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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二十四

我前面已經說過,廣闊的世界充滿了幸福的可能性,席爾德克納普同這個世界的關係很特殊,他也很喜歡通過吝惜他自己來吝惜這份財富。我認為這一點是了解他的生活方式的關鍵,它可以幫助我解釋下面這個令我很難理解的事實,即他使這種生活方式得到實現。阿德里安的情況則有所不同——儘管我很清楚,共同的禁慾是他們的友誼,或者說,如果這個詞用得太過的話,他們的共同生活的基石。我猜想,讀者很可能已經看出來了,我有些嫉妒這個西里西亞人跟阿德里安的關係;那麼,但願他也能夠理解,那種嫉妒所最終針對的正是這個共同點,這種節慾的黏合劑。
總之,不論是在這座城市,還是在那個偏遠的山區小鎮,這兩個人過的都是一種迴避世界和人群的生活,他們的心裏只有他們的工作。我這樣說一點也不過分。難道我現在應該說,離開馬納爾迪家,同往常一樣,就我個人而言是極不情願的事情,但從阿德里安那邊來講,他心裏肯定又會暗自感到一絲輕鬆?既然話已出口,那麼也就有義務再說明一下產生這種感覺的原因,而要想較為容易地做到這一點,我就只好當著我自己和別人的面獻點丑了。事實是:在一個明確的問題上,用青年人時下愛說的字眼,在首要問題上,我在這些同樓住戶中應該算是一個有些滑稽的例外;也就是說,我不符合常規:即我的性格和生活方式,我是一個認同那種事情的丈夫,我們懷著既抱歉又神往的心情稱之為「自然」。而在這座依傍著階梯衚衕的城堡之家裡,別人都不這樣干。我們的優秀的女房東,佩羅內拉太太,長年守寡,她的女兒阿美莉亞是個不大聰明的孩子。馬納爾迪兄弟,無論是那個律師,還是那個農民,均以硬邦邦的老光棍形象示人,不難想象,這兩個男人恐怕從未碰過一個女人。還有頭髮灰白、性情柔和的親戚達利奧,以及他那個子矮得很且病歪歪的妻子,肯定是一對只在名副其實的最最博愛意義上互相取悅的夫婦。最後再來看看阿德里安和呂迪格爾·席爾德克納普,月復一月地固守在這個已經為我們所熟悉了的寧靜而又嚴肅的圈子裡,他們的這種活法,無異於山上修道院里的那些修士和修女。我這個庸俗的男人難道不該因此而感到一點羞恥和壓抑嗎?
他的本性中始終有著那麼一點「Noli me tangere」——我很了解這一點,他厭惡人的身體的過分接近,厭惡相互影響,厭惡肉體的接觸,他的這些厭惡我都是非常熟悉的。他是一個名副其實的「厭惡」的人,迴避的人,矜持的人,保持距離的人。身體的熱情好像和他的天性格格不入;你基本上很難見到他跟人握手,而且,即便是真的跟人握手,那也是握得匆匆忙忙。他的全部特點在我們新近的這次團聚期間表現得比任何時候都要突出,我覺得,我幾乎說不清這是何故,「別碰我!」、「離我遠點」似乎在某種程度上已經改變了他的意識,似乎他這樣做不僅沒有拒絕一個無理的要求,而且也沒有害怕和迴避一個正好相反的無理要求——放棄女人也顯然與此有關。
我們下午到外面去美美地散步,途中會時不時地被呂迪格爾·席爾德克納普說的一些盎格魯-撒克遜笑話逗得忍俊不禁,我們順著山谷而下,在兩旁長滿桑樹的小路上徜徉,偶爾也會離開小路一段,進入精耕細作的田野,領略鄉間的橄欖樹和宛如綵帶的葡萄藤,欣賞那裡的劃分為一個個小莊園的良田沃土,那些莊園以牆為界,幾乎稱得上是巨大的正門都開在牆上。這片古典主義的天空在我們長達數周的逗留期間萬里無雲,瀰漫在這塊土地上的仿古之風又時時會栩栩如生地通過一個噴泉的邊緣、一幅牧人形象的繪畫,通過潘神那隻惡魔般的公山羊頭迎面吹來,而除此之外,我原本就因為能夠再次同阿德里安呆在一起而心情激動,所以啊,這一切加起來就別提又該讓我有多高興了,難道我非要這樣說不可嗎?不言而喻,阿德里安只會用微笑點頭、含譏帶諷的方式來分享我這個人文主義者發自內心的欣喜。這些藝術家很少關注他們周圍的現實,這個現實同他們的創作天地不直接發|生|關|系,他們生活在他們自己的創作天地里,因此,這個現實充其量也只會被他們視為一個中性的、多少有利於創作的生活環境而已。——返回小鎮的路上,我們會仰起頭來觀看日落,傍晚的天空瑰麗無比,類似的情形我還從未見過。一層塗得厚厚的黏稠如油的被緋紅所環抱的金色漂浮在西邊的地平線上,絕對的獨一無二,美輪美奐,只要看上一眼,忘乎所以之情便能油然而生。儘管如此,當總能用自己的幽默逗阿德里安發笑的呂迪格爾·席爾德克納普指著那神奇美妙的景象高喊他的那句「您快看看那個吧!」,從而又一次讓阿德里安爆發出那種感激的大笑之時,我這心裏仍然感到了一絲不悅。因為,我覺得,他是在利用這個機會對我和海倫的激動,對自然現象的壯觀綺麗同時一併加以嘲笑。
「這就是我所擁有的一種天分,就是,就是!一種怪異狂放的感覺,充滿了形式、人物、形象、對象、觀念、現象、激動、變化。這些東西統統被收納在記憶的子宮裡,在軟腦脊膜的母體里被孕育滋養,只等著時機成熟,一朝分娩。」Delivered upon the mellowing of occasion。美妙極了!在這裏,在這種甚為無關緊要和滑稽的場合下,這個詩人居然乘機對藝術家精神作出了一番如此無可超越的全面描述,以至於人們會情不自禁地想把這種描述也套用到我們這位正在著手把莎士比亞青年時期的辛辣諷刺作品移植到音樂領域的傑出人物身上。九_九_藏_書
我的朋友在這裏所編織的音樂從藝術的角度而言是極其值得欽佩的。鄙視任何揮霍奢侈的他,原本是只打算為貝多芬式的古典管弦樂隊寫總譜的,可是,不曾想,僅僅為了亞馬多這個人物,一個滑稽浮夸的西班牙人,他就把第二對圓號、三個長號和一個大號收進了他的管弦樂隊。不過,一切皆為嚴格的室內樂風格,是用金銀絲編織的裝飾品,一種由聲音組成的聰明的怪誕,富於聯想和幽默,充滿一種純粹狂妄的靈感,一個音樂愛好者,假如他厭倦了浪漫主義的民主和面向大眾的道德說教,渴望過一種為藝術而藝術的藝術,一種沒有野心的或者只在最為高雅的意義上有野心的為藝術家和行家而存在的藝術的話,那麼,他是肯定能夠從這種以自我為中心而又冷若冰霜的深奧之中找到他所需要的那份狂喜的。不過這種深奧,作為深奧,卻又依據作品的精神,想盡各種方法進行自我嘲弄,滑稽模仿式地進行自我誇張,從而使得這份狂喜里又同時夾雜了一點悲傷、一絲絕望。
那麼,我該不該把這種犯愁的原因歸結為那種稍帶個人色彩的委屈或憂慮呢?這種委屈或憂慮是由嘲諷古典研究這件事情本身帶給我的,而古典研究又在這部作品里表現為不自然的禁慾。阿德里安無須為這幅人文主義的漫畫負責,應該為此負責的倒是莎士比亞,而且,那種乖僻的、「教養」和「野蠻」這些概念在其中扮演重要角色的觀念秩序也是由他事先設置好了的。前者是精神的禁慾,是一種極大鄙視生命和自然的,恁把生命和自然,把率真、人性、感情視作野蠻的文人的講究過度。甚至連當著阿卡德摩林苑那幾個忸怩作態地發誓不戀愛的人的面為自然說了幾句好話的俾隆自己都承認,他「替野蠻所說的話比替智慧天使所說的更多」。這位天使雖然受到嘲笑,但卻又只能受到可笑的嘲笑;因為,這些盟誓者重新陷落的「野蠻」,發生在他們身上的用以懲罰他們虛偽的結盟的十四行詩般的幸福熱戀,同時也是風格俏皮的漫畫,愛的揶揄,感情的境況最終並不見得會比狂妄地發誓不要它能好多少,對此阿德里安的音樂簡直可以說是大材小用了。我以為,恰恰是音樂,就其內在屬性而言,應該負有充當嚮導,引領人們從荒唐的造作走向自由,走進自然和人性的世界的使命才是。可唯獨卻是它放棄了這一使命。騎士俾隆用英文稱之為「野蠻」的東西,也就是自發的和自然的東西,在它那裡未能奏響凱歌。
只有像我這樣去迫切進行觀察的朋友才能感受到或者是預感到事情在此種意義上的變化,上帝保佑,可千萬別叫這種洞察削弱了我在阿德里安身邊的樂趣!發生在他身上的事情,可能會讓我震驚,但永遠也不可能讓我從他身邊走開。這世上有些人,同他們生活在一起是不容易的,放棄他們卻又是不可能的。
是的,傾慕和悲哀在凝視這種音樂的過程中非常奇特地相互交融。「多麼美啊!」心在說——至少我的心在這樣對自己說。「——可同時又是多麼悲傷啊!」因為,這種傾慕的對象是一件既幽默又感傷的藝術作品,是一項可以稱作英雄壯舉的知識成就,是一種以傲慢的滑稽模仿的姿態出現的勉強,我稱之為一種永不鬆弛的、緊張得令人窒息的藝術行走在不可能性的邊緣的遊戲,除此之外,我不知道還有什麼叫法能夠更好地說明它的特點了。悲傷的基調就是這樣定下的。然而,傾慕和悲哀,傾慕和憂愁,這不幾乎就是愛情的定義么?我對於他和他的一切懷有一種充滿痛苦和期待的愛,我就是懷著這種愛來傾聽阿德里安的演奏的。我不是很能說的人;席爾德克納普則不然,始終充當著一個接受力很強的好觀眾的角色,他對他呈獻的東西所作的評論比我敏捷,比我知性——我事後還會,在吃中飯的時候,恍恍惚惚、若有所思地坐在馬納爾迪家的那張桌子旁,心潮起伏,而我們所聽到的那個音樂對於這樣的感情是根本不予理睬的。「多喝點啊!多喝點啊!」女主人用義大利語說道,「葡萄酒能夠強血補血!」阿美莉亞在她的眼前晃動著那把勺子,嘴裏同時喃喃自語道:「妖怪……妖怪……」
1912年暑假,我帶上我年輕的妻子去看望阿德里安和席爾德克納普,我的出發地照舊是凱澤斯阿舍恩,目的地則是薩賓人的山巢,這是他們給自己選擇的逗留之處。我們去的時候,這對朋友已經開始度過他們在那裡的第二個夏天。他們冬天是在羅馬過的,等到五月份氣溫逐漸升高,他們就又回到那座山裡,住進那同一戶好客的人家,他們去年曾經在那裡住過三個月,感覺跟家裡一樣。https://read.99csw•com
毋庸置疑,一味固執地把羅瑟琳刻畫成一個賣弄風騷的、不忠誠的、危險的盪|婦,這是令人費解的,同時也是沒有必要和缺乏充分的戲劇理由的——她得到這樣一個標籤只是俾隆的一面之詞使然,而在喜劇的現實中她不是別的,就是瀟洒大方和幽默機智——毫無疑問,這樣的人物刻畫,其根源在於作家內心的一種衝動,它強烈渴望保存個人經歷,並且不管合適與否,用文學的方式為之復讎,因而具有強迫的性質,即使違背藝術規律也在所不惜。羅瑟琳,正如她的情郎所不厭其煩地加以描述的那樣,是十四行詩的第二首里的那個深膚色的貴婦,是伊麗莎白的宮廷貴婦,是莎士比亞的情人,她和他那年輕英俊的朋友一起欺騙了他;而俾隆走上舞台開始他那散文體獨白時所念的那首「蹩腳詩與傷感」——「Well,she has one o' my sonnets already」,則是莎士比亞寫給這位貧血的黑美人的詩行中的一首。那麼,羅瑟琳又怎麼會想到要把她下面的智慧運用到劇中說話刻薄而又絕對愉快活潑的那位俾隆身上的呢:
這個晚上已經是我們,我的好老婆和我,在我的兩位朋友的獨特的生活環境里所度過的最後幾個晚上之一。過不了多久,呆了三周的我們就又得離開這裏回到家鄉德國去了,而那倆呢,他們還將呆上數月之久,直到秋天來臨,在這期間,他們將繼續忠實於他們那介於修道院花園、家宴、邊緣黏稠而金黃的田間地頭以及他們挑燈夜讀的石頭地起居廳之間四點一線的田園般的有規律的生活。他們上一年的整個夏天就是這樣過來的,而他們在城裡的生活方式,整整一個冬天,也同這裏的這種沒有什麼本質上的區別。他們住在科斯坦佐戲院和萬神殿附近的阿根廷塔樓路,四層,女房東為他們提供早餐和兩餐之間的點心。正餐他們則以包月價在相鄰的一家飯館吃。帕萊斯特里納修道院花園的角色在羅馬由多利亞·潘菲利別墅替代,春光明媚和秋高氣爽之時,他們會在一個造型優美、不時有奶牛和自由放養的馬兒跑來飲水的噴泉附近埋頭於他們的工作。阿德里安很少缺席市立小樂隊在圓柱廣場上舉行的午後音樂會。晚上偶爾也會去聽歌劇,但一般情況下都是去咖啡館,找個安靜的角落,一邊玩多米諾骨牌,一邊喝杯熱乎乎的橙汁潘趣酒。
那個地方是帕萊斯特里納,是那位同名音樂家的誕生之地,其古希臘名字叫做普萊內斯特,另又被稱作佩內斯特里諾,亦即科倫納族諸侯固守的城堡,但丁曾在《地獄篇》的第二十七首歌里對此有提及過。這是一個風景如畫的倚山居民點,有一條被房屋遮擋住、不算很乾凈的階梯衚衕從下面的教堂廣場一直延伸到這裏。一種黑色的小豬在上面亂跑,滿載寬大貨物的驢子也在那裡上上下下,粗心的行人很容易被這些驢子當中的哪一頭用駝在背上的向外凸出的貨物擠到和頂到路邊房屋的牆上去。出了該居民點后,這條路繼續以山路的形式延伸,沿途經過一個嘉布遣會修道院,然後上至山頂,直抵衛城,那衛城雖說僅剩一點斷垣殘壁,不過其附近卻還有一座古希臘劇院的遺址。海倫和我在我們所作的短暫停留期間曾多次登上山頂去眺望這些莊嚴的遺迹,相比之下,阿德里安卻真的是「什麼都不想看」,幾個月里,他最遠只到過嘉布遣會修士們的那座花園,那裡綠樹成蔭,是他最愛駐足的地方。
他確實是年輕,而且一點也不「正經」,而且也絕對不是那種可能讓人產生這種看法的人,如果智者變成傻瓜,同時還要把他們全部的精神力量都用來賦予這種愚蠢以價值的假象,這該是多麼可悲。在羅瑟琳和她的女友們的嘴裏,俾隆的行為舉止極不檢點;他不再是俾隆,而是同那個深膚色貴婦有著不幸的曖昧關係的莎士比亞;而阿德里安呢,他的手頭總是備有一本袖珍英文版,他可以隨時查閱這些十四行詩,這個根本離奇的詩人、友人和情人的三人組,在創作上,他從一開始就力求他的俾隆的性格能夠同他所珍愛的那處對話相吻合,同時賦予他一種音樂,這種音樂——與其所從屬的整體的漫畫風格相匹配——突出了他的「正經」和他的思想價值,真實地把他刻畫成一種無恥的情慾的犧牲品。
《〈愛的徒勞〉,可愛的任性的喜劇》是這部作品1598年用過的名稱,裏面的一些部分已經完成,為它所用的管弦樂隊也是經過再三挑選的,而且大部分配器也都已經完成,在我們逗留期間,他曾用那架放在兩個朋友起居廳里的五音相當不全的桌式鋼琴為我們彈過——可惜只有一次——其中有代表性的段落和幾個完整的舞台過渡:第一幕,包括在亞馬多家的出場,以及他用先現音逐一處理過的後面的好幾場:特別是俾隆的那些獨白,那可是他一開始就特地定下的目標,——既包括在第三幕結尾處以詩行形式出現的那一個,又包括第四幕里不拘於格律的那一個——They have pitch'd a toil,I am toiling in a pitch,pitch,that defiles,這裏表現了那個愛上花心黑美人的騎士的絕望,一種真切、深刻、卻又始終充滿滑稽和怪誕的絕望,以及他的發泄憤怒的自嘲——By the Lord,this love is as mad as Ajax: it kills sheep,it kills me,I a sheep,在音樂上比第一個更好,更成功。之所以會這樣,一部分是由於這裏的散文體速度快、終止猛,是以文字遊戲的方式短促地從嘴裏爆發出來,從而促使作曲家重點創造一些極為特別的古怪可笑,另外一部分也是由於在音樂中,刻意重複的和已經熟悉的東西,俏皮或深刻的提醒始終是用語言說出來給人印象最為深刻的東西,最後還是由於在第二個獨白里,第一個的元素又以逗樂的方式使自己重新陷入回憶。這首先適用於他內心強烈的自責,因為他迷戀那個「臉上有著天鵝絨般的眉毛、有著兩隻瀝青般烏黑眸子而非眼睛的蒼白的小精靈」,同時又特別適合那雙該死的、遭人愛的黑眸子的音樂形象:一個幽光閃閃的、混合大提琴和長笛聲的、半是抒情加激|情、半是怪誕的花腔,在散文體「O,but her eye,-by this light,but for her eye I would not love her」一處,以大肆諷刺的面目重複,而眼睛的幽暗還通過音域來加深,眼裡的閃光這一次甚至分配給了小長笛。read.99csw.com
他們沒有任何別的交往——或者說幾乎沒有,他們的封閉狀態在羅馬幾乎跟在鄉下一樣徹底。他們完全迴避德國分子,尤其是席爾德克納普,只要聽見有人用母語說話,就能不出任何差錯地溜之大吉:如果公共汽車、火車車廂里出現了「Germans」,他甚至有本事再從車上跳下來。不過,即便是結識本地人,他們的獨居,或者不妨說雙居的生活方式幾乎提供不了這樣的機會。整個冬天里,他們一共被一位來路不明的資助藝術和藝術家的女士邀請過兩次:德·科尼亞爾夫人,是由呂迪格爾·席爾德克納普在慕尼黑的一個關係介紹過去的。這位夫人的居室位於主幹道上,居室里點綴有絲絨鏡框和銀鏡框,鏡框裏面裝的是題詞相片,他們在這裏得以遇見形形色|色的國際藝術人士,戲劇界的芸芸眾生,畫家和音樂家,波蘭人、匈牙利人、法國人以及義大利人,而其中一些人轉眼又會消失得無影無蹤,讓他們聯繫不上。席爾德克納普偶爾也會和阿德里安分開一下,以便跟著那些對他深表好感的英國青年一起去小酒館喝馬利瓦西亞葡萄酒,到提沃黎去遊玩遊玩或者上四泉的特拉普會會員們那兒喝喝桉樹燒酒,和人家胡侃亂侃一番,也好乘機放鬆放鬆自己,要知道,翻譯藝術的艱難困苦可沒讓他少傷腦筋。
坐落在小鎮上方的那個修道院花園我在前面已經提到過,我的朋友們每天早晨都要背著包爬到上面去,然後再分開坐下干自己的工作。他們曾經去找過院里的修士,請求允許他們呆在那裡,人家溫和地答應了他們的請求。我們也常常陪同他們前往,那是一片雜草叢生、圍牆破碎、但卻馥郁芬芳的林蔭地,一俟進去,我們就會立即讓他們去忙他們各自的事情,我們自己則不聲不響地找個他們倆看不見的地方(他們倆也都呆在彼此看不見的地方),躲在夾竹桃、月桂和染料木交織而成的灌木叢里,自力更生地度過一個read•99csw.com越來越炎熱的上午:海倫干她的鉤織活兒,我看我的書,不過,我這心裏卻是既滿足又好奇的,因為我知道,阿德里安就在附近給他的那部歌劇作曲,他的這項工作正在向前推進。
如果說席爾德克納普,如果我可以這樣說的話,過的是潛在的浪蕩子的生活的話,那麼阿德里安——我對此毫不懷疑——自那次格拉茨,或者更確切地說,普雷斯堡之行以來,過的則是聖徒的生活——正如他在那之前已經做到的那樣。然而,一想到他的禁慾自此,自從那個擁抱以來,自從他的短暫的染病以及染病期間相繼失去給他治病的醫生以來,不再是源於純潔的道德,而是來源於不純潔的激|情,我渾身上下就會顫抖不止。
馬納爾迪家,阿德里安和呂迪格爾借宿的旅館,應該算得上是當地的第一顯貴,儘管他們全家有六口人之多,但仍舊還是不費吹灰之力地就給我們這兩個臨時跑來的人安排好了住處。這個房子坐落在階梯衚衕邊上,是一座形狀幾近宮殿或古羅馬要塞的高大肅穆的建築,我估計建於十七世紀六十到七十年代,木瓦屋頂平坦而不突出,下面只用了很少的橫線腳,窗戶也不大,正門的裝飾表現出早期巴洛克風格,正門是用木板包裹的,上面還開了一個小門。主人把位於底層的一個非常寬廣的區域騰出來給我們的朋友們住,那是一個開有兩扇窗戶的起居室,其長寬比例類似於客廳,地面鋪的是石頭,同這樓里所有的房間一樣,背陰,涼爽,光線有點昏暗,陳設極為簡單,全部的傢具就是幾把草編的椅子和幾張馬毛沙發,但面積卻的確叫大,在那裡,兩個人被相當大的空間分開,可以互不打攪地專心做自己的事情。與此相鄰的是幾個寬敞的、陳設卻同樣簡樸的卧室,其中的一模一樣的第三間也被主人打開來供我們這兩個客人居住。
這家女主人的兄弟們我前面已經提到過,從年齡上看她大約介於他們之間,他們是:律師埃爾科蘭多·馬納爾迪,通常被自家人心滿意足地簡稱為「俺家的律師」,是這個樸實農家的驕傲,因為家裡再沒有別人讀過書,他有六十歲,灰白的髭鬚亂蓬蓬的未經修理,說起話來聲嘶力竭,那叫費勁兒呀,跟一頭驢子叫喚沒有什麼兩樣;而阿爾佛恩佐先生則是弟弟,年紀在四十五歲左右,被他家裡人親熱地喚作「阿爾佛」,以種地為生,每次我們下午去Campagna散步,歸來的時候都能碰到他,只見他騎著他的那頭小小的長耳朵,雙腳幾乎著地,頭上頂著一把遮陽傘,鼻子上架著他那藍色的護眼鏡,他這是剛從田裡收工回來。所有跡象表明,律師已經不再從事他的職業,而他目前依然還在堅持做的事情只是看看報紙——但不是在戶外看,即使天氣炎熱,他也敢於穿著內褲不關房門地坐在他的房間里看。他因此而遭到了阿爾佛先生的指責,後者認為,一個搞法律的學者——他在這種時候總會用義大利語說「這種人啊!」——這樣做太出格了。他在哥哥的背後大聲譴責他的大胆行為,他的姐姐見狀便會過來勸慰說,律師血氣旺,遇到高溫酷暑的天氣得當心中風的危險,所以衣裳有必要穿得薄一點,可是,阿爾佛哪裡聽得進,繼續不依不饒地說,那他這種人至少也應該把門給關嚴了,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把他那副過於隨便的樣子全部暴露在他的家人和distinti forestieri的眼皮子底下吧。別以為受過高等教育,就可以如此傲慢無理、不修邊幅。顯然,這位Contadino對那個上過大學的家庭成員懷有某種敵意,而現在他終於可以在這裏找到一個絕妙的借口來發泄他的這種敵意了,儘管——或者說正因為——阿爾佛先生同所有姓馬納爾迪的人一樣,從骨子裡佩服這位律師,看重他,把他當作心目中的政治家。不過,兄弟倆在世界觀上也存在著多重分歧,律師的思想更趨保守、更趨莊嚴謙卑一些,阿爾佛恩佐則相反,是個無神論者、自由主義思想家和批評家,具有叛逆精神,反對教會、反對王權、反對政府,聲稱它們統統掉進腐化墮落之深淵,難以自拔。「Ha capito,che sacco di birbaccione?」「什麼混賬東西呀,儘是騙人的把戲,你明白嗎?」他常常這樣結束他的控訴——比律師要伶牙俐齒得多,而後者呢,會先用嘶啞的聲音進行抗議,但也就一到兩個回合而已,之後便會生氣地埋下頭去,自顧自地看他的報紙而不再理他。
這三個兄弟姐妹還有一個親戚,是內拉太太那死去的丈夫的兄弟達利奧·馬納爾迪,一個溫和、鬍子灰白、拄著拐杖走路的鄉下人,他和他那不起眼的病怏怏的妻子一道生活在這棟家族小樓里。但他們倆卻是自己單獨開火,而我們七個,這兄弟倆、阿美莉亞、那兩個常住客人和我們這對臨時來訪的夫婦,則由西格羅拉·佩羅內拉從她充滿浪漫氣息的廚房裡給我們供給膳食。她為我們端上一道又一道菜肴,不知疲倦,慷慨大方,款待之盛,我們所交的那點膳宿費根本不能與之相抵。您瞧,我們津津有味地享用著營養豐富的濃菜湯、小鳴禽配油煎玉米餅、馬爾沙拉甜葡萄酒泡煎牛肉片、羊肉或野豬肉配糖拌蔬菜,還有很多的沙拉、乳酪和水果,我們的朋友們呢,則一邊品著清咖啡,一邊抽起他們的國家專賣香煙來,每當這時,她就會用一種提建議和想出一個高招的口吻問大傢伙道:「先生們,現在——來點魚如何?」——有一種紫色的農家葡萄酒,律師在聲音嘶啞的情況下仍舊大口大口地像喝水一樣地喝它,這種葡萄酒,其實酒性烈得很,故而不適宜一天兩次地當作高級飲料來喝,但像我們這樣把它兌上水用以解渴,則又未免太可惜了。女主人於是就會用下面的話來勸我們痛飲它:「你們喝啊!你們喝啊!Fa sangue il vino。」但阿爾佛恩佐此時卻會向她指出這種說法是迷信。九九藏書
這很好,我對此讚不絕口。再說了,就他給我們演奏的東西,誇獎也好,驚喜也罷,要多少理由有多少理由!劇中那個咬文嚼字的學究霍羅福尼斯評價自己的話倒是可以好好地在這裏派上一回用場了:
然而,這種高深的精神活動時刻都會令人感到一絲誠惶誠恐,假如不是這樣那該有多好啊!「誰尋找沉重的東西,誰就會心情沉重,」這是那封寫給那些希伯來人的信里的一句話——用在我的朋友及其創作活動身上,可謂一語破的,既是無上的光榮,也不免叫人憂心忡忡。只為我用原文改編的劇本配樂,他最終沒有這樣去做,我本應感到高興才是。取而代之,他給自己制訂了給英德兩種語言的編劇一併譜曲的任務,我要說的是:他通過風琴來使處於兩種語言狀態之下的旋律得到統一,同時又想辦法讓處於兩者之中的它具有隻有它自身才有的鮮明的音樂風格並被正確地誦詠。這樣的一部藝術作品,一種堪稱絕招的特技,甚至要比它所賴以存在的那些音樂靈感本身,似乎更能讓他感到驕傲,而那種強迫倒讓我有點為這些靈感的泛濫犯起愁來。
青春的熱血怎會如此恣情
恰似倒向淫|盪的一本正經?
她的亡夫給她留下一個年少的女兒,名字叫做阿美莉亞,年齡在十三四歲之間,是個有點傻裡傻氣的孩子,愛在吃飯時把勺子或叉子拿到自己的眼前晃來晃去,同時以問話的方式自言自語地反覆強調著某個令她念念不忘的詞。原來,馬納爾迪家很久以前住過俄羅斯的一戶貴族,那家的老爺,伯爵或者侯爵什麼的,是個看得見鬼神的能人,只要有遊盪的鬼神進入他的卧房襲擊他,他就會拿起手槍向這些鬼神射擊,如此這般折騰讓住在這樓里的人夜裡沒少受罪。因此,與此相關的記憶當然就會始終處於活躍狀態,阿美莉亞頻繁而固執地用義大利語發出「妖怪?妖怪?」的疑問便可從中得到解釋。不過,更為細微的小事她也能夠牢記在心。例如,「瓜」這個在德語中為陰性的詞,在義大利語中為陽性,有個德國遊客曾經照著德語的樣子把它說成過陰性,於是,這孩子現在便會在嘴裏喃喃念叨:「La melona?La melona?」,同時搖晃腦袋,一雙無神的眼睛則隨著她的那把勺子轉動。西格羅拉·佩羅內拉和她的兄弟們對於她的這種行為早已習以為常,所以基本上是視而不見,充耳不聞,而只有在客人感到非常吃驚時,才會付之一笑,這種笑與其說是表示抱歉,倒不如說是充滿了感動、柔情,甚至是幸福,彷彿那就是一樁很可愛的事情似的。對於阿美莉亞在飯桌旁的這種瞪眼發愣,海倫和我也很快就習慣了。至於阿德里安和席爾德克納普,這倆的表現,可以說完全就當沒有她這個人似的。
家庭餐廳連同隔壁的廚房在樓上,廚房比餐廳要大得多,從小鎮來的賓朋都在這裏受到款待。巨大的煙道口被油煙熏得漆黑,牆上掛滿了各種神奇的、只應是法國童話中的吃人怪物才有的長柄勺和切肉用刀叉,架子和擱板上堆滿了銅器,平底鍋、盆子、盤子、帶蓋湯罐和研缽,而在這裏當家作主的則是西格羅拉·馬納爾迪,家裡人都叫她內拉——我現在認為,她當時叫佩羅內拉,一個羅馬類型的德高望重的老太太。她上嘴唇隆起,一雙和善的眼睛不是深棕色,而只是栗子那樣的棕色,一頭交織著銀色的頭髮梳得光而緊,外形勻稱豐腴,顯示出農村婦女的樸素與能幹——常常可以看見她把一雙小巧、但卻慣於勞作的手叉在硬朗的緊扎圍裙的腰間,右手上還戴著只雙重寡婦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