過一點室內音樂:在阿德里安的伯父家裡,每隔八到十四天,就會有人練習室內樂,而每逢這樣的時候,我也只能是有時在場,而他也決不是總是在場。此外,到這裏來的還有我們大教堂的管風琴師文德爾·克雷齊馬爾,以及波尼法修斯高級中學的一位歌唱教師,而這個克雷齊馬爾是個結巴,他日後很快便成為阿德里安的老師。伯父和他們一道演練海頓和莫扎特的四重奏選段,他自己當第一小提琴手,盧卡·西馬彪當第二小提琴手,克雷齊馬爾先生拉大提琴,那位歌唱教師則拉中提琴。幾位男士用這種方式自娛自樂,他們把各自的啤酒杯放在身邊的地上,嘴裏或許還要叼上一read.99csw.com根香煙,不過,經常性的、在音樂的語言中顯得格外枯燥和陌生的插話,以及敲打琴弓和倒數節拍,卻迫使這些娛樂中斷,而讓他們作鳥獸散的責任則幾乎總是要由那個歌唱教師來承擔。至於一場真正的音樂會,一個交響樂隊,我們從未有聽到過,因而,阿德里安對這個樂器世界態度明顯冷淡,其原因,誰都盡可以認為,以此來解釋就足夠了。不管怎樣,他當時的意見是,必須視其為足夠,而他本人那時也確實是視其為足夠的。而我想要說的則是:他那其實是在隱藏自己,在音樂的面前,他把自己隱藏起來。這個人,在他的命運面前,長時間地、用充滿預感的頑強與倔強,把自己隱藏了起來。
樂器倉庫由位於半樓的那幾個房間組成,音色迥異的、穿越幾個八度的試奏常常在這裏響起,放眼望去,是一片壯麗的、誘人的,我想說:具有文化魔力的、能夠把聽覺的想象激活為某種內在的心潮澎湃的景象。除鋼琴被阿德里安的養父留給了特種工業以外,凡是能夠聽的,凡是能夠唱的,凡是能夠發出鼻音的、叫喊的、嗡嗡的、沙沙的和轟隆隆的聲音的,這裏全都應有盡有——而且也總能找到以可愛的鐘琴、鋼片琴的面目出現的鍵盤樂器的代表。那些迷人的小提琴,它們所上的油漆有的偏黃色,有的又偏棕色,它們或是掛在玻璃櫃里,或是躺在根據它們的體形量身定做的、宛如放木乃伊的棺材一般的盒子里,修長的、琴頸處包了銀線的琴弓則被保存在琴蓋的夾子里——義大利的小提琴,其精美的形狀基本上可以讓行家猜到它們的產地是克雷莫納,當然,也有來自蒂羅爾的、荷蘭的、米騰瓦爾德的、薩克森的以及萊韋屈恩自家工場的。這裏擺放著成排的富於歌唱的大提琴,其完美的形狀則要歸功於安東尼奧·斯特拉迪瓦里,不過,同中音提琴和小提琴的另一個姊妹——高音古提琴一樣,它的前輩,在老一點的作品里還和它共享榮光的六弦的嘎巴琴,也都能在這裏找到,而且,和它們一樣,我自己的那把抒情古提琴也同樣是出自這個帕羅夏爾大街,我這一輩子都是通過它的七根琴弦來傾吐心聲。它是我的父母大人在我當年行堅信禮時送給我的禮物。
「或許有點『千金』的味道,但可不一定非得是什麼『小姐』。如果你去克雷齊馬爾那裡,情況便會如此。看在老朋友的份上,他是不會騙我們的錢的。而你呢,也可以為你的空中樓閣打下一個基礎。我準備去和他談一談。」
「這都不是什麼新鮮事,」他說道,「這個引起我的注意已經有相當一段時間了。你仔細瞧瞧,這是可以越做越精巧的!」他於是開始利用所謂的第三音的相似性、那不勒斯第六音,來向我演示距離較遠的調之間的轉調。
「根本不費什麼力氣,也許因此樂趣還會越來越大呢。還有一點,侄兒。你應該去上鋼琴課。」
那個年輕的義大利人,那個友好的、德語說得結結巴巴卻並不令人難受的小夥子,他其實在他自己的國家裡完全有機會得到最好的專業訓練,但他卻不遠千里,幾經輾轉找到凱澤斯阿舍恩阿德里安伯父這裏,這或許也算得上是件讓人感到驚奇的事情;不過,這同時也表明尼古勞斯·萊韋屈恩的業務聯繫四通八達,不僅和德國的樂器製造中心,如美因茨、不倫瑞克、萊比錫、巴爾門,而且也和外國的公司,和倫敦、里昂、博洛尼亞,甚至紐約,都有往來。他從世界各地進貨,他所經營的交響樂商品名聲很好,不僅品質一流,而且品種齊全,在別處不容易找到的在他這裏都可以找到。比如說,如果帝國的某地即將舉辦一個巴赫節,為了演出符合原作風格,需要浪漫古歐巴,而這種比較低沉的歐巴實際上早就從樂隊里消失了,這樣一來,帕羅夏爾大街的那幢老房子里就會有一個專業樂隊隊員專程造訪,他九*九*藏*書作為顧客遠道而來,他想做到萬無一失,而他當然也可以當場試奏這種憂傷的樂器。
我現在明白了,他在自以為沒人的時候鑽研音樂,然而,由於那件樂器是處在一個全無遮攔的位置,因此,這個秘密也就不可能長時間地保守下去。這不,一天晚上,他的伯父就這樣對他說道:
「哎呀,伯父。」
儘管我請求他,再給我來點不按樂譜的即興演奏,但見他直說「無稽之談,無稽之談!」而拒絕了我的要求時,不知怎麼的,我反倒感到了某種輕鬆。這是怎樣的一種輕鬆呢?我預感到一種正在萌發的激|情——阿德里安的一種激|情!我原本應該感到高興才是呀?但我沒有感到高興,相反,這令我感到羞愧和恐懼。
為什麼我的反應不僅僅只是驚訝,為什麼我的心情很不平靜,為什麼我甚至會感到一絲恐懼?他的臉頰滾燙,學校的作業從未讓他有過這樣滾燙的臉頰,就連代數也不曾有過。
的確,作為應用邏輯、卻又始終保持著純粹而高度的抽象的數學科學,在人文和實用科學之間佔據著一個獨特的中間地位,從阿德里安在我們閑聊時為我所作的這些顯然給他帶來愉悅的解釋之中可以看出,這個中間地位在他眼裡同時也是更高意義上的、起主宰作用的、無所不包的,或者,用他自己的話說,是「真的」。能夠親耳聽見他把某個東西描述為「真的」,這的確是一件令人感到由衷高興的事情。那是一種依靠,一種支柱,旁人再也無需吃力不討好地去追問自己什麼是那件「重要的事情」了。「你真傻,」記得他那時對我說道,「你居然不喜歡這個。最美妙的事情莫過於直接觀察秩序的關係。秩序就是一切。《羅馬人書》第十三章說:『來自上帝的東西,那都是井然有序的。』」說到這裏,他的臉倏地一下紅了起來,我則一邊看他,一邊驚訝地瞪大了眼睛。事實證明,他有宗教傾向。
「你知道,我找到什麼了嗎?」他問道。「音樂就是系統化的模稜兩可。——你就拿那個音或這個音來說吧。你可以這樣來理解它,也可以那樣來理解它,你可以從下面把它理解為升,也可以從上面把它理解為降,而且,如果你腦瓜子靈活的話,你還可以隨意利用這種雙重性。」總之,事實表明,他原則上通曉了等音的混淆,同時對於迴避這種混淆並將那種轉義用於變調的某些訣竅也已經有所通曉。
這裏同時還倚靠著好幾把低音提琴,這種巨大的低音提琴雖然挪動起來十分困難,但卻是擔綱莊嚴崇高的宣敘調的能手,它的撥奏也比定音鼓的敲擊更為洪亮,而且,它所發出的六孔豎笛般的聲音所具有的那種朦朧魅力幾乎令人難以置信。而木管樂器中與之匹配的低音大管,也在這裏重複出現,它同前者一樣都是十六音步的,這就是說:它發出的聲音要比它的樂譜上所標明的低一個八度,它的低音區得到極大強化,它的造型尺寸是它的小兄弟——諧謔巴松管的兩倍,而我之所以稱其為諧謔巴松管,是因為這是一種不具備真正低音力量的低音樂器,它的音量實際上很虛弱,聽上去像羊在咩咩叫,很是滑稽。然而,它看上去卻真的很漂亮,它的吹口蜿蜒曲折,它在調節鍵和操縱桿的裝飾下閃閃發光!那是怎樣一幅迷人的景象啊。這支多管樂器的大軍,它們在技術上的發展已經達到了相當完美的境地,它們中的任何一種形式:作為牧歌式的雙簧管,作為擅長哀歌的英國圓號,作為既能在低沉的低音區音域極盡陰鬱、又能在向上升高時喜形於色的多鍵單簧管,作為中音的單簧管和低音的單簧管,無一不在激發著演奏家的衝動。
「怎麼能這樣說呢!」
他來了一個和弦,清一色的黑鍵,升f,升a,升c,再加進一個e並以此揭開這個和弦的面紗:它看上去像升F大調,實際上屬於H大調,也就是作為它的第五級或屬音音階。「這樣的一個和弦,」他說道,「它本身是沒有調的。一切都是關係,而這個關係又構成循環。」他說,那個通過強迫複位到升g的方法從H大調過渡到E大調的a繼續這種循環,這樣一來,它便經過a、d和g來到C大調並進入標有漸弱符號的調中。他告訴我並向我演示,人們可以在半音音階的十二個音的任何一個上面建立起自己的大調或小調音階。
「你真是太好了,伯父,可是,費這種力氣肯定是read.99csw.com不值得的。」
他並不知道這些東西的學名,但他卻反覆強調說:「關係就是一切。如果你想給它起一個更為精確一些的名字的話,那它的名字就叫做『模稜兩可』。」為了具體地證明這個詞的含義,他讓我聽懸留調的和弦模進,向我演示,這樣的一個模進,在f,倘若它在G大調中就會成為升f,被去掉的情況下,如何能夠始終懸留于C大調和G大調之間;它,在避開在F大調中被降為b的情況下,又是如何讓聽覺始終無法確定,是把它當作C大調來理解,還是把它當作F大調來理解。
「遊手好閒,」他說道,「是萬惡之源。我覺得很無聊。如果我覺得很無聊,就會做做手工,偶爾也跑到這裏來亂彈一氣。這隻腳踏箱是多麼的孤獨,可是,它雖然卑微,分量卻不輕,甚至可以說是舉足輕重。你看,它十分奇特,也就是說,它本身當然沒有任何奇特之處,可是,如果你是第一次、而且是親自發現的話,那麼,這一切,它們的相互關係以及循環往複,就顯得十分奇特。」
「你是這樣看的嗎,尼古伯父?鋼琴課?我不知道,這聽起來很像『千金小姐』。」
此外,在相當長的時間里,仍然還是沒有人想到過,要去把阿德里安年輕的人格和音樂進行哪怕任何一點點思想上的聯繫。他註定會成為學者,這樣的觀念在每個人的腦海里根深蒂固並通過他優異的中學成績不斷得到強化。他的第一名的地位,只是到了高年級,大約是從文理中學的七年級開始,即在他十五歲的時候,方才開始受到動搖,而且還是因為偏頭痛的緣故,這個毛病逐漸加重,開始妨礙他去進行他所需要的不多的準備。儘管如此,他仍然能夠輕鬆自如地完成學校的各種要求——「完成」這個詞在這裏用得其實就不是很恰當,因為他滿足那些要求不費吹灰之力,如果說作為學生的他並未因為優秀而為自己贏得老師們親切的關愛——他的優秀沒有能夠給他帶來這一點,對此我進行過多次觀察,相反,我發現,他的優秀所導致的反倒是某種被激怒的敏感,也就是那種盼著他遭受失敗的願望。那麼,箇中原因既不在於他們認為他太狂妄——或者說,他們就是認為他太狂妄,也並不在於他們得到這樣一種印象,即他仗著自己成績好而表現得過於自負,相反,他在這方面表現得不夠自負,而這恰恰正是他的傲慢所在,因為這個人所針對的是他能夠輕鬆應付的東西,也就是那些教材,那些各種各樣的專門知識,而這些專門知識,它們的傳播,恰恰是那些教師官員賴以維護其尊嚴,賴以維持其生計的基礎,因此,他們理所當然地不願意看到有人用聰明過頭的漫不經心將它們輕蔑地打入冷宮。
「侄兒,今天聽見你在那裡彈琴,看來你不是第一次練習了。」
「別找借口了。你就是在搞音樂。」
對於來自學校的饋贈和要求,他慣常的做法是諷刺性的蔑視。但我認為,這裏可以有一個例外。這就是他對一門課程——數學的顯而易見的興趣,而我卻在這門功課里表現平平。我自己在這個領域的缺陷只能通過我在語文方面的令人可喜的優秀來得到一點點可憐的彌補,這一缺陷讓我極其正確地認識到,一個人在一個領域所取得的優異成績自然而然地取決於他對於這個對象的喜愛。因此,看到這個前提至少也在我的朋友這裏得到滿足,我打心眼裡感到欣慰。
在學校的操場上,阿德里安把他和伯父之間所進行的這次談話內容一字不落地告訴給了我。從現在開始,他每周到文德爾·克雷齊馬爾那裡去上兩次課。
「這樣說已經是在裝傻了。從F大調到A大調,你的彈法很老到呀。你喜歡彈琴嗎?」
「好了,這不是明擺著的嘛。我要跟你說點事。我們準備把那架舊鋼琴,反正也沒人看得上它,搬到你樓上的房間里去。那樣的話,不管什麼時候,你想彈就能彈了。」
它們全都出現在萊韋屈恩伯父的庫存里,它們全都置身於天鵝絨中,而除了它們,這裏還有系統和質地各異的橫笛,這些橫笛取材於黃楊、洋石榴或烏檀木,它們的前半段則是用象牙或純銀製成,再者,和它們同在的還有它們那刺耳的親戚——短笛,這種笛子不僅擅長在樂隊全體合奏時用尖聲保持最高音部,而且也很善於在鬼火幽幽和炮火隆隆的音樂聲中手舞足蹈。現在,我們接下來將會看到的是一組閃閃發光的銅管樂器的合奏,從秀麗的小號,到浪漫主義的寵兒——複雜的栓塞號、苗條有力的長號和直升式活塞短號,直至敦實沉重的大號,一應俱全,而我們只消用眼睛一掃,我們似乎就可以從小號身上看到那種嘹亮的號角、那活潑的歌聲、那悅耳動聽的悠揚旋律。甚至於這個領域十分罕見的一些稀有古董,比如一對漂亮的、同牛角一樣彎向左邊和右邊的青銅盧勒,大都能在萊韋屈恩的樂器倉庫里找到。不過,在小男孩的眼裡,這座倉庫最好玩和最美妙之處卻在於它對打擊樂器的全面展示,而我今天正好也是用這種小男孩的眼光來回憶它的——之所以如此,恰恰就是因為,這些早就在聖誕樹下作為玩具和孩童的簡單夢想而為你所熟悉的東西,如今卻在這裏以高貴尊嚴的面貌和服務於成年人的方式呈現在你的眼前。弦軸鼓,和六歲的我們當年所敲擊的那個用五彩的木頭、羊皮紙和細繩做成的不經用的東西相比,這裏的它看上去是多麼的不同!它不是用來掛在你的脖子上的。它是用於管弦樂隊的,它下面的鼓皮繃著用羊腸製作的琴弦,它被輕便地斜放在三腳的金屬支架上,並被螺絲固定住,而它的鼓槌們則誘人地叉在邊上的圓環里,也同樣要比我們兒時的更為高貴。這裏也有鐘琴,想當年,我們曾經在它的雛形上練習過《一隻鳥兒飛來了》:而在這裏,在一隻高雅的密封箱里,這些金屬板,它們已經經過了極為細緻嚴格的調音,它們排成兩行,躺在橫杆上,全然一副任你打來任你敲的氣派,而專門用來激發旋律的玲瓏精緻的小鋼錘們則是另外存放在箱蓋的里襯當中。一般而言,木琴的使命似乎就在於製造午夜時分骷髏群舞的聽覺幻象,而在這裏,它則是由眾多的木片組成,是半音音階。這裡有低音大鼓,它那巨大的圓柱體釘著金屬片,一隻套在氈墊里的鼓槌讓它的鼓皮發出轟隆隆的鼓聲,還有銅鼓,而柏遼茲當年就曾在他的樂隊里安排了十六面這樣的銅鼓——然而,他卻沒有見識過尼古勞斯·萊韋屈恩這裏所展示的機械定音鼓,鼓手只需動一下自己的手,就能輕而易舉地讓這種鼓去適應調的改變。我現在還非常清楚地記得我們當年躍躍欲試的那份淘氣,我們,阿德里安或我——不,也許就只有我——在好心的盧卡向上或者向下調音的當口,乘機讓鼓槌在鼓皮上迴旋飛舞,乃至於敲出千奇百怪的級進滑奏,也就是一種滑動的轟隆隆來。——此外,還應該把那些奇特的鐃鈸也包括在內,這東西只有中國人和土耳其人才能造得出來,因為他們保守著如何錘鍊燒得通紅的青銅的秘密,而操鈸手在擊打表演結束之後就會以勝利者的姿態將它們的內面向著聽眾高高舉起;另外,不可遺漏的還有那隆隆作響的鑼、吉普賽人的鈴鼓、在鋼棒的作用下清脆而嘹亮的開角三角鐵;現代的鈸,凹陷的、在手裡噼啪作響的響板。所有這些嚴肅的娛樂以及其中艷壓群芳的、結構華麗的埃拉爾踏板金豎琴,看到它們,人們就不難體會到,這位伯父的商店,這座沉默的、但卻以數百種形式預示著自身的降臨的美妙樂音的天堂,對我們這些小男孩所具有的那種魔力了。九*九*藏*書
對我們?不,我最好只說我自己、我的迷戀、我的享受——當我談及這類感受的時候,我基本上不敢把我的朋友也牽扯進來,因為,他也許更想扮演少爺的角色,那樣的話,這一切於他便不過是司空見慣的家常便飯而已,或者說這裏也許正好體現出他性格之中的那種普遍的冷漠:在這全部的壯麗景象面前,他始終保持著一種幾乎是不屑一顧的冷靜,對於我充滿羡慕和讚美的驚嘆,他的回應大都只是短短的一笑和一句「是的,不錯」,或「蠻滑稽的」,或「賣這個比賣糖好」。從他的閣樓可以眺望到這座城市的迷人風光:鱗次櫛比的屋頂,王宮的池塘,古老的水塔。偶爾,在我的提議下——我要強調的是:每次都是在我的提議下——我們也會從這裏下到下面的倉庫里去呆上一陣子,沒有人禁止我們這樣做,當然,每當這時,年輕的西馬彪便會過來和我們做伴,一來是,正如我所推測的那樣,為了監督我們,二來則是為了給我們當嚮導,當導遊和解說員,用他那令人感到舒服的方式。他給我們講述小號的歷史:以前,小號必須通過球形連接的辦法由好幾根直的金屬管組裝而成,後來,人們學會了使銅管彎曲而不破裂的技術,也就是先用瀝青和松香、後用鉛灌鑄,然後再把鉛拿到火里去燒,使之熔化流出!一些鑒賞家認為,一件樂器是用什麼樣的材料,是用金屬還是木頭製成,是根本無所謂的,因為它是根據它的形式種類、它的比例尺寸發出它的聲音,一支笛子是用木頭還是象牙做成,一支小號是用銅還是用銀製造,這都是無關緊要的。對於諸如此類的斷言,他也能夠進行探討。他說,他的師傅,阿德里安的zio,作為弦樂器製作專家,深知材料、木頭種類和油漆的重要性,所以反對這種看法,並且也一直在不遺餘力地告訴人們,一隻笛子是用什麼做成,用耳朵就能夠完全聽得出來——而他,盧卡,也會自告奮勇地進行同樣的努力。然後,他會用一雙小巧而優雅的義大利人的手為我們展示笛子的機制。笛子這種樂器在過去一百五十年裡,從著名的演奏家克萬茨開始,經歷了極為巨大的改變和改善:既有音色較為洪亮的波希米亞圓柱笛,也有古老的音色較為甜美的圓錐笛。他還為我們講解單簧管和巴松管的指法,這種巴松管有七個孔、十二個閉鍵和四個開鍵,它的聲音很容易同圓號的聲音融合起來,另外,一些樂器的音域,這些樂器的操作方法以及諸如此類的知識,他也教給了我們一些。九*九*藏*書
這是一個僻靜的地方,離凱澤斯阿舍恩的商業區——市場大街、燕麥路都比較遠:是一個坐落在大教堂附近的沒有人行道的衚衕,尼古勞斯·萊韋屈恩的房子就聳立在這裏,氣派非凡,莊嚴華麗,附近無人能比。這棟市民住宅,除去分開並擴建為挑樓形狀的屋頂的房間不算,有三層樓高,早在十六世紀時,它就已經成為現今房主祖父名下的私產。它的二樓的正面,即大門入口處的上方開有五扇窗子,三樓則只開有四扇,不過這四扇全都配備了遮簾,當然,也只有三樓才用於住人,而在外面,只在沒有修飾、沒有粉刷的基層的上方,才開始出現木製品的裝飾。底層的木樓梯,其最初的一段窄而陡,只有爬過了位於半樓的、離石頭地面有著相當距離的樓梯拐彎處平台之後,它才會開始變得寬敞起來,因此,前往造訪的客人和買家——而且這些人也都是反覆多次從外地,從哈勒、甚至是從萊比錫趕來——必須爬過一段難爬的樓梯之後才能進入他們期盼的目標——樂器倉庫,當然,為了它而去爬一段陡峭的樓梯卻是值得的,我準備待會兒就來展示它的魅力。
尼古勞斯是一個鰥夫——他的夫人紅顏薄命,年紀輕輕就離開了人間,而在阿德里安搬來之前,住在這棟房子里的人除了他自己,就只有久經考驗的女管家布澤太太、一個女傭和一個來自布雷西亞的義大利年輕人,這個年輕人名叫盧卡·西馬彪(他確實和十四世紀的那位聖母畫家同姓),他幫助他打理生意,也跟著他學習製作管弦樂器;因為萊韋屈恩伯父也是一位弦樂器製作方面的行家。他長著一頭灰色的頭髮,這頭頭髮胡亂地向下懸垂,他的臉上沒有鬍子,修理得乾乾淨淨,十分討人喜歡,他的顴骨非常突出,彎曲的鼻子有點下垂,一張嘴巴又大,又富有表現力,兩隻棕色的眼睛既飽含著努力的寬厚,又閃爍著智慧的聰穎。在家裡,他總是穿一件皺巴巴的、扣得嚴嚴實實的單面絨布手工工作服。我相信,這個沒有孩子的老人很高興能在自己家中接納一個和自己有著血緣關係的年輕人。我也聽人說過的,他大概只要求他住在布赫爾的那位兄弟籌集學費,吃住則是全免。總之,他把阿德里安當自己兒子看待,對他抱有各種不確定的期望。以前,在相當長的時間里,和他同桌吃飯,而且還是以一種畢恭畢敬的方式和他同桌吃飯的只有上面提到的布澤太太和他的夥計盧卡,如今,阿德里安的加入給他帶來家的感覺,使他的餐桌變得圓滿,這在他而言,就是一種莫大的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