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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二十三

她一邊這樣說,一邊很是傲慢地抬起她那吊在圓圓的嘴唇之下的缺乏凹陷的短下巴,起身和他一起離開座位去跳舞。要麼,換了他請的人不是她,而是伊涅絲,那麼,伊涅絲則會低眉撅嘴地跟著他去跳舞。此外,他的友好也不僅僅只是針對這姐妹倆。他十分善於控制自己的忘性。他可以突然地,尤其是當那姐妹倆拒絕跟他去跳舞的時候,搖身一變,若有所思地在桌邊找個緊挨著阿德里安和一直穿著化裝舞服喝紅酒的巴普提斯特·施彭格勒的位置坐下來。後者一邊繪聲繪色地說事,一邊眨眼睛。他的臉上有一個酒窩,就懸在他那濃密的髭鬚的上方,他此時正在引用龔古爾兄弟的日記或是阿貝·加里亞尼的書信,而施維爾特費格則帶著他那種恰恰是因為注意力集中而顯得憤怒的表情,目不轉睛地盯著人家的臉。他和阿德里安談論下一場「撞塞子」音樂會的曲目,要求阿德里安把他不久前在羅德家發表的關於音樂、關於歌劇狀況之類的言論作進一步解釋,那個迫切勁兒呀,就好像這世上再也沒有什麼別的能夠讓他感興趣,再也沒有什麼別的義務需要他去承擔了似的,而且,他還真是一門心思地撲在了阿德里安一個人身上呢。只見他挽起他的胳膊,同他一起繞開熱鬧擁擠的人群,圍著客廳閑逛,用狂歡節式的你來稱呼他,全然不顧對方的不予理睬。讓內特·碩伊爾後來曾告訴我說,有一次阿德里安這樣漫步回來之後,伊涅絲·羅德對他說道:
她的境況如何,明眼人是不難看出的。一雙深色的眼睛,一頭褐色的、稍稍泛些灰白的優雅的鬈髮,貴婦人的舉止,象牙般的膚質,可愛的、依然保養得相當嬌好的容顏,她這一輩子,體面風光地出入過城市貴族的社交圈,恪盡職守地打理了一個仆佣成群、義務繁多的大家庭。然而,自從她的夫君(他的身著工作制服的嚴肅肖像同樣也是裝點這間客廳的飾物之一)過世之後,家道便開始嚴重衰落,往昔的地位在原來的環境中已經很難完全得到維持,正是在這種情況下,對於一種永不枯竭、很有可能永遠也無法真正得到滿足的生活情趣的種種嚮往從她的身上釋放出來,她渴望在人情較為溫暖的地方愉快地度過自己的餘生。她舉辦這些社交聚會,按她的說法是為了她的兩個女兒,但實際上卻首先是,這一點是十分清楚的,為了自我享受,為了有人向自己獻殷勤。講些不太出格的低級笑話,對這座藝術之都的輕鬆愉快而又無傷大雅的風俗作些含沙射影的譴責,說些關於女招待、模特、畫家的奇聞逸事,這些都是能夠讓她感到開心的最好辦法,也都能夠誘使雙唇緊閉的她發出一陣陣秀美而又性感的笑聲來。
「一文不值,」她說道,「再說了,我對您而言個子也太高了。」
這位女兒倒也真的來了,好一個可憐的人兒,嘴巴老是張著,眉毛老是豎著;她在這裏等待分娩,等待期間她向她,施魏格施迪爾太太,透露了許多實情,她承認自己有罪,但不承認是被人引誘——相反,卡爾,那個司機,人家甚至還說過:「那樣不好,小姐,我們還是別那樣的好!」可是,他們終究沒有能夠抵擋住,她也是做好了隨時付出生命代價的準備,而且,她後來也是這樣去做的,在她看來,死亡的決心可以抵消任何後果。她也表現得相當勇敢,她生了一個女兒,幫她接生的是這裏的專區醫生,好心的屈爾比斯大夫,對他而言,孩子是怎麼來的並不重要,只要其他一切正常,胎兒不是橫位就好。然而,儘管有鄉下清新的空氣和良好的護理,小姐分娩之後身體卻一直十分虛弱,她也從未放棄過她那張嘴豎眉的老習慣,這樣一來,她的雙頰就顯得更加瘦削,又過了一段時間,她那矮小的身居高位的父親過來接她,見她這副模樣,金絲邊眼鏡後面又禁不住淚光漣漣起來。那孩子被送到班貝格的方濟各會修女那裡,孩子的母親從此也就只能是個面如死灰的小姐:她成天呆在她的屋子裡,拖著一直就有肺癆的身子,悲苦地度日如年。她的雙親發慈悲送給她一隻金絲雀和一隻烏龜做伴。最後她又被送到達沃斯,而這似乎給她以致命打擊,因為她一到那裡就——如願以償地,一命嗚呼了;一切都可以用死亡的決心來預支,如果她的這個想法沒錯的話,那麼她就算是解脫了,一了百了了。
說到這裏時,施魏格施迪爾太太已經沿著樓梯走下樓來,他們仨又來到外面的院子里,準備再去看看畜棚。另外還有一次,她說,時間要更早一些,在這麼多卧室的一間里還住過上流社會的一個小姐,她在這裏生下了她的孩子——既然她是和藝術家們在說話,那麼,她就可以開誠布公地把事情說出來,無須躲躲閃閃,儘管當事人的名字不能直說。這位小姐,她父親在巴伐利亞那邊屬於地位很高的法官階層,他給自己買了一輛電動汽車,不曾想從此埋下禍根。為什麼呢?因為他還專門雇了一個司機開車送他去公幹,而這個年輕人呢,可以說毫無特別之處,只是在穿上他那混紡制服時才勉強顯得整潔漂亮,就這麼個人,卻讓人家小姐不顧一切地給喜歡上了。她懷上了他的孩子,她的父母發現之後,大發雷霆,深感絕望,又是絞手,又是抓頭髮,又是詛咒,又是痛哭,又是謾罵,怎麼也不相信會發生這種事情。理解在他們那裡是沒有的,既沒有一般老百姓的,也沒有藝術家的,有的只是城市市民害怕失去社會名譽的極度恐懼,面對父母的詛咒和拳頭,小姐縮作一團,哭泣哀求,直至最終,她和她的母親一起同時暈倒在地。一天,那位法院院長找到這裏來,要求和她,施魏格施迪爾太太,談一談:這是一個身材矮小的男人,只見他戴著一副金絲邊眼鏡,鬍子花白,整個人傷心得連腰都快直不起來了。他們約定,小姐先在這裏悄悄分娩,然後再在這裏繼續呆上一段時間,如果有人問,就說是貧血。之後,這位矮小的高官起身告辭,但還沒走出幾步就又折了回來,只見那金絲邊眼鏡片後面有眼淚流出,他再次同她握手,同時對她說道:「親愛的夫人,我謝謝您,謝謝您的善意的理解!」不過,他這裏所指的是對抬不起頭來的父母的理解,而不是對他們的女兒的理解。
「這可不叫將就,您太客氣了,」他們一邊回答,一邊起身和她一起穿過這座結實耐用的樓房,沒走幾步,就來到前面,參觀了主人家的起居室,這裡是四處瀰漫的煙草氣味的發源地;再往下走就是那間修道院院長室,一間討人喜歡的屋子,不是很大,同整棟樓的外部建築風格相比顯得有些落伍,就性質而言,倒更像是1600年代,而非1700年代的,牆上裝有護牆板,地面鋪的是木板,但木地板上沒有鋪地毯,一塊用皮革製成的裱糊布緊貼在格柵平頂的下面,窗龕扁平隆起,窗龕的牆壁上是聖像,嵌進鉛環的玻璃上鑲著正方形的玻璃畫,五彩斑斕;一個壁龕,裏面掛著一把紫銅水壺,壺的下方放著同樣質地的水盆,一個壁櫥,上面安裝了鐵手鐲和卡鎖。一隻角凳上了皮墊套,還有一張橡木桌,夯實沉重,放在離窗戶不遠處,形狀宛如一口箱子,桌面經過拋光處理,下面的抽屜開得很深。桌面的中間部分低陷,邊緣高出,加裝了一支供閱讀用的雕花斜面架。桌子的上方自格柵平頂向下懸挂著一隻巨大的枝形吊燈,吊燈表面殘留的蠟燭清晰可見,這是一件源於文藝復興時期的擺設,它不規則地伸向四面八方,最終以獸角、掌狀鹿角頂之類的奇形怪狀收場。
「您也太高看我的靈活性了,」他回復道,一旁的巴普提斯特·施彭格勒於是咯咯地笑了起來。
「他想要的東西,」他回答道,「就是,希望我能給他寫一部甚至能讓鄉下農民都接受他的九-九-藏-書小提琴協奏曲。」
關於女兒們的情況現在就說到這裏。阿德里安同她們保持著一種建立在合住基礎之上的友好關係。她們倆都很欣賞他,並且還對她們的母親施加影響,促使她也懂得去診視他,儘管她認為他不大具備一個藝術家的氣質。至於出入這棟小樓的客人,情況大致是這樣的,他們當中的一些人,其中也包括阿德里安,或者用她們自己的話說,「我們的房客,萊韋屈恩博士先生」,已經通過輪換挑選的方式被邀請到羅德家的那間餐廳里和她們共進晚餐,這間餐廳里擺放著一個橡木餐櫃,而這個餐櫃相對於整個空間而言的確是顯得過於巨大了,其雕刻也顯得過於繁複了;另外一些人則在九點或者更晚的時候前來演奏音樂,喝咖啡,聊天。他們是克拉麗莎的男女同事,某位發大舌音的血氣方剛的小夥子以及某個聲音位置很靠前的姑娘;這之後便是一對名叫克虐特里希的夫婦,男的叫康拉德·克虐特里希,是土生土長的慕尼黑人,從外形上看長得跟古日耳曼人的一支,蘇加姆比爾人或烏比爾人一模一樣,只不過頭頂上缺了那樣一簇反擰的頭髮而已,他所從事的藝術活動並不確定——他原來很可能當過畫家,但業餘卻愛好樂器製作,他的大提琴拉得相當狂放粗糙,而在他拉琴的時候,他的那隻鷹鉤鼻還會不停地呼哧呼哧喘粗氣;女的叫娜塔莉婭,棕色的皮膚,戴著耳環,黑色的鬈髮兒彎垂到臉旁,具有西班牙式的異域情調,也同樣是畫畫的營生。跟在這夫婦倆之後而來的是一個學者,克拉尼希博士,錢幣學家和負責古幣收藏的官員,他的說話方式是明確、明朗而理智的,但他的聲音卻因為哮喘病而變得沙啞。除以上人員外,還有兩個要好的畫家和脫離派成員,列奧·齊恩克和巴普提斯特·施彭格勒,一個來自奧地利,老家在博岑一帶,就其社交技巧而言很會搞笑,是個善於逢迎的丑角,他會不停地用慢條斯理的語言諷刺自己和自己那超長的鼻子,此人身上還有著那麼一股子色迷迷的味道,從他的兩隻緊密相鄰的圓眼睛里發射出來的目光真的十分滑稽,能把女人們刺|激得哈哈大笑起來,而一個好的開場始終如此;另一個,即施彭格勒,德國中部地方人,留著非常濃密的金色髭鬚,是個處世圓滑老練的懷疑論者,此君家財萬貫,所以很少工作,生性多疑,卻又博聞強記,與人交談時總是笑容可掬,飛速眨眼。伊涅絲·羅德極不信任他——到何種程度,她自己倒沒怎麼往下說,但她卻對阿德里安說他是個拐彎抹角的傢伙,是個鬼鬼祟祟的偽君子。不過,後者倒也承認,巴普提斯特·施彭格勒身上有著某種令他感到寬慰的聰明才智,他喜歡和他交談——相比之下,他對另一個客人為消除他的矜持和贏得他的信賴而作的努力追求所給予的回報則要少得多。這個人就是魯道夫·施維爾特費格,一個才華橫溢的青年小提琴家,撞塞子樂隊成員,該樂隊和宮廷樂隊一樣在這座城市的音樂生活中佔有重要的一席之地,而他可是該樂隊的第一小提琴之一。雖然生於德累斯頓,但從他的祖籍看倒更像是來自低地德語地區的人,滿頭的金髮,中等勻稱的身材,舉止文雅,彬彬有禮,薩克森文明那迷人的精明世故和大方洒脫在他身上體現得淋漓盡致,他性情溫和,同時又熱衷於賣弄風情,他頻繁出入沙龍聚會,他的每個閑暇的晚上至少是在一個,大多數情況下則是在兩到三個社交場所度過,從年輕姑娘到半老徐娘,他和漂亮的異性調情,如痴如醉,飄飄欲仙。列奧·齊恩克和他關係冷淡,偶爾還會發生一些磕磕絆絆——我常常發現,討人喜歡的人卻很少喜歡別人,而這一點無論對於男性徵服者還是對於漂亮的女人都是一樣適用的。就我個人而言,我並不反感施維爾特費格,是的,我還真是發自內心地喜歡他,而他的過早到來是悲慘的,在我看來另外也是籠罩著一層特別的陰森恐怖的死亡,也使得我的心靈深處很受觸動。時至今日,這個年輕人連同他那孩子氣的舉止仍是如此清晰地浮現在我的眼前,只見他把穿在衣服裏面的一隻肩膀擺正,短促麻利地扮出一個鬼臉,同時把一個嘴角向下撇去;他的另一個天真的習慣,即同別人說話時緊張急切而又似乎是義憤填膺地看著對方:與此同時,他的那雙鋼青色的眼睛會一本正經地在人家的臉上來回搜尋,一會兒去迎合人家的這隻眼睛,一會兒又去迎合人家的另外一隻眼睛,一張嘴巴則會隨之而撅了起來。此外,即便是完全撇開他的可以算作可愛之處的才能不說,什麼樣的優良品質他又沒有呢。坦率,正直,不帶偏見,藝術上毫無妒忌之心,淡泊金錢物質,總之,某種純潔的東西,也會從他那雙——我現在要再次重申這一點——美麗的鋼青色眼睛里放射出來,從而令他那張無論怎樣看都有點像鬥牛狗或哈巴狗,同時卻又是年輕迷人的臉龐大放異彩,而這些說實話,又全都只是為他個人所特有的東西。他常常和鋼琴彈得絕不蹩腳的市政議員夫人一起合奏——同時還得兼顧那位強烈要求橫掃他的大提琴的克虐特里希,因為大家更多的是衝著魯道夫的表演而去的。他的演奏乾淨利落,訓練有素,聲音雖然不大,卻很甜美動人,技巧上也極為出色。維瓦爾第、魏奧當和史博爾的某些東西,格里格的c小調奏鳴曲,甚至連克魯采奏鳴曲和賽薩爾·弗蘭克的一些作品,人們都是很難再聽到比他更加無可挑剔的演繹了。他思想質樸,也沒有受過文學的熏陶,但他對於文化修養高的人士所發表的好的意見卻很在意——這不僅只是出於虛榮心的需要,同時也是因為他真心實意地重視同他們的交往,並且也希望通過這種交往使自身得到提高,從而變得更加完美。他很快就把目標鎖定在了阿德里安身上,他向他獻殷勤,不惜因此而怠慢那些貴婦人,他請他作出評價,要他為他伴奏,但當時都被阿德里安一一加以拒絕了,他表現出極大的同他談論音樂和音樂以外的事物的渴望,而且——一種非同尋常的忠誠的標誌,但同時也是一種無憂無慮的理解和自然的文化的標誌——無論怎樣的冷淡、矜持、拘謹都不能使他醒悟、退縮和反感。有一次,阿德里安由於頭痛得厲害,所以完全沒有了參加社交聚會的興緻,於是便謝絕市政議員夫人的邀請,一個人獨自呆在自己的房間里休息,突然,施維爾特費格跑了進來,穿著他那件前下擺向後斜切的燕尾服,戴著他那條黑色寬領帶,跟他說,他是受好幾個或者全體客人的委託前來請他回去參加聚read•99csw.com會的。他說,沒有他在場簡直是無聊透頂……這話聽起來就有點令人吃驚,因為阿德里安絕對不是一個能夠活躍氣氛、陪人消遣的社交夥伴。我至今也不清楚他那時是否被成功說服。討人喜歡是一種非常普通的需要,也許他只是充當了這種需要的一個對象而已,儘管這是一種推測,但僅憑這一點,他都會情不自禁地對這樣的毫不氣餒的親近感到某種驚喜。——
「那好吧,」她說道,「只是遺憾得很,我家馬克斯(即施魏格施迪爾先生)正在外面地里幹活,和格雷翁一起,這是我們的兒子。格雷翁新買了一台撒肥機,他們想試試它好不好使。看來只能由我代勞了,還請兩位先生務必將就一下吧。」
至此,對於參加羅德家沙龍的人員的組成情況,我已經進行了相當全面的介紹,這些人物都是我本人後來在弗萊辛做教書匠期間親自結識,與此同時,我還結識了這個慕尼黑社交圈中的其他許多成員。不久之後還有呂迪格爾·席爾德克納普加入進來——他,也學著阿德里安的樣子認為,應該在慕尼黑而不是在萊比錫生活,於是乎下定決心,用實際行動做成了這件值得一做的事情。而出版他所翻譯的中古英語文學作品的出版商也正好就在此地落戶,這一點對於呂迪格爾來說具有實用價值;此外,缺少同阿德里安交往的日子讓他感到遺憾和挂念,而現在他馬上又可以用他爸爸的那些故事和他的那句「您參觀參觀那個!」把他逗得忍俊不禁了。他在離他這位朋友的住處不遠的阿瑪利恩大街的一棟樓房的四層里找了一間屋子,他坐在裏面,由於天生特別需要空氣,所以整個冬天都會開著窗子,他身披大衣和花格毛毯坐在他的那張桌子旁,歷盡艱辛,吞雲吐霧,半是滿腔仇恨、半是如痴如醉地為能替那些英語單詞、短語和節律找到精確的德文對應值而奮力拚搏。他經常和阿德里安一起在宮廷劇院餐廳或者在城裡的某個地下酒家吃中飯,但很快他便通過萊比錫的關係搞到了進入私人宅邸的敲門磚,甚至還有辦法讓這一家人或那一家人哪怕是在中午時分也會專門為他添加一副餐具——例如,在他陪同一個為他的人窮志不窮而著迷的家庭主婦去購完物之後,更別說是晚上的邀請了。在諸侯大街他的出版商——一家名為「拉德布魯赫商行」的公司的老闆那裡,情況是如此;在施拉金豪芬家裡情況亦是如此,這是一對上了年紀、家財萬貫、卻無兒無女的夫婦,男的是編外學者,祖籍施瓦本,女的來自慕尼黑的一個貴族世家,在布里內爾大街擁有一套光線不大好,但卻華麗的住宅,住宅的客廳里裝飾有高大的立柱,這裡是一個包括藝術家和貴族在內的社交圈子的聚會場所,而這位娘家姓馮·普勞斯西的主婦最喜歡的事情莫過於藝術家和貴族這兩種元素能夠在同一個人身上水乳|交融,就像在王室戲劇總管馮·里德澤爾閣下的身上所體現出來的那樣,他是那裡的常客。——此外,席爾德克納普也在一個富有的造紙廠主、實業家布林格爾那裡吃飯,布林格爾的家就安在臨河的維登麥耶大街上,是一幢由其本人自建的出租公寓,而這幢公寓的二樓就由他自己居住;當然,除此之外,席爾德克納普另外還在普碩爾啤酒股份公司的一個經理家中以及別的一些人家中混飯吃。
「需要?」他用他那帶點后齶音的聲音喜怒參半地回應道,「那麼我的內心需要就該毫無價值嗎?」
我是靈魂深井裡的一名礦工
讓內特自己的情況則是這樣的,她寫文章,寫書,還寫小說,她在雙語的環境中長大,她用一種不正確但卻迷人的個人語言撰寫優雅獨特的社會研究,這些研究不乏心理學的和音樂的魅力,絕對屬於高雅文學。她一眼就注意上了阿德里安,她始終如一地支持著他,而他也感到和她有共同語言,同她談話很安全。她衣著華麗,但相貌醜陋,一張優雅的羊臉上土氣和貴族氣相間雜陳,這跟她說話時巴伐利亞方言和法語混用的情況完全相似。她這人可謂絕頂聰明,但同時卻又免不了某種老姑娘的天真無知,所以盡提一些幼稚可笑的問題。她的思想有點變化無常,有點滑稽混亂,她也真心誠意地取笑自己的此等毛病——但絕對不是像列奧·齊恩克那樣搞自嘲之名,行阿諛奉承之實,而是純粹發自內心地覺得自己好笑。另外,她在音樂方面也很有造詣,彈得一手好鋼琴,迷戀肖邦,為舒伯特搖旗吶喊的文字也寫了不少,她還和不止一個當代音樂界名人交好,而有關莫扎特復調音樂及其同巴赫關係的意見交換則是她和阿德里安之間進行的第一次面談,雙方對此均感到滿意。他是,而且一直是她懷有好感並信賴多年的人。
儘管她的話里夾雜著「就是么」、「聽見沒」、「是不是唦」這類方言,不過,她的語言總的講來還是相當純凈的,她說她喜歡藝術家,因為他們都是些善解人意的人,而理解又是生活中最美好和最重要的東西——畫家們的輕鬆愉快實際上也是以此為基礎的,理解的確有輕鬆的和愉快的兩種,而另外還要弄清楚的是,應該優先考慮兩者中的哪一種。或許最合適的是某個第三種:一種冷靜平和的理解。藝術家當然得住在城裡,因為那裡有與他們息息相關的文化發生;其實,他們和農民打成一片要比和城市市民正確得多,農民由於是生活在自然當中,因此也就更接近理解,而那些市民呢,他們的理解不是萎縮,就是遭到壓制,因為這些人為了維護資產階級秩序不得不這樣做,結果就是,這種做法恰好導致萎縮。不過,她也不想把城裡人說得一無是處;例外總是有的,或許還是些隱秘的例外,姑且再舉銀行行長施蒂格爾邁爾的例子來說吧,他買下那幅沉重的畫,以此證明他所懷有的諸多理解,而不僅僅只是對藝術家的理解。
「而我也永遠不會再去把那幸福嚮往。」
她的女兒伊涅絲和克拉麗莎顯然不愛聽到她們母親的這種笑聲;每當她發出這種笑聲時,她們就會彼此對望,滿臉的陰沉,滿眼的拒斥,那種成年子女面對母親本性中殘存的人性的全部惱怒因此而暴露無遺。就小女兒克拉麗莎而言,這種家道的破落,這種對於市民根基的喪失,對於這一點,她至少是有意識刻意地在強調著。這位身材魁梧的金髮女郎長著一張用化妝品美白過的大臉,她的下嘴唇是圓形的,下巴則有些發育不良,她打算將來做個戲劇演員,為此她專門拜了皇家暨國家劇院的一位老生為師。她的髮型勇敢而大胆,她的金黃色的頭髮被籠罩在各種車軲轆大小的帽子里,她還喜歡在自己身上披些稀奇古怪的羽毛披肩。這些東西自身雖然沉重,但較之於她的偉岸身材來,哪裡是對手,只會落得個黯然失色。另外,她對於那些怪誕陰森的東西也有偏好,故而常常會因此而逗得那些崇拜她的男士開懷大笑。她養了一隻名叫「伊薩克」的黃貓,是那種類似於硫磺的黃色,她在它的尾巴上系了一個黑緞子蝴蝶結,以此來寄託她對那個死去的教皇的哀思。骷髏頭的圖案在她的房間里重複出現,一次是以齜牙咧嘴的真骷髏標本的形式,另一次則是以一塊青銅鎮紙的形式,這塊鎮紙的形狀宛如一本大開本的古書,這書的封面上就是那個眼窩深陷的短暫性和「分娩」的象徵。另外這書上還用希臘字母寫有「希波克拉底」這個名字。書心是空的,封底則十分光滑,用四個小小的螺絲封緊,只有細心地https://read.99csw.com使用精密工具才能將其擰開。後來,也就是克拉麗莎用鎖在這個空心裏的毒藥服毒自殺身亡之後,市政議員夫人羅德太太把它轉送給我留作紀念,所以,它至今還保存在我的手裡。
對於這間修道院院長室,兩位來客可謂讚不絕口。席爾德克納普甚至若有所思地點頭說,應該在這裏安家,在這裏生活,施魏格施迪爾太太聽罷,卻向他表示了自己的懷疑,說這樣對一個作家會不會太孤單,太遠離生活和文化了。她還領著她的這兩位客人登上樓梯,上到二樓,那裡有很多卧室,沿著刷得雪白、散發著霉味的過道一字排列,一間挨著一間,她讓他們看了其中的一兩間。這些卧室都配備了床架和柜子,趣味和客廳的五彩窄櫃保持一致,不過,只有幾間卧室里的床是已經鋪好了的:按照農民的趣味,用蓬鬆的鴨絨被鋪得高高的,跟小山似的。這該有多少卧室啊!這倆說道。是的,通常情況下幾乎都沒人住,女主人答道。只有幾間被人臨時住過。漢德舒赫斯海姆的一位男爵夫人在這裏住過,在這樓里散過步,有兩年時間呢,直到去年秋天才走,那是一個貴婦人,她的想法,如施魏格施迪爾太太所說,和別人的想法不太合拍,所以她就跑到這裏來躲避這種分歧。她本人和她處得相當好,很喜歡和她聊天,有時她甚至有辦法讓她自己去嘲笑她自己的那些個離經叛道的念頭。但遺憾的是,這些念頭不僅沒有能夠被剷除,反倒越來越多,大有難以遏制之勢,無奈之下,親愛的男爵夫人最後只好被送到專業人士那裡接受內行的護理去了。
他住在科學院附近的拉姆貝格大街。這條街上有一棟還算新的小樓。小樓底層的一套單元由來自不來梅的一個名叫羅德的市政議員遺孀及其兩個女兒共同租住。阿德里安是她們的二房客。被他轉租過來的這個房間朝向僻靜的街道,位置就在大門入口的右首。房間布置得乾淨整潔,樸實溫馨,很合他的心意。沒過多久,他就用他的個人用品、他的書籍和他的樂譜把這裏完全變成了他自己的天地。不過,掛在右側牆上的那幅巨大的鑲在胡桃木鏡框里的版畫卻是件多少有點胡鬧意味的裝飾品。這幅畫展現了一種如今已經風光不再的狂熱的餘溫,畫面的中心是吉亞哥莫·邁耶貝爾,只見他坐在鋼琴旁才思泉涌地舉目仰望,敲擊琴鍵,四周則有他的歌劇人物環繞盤旋。然而,這種神化的場面並未引起我們這位年輕房客的絲毫反感,因為,不管怎樣,每當他坐在藤椅里,趴在一張鋪著素雅的綠色檯布的伸縮桌上埋頭工作時,他反正總是背對著它的。所以,他就沒有去動它,而是讓它繼續呆在了它的地盤上。
我不知道,阿德里安那時在多大程度上有所「覺察」,某些關係以另一種並不遙遠的面目顯現,他是否當時就或者是逐漸地、事後地、隔段時間回憶一下地把它們認了出來。我傾向於相信,他起初一直沒有意識到這個發現,只是後來才,也許是在夢裡,大吃一驚地明白過來。反正他沒有向席爾德克納普透露一個字,同樣,他也從未在我面前提起過這奇特的雷同。當然,我也許會搞錯。池塘和山丘,庭院里那棵巨大的老樹——但是棵榆樹——連同繞樹一圈的塗著綠色油漆的環形椅,以及其他的還在增加的細節,都可能讓人第一眼就有瞠目結舌之感;或許他無須做夢便能睜開眼睛,但可以肯定的是,他當時的隻字未提證明不了任何問題。
我靜靜地無所畏懼地沿著黑暗攀登
一架或許能夠勾起他的往昔回憶的小小的風琴立在房間里為他效勞。不過,由於市政議員夫人大多數時候是呆在後面的朝向小花園的房間里的,再加上她的女兒們上午又不見蹤影,故而,他也可以自由使用放在客廳里的那架雖說有點陳舊破敗、音色倒也甚為柔和的貝希施泰因三角大鋼琴。除此之外,客廳里還配有幾把用回針縫合的圈椅,幾盞鍍了青銅的枝形吊燈,幾個鍍金的網格小凳,一張鋪有織錦桌布的長沙發桌和一幅鑲嵌在富麗堂皇的鏡框里的、顏色已經變得十分暗黑的油畫,這幅油畫作於1850年,其描繪的對象是能夠眺望到加拉塔大橋的金角灣:總之,這間客廳里所配置的物件全都可以讓人感受到一個曾經富有的市民之家的餘韻。正是這裏,晚間時常成為一個小圈子進行社交活動的場所。阿德里安也屬於其中的一員。剛開始他還不大願意,慢慢地也就習慣了,而到最後竟然多多少少地扮演起了少東家的角色。前來此處聚會的人群均是藝術家或半藝術家的性質,也就是說,他們是一個所謂可登大雅之堂的文藝人群體,既有教養,又不乏自由、奔放和風趣,完全能夠滿足市政議員夫人羅德太太的種種期盼。而她也正是在這些期盼的驅使下把她的家從不來梅搬到了這座南德首府。
不過,阿德里安對慕尼黑享樂生活的參与我也介紹的不少了,就到此為止吧!其實,他冬天就已經開始在席爾德克納普的陪同下,當然大多數情況則是在他的催促之下,乘車到盡人皆知、風光優美的郊區去遊玩,儘管那裡的面貌因為大搞旅游業而被弄得好不滑稽,此外,在埃塔爾、奧伯阿梅爾高、米滕瓦爾德,他還和他一起度過了數個不免艱苦,但卻美妙的雪天。當春天來臨之際,這樣的遠足甚至還愈發地多了起來,所去之地儘是些著名的湖泊,以及那個盡人皆知的瘋子的戲劇城堡,而且,他們常常也漫無目的地騎車(因為阿德里安愛把自行車作為自主漫遊的工具)到發綠吐芽的鄉間,走到哪裡住到哪裡,不管那裡顯眼還是不顯眼。我之所以至今對此念念不忘,是因為阿德里安正是通過這種方式,才得以發現和熟悉了那個日後將要被他選作個人生活環境的地方:位於瓦爾茨胡特附近的普菲弗爾林及施魏格施迪爾家的庭院。
順便提一下,誰也休想指望,這座城市,這座被他選為自己逗留地的城市,它的氛圍,真的會讓他融入其中,真的會有朝一日把他變成它的一員。它的美麗,它那雄偉的、山澗流水潺潺的富於田園風光的城市圖景,在吹著燥熱風的阿爾卑斯山藍天的襯托之下,或許也會使他感到賞心悅目,它的無拘無束的習俗有點像曠日持久的化裝舞會上的行動自由,這或許也會給他的存在帶來些許輕鬆。它的精神——請允許我這樣說!——它的愚笨、但卻一團和氣的生活情調,這座自娛自樂的卡普阿感性的、愛裝潢的和狂歡節式的藝術思想,對一個像他這樣深刻而嚴肅的人來講,必定會永遠從骨子裡感到陌生——這種城市本質才真的是他所射出的那種很久以來為我所熟知的目光的合適的對象,他的目光是朦朧的、冷漠的、若有所思和遙遠的,而他的人則會隨著這種目光微笑著轉身離去。九-九-藏-書
瓦爾茨胡特是座沒有魅力也沒有名勝的小城,位於加米施—帕滕基興鐵路沿線,距離慕尼黑一個小時,而下一站,只需再開十分鐘便是普菲弗爾林,又稱普法弗爾林,但是快車在此不停。它們呼嘯而過,把此處仍顯平淡的風景和高聳其間的普菲弗爾林教堂的蔥頭形尖塔孤零零地晾在那裡。阿德里安和呂迪格爾造訪這麼個小地方純屬一時興起,這一次完全是匆匆一瞥。他們甚至沒在施魏格施迪爾家過夜,因為兩人第二天早上還有事要辦,所以要趕在天黑之前坐火車從瓦爾茨胡特返回慕尼黑。他們在小城廣場邊上的酒家裡吃了中飯,而按照火車時刻表他們還有好幾個小時的時間,於是他們沿著兩旁綠樹成蔭的公路繼續向普菲弗爾林騎去。他們騎著自行車在村子里轉悠,從一個小孩子口裡打聽出附近池塘,即「夾子湖」的名字,又匆匆看了一眼「羅姆岡」,那座由綠樹為之加冕的山丘,然後,在一條被赤腳女傭喚作「卡施佩爾」的用鐵鏈拴住的警犬的陣陣狂吠聲中,來到一座裝飾有一個僧侶標誌的大莊園門口,準備討要一杯汽水喝——與其說是因為口渴,倒不如說是因為這幢農村建築物濃厚的富於個性的巴洛克風格,一俟躍入他們的眼帘,就立馬引起了他們的注意。
「恐怕萊韋屈恩先生也是什麼都想要吧。」克拉麗莎用手托著下巴這樣補充道。
在漫漫黑夜裡閃爍可怕的光芒。
在大門口隆重迎接來訪者的人是艾爾澤·施魏格施迪爾太太,她的態度十分友好,聽完他們的來意之後,就拿出高腳杯和長柄勺來為他們配製汽水。她把他們讓進一個形狀近似禮堂、有拱頂的會客室,把配好的汽水端給他們喝。這會客室位於門廳左側,門廳則是一種農家沙龍,裏面擺放著一張巨大的桌子,幾個窗龕能讓人清楚地看到牆壁的厚度,一個窄櫃刷的是五彩漆,窄柜上面放著一尊石膏像,是長有一對翅膀的薩莫德拉克勝利女神尼基。這個廳堂里還立著一架棕色的桌式鋼琴。施魏格施迪爾太太一邊衝著他們坐下,一邊向他們解釋說,這個廳她家裡人是不用的;他們晚上睡在斜對過緊挨樓門口的一間小些的屋子裡。這樓里空閑的地方多的是,此外在這邊還有一間漂亮的小房間,即所謂的修道院院長室,之所以這樣叫,是因為奧古斯丁教團的僧侶們從前在這裡有過經營,他們的首領用它作過工作室。她以此證實,這個庭院曾經為修道院所有。施魏格施迪爾家族住在這裏面已有三代之久了。
「上帝啊,魯道夫,您一來,就擺出一副救世主的表情,您能不能不這樣啊!我向您保證,我們已經跳夠了,我們根本不需要您。」
阿德里安說,他自己原本也是農村出身,不過在城裡已經住了很長時間,他問這個莊園共有多少地產,得到的答覆是,耕地、草場連同森林加起來足足有四十個塔格維爾克。另外,位於農莊對面空地邊上的那些低矮建築及其前面的栗樹也是屬於莊園的財產。那裡以前住過幫工,現在幾乎是常年空置,基本上不具備住人的條件了。前年夏天曾經有個慕尼黑的畫家租過那裡的房子,為的是在周邊地區,瓦爾茨胡特沼澤一帶寫生,畫風景,倒是也畫出了幾幅好畫,不過內容都有點悲傷絕望,其中有三幅在水晶宮展出,她本人去那裡參觀時又跟它們見了一面,有一幅還讓巴伐利亞匯兌銀行行長施蒂格爾邁爾給買去了呢。兩位先生是不是也是畫家啊?
這個地方的圖景被阿德里安保存在了心底,不過,在較長的一段時間里,這個圖景還不會左右他的決定。他要走,他要遠走高飛,而不只是坐個把小時火車進山觀景。那時,《愛的徒勞》的音樂已經寫完了闡述場景的鋼琴草稿;但這個工作卻卡殼了;這種風格的滑稽模仿的藝術性很難堅持到底,它導致一種變化多端的古怪情緒,也促使那種對於遠方的空氣和更為陌生的環境的嚮往開始變得活躍起來。他感到煩躁不安。他厭倦了他安在拉姆貝格大街的那個小家,因為他在那裡根本無法獨處,猛不丁地就會有人跑來叫他去參加他們的社交聚會。「我在尋找,」他在給我的信中寫道,「在這個世界上不停地尋找,我的內心在不停地發問,我聽到一個命令,命令我去一個地方,我可以在那裡隱身遁世,不受干擾地過我的生活,和我的命運進行對話……」儘是些不吉利的奇談怪論!他那是在為怎樣的對話、怎樣的會面和約定尋找地點啊,一想到這些,我這心裏能不發涼嗎,我這握筆的手能不發抖嗎?
他們參觀了牛棚,觀賞了駿馬,瞄了一眼豬圈,女主人同時把她接待過的那位小姐的故事講與他們聽。他們還去了屋后的雞舍和蜂房,兩個朋友接下來便問他們要付多少錢,她卻說不要錢。他們對這一切表示感謝,然後便騎車返回瓦爾茨胡特去趕火車。他們一致認為,這一天沒有白過,普菲弗爾林是一個值得注意的好地方。
他決定去的地方正是義大利,在旅遊淡季,在夏天將來臨之際,約摸六月底的時候,他開始動身啟程。他還說服呂迪格爾·席爾德克納普和他一同前往。
我正在說的這座城市就是君主攝政晚期的慕尼黑,時間距離戰爭爆發還只剩下四年,戰爭的後果將會把這種愜意變為抑鬱,將會導致一個又一個陰暗的怪誕在這裏上演。這座有著透視美的首府,其政治問題局限於一種情緒化的對立,對立的雙方,一個是半分裂主義的群眾基礎廣泛的天主教,一個是忠實于帝國條條框框的清新活躍的自由主義。慕尼黑連同在慕尼黑統帥廳舉辦的衛兵儀仗隊音樂會,連同它的藝術品商店,做裝飾裝潢生意的大賣場及旺季展覽會,連同它的謝肉節期間的農民舞會,它的由喝烈性黑啤酒引起的酩酊大醉,它的十月啤酒節草地上的長達數周的巨獸般的教堂落成紀念日年市,在這裏,一群群倔強而又快活的人們慶祝他們的農神節,儘管這種慶祝早就被現代大眾化經營所收買;慕尼黑連同其被保留下來的瓦格納崇拜,它的秘密的躲在凱旋門后舉辦美學晚會的小集團,它的為公眾的善意所圍裹且實質上是舒適愜意的放蕩不羈的文藝人團體。所有這一切,都在阿德里安此次於上巴伐利亞度過的貫穿一秋、一冬、一春的那九個月里被他盡收眼底,他徜徉其間,體會箇中滋味。在他和席爾德克納普一同前往參加的藝術家慶典上,在裝飾雅緻、若隱若幻的大廳中,他本人重又和羅德圈子裡的成員,那些年輕的演員、克虐特里希夫婦、克拉尼希博士、齊恩克和施彭格勒、這家的兩個女兒,相聚在了一起,他同克拉麗莎和伊涅絲,外加呂迪格爾、施彭格勒和克拉尼希,很有可能還有讓內特·碩伊爾一起圍坐一桌,其間也會突然冒出個施維爾特費格來,他或是扮成農村小伙,或是穿上十五世紀的佛羅倫薩服,這種古裝有利於突出他的美麗大腿,並使他看上去有點像波提切利肖像畫上的那個戴紅帽子的男孩——他興高采烈地跑來,他把提高自身精神境界的要求忘到九霄雲外,他「以友好的方式」邀請羅德家的姑娘們去跳舞。「以友好的方式」是他愛用的一個口頭禪;凡事皆應友好地發生,避免不友好的忽略,這是他所遵循的原則。他在客廳里原本有著繁重的義務和濃厚的與人調情的興趣,而他同拉姆貝格大街的這兩位女士的關係更多的也只是一種兄妹之情,但他覺得如果完全忽略她們的話不大友好,可是,這種刻意的友好又由於他的匆忙接近而表現得太過明顯,以至於克拉麗莎傲慢地對他說道:九*九*藏*書
一兩周之後,他從巴伐利亞首府給我來信。他在信中這樣寫道:「你若不想出手,你就不可能去推進。」這是他對庫姆甫所進行的滑稽模仿。他寫這封信的目的,一來是要表明他已經開始了《愛的徒勞》的作曲工作,二來則是催促我趕緊把剩下的編劇部分給他寄過去。他在信中說,他需要有個總體上的把握,而為了便於建立一些音樂上的連結和聯繫,有時就希望能夠提前看到後面的幾個部分。
「您可別讓他得逞。他什麼都想要。」
下面的內容我就記不得了。只有結尾的那一行還沒有忘記:
我看見苦難的珍貴寶藏
阿德里安聳了聳肩膀。
她坐在他倆邊上,腰板挺直,棕色的、稍稍有點斑白的頭髮梳得平整而緊繃,白色的頭皮因而清晰可見,身上套著一件方格紋料理圍裙,圓圓的領口處別著一枚橢圓形的胸針,一雙手小巧靈活,修長優美,十指交叉地放在桌面上,其中的右手腕上還戴著一隻光滑的結婚手鐲。
在施拉金豪芬夫婦家中,呂迪格爾也引薦了阿德里安。這個少言寡語的外人在那裡見到了有貴族頭銜的大畫家們,瓦格納歌劇女主角的扮演者唐婭·奧蘭達,還有費利克斯·莫特爾,巴伐利亞的宮廷貴婦,「席勒的曾孫」、撰寫文化史書籍的馮·格萊辛—茹斯伍爾姆先生,以及一些個啥都不寫,就只知道一門心思充當口頭文人引上流社會入勝的作家,所有這些人,他和他們全都是萍水相逢,純粹的點頭之交而已。不過,也正是在這裏,他第一次結識了讓內特·碩伊爾。這是一個值得信賴的、具有奇特魅力的女人,大他整整十歲,其父已故,生前為巴伐利亞的一個行政官員,她的母親則是巴黎人——一個長年癱瘓在輪椅上,思想卻很活躍的老太太,她從未下過氣力去學德語:她也有理由這樣做,因為她那備受習俗護佑的大行其道的法語全然就是金錢和地位的保障。碩伊爾太太和她的三個女兒,讓內特是其中的老大,她們一起住在植物園附近的一套公寓里,儘管這套公寓的面積相當有限,可她偏偏就是喜歡在她家這間巴黎風味十足的小小客廳里舉辦音樂會,用茶水招待客人。男女功勛歌唱家標準純正的嗓音在這幾間狹窄的房間里充斥集聚,大有要把它們撐破之勢。人們也可以看到,常有藍色的宮廷馬車在這棟簡樸的樓房前停留。
姐姐伊涅絲也是一個命中注定要作出悲劇性舉動的人物。她代表著——難道我該說:可是?——一種在這個小家庭里發揮維護作用的因素,她的生活內容就是抗議根基的喪失,抗議南德的風習,抗議這座藝術之都,抗議這類藝術家群體,抗議她母親在晚間舉辦的這些社交聚會,就是要倒退,尤其是強調要倒回到過去,倒回到她父親的時代,回歸市民的嚴謹和尊嚴。不過,在外人看來,這種保守主義似乎是為阻擋她的本性的張力和危險而構築的一個防禦工事,而她本人卻又十分知性地重視這種張力和危險。她的體態較克拉麗莎嬌小一些,她和她很合得來,而對於她的母親則是沉默而明確地表示拒絕。她長著一頭泛著灰色的金髮,她的這頭頭髮非常濃密,所以看上去是沉甸甸地壓在她的頭上的,而每當她伸長脖子撅起嘴巴笑的時候,她的這個頭便會歪向一邊。她的鼻子駝峰似的微微隆起,她的淺色的眼睛發出的光芒幾乎被眼皮遮擋,這是一種疲憊、柔弱、充滿不信任的目光,一種知情的和悲哀的、儘管同時又是不免有些狡黠的目光。她所受的教育就是要高貴得體;她有兩年時間都是在一所高貴的有宮廷提攜的女子寄宿學校里度過。她對藝術或科學並不上心,相反,她把重點放在了如何做個女管家之上,不過,她的書倒也真是讀了不少,她「給家裡」、給過去、給她寄宿學校的女校長、給她往日的女友寫信,這些信件,其文體之優雅,非常人能比。她妹妹有一天曾經把她寫的一首題為《礦工》的小詩拿給我看過,我現在還可以清晰地回憶起其中的第一節。那內容是這樣的:
她大談那個租房人的目的,恐怕只是為了表示自己的這一猜測,同時也弄清楚,自己大致在和什麼人打交道。當她得知他們一個是作家,一個是音樂家時,便恭敬地揚起眉毛說,這種情況比較少見,也比較有意思。而畫家則不然,他們可是遍地開花,多如牛毛啊。兩位先生相當嚴肅,這一點她也是一眼就看出來了的,而畫家們卻不同,他們大都是些輕浮放蕩、無憂無慮之徒,對生活的嚴肅沒有多少興趣——她所指的並不是那種講究實際的嚴肅,比如掙錢之類的事情,而是,如果她談嚴肅的話,那麼,她更多地指的則是生活的沉重,生活的黑暗的方面。當然,她也不想冤枉所有的畫家,因為,比如說她當時的那個房客,人家很快就表明自己是個例外,是個很安靜、很內向的人,一點也不逍遙自在,心情反倒十分沉重——而他的畫看上去也是如此,不外乎迷霧重重的沼澤氣氛和孤獨寂寥的森林草地,所以呀,銀行行長施蒂格爾邁爾居然選中其中一幅,而且恰恰還是最為陰鬱的那一幅,給自己買下,著實叫人感到奇怪:他這個金融家想必也有發愁的時候。
她接下來請她的客人們喝咖啡,吃斤糕,但席爾德克納普和阿德里安似乎更願意利用他們餘下的這段時間去看看房子和院子,他們說,很想麻煩她帶他們去轉一下。
「這事您可別干!」克拉麗莎又說道,「如果您在這件事情上同他搭上邊,那您恐怕就只剩下滿腦子的奉承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