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二十五

二十五

他:「為什麼不是呢?難道只應該你一個人的情況是這樣的嗎?我知道你很希望自己搞自己的,和別人完全分開,任何的比較都會讓你感到生氣。我親愛的朋友,一個人總是會有一大堆同路人的。當然,施彭格勒就是一個男艾絲梅拉達。他總是這樣難為情地和狡黠地眨著他的眼睛,他這樣做不是無緣無故的,而伊涅絲·羅德說他是個鬼鬼祟祟的偽君子也不是無緣無故的。情況就是這樣,列奧·齊恩克,這個夢魔,一直都還沒有染上,而那個乾淨聰明的施彭格勒卻早早地就給染上了。另外,請你不要激動,也不要為這個人去浪費你的嫉妒。他是個無聊的、庸俗的個案,在他那裡根本出不了一丁點兒彩。他不是那種能讓我們干出驚天動地大事業的蟒蛇。通過得這個病,他可能會變得明朗一點,參与精神活動更多一點,而他倘若沒有這種較高的聯繫,沒有受到這種秘密的訓誡,他或許也就不會如此愛讀龔古爾和阿貝·加里亞尼的日記了。心理學,我親愛的朋友。疾病,而現在甚至是下流的、難以啟齒的、隱秘的疾病,可以造成某種和世界,和平庸生活的嚴峻對立,定下反叛和嘲弄資產階級秩序的基調,讓得上它的人在自由的精神,在書籍,在思想那裡去尋找庇護。施彭格勒的情況也就只能到這個程度了。他還有時間去閱讀,去引經據典,去喝紅葡萄酒,去逍遙,不過,這個時間並不是我們賣給他的,這根本不是被賦予了天才靈性的時間。一個被點燃了的、沒有什麼光彩、也沒有多大意思的社交名人,僅此而已。他的肝、腎、胃、心臟和腸子,正在一點一點地支離破碎,他總有一天不是嗓子變得完全沙啞,就是耳朵變聾,過不了幾年,他就會自顧自說著含混的笑話孤獨地死去——還能有什麼呢?對此我並不介意,他那裡從未有過照亮、提升和激動,因為那不是腦的,大腦的,你懂嗎?在他那裡,我們的小傢伙對那個高貴的東西,對那個上面的東西並不關心,這個東西顯然誘惑不了它們,那種繼續向形而上的領域,向性以外的領域,向感染以外的領域轉移的情況並未發生……」
「您忠誠的僕人樂意為您效勞!」我說道,「這才是您應該讓余看到的樣子,您專程跑到這客廳里來給餘一個人上課,您這樣做簡直是太客氣了。瞧啊,現在擬態把您變成個啥樣了呀,同樣,余也希望,您是樂意滿足余的求知慾的,樂意向余精確地證明您的自由存在的,辦法就是:您不僅向余講授余已經從自身得知的東西,而且也向余講授了我首先想要知道的東西。關於您出售計時沙漏時間的情況,以及出售期內應為這高貴的生命付出痛苦代價的相關情況,您已經向余講授了很多,但對於結局如何,對於以後如何,對於永久清償的問題,您卻不講。余很想知道這方面的情況,而您呢,只顧蹲在那兒喋喋不休,不給余留下一點提問的餘地。難道余不該去弄清楚這樁交易所需的一分一厘嗎?請您回答余!克勒佩爾林家的生活過得怎樣?那些把您的話奉為聖旨的人,洞穴里等待他們的又會是什麼?」
「快點吧,行不行?」他再次催促道。
——你如果知道就別說。我什麼都不會說,即便只是出於羞恥,同時也替別人著想,唉,為了顧及社會影響。我下定決心,我決不放鬆理性的體面監督。可我終於,終於看見他了;他在我這裏,在客廳里,巡視我,出人意料,同時又是期待已久,我和他促膝長談,只是事後感到一點不悅,因為我不能確定,我怎麼會從頭到尾都在發抖,只是由於怕冷呢,還是由於怕他。不管怎樣,我可能騙自己嗎,他在騙我嗎,說天氣冷,好讓我想發抖,並以此證實,他就在那裡,真的,獨自一人?因為誰都知道,沒有哪個傻瓜會在自己的幻影面前發抖,相反,一個這樣的幻影反倒會令他感到輕鬆愜意,他會與之交往,既不感到尷尬,也不會渾身顫抖。他大概把我當傻瓜,因為他通過發散冰冷的寒氣騙我說,我不是傻瓜,他也不是幻影,因為我很怕,我很傻,我在他面前發抖?他很狡猾。
他(咯咯咯地高聲大笑):「你指望中毒受害,指望駁倒去跟你說清楚?要我說啊,這就是冒失,這就是讀書人的孩子氣啊!先不急,時間多的是,一望無涯呀,之前還有很多激動人心的事情要發生,你將不得不去做些別的事情,而不是去想什麼結局,哪怕只是去注意一下那個應該去想結局的時刻都不要。不過,我也無意拒絕你的問詢,我也沒有粉飾太平的必要,因為你怎麼可能會去關心一件離你還遠得很的事情呢?只是,真要說起來並不容易,這麼說的意思是:真要說起來根本,完全,絕對辦不到,因為這真正的實情和語言並不相符;有可能需要和造出很多詞來,即便是有了這些個詞,所有這些詞也只不過是噹噹代表,代表沒有的名字而已,不可能有資格去說明永遠無法被說明和用詞語去告發的事物。而地獄的秘密樂趣和固若金湯就在於,它的這種秘密樂趣和固若金湯是無法被告發的,它們在語言面前是萬無一失的,它們就只是存在而已,但卻不上報紙,不公開,不能夠通過語言被人批評了解,『地下的』、『地窖』、『厚牆』、『無聲無息』、『被遺忘』、『無可救藥』這些個詞就正是此類微弱的象徵。我親愛的朋友,當你談及地獄的時候,你絕對必須以這些象徵詞為滿足,因為在那裡一切停止——不僅只是告密的語言,而根本就是一切。這甚至是它的主要特徵,而且是對此所能作出的最一般的說明,同時也是新來的人在那裡所能最先得知的東西,而且是首先令有著所謂健康的感官的他所無法相信和不願理解的東西,因為理智或理解的一些局限性始終在這方面阻撓著他,總之,因為這太讓人難以置信了,讓人難以置信得面如死灰,太讓人難以置信了,儘管一上來致歡迎辭時就開門見山、開宗明義地強調『一切止於此』,所有的憐憫,所有的恩賜,所有的仁慈,任何的最後一絲對於那種由於呼天搶地的難以置信而發出『您可不能,可不能這樣對待一個靈魂』的指責的顧慮:這樣的事情就在做著,就在發生,而且無須語言來說明理由,在那隔音的地窖里,在上帝聽不見的深淵里,而且是永遠如此。不,這不好說,這地方偏僻,位於語言所能掌控的範圍之外,後者與前者毫不相干,和前者沒有關係,因此語言,它永遠也不會真正地知道,為此它應該採用哪一種時態,故而情急之下就用『那裡將會是一片嚎叫和咬牙切齒』這樣的將來時來敷衍了事。好了,這是幾個從相當極端的語言領域里選取的幾個字句,但也就只是微弱的象徵而沒有同那裡『將會是』發生真正的關係——無須說明理由,被遺忘,在厚牆之間。沒錯的是,由於哀鳴和咕咕聲,嚎叫,呻|吟,咆哮,汩汩聲,尖叫,謾罵,陰鬱易怒,乞求和受刑的歡呼,那隔音的地方聲音將會相當大,將會大得過分,將會老遠就讓人感覺到如雷貫耳,以至於將不會有人聽得見他自己的歌聲,因為他的歌聲會窒息在那普遍的、茂密的、濃厚的,由源源不斷的不可置信和不負責任而誘發的地獄的持續的歡呼聲中和無恥的反覆啁鳴聲中。此外,還會有狂喜的呻|吟摻雜進來,非同凡響,難以忘懷,因為一種無窮無盡的折磨,它不以受不了,不以崩潰,不以昏厥為限,反倒釀成無恥的娛樂,這也就是為什麼這些不乏幾分直覺的人會有『地獄的狂喜』之說的原因。不過,與此相關的嘲諷和極端恥辱的元素同時又和刑訊逼供相結合;因為這種地獄的幸福等同於一種對極度忍受的根本可憐的嘲弄,而且整個過程中還會伴隨有輕蔑的指指點點和怪聲大笑:所以有了下面這麼一個理論,認為被上帝罰入地獄受苦的人同時也還會遭受嘲諷和蒙受恥辱,是的,地獄應該被定義為是對根本不能承受、但卻必須永遠忍受的痛苦的一種非同尋常的結合——和嘲弄。在那裡,他們將會為那巨大的痛苦吞掉自己的舌頭,但卻不會因此而成為一個共同體,相反,彼此之間倒會充滿嘲諷和鄙視,一邊發顫音、呻|吟,一邊用最髒的話互相對罵,到了這個時候,以前那些最優雅、最驕傲、從未說過一句下流話的人也會被迫用起最為不堪入耳的骯髒字眼。細細品味這些齷齪之極的字眼則是他們的痛苦和低級趣味的部分所在。」
你如果知道就別說。我就這樣在沉思中保持沉默。我把這裏的一切默默地記錄到樂譜紙上,而我的隱居同伴,我和他一起大笑的那個人,此刻也坐在客廳里離我很遠的地方,正在歷盡艱辛地把可愛的異國文字譯為可恨的本國文字。他想,我在作曲,而他假如看見我在寫字,他就會想,貝多芬當年也是這個樣子。
他:「胡說八道?被迫耐著性子聽?你這街頭小曲唱得也忒滑稽了點吧。照我看來,你是在全神貫注地聽,不僅如此,你還巴望知道得更多,巴望全都知道。你剛才還在迫不及待地打聽你慕尼黑的朋友施彭格勒的情況呢,我要是不打斷你的話呀,你只怕還會這樣不停地追問我有關陰曹地府及其洞穴的情況呢。請你別再裝出一副被騷擾的樣子來了!我也有自知之明,我很清楚,我不是一個不速之客。總之,這種由螺旋體所引起的病變,這就是腦膜被感染的過程,我向你保證,這恰好就彷彿是那些小東西之中的某一些,它們對上面懷有一種熱愛,對頭部區域、三層腦膜、硬腦脊膜、腦穹隆和保護著裏面柔軟的實質的軟腦脊膜懷有一種特別的偏愛,並且,自第一次全面傳染開始,自打開始的那一刻起,它們便成群結隊地蜂擁著向那裡狂奔而去。……」
他:「你的好奇心太孩子氣,太冒失。我讓這成為注意的中心,但隱藏在這之後的東西,我親愛的朋友,我也是心知肚明得很哪。你企圖向我刨根問底,目的是讓自己害怕,害怕地獄。因為你心裏在偷偷地想著悔改和拯救,想著你的所謂的靈魂的得救,想著從那書面承諾撤退,你還拚命企圖給自己弄個不完全懺悔,即從內心對那裡感到恐懼,人可以通過內心恐懼達到所謂的天堂的幸福,這種說法你很可能聽說過。告訴你吧,這是一種老掉牙的神學。僅因怕懲罰而作不完全懺悔的學說在科學上已經過時。痛悔被證明是必要的,它是真真正正的新教對罪惡的悔悟,它不單意味著按照教規去恐懼,去懺悔,而且也意味著內在的、宗教的悔改——而我要問你的是,你是否有能力做到,你的驕傲將會促使你給予相應的回答。時間越長,你遷就痛悔的能力和意願就會越弱,因為你將擁有的那種越軌的存在是一種嚴重的放縱,要想再回到原來那平常而有益健康的生活軌道簡直沒門。因此,這樣說是為了安慰你,地獄將要提供給你的也不會是什麼本質上的新東西——只不過是多少習以為常了的東西,帶著驕傲習以為常了的東西而已。它其實只是那種越軌的存在的繼續。用兩句話來說吧:它的本質,或者說,如果你願意的話,它的結尾的噱頭是,它只讓它的居住者們在極端的冷漠和一種能讓花崗岩熔化的熾熱之間進行選擇——他們在這兩種狀態之間咆哮著來回逃竄,因為在這一個的眼裡,那另外一個總是妙不可言的萬金油,可不一會兒就又變得難以忍受了,變得比地獄還要地獄了。這種極端性你肯定是會喜歡的。」
那股先前曾經令我感到過的噁心,我現在又一次感到了,與此同時,那股堅硬如冰川的寒流也從那個穿緊身褲的無賴處再一次向我進逼,在兩者的共同夾擊之下,我的身體開始搖晃起來。極度的厭惡使我難以自持,那感覺很像是昏厥。接著我聽見了席爾德克納普的聲音,他坐在沙發角里,慢條斯理地對我說道:
我:「對此人們心裏可能很清楚,而且他們也有可能會在任何為批評所鞭長莫及的地方再度承認常規習俗。人們可能還會重蹈玩弄形式的覆轍,從而使得這個遊戲在數量上出現幾何般的增長,儘管人們心裏很清楚,生命力就是從這些形式中消失殆盡的。」
我(十分嘲諷地):「很動人,很動人。魔鬼變得慷慨激昂起來。可惡的魔鬼在搞道德說教。人類的痛苦讓他關切。他榮幸地跑到藝術那裡去獻殷勤。如果您不願意我在您的演繹中得意地發現魔鬼正在大放厥詞地羞辱創作,那您最好還是忘掉您對那些作品的反感為妙。」
「我,」他說道。「我,這是對你的偏愛。哦,你以為呢,因為你不對任何人說你,甚至連你的這位幽默家,這位紳士都不,只有那個童年遊伴,那個忠實的朋友一人除外,他對你直呼其名,你卻不這樣對他?將就點吧。我們就是這樣一種關係了,實話對你說吧。快點吧,行不行?去給自己拿點禦寒的東西來,好吧?」
我(生氣地回答他):「不。」
我:「這麼說您是要把時間賣給余了?」
我在前面章節里一再予以暗示的那份文獻,阿德里安的秘密記錄,自他去世以來便一直存放在我的手裡,被我當作一件可怕的珍寶悉心加以保管——現在它就放在這裏,我這就來將它公之於世。在這部傳記中插入他自己的東西的時刻來臨了。那處由他堅持選擇並和那個西里西亞人合住的庇護之所,雖說我也曾經親自到裏面去看過他,但我在思想上卻又重新背離了它,因此,我的九九藏書發言中止,讀者將在這個第二十五章里直接聆聽他本人的發言。
曾有蛇拚命吮吸……
他:「時間?只是時間嗎?不,我的好人兒喲,這可不是魔鬼的商品。僅憑這個我們是賺不到終點屬於我們這樣的大價錢的。那到底是什麼樣的一種時間,這才是關鍵所在!偉大的時間,瘋狂的時間,極其可恨的時間,在這段時間里,聚會的進行是那樣的輕鬆活潑,輕鬆活潑的過分——當然,同時卻又免不了有點兒悲慘,甚至是深重的悲慘,這一點我不僅會承認,我甚至還要驕傲地加以強調,因為只有這樣才算得上是合情合理,只有這樣才算得上是藝術家做派和天性。這種藝術家做派和天性,眾所周知,任何時候都是偏好於向兩方面放縱的,出點格是完全正常的。在這裏,鐘擺始終會在愉快和感傷之間大幅度地來回擺動,這是不足為奇的,也就是說,同我們所提供的東西相比,其性質尚屬有節制的市民之列,尚屬紐倫堡之列。而我們所提供的卻是這個方向上的極端:我們提供精神的上升,還有頓悟,對被消除和被激起,對自由、安全、輕鬆、權力感和勝利感的體驗,我們的這個人居然不敢相信自己的感官。此外還應該再加上的是,那種對已有成就的五體投地的佩服甚至有可能輕而易舉地讓他捨棄任何陌生的、外在的佩服——這種自我敬仰的戰慄,是的,這種面對自身而感到的美好的恐怖的戰慄,使他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個受到恩賜的噴嘴,就像是一個神聖的怪物。而與此同時,向下,向著相應的低谷,光榮的低谷的運動也在進行——不僅陷入空虛、無聊和無能為力的悲哀,而且同時也落入痛苦和反感的深淵。當然也都是些司空見慣的,過去就一直存在著的,天性難免的東西,只是通過明亮的照射和有意識的迷醉得到了極其光榮的強化罷了。這就是人們為了那已經得到的巨大享受而心甘情願地和自豪地忍受著的痛苦,這就是人們通過那個童話所了解的痛苦,也就是那位小小的不要魚尾的人魚公主從她的那雙費盡心血才獲得的美麗的人腿上所感到的刀割一般的痛苦。安徒生筆下的小人魚你應該是熟悉的吧?那才是個適合於你的小寶貝呢!你只要吱一聲,我就把她給你帶到床頭。」
他:「啊,啊,多麼可愛的無辜哦!我的小妓|女難道沒有警告過那位遠道而來的客人嗎?而且,你的醫生也是你憑可靠的直覺自己去找的。」
他稍事休息。他用一雙濕潤的發紅的眼睛隔著眼鏡看我,他輕輕地舉起手來,用兩個中間的指頭撫摩他的頭髮。我說道:
他(大笑著):「一個實際上非常理論的可能性!我親愛的朋友,這種局面太需要批評了,沒有批評怎麼應付得了啊!另外,我還要駁斥你對有傾向性地探討事物的指責。在你看來,我們沒有必要再去多費口舌。我不否認,這種『創作』狀況非常普遍地讓我感到了某種滿足。我反對那些大而全的作品。音樂創作的觀念有毛病了,我為什麼不能以此為樂呢!你可別把這個推到社會狀況頭上!我知道,你喜好這樣做,也習慣於說,這種狀況拿不出任何具有約束力和得到足夠證實的東西來保障安分守己的創作的和諧。此話不假,但並不重要。創作的巨大困難深植于其自身。音樂素材的歷史性運動已經回過頭來反對自成一體的創作了。它在時間中縮減,它藐視在時間中的延伸,即音樂創作的空間,而且它還讓這個空間空空如也。不是由於軟弱無力,也不是由於缺乏塑造形式的能力。而是由於一道強硬的要求濃縮的命令,這道命令唾棄多餘,否定空話,摧毀裝飾,反對時間的擴展,即作品的生命形式。作品、時代和假象,它們是一體的,它們共同落入批評之手。後者不再忍受假象和遊戲,不再忍受虛構,不再忍受形式的自負,因為這種形式,它審查人的激|情,審查人的痛苦,它將這種激|情、這種痛苦劃分為一個個角色,轉化為一個個形象。而唯一還被允許的只是那種非虛構、非遊戲、非偽裝、非神化的對處於痛苦的真實瞬間的痛苦的表達。由於這種對於痛苦的表達已經變得越來越軟弱,越來越無力,越來越窘困,所以就再也容不下任何一個假象的遊戲了。」
我(相當嘲諷地):「您愛得特別丟勒,先是『曬過太陽之後我又會感到寒冷』,現在又是《憂鬱》里的計時沙漏。還要再來上個和諧的幻方么?余作好了最壞的準備,余什麼都會習慣的。您稱余為你,把余喚做『我親愛的朋友』,這當然令余特別反感,但余會習慣您的這種無恥的。最終余也是會對余自己說『你』的——這也許可以作為對您這樣說作出的解釋。按照您的說法,余是在和那個黑色的科斯培爾林談話——科斯培爾林,這就是卡斯帕爾,這樣一來,卡斯帕爾和薩米厄爾就是同一個。」
「胡說八道!」
我:「可只有通過這樣的不可登峰造極的絕頂才能極大地提升那戲劇兼神學的存在,也就是說:才能犯下最邪惡的罪孽並因此而向善的無限性發起最後的和最不可抗拒的挑戰。」
你曾經在茫茫黑夜
他:「我把他們除掉了,除掉了。哦,我們當然是為了你的利益才除掉這兩個半吊子的。而且時機非常恰當,不太早,也不太晚,就在他們用他們的狗皮膏藥已經讓事情步入正軌的當口,我們要是放過了他們,你這個漂亮的個案恐怕就只有泡湯的份了。我們允許他們進行了病象的人工誘發——夠了,就這樣,讓他們消失。一旦他們通過他們特殊的治療有效地限制了最初的以皮膚為主的一般浸潤並因此而有力地推動了向上的轉移,那他們該做的事情就做完了,那就必須把他們廢除。這兩個笨蛋哪裡知道,這種一般治療有力地加速了那些上面的超越性病的過程,就算他們知道,他們也無法改變。雖然新發階段的不治療常常也足以助長這些過程,簡言之,他們那樣的做法是錯誤的。我們決不允許這種狗皮膏藥式的誘發繼續下去。普遍侵入的減少應該順其自然,以便病情的惡化能夠在那上面舒緩地順利進行,以便為你搶出數年,數十年美好的、當魔法師的時間,整整一個裝滿天才的魔鬼時間的記時沙漏,那該有多好。今天,在你染病四年之後,你那上面留下的是有限的又窄又小又細的一點點地方——但它卻是存在著的——那個病灶,那些小東西們的小小工作室,它們經由液體途徑,也就是抄水路到達那裡,那個初發的照亮之處。」
我:「接著再從熊熊大火逃回到冰天雪地。看來您已經提前給余準備了這座人間地獄。」
他,平靜而令人信服地像個演員那樣地笑著:「你胡說什麼呀!你可真會胡說呀!不錯,用純正的古德語的說法,這就叫作荒唐。而且還如此做作!一種巧妙的做作,就跟從你的歌劇里偷來似的!但我們眼下在這裏搞的可不是音樂。再說了,你這是純粹的疑心病。請你不要抱有不切實際的幻想!你要有點志氣,不要說風就是雨,立馬就把你的五官都給解僱了!你身上哪裡有什麼疾病爆發,你只是有過一點點發作而已,你現在正處於年輕人最佳的健康狀態。而且,對不起,我不想失態,到底什麼才叫健康呢。我親愛的朋友,你的疾病可不會這樣爆發。你一點也不發燒,而你動不動就發燒的理由也是完全不存在的。」
他:「不錯。真的是足智多謀。那我現在要告訴你,地獄的居民正好就是由你這樣的人構成。進地獄可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情;要是什麼人都能進的話,我們還不早就鬧地荒了。可是,像你這樣的神學類型,如此狡詐多端的一個大怪物,一個因為骨子裡繼承了父親的冥思而指望冥思的人,如果沒有這樣的念頭,那才叫做怪呢。」
這時,我忍不住笑了起來,儘管嚴寒還在繼續折磨著我,但我現在卻不得不承認,自他改變形象起,他的陪伴讓我感到好受一些了。他也跟著微笑起來,只是他的緊閉的嘴角綳得更緊了,他的眼睛也微微地閉上了。
他:「驚煞人也!你因為他充滿同情的淚水而發笑,你做得對,但你還沒有看到的卻是,誰天生和誘惑者有關係,誰就會總是和常人的感情格格不入,誰就會總是在他們想哭的時候忍不住想笑,而在他們想笑的時候又忍不住想哭。那些植物增生髮芽,絢爛多姿,甚至具有向日性,怎麼會是『生命終結』呢?那滴液體顯示出如此健康的胃口,怎麼會是『生命終結』呢?什麼是病態,什麼是健康,我的年輕人,最好不要把這個問題的最後決定權拱手讓與那位種地的小市民。他是否真正精通生命,這始終還是一個有待回答的問題。對於在死亡之路、疾病之路上產生的東西,生命會滿心歡喜地去拿取,並且會在其引領之下走向更遠更高,這樣的情形也已經有過幾次了。上帝能夠從惡中創造出善,而讓上帝失去這樣的機會是不允許的,這是你在高等學府學過的,你難道忘記了嗎?此外,必須有人得過病發過瘋才行,以便其餘的人不再需要變成這個樣子。而在瘋狂開始是病的時候,人人都能輕而易舉地應對。如果一個已經處於瘋狂爆髮狀態的人,還念念不忘在書的邊縫上寫下這樣的旁註:『我快樂之極!我忘乎所以!我把這叫做偉大新奇!靈感帶來的熱血沸騰的幸福!我的雙頰宛如鐵水一般通紅!我瘋了,如果你們遇到這樣的事情,你們全都會發瘋!到那時就讓上帝來幫助你們可憐的靈魂吧!』——那麼,他這是瘋狂的健康,正常的瘋狂呢,還是腦膜裏面進什麼東西了呢?市民是最後一個有能力應對這類事情的人;反正這類事情再也甭想長時間引起他的注意了,因為藝術家就是有點異想天開。如果有個人第二天在複發時喊道:『哦,討厭的空虛!哦,一事無成的可憐的存在!真想外面有人打仗,生出點事來熱鬧一下才好!我要是能夠體面地死去該有多好!但願地獄憐憫我,因為我是地獄之子!』——這還能當真嗎?他所說的關於地獄的話是字面上的真實呢,還是對有點正常的丟勒的《憂鬱》的比喻而已?總之,我們向你們提供的只是眾神的賜予,那位古典詩人,最受尊敬的那一位,把自己對此所懷有的感激之情化作了美妙無比的詩行:
我:「恕余直言,下地獄的人在地獄里必須忍受何種痛苦,您這是第一次告訴余。您請注意,您其實只給余講過地獄的效果,至於那裡就事情本身而言實際等待下地獄者的是什麼,您卻沒有講過。」
「您應該住口!」
眾神,無限的眾神,把一切賜予
棒極了。
我:「你在造謠,余與你素昧平生。余沒有請過你。」
我:「因為,一個人傍晚跑到這裏來,坐到余跟前,說著德語,放著寒氣,聲稱要和余商量余根本不知道,也不願意知道的事情,這絕對是不可能的。可能性大得多的倒是,一種疾病正在余身上爆發,余發燒畏寒,余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恍恍惚惚之中,余跑出去找到您本人,余見到了您,只是為了把您看作它的源頭。」
他(一邊搖頭,一邊憂慮地咂舌作聲):「特,特,特,還是跟原來一樣的懷疑癖,還是跟原來一樣的缺乏自信!你拿出點勇氣來,對你自己說:『我所在的地方,那就是凱澤斯阿舍恩』,好不好,那樣的話,雅趣的問題馬上就能解決了,而你這位唯美先生也就用不著再為有欠雅趣而嘆氣了。我的天哪!若是能這樣說,那你就對了,可是,你就是沒有這樣去做的勇氣,或者你裝出一副缺乏勇氣的樣子。自我低估,我的朋友——而且,你若是如此這般地限制我,千方百計地想要把我完全變成個德意志的鄉巴佬,那麼,你也就是低估了我。我雖然是德意志的,個人認為甚至是絕對德意志的,但恰恰卻又是古老而較好的那種,也就是發自內心的世界主義的。你想把我從這裏否定掉,根本沒有想到要把那古老的渴望和那浪漫主義的漫遊衝動也一併帶到這個美麗的國度義大利來!我應該是德意志的,可我多想以標準的丟勒式在曬完太陽之後冷上一把呀,然而,這位先生卻不願意為此給我開恩,甚至在我,姑且完全撇開太陽,來這裡有重要的好事要做的時候都不,為了一個高級精密的、被創造出來的造物的緣故……」
給了我清涼的飲料解渴,
「您當然什麼都沒耽誤。看報紙上的新聞,外加兩桌檯球,喝了一輪馬爾沙拉甜葡萄酒,乘著酒興,那幫老實人說了幾句政府的閑話。」
這真的只是他的嗎?這裏所呈現的其實是一個對話。首先發話的甚至是另外一個人,完全不同的另外一個人,恐怖可怕的另外一個人,而這個在他的石頭廳里書寫的人只是把他從他那裡聽到的東西記錄下來了而已。一則對白?真是這樣的么?我要是信以為真,我的神經不出問題才怪呢。因此,我也不可能相信,他會從骨子裡認為他的所見所聞是真實的:在他去聽和看的時候,以及事後用文字記錄的時候,——無論那個對話夥伴是如何極盡諷刺挖苦之能事地試圖讓他相信他的客觀存在。然而,如果這個他,這位來客不存在的話——我為這個承認感到震驚,這個承認在於:哪怕只是有條件地和作為可能性地容忍他的真實性——那麼勢必可以毛骨悚然地想見,哪怕那些諷刺挖苦、嘲弄和偽裝也全都是出自這個遭遇不幸的人自九九藏書己的靈魂……
在那傷口之處
他:「不多,就跟你學神學一樣,我想說的是:雖然學得殘缺不全,但也是專門地有針對性地去學的。你不也只是專門地、當作|愛好地學習過這門最佳的藝術和科學的么?你想要否認這一點嗎?你的興趣所在是——我。我對你非常感激。我,你眼前的這個人,艾絲梅拉達的朋友和皮條客,對於這個相關的、具有吸引力的、近在咫尺的醫學領域,怎麼可能不會特別感興趣呢,怎麼可能不會成為這方面的行家裡手呢?事實上,我一直在追蹤這個領域里的最新研究成果並給予它們以最大的關注。一些大夫也承認,而且信誓旦旦地保證說,那些小東西裏面肯定有腦專家,大腦區域的愛好者,簡言之,有一種神經病毒。然而,它們卻是住在那個眾所周知的倉庫里的。實際情況正好相反。是大腦渴望它們的造訪,翹首期盼它們的造訪,就跟你之於我一樣,它邀它們到自己這裏來,拉它們到自己身邊來,完全是一副急不可耐的樣子。你還知道嗎?那位名叫亞里士多德的哲學家在《論靈魂》中寫道:『行動者的行動發生在先天的易感者的身上。』這下你該看見了吧,全都取決於易感性,心甘情願,主動邀請。一些人比另外一些人更有天分去干巫婆勾當,而我們知道如何把他們挑選出來,那些描寫巫婆災禍的作者是值得尊敬的,他們早就知道這樣去做了。」
我(倔強地沉默著)。
我:「您的拙劣讓我發笑。余真想席爾德克納普這就回來,余好和他一起笑。余,余也真想把父親的故事說與他聽。余真想告訴他,當時我父親說那句『可它們的生命也就此終結!』的時候,眼裡可是含著淚水的。」
就是在這裏,也就是早在他對自己作為宗教生活的真正維護者,對魔鬼的神學存在長篇大論地發表諷刺言論的時候,我發現:我眼前這個坐在沙發里的傢伙外表上又起了變化,他似乎又不是那個剛才和我說過一會兒話的戴眼鏡的音樂文人了,他的身子也不再像剛才那樣是端坐在他原來的角落裡的了,而是很隨便地,半坐半騎地落在沙發的圓形扶手上了,與此同時,他的手指尖在他的懷裡相互交差,只有兩隻大拇指是僵硬地向外伸出。下巴上的小鬍子一分為二,在他說話的時候上下運動,外人可以通過他張開的嘴巴看到裏面又小又尖的牙齒,而嘴巴的上方則直挺挺地躺著尖端打轉兒的小髭鬚。
「住口?可我們已經沉默了將近五年之久了,而我們肯定會有一天要相互進行交談,以便為這整件事情,為你的有趣的處境,出出主意,把把脈。這當然是一件需要保持沉默的事情,但是,在我們之間卻大可不必如此持久地沉默下去。在我們之間,計時沙漏已經調好,紅色的沙子已經開始從那細而又細的狹窄之處流過——哦,只是剛剛開始!同上面的大量的沙子相比,下面幾乎還是一片空白。我們給出時間,充裕的一望無涯的時間,你根本用不著去想它的終點,還早得很哪,而什麼時候你可以開始去想那個終點,什麼時候可以說『想想結局』之類的話,你甚至於連這個時刻都可以暫且不去管它,因為這是一個搖擺不定的時刻,是隨意的,由著性子的,而它該在哪裡開始,又該離那個終點有多遠,卻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這既是一個絕妙的笑話,也是一件傑出的設備:那個應該去想終點的時刻,它是不確定的和隨意的,這種不確定性和隨意性開玩笑似的掩蓋住那個走向設定的終點的時刻。」
這時,一股不可言狀的噁心向我襲來,我渾身開始劇烈地打起寒戰。我打寒戰的原因不止一個,這些原因之間並沒有明確的區別;可能同時地、一併地都是因為寒冷吧,然後就是這股從他那裡刮來的寒流突然間猛烈了起來,乃至透過我的大衣刺入我的骨髓。我不滿地問道:
不言而喻,我不打算把阿德里安的手稿拿去付印。這個手稿,它是用為他個人所特有的那種加渦卷形花飾,因而顯得古樸的深黑色圓體小字,有人也許會說,一種僧侶體,密密麻麻地寫在五線譜紙上的,我用自己的羽毛筆逐字逐句地把它從那上面轉抄到我的手稿里。他之所以使用的是五線譜紙,顯然是因為他當時手頭沒有別的可用,或者也是因為他沒有能夠在位於山下聖阿加皮圖斯教堂廣場邊上的那家雜貨鋪里買到合適的書寫紙張。在他的手稿上,始終是兩行字落在上面的五線系,兩行字落在下面的低音系;即使是兩者之間的空白處也都毫無例外地各用兩行字填滿。
他們的寵兒,傾其所有:
由於這份文獻沒有註明日期,故而記錄的時間不能完全確定。如果我的信念還多少管點用的話,那麼,它絕對不是在我們訪問那座山間小鎮之後或是在我們停留該地期間寫下來的。它要麼產生於那個夏天的前半段,那之後有三周我們是和這兩位朋友一起度過的,要麼起源於上一個夏天,也就是他們客居馬納爾迪家的第一個夏天。我可以肯定的是,在我們去拜訪的時候,作為手稿基本內容的這次經歷其實已經成為過去,下面的這場談話阿德里安那時已經進行過了;同樣,書面記錄也是緊跟在事情發生之後,可能就是在第二天寫下的。
「不在了?」他像接受過專門訓練似的,用鼻腔迴音問道,「怎麼會不在了呢?」
他:「什麼邏輯啊!小傻瓜,事情應該倒過來才對。我並不是你那上面的軟腦脊膜病灶的產物,相反,你懂嗎,是這個病灶使你有能力覺察到我的存在,而如果沒有它,你當然就不會看得見我。我的存在因此就和你發病初期的微醉密不可分嗎?我因此就屬於你這個主體嗎?我求你行行好!耐心點吧,正在那裡發生和進行的事情,還將賦予你完全不同的能力,還將摧毀完全不同的阻礙,還將和你一道跨越麻木和顧忌。你等著,等到耶穌受難節,等到那時復活節也就不遠了!你等一年,十年,十二年,直到那個光明的照亮達到極致,一切麻木的顧慮和懷疑在光天化日之下消失殆盡,那時你將會明白,你在為何事付出代價,你為什麼要把肉體和靈魂遺贈給我們。那時,滲透的產物就會大搖大擺地從藥房拿來的種子里萌發抽條,長滿你的全身……」
我:「您愛怎麼說就怎麼說吧。您這無賴似乎學過醫。」
「余首先很想知道,」我一邊顫抖,一邊克制地說道,「是何人竟敢擅自闖入我處落座。」
我:「那余該把您當什麼人來看呢?」
我,不由自主地:「您指的是在陰曹地府及其洞穴里嗎?」
我:「你這個說風涼話的騙子!要是魔鬼不是一個騙子,不是一個殺人的兇手,那該有多好啊!就算我非聽你說不可,那麼,什麼健康完好的偉人啦,什麼自然形成的金子啦,這類話你至少別再跟我嘮叨了!我知道,這用火而不是用太陽煉出來的金子,它不是真的。」
我:「余捉得住你嗎,笨蛋?把你自己暴露出來吧,把余腦子裡的那個地方告訴余,那個虛構出你來迷惑余的發燒的病灶,而沒了它也就沒了你!余雖激動時能夠看得見你,聽得見你,但你只是發生在余眼前的一陣叫嚷而已,你就這樣跟余說!」
他:「我知道,我知道。滑稽模仿。如果它不是太過陰鬱地沉湎於它那貴族式的虛無主義的話,那麼,它可能也是很好玩的。難道你指望這樣的花招給你帶來幸運和偉大嗎?」
接下來的幾秒鐘里,我仍然坐著不動,眼睛則一直死死地盯在他的身上。而那股發源於他的嚴寒向我洶湧襲來,如同刀割一般,面對這樣的嚴寒,衣衫單薄的我感到自己是在赤|裸裸地任人宰割。我的身子於是開始動了起來。我還真的站起身來了,我走進左邊最近的那扇門,我的卧室就在那裡(另一間繼續走就是,依然是在這同一邊),我從窄櫃里拿出我的冬大衣穿上,那是我在羅馬逢屈拉蒙塔那風天氣才穿的衣服,因為我不知道該把它扔到哪裡,所以它就只好跟我一起到了這裏;我又戴上我的帽子,一把抓起我的旅行毛毯,就這樣全副武裝地返回到我的位置上。
他:「滑頭!這條無可救藥的通往幸福的道路,恐怕得有一個前提,那就是單純的絕對的絕望,而像你這樣的人又要從哪裡去找來這樣的天真呢?刻意去指望大罪對善的刺|激,而這種刺|激如今已經極大地使得恩典變得不可能,這你難道不清楚嗎?」
他:「你聽著聽著就會想聽的,你還會因為自己能夠聽到而感到滿意呢。我甚至認為,你其實是很想聽的,假如我真的把事情壓下不告訴你的話,你說不定哪天就會衝著自己抱怨咆哮開了呢。倘若那樣的話,你也是有道理的。你和我,我們共同所在的這個隱秘的世界,是多麼的舒適安逸。我們倆在這裏那可是相當的如魚得水,那純潔的凱澤斯阿舍恩,公元1500年前後的標準古德意志的氛圍,此後不久便來了個馬丁博士,他和我的關係牢不可破,堅不可摧,至真至誠,他向我扔小圓麵包,不,是墨水瓶子,早在那為期三十年的聯歡會發生之前。你只消回憶回憶,那時在你們德國的中部,在萊茵河沿岸和四面八方,群眾運動是多麼的如火如荼,無處不是群情激昂和抽搐痙攣,多如牛毛的懲罰限制和騷動不安——湧向位於陶伯谷地的尼科拉斯豪森朝拜聖血的人群,兒童遊行隊伍和血淋淋的聖體,飢荒,鞋會,戰爭和發生在奎倫的鼠疫,流星、彗星,還有各種大的徵兆,被打上恥辱印記的修女,出現在人們衣服上的十字,以及上面畫有神奇的十字元號的少女衫,有人把它用作為旗幟,要擎著它去抗擊土耳其人。美好的時代,極其德意志的時代!想起這些的時候,你難道不覺得心情愉快嗎?那時,真正的行星們在蝎子的圖形里聚合,正如丟勒大師已經在醫學傳單上用畫筆諄諄教誨過的那樣,那時,那些柔軟的小東西,那幫追求性的享樂的螺旋體,那群親愛的來客,從西印度群島進入德意志這塊土地,這些熱衷於鞭子的傢伙,——你在豎起耳朵聽吧,是不是?我看似在說那幫懺悔者,那些個為了自己的和所有人的罪過而揉搓碾壓自己背部的鞭笞派。然而,我實際指的卻是鞭毛蟲,這種肉眼看不見的微生物,是長有鞭毛的那種,就跟我們蒼白的維納斯一樣,即所謂的梅毒,就是這種。不過,你是對的,這聽上去確實很有一點中世紀鼎盛時期的味道以及《異端的鞭子》一書的那種親切感。哦,是的,我們的這些空想家,遇到較好的情況,比如遇到像你這樣的情況,它們還是能夠證明自己是具有迷惑力的。另外,它們的文明程度也相當高,早就被馴化過來了,在它們數百年來以之為家的那些老地方,它們再也不像從前那樣囂張胡鬧了,什麼膿包破潰呀,臭氣熏天呀,鼻子爛掉呀,類似的癥狀全都沒有了。畫家巴普提斯特·施彭格勒從外表上看也不是這樣的了,那要是在從前,像他那樣的人,屍首可是要用粗呢裹住的,而且,不論走到哪裡,那可是必須轉動撥浪鼓報警的喲。」
他(無動於衷地):「到目前為止,一切順利。可你在本質上和我一樣認為,如果人們承認世界喪鐘敲響的事實的話,那麼這就既不能說是傷感,也不能說是惡毒。某些東西不再可能。感情的假象作為作曲的藝術作品,音樂的安分守己的假象自身已是不可能的了,也維持不下去了——作為假象,它的內容自古以來就是,對預先規定的公式化的元素進行這樣的投入使用,彷彿它們就是這樣一種情況的信守不渝的必然結果似的。或者完全顛倒過來:這個特例作出這樣的一副表情來,彷彿它和那預先規定的熟悉的公式是一致的。四百年來,一切偉大的音樂都在用這種作為持之以恆而取得的成績的一致性來蒙蔽世人並從中找到滿足——它把它理應遵循的常規的普遍規律性同它自身的最大關切相混淆,並喜歡以此來自我炫耀。朋友,這種做法行不通了。對裝飾、常規和抽象的普遍性的批評其實就是同一個。落入批評之手的東西是資產階級藝術作品的假象性質,音樂參与其中,儘管它不製造形象。當然,同別的藝術門類相比,音樂無疑是更有權不製造形象的,然而,它卻不知疲倦地使它的特殊的關切同常規習俗的統治相調和,這樣一來,它read.99csw.com依然還是儘力參与了這更高一級的欺騙。把表現力歸屬於具有和解性質的普遍性,這就是音樂假象的最為內在的原則。這個原則,它是沒有希望的了。那種把普遍性想象為和諧地包含于特殊性之中的要求開始不攻自破。那些先前有義務發揮效力的保障遊戲自由的常規習俗,它們所遭遇的情形也是如此。」
「您就不能不搗亂,不刮這股冰冷的陰風嗎?!」
我:「余會喜歡它的。余想警告您,別太得意,以為自己已經對余穩操勝券。您可能會禁不住您那有點膚淺的神學的誘惑而這樣去做。您放心,余將會因為驕傲而不去進行拯救所必需的痛悔,也不會去想有一個驕傲的痛悔。該隱的痛悔,他認定,他的罪惡大過他的想被原諒的罪惡。沒有任何希望的和作為完全不相信仁慈和原諒之可能性的痛悔,作為罪人的堅如磐石的信仰的痛悔,罪人罪孽深重,甚至於無窮的善也不足以原諒他的罪惡——只有到了這個地步才是真正的痛悔,余提請您注意,這樣的痛悔離解脫最近,對善而言則是最不可抗拒的。您將會承認,平日的普通罪人只能引起恩賜的普通興趣,在這樣的情況下,恩典的動力不足,恩典只是一次無精打採的活動。中不溜根本過不了神學的生活。一個無可救藥得讓犯下它的人徹底對幸福死心的罪惡,才是真正神學意義上的通往幸福的道路。」
「誰沖余說你?」我憤怒地問道。
我:「余亦有一事相告。余將去把滲透的贅生物拔掉。」
「你給我住口!」
我(一股凜冽刺骨的寒風迎面刮來):「您說什麼?這可是新的。這附加條款是什麼意思呀?」
我:「薩米厄爾。真可笑!你的非常響亮的c小調,由弦樂器震音、木管樂器和長號組成的非常響亮的c小調,它在哪裡呀?對於浪漫主義的聽眾而言,它不啻為天才的兒童恐嚇,它從峽谷的升f小調里走出來,正如你從你的岩石里走出來一樣,它究竟在哪裡呀?余奇怪的是,余居然沒有聽見!」
這時,我突然感到寒冷刺骨,好像有個人坐在這間冬暖夏涼的屋子裡似的,好像有一扇窗子忽地一下向外打開,迎面湧進一股寒氣似的。然而,這股寒氣卻不是從窗戶那裡,也就是從我的後面吹來的,而是從前面向我襲來的。我猛地抬頭向廳里望去,我看見,席已經回來了,因為我不再是一個人:朦朧之中有人坐在馬毛沙發上,這沙發連同桌子和門附近的幾把椅子一起大約處於這個空間的中部,我們每天早上在這裏用早餐——有人坐在沙發的一角里,蹺起二郎腿,但那卻不是席,而是另外一個人,個子比他小,離魁梧就差得更遠了,根本不是什麼正經紳士。可是,寒冷仍然源源不斷地向我湧來。
我:「施彭格勒的情況是——這樣的嗎?」
「他們也是軟弱無力的,」他繼續說道,「但我認為,你和我更喜歡他們的這種值得尊敬的軟弱無力,因為他們鄙視冠冕堂皇地打著假面舞會的幌子來隱瞞這種普遍的疾病。當然,這種疾病確實是普遍的,正直的人可以很好地確定其表現在自身和退化者身上的癥狀。創造力瀕於枯竭,不是嗎?而必須嚴肅對待的事情但凡還能訴諸文字,其所見證的則是艱難和反感。外部的、社會的原因?缺乏需求——正如前自由時期那樣,創造的可能性在很大程度上取決於資助者恩寵的偶然性?這固然正確,但不足以說明問題。作曲本身變得太沉重了,沉重得令人感到絕望。當創作與純真不再協調一致時,誰還願意工作?可是,我的朋友,情況就是這樣,大師級的作品,這種以自身為支撐的產物,屬於傳統的藝術,解放了的藝術對它進行否定。這件事情的發端是,對於所有曾經運用過的音樂組合的支配權絕對不會落到你們手裡。減半音的七和弦不可能,某些半音的貫通音不可能。每一個較好的東西自身都背負著一個禁止的、聞所未聞的規範,調性的,也就是全部傳統音樂的手段,都實實在在地包含在了其中。什麼是錯誤的,什麼是過了時的俗套,都由這個規範來決定。調性音樂,一部具有當代技術視野的音樂作品里的三和弦——超過任何一個不協和音。而成其為的三和弦是要被派上用場的——但要小心,且只在極端情況下,因為這樣做所帶來的震驚要比從前最難聽的聲音更嚴重。一切都取決於技術視野。在第111號作品的開頭,減半音的七和弦是正確的,充滿表現力的。它符合貝多芬總體的技術水平,符合那於他是可能的最不諧和音和諧和音之間的張力,不是嗎?調性的原則及其力度賦予和弦以其特殊的分量。但和弦失去了這種分量——通過一個無人能夠逆轉的歷史進程。你聽聽這死去的和弦——它甚至在潰散的情況下也仍然代表著一種同現實的相對立的技術的整體水準。每一個音都在自身背負著整體,也背負著整個歷史。耳朵對於錯誤的辨別因此卻是必然地和直接地受到它,這個自身並無過錯的和弦的約束,而完全不與技術的整體水平發生抽象的關係。我們在這裡有一個正確性的要求,這個要求是形象向藝術家提出的——有點嚴格,你怎麼看呢?他的行動總不會是僅限於執行包含在創作的客觀條件中的東西吧?在一個人敢於想象的每一個小節里,技術的水準都以問題的面目呈現在這個人的眼前。作為整體的技術每時每刻都在要求他跟上它的步伐,要求他給出它在每時每刻所允許的唯一正確的答案。結果呢,他的作曲不是別的,只是這樣的答案,只不過是從畫中猜出字謎而已。藝術成為批評——一種非常正派的東西,這一點沒有人會否認!這裏需要很多的嚴格服從之餘的不服從,很多的獨立性,很多的勇氣。不過,沒有創造性的危險,你怎麼看呢?這危險還只是危險嗎,還是已經成為鐵板釘釘的事實?」
他:「它的意思是拒絕。還能是什麼?你以為只有高處的會吃醋而低處的不會嗎?你這精緻的造物,你已經許配給了我們。你不可以去愛別人。」
他:「你如果知道,那就別說。你把這個稱謂的德語叫法留給了我,你很謹慎,我喜歡你的這種謹慎。那意思是『惡毒之天使』。」
我在朦朧之中凝視,我怒氣沖沖地看著他。這是一個男人,身材細瘦,姑且不說遠不如席高大了,甚至比我還要矮一些——一隻運動軟帽緊繃繃地罩住一隻耳朵,而在另一邊的帽子下面,從太陽穴往上長著微微泛紅的頭髮;眼睛是紅紅的,眼睫毛也是微微泛紅的,臉色蒼白,彎曲的鼻尖有點歪斜;裏面穿的是橫條紋的緊身針織襯衣,襯衣上面又罩了一件方格紋夾克,夾克的兩隻袖子不長,袖口處冒出一雙手來,手指粗大;褲子的大小勉強合適,看著讓人討厭,一雙黃鞋已經破得不經一擦。一個滑頭,一個無賴,可有著一副演員的嗓音,口齒清晰,字正腔圓。
我(恨恨地):「余還要坐多久,凍多久,被迫耐著性子聽您不忍卒聽的胡說八道多久啊?」
你毒害我的生活……
真的很有天賦。這就是我們及時的認識,也是我們為什麼很早就注意到你的原因。我們發現,你是一個特別特別值得花番氣力的個案,是一個儲藏得最好的個案,只要把我們的火種帶一點點到那下面,只要是先生生火,給一點點鼓舞和迷惑,就有可能取得輝煌的成就。德意志人需要半瓶香檳酒來達到其自然的巔峰,難道俾斯麥沒有說過諸如此類的話嗎?反正我覺得他好像是說過諸如此類的話的。而且這也是不無道理的。德意志人有天賦,但也很麻木。這種天賦足以讓他們因為自己的麻木而生氣,從而跑去找魔鬼,以期通過啟示擺脫困境,渡過難關。你,我親愛的朋友,是知道自己缺什麼的,而當你那次專程跑去讓你自己染上梅毒的時候,你也始終是相當地秉承了這種風格的。」
他:「又冷淡,又粗暴!可為什麼要粗暴呢?因為我私下裡向你提了幾個友好的關乎良心的問題嗎?因為我向你當面指出了你的那顆絕望的心,還以行家的眼光讓你看到了當今作曲所面臨的那些恰恰是不可克服的困難嗎?不管怎樣,你總歸還是可以把我當個行家來尊奉的。魔鬼總歸是應該懂一點音樂的。如果我沒有弄錯的話,你剛才是在看那位迷上美學的基督徒所寫的書吧?此人心明眼亮,深知我與這種美的藝術之間所具有的那種特殊關係——這種最為基督教的藝術,正如他所認為的那樣——當然不乏消極預兆,雖然是由基督教投入使用和發展起來的,可是,同樣也是被基督教當作惡魔的領地而加以否定和開除的——而你完全可以在這裏找到答案。這音樂啊,是一件高度神學的事情——罪惡也是如此,我也是如此。那個基督徒在書里對音樂所懷有的激|情是真正的基督受難曲,這也就是說,認識和沉湎作為真正的基督受難曲存在於每一個人的身上。——真正的激|情只存在於意義雙關的東西之中,只以反諷的面目出現。最高級的基督受難曲所指向的就是那個絕對不可靠的玩意兒……不,我已經是音樂性十足的了,姑且就這樣吧。同當今的一切事物一樣,音樂遇到了困難,這也就是我剛才為何在你面前歌頌那可憐的猶大的原因。難道我不該這樣做嗎?可我這樣做也只是為了通知你,你應該去突破這些困難,為了你自己能夠被人迷戀,你應該去超越這些困難,干大事,面對你干下的那些大事,你應該會感到那種神聖的恐懼。」
「我們就要結束,就要作出決定,這也將是你所希望的。為了和你把這件事情說透,我可花了不少工夫——但願我的做法能夠得到你的認可。當然,坦率地說,你也是一個很有吸引力的個案。你頭腦敏捷,你傲慢,你的天資和記性出類拔萃,我們很早就注意上你了。你當年受你的自負驅使,進入大學學習神的科學,但是,你很快就不再願意以神學家自居,而是把《聖經》撇在一邊,打這以後,你全力以赴,投身到音樂的音型、符號和咒語之中,讓我們好不歡喜。因為,你的傲慢渴望那種自然力的東西,而你打算用最適合於你的形式去贏得這種東西,也就是在這種東西以代數學魔力之面目同與之協調的聰明與計算相結合,同時卻又經常大胆反抗理性與清醒的地方,去贏得它。可是,你對於自然力而言卻又太機靈、太冷淡、太禁慾了,我們怎麼會不知道呢,你為此生氣,為你這不光彩的機靈而自我厭倦,我們怎麼會不知道呢?我們跑前跑后給你張羅,讓你投入我們的懷抱,也就是說:投入我的小東西,那個艾絲梅拉達的懷抱,讓你得上那個病,得到那種照亮,那種你的身體、靈魂和精神全都渴望得要命的腦的性激素。一句話,我們之間用不著斯佩思森林里的那個四岔路口,也用不著畫圓圈。我們是有契約的,我們是在做交易——你已經以你的鮮血為證,把自己當面許諾給了我們,你接受了成為我們的人的洗禮。我這次來目的只是為了確認而已。時間你已經從我們這裏拿去了,天才的時間,高產的時間,自合同簽訂之日起整整二十四年,這就是我們給你設定的目標。如果這二十四年滿期了,過去了,世事難料啊,而這樣的一段時間也不算短的話,那麼到時候,你就應該是已經被我們接走了。反過來,在此期間,我們也願意在各個方面聽命於你,為你效勞,而只要你拒絕所有生活在地獄的、所有生活在天上的和所有的人,地獄就應該有益於你,因為必須是這樣。」
他:「這是誰說的?太陽的火難道好過煉丹房的火嗎?哪裡還有什麼健康完好的偉人!你哪怕也說出一個來讓我聽聽啊!一個天才和地獄沒有絲毫瓜葛,這樣的事情你信嗎?不信!藝術家是罪犯和瘋子的兄弟。你以為,每一部娛樂作品的作者都是在不了解罪犯和瘋子生活的情況下進行創作的嗎?什麼是病態,什麼是健康!沒有病態的生活一天都過不下去。什麼是真,什麼是不真!我們是給國家抹黑的大騙子嗎?我們能從虛無的嘴巴里套出好東西來嗎?在虛無存在的地方,魔鬼也喪失其權利,同樣,在這裏,蒼白的維納斯也辦不成聰明事。我們不搞新玩意兒——這是別人的事。我們只管解除和放出。我們讓麻木和膽怯,讓禁慾的顧慮和疑惑見鬼去。我們使人振奮,只需通過一點點刺|激和局部充血祛除疲勞——大的小的,個人的和時代的。就是這樣,如果你抱怨,某某人,在沒有給他調計時沙漏,終究也沒給他出示賬單的情況下,就能夠擁有那傾其所有的贈予,那無限的歡樂和痛苦,那你就是沒有去想時代,就是沒有去想歷史。此人在他古典主義的時代里或許沒有我們便能擁有的東西,這在今天只有我們能提供。而且我們提供更好的東西,我們首先提供正確的和真實的東西——這已經不再是古典的了。我親愛的朋友,我們讓人去體驗的東西,就是遠古的、原初的、早就不再被檢驗的東西。有誰今天還會知道,而又有誰哪怕是在古典時期知道過,什麼是靈感,是真正的、古老原始的激動,沒有受過任何批判、麻木的謹慎、致命的理性監督污染的激動,那種神聖的陶醉?豈有此理,魔鬼被看作是進行瓦解批判的那個人?又一次——誹謗,我的朋友!老天爺啊!如果說還有什麼讓他感到仇恨的話,如果說全世界還有什麼和他對立的話,那就是這種瓦解的批判了。他所盼望和read.99csw.com他要捐獻的東西,恰恰就是勝利地去超越它,毫不遲疑地抨擊!」
我:「另外還因為您每說三句話,裏面就有一句會暴露出您的虛幻。您所說的儘是余心裏有的、發自余內心的東西,但卻不是發自您內心的東西。您猴兒般地模仿庫姆甫的空話套話,看上去卻不像是上過大學,上過大學堂的樣子,也不像是和余並排坐過猴兒凳的。您談到那個窮紳士,談到那個余對他以你相稱的人,甚至還談到那些對余以你相稱,但卻沒有得到任何回報的人們,而且您最後也談到了那部歌劇。這一切您又該是從哪裡得知的呢?」
「當今什麼是藝術?腳踩豌豆的朝山進香。現如今跳舞所需要的可不僅僅只是一雙紅舞鞋,而被魔鬼搞得愁眉苦臉的人也不止就你一個。你看看他們吧,你的同事——我知道,你不看他們,你不朝他們看,你維護著你那獨處的幻想,你願意一切,一切時代的詛咒,全都屬於你自己。可你還是看看他們吧,那些新音樂的共同開創者,我指的是那些誠實的嚴肅的對這種狀況進行總結的人,這樣你會感到寬慰!我說的不是那些從民歌和新古典音樂之中尋找避難所的人,他們的現代性在於,他們禁止音樂的爆發並多多少少帶點尊嚴地披上前個性主義時代的風格外衣。他們試圖使自己和別人相信,無聊變成了有趣,因為有趣已經開始變得無聊……」
我(發怒地):「就此閉上你的臭嘴吧!余不允許你說我的父親!」
「只說德語!只用純粹的古德語說出來!不要有一丁點兒的掩飾和偽善。我聽得懂這種語言。它恰恰就是我最喜歡的語言。我有時候就只能聽得懂德語。另外,你去把你的雙排鈕大衣,還有帽子和格子呢旅行毛毯拿過來吧。你會覺得冷的。即使不會冷得感冒,你也會冷得打戰的。」
見他變回熟悉的老樣子,被寒流包圍的我還是忍不住地笑了起來。
「誰在那裡?」我從有點發緊的喉嚨里喊了一聲,同時用雙手撐住椅子臂,就這樣,書從我的雙膝上掉落到了地上。而這另一個人卻用平靜的緩慢的,似乎是受過訓練的帶有好聽的鼻腔迴音的聲音答道:
一切的痛苦,無限的痛苦,傾其所有。
他依舊和剛才一樣坐在他的位置上。
我:「余是在通訊簿上查到他們的。余還能問誰呢?而誰又可以告訴余他們後來會棄余于不顧呢?您對余的兩個醫生都幹了些什麼呀?」
他:「那是當然!如果一個人說,他是出於熱愛真理而非自尊才去澄清別人對自己的最大誤會,那麼他就是在漫天吹牛。雖然你心情煩躁,不好意思,但我是不會因此而堵上自己的嘴巴的,而且我知道,你不過是在拚命壓制你內心的衝動而已,其實,你非常喜歡聽我說話,就像教堂里的少女愛聽別人竊竊私語一樣……你比如說一閃念吧——這是你們的叫法,你們一兩百年來一直都是這樣叫的,因為以前是根本沒有這個類別的,也是沒有諸如音樂產權之類的東西的。一閃念也就是三四拍的事,不是嗎,僅此而已。其餘的一切都是精心安排,都是坐功。抑或不是?好了,我們現在可是文學的行家裡手,我們會發現,一閃念並不是什麼新東西,它同出現在里姆斯基—科薩科夫或勃拉姆斯那裡的某些東西十分相似。怎麼辦?那就去改變它。可一個被改變了的一閃念,這在根本上還是一閃念嗎?你就拿貝多芬的速寫本來說吧!那裡面找不出一個主題構思是跟上帝的賜予一模一樣的。他讓它變樣,同時加上『更好』二字。對上帝的靈感的不大信任,對上帝的不大恭敬,從這個始終還不算是狂熱的『更好』里流露出來!一種真正令人喜悅、令人入迷、深信不疑的靈感,一種沒有選擇,無須修改和修補的靈感,而遭遇了這種靈感的那個人呢,他把一切都視為極樂的指令,對它們全盤加以接受,他停下腳步,跌倒在地,他渾身上下感到一陣陣崇高的戰慄,他幸福得淚如泉湧——這樣的靈感靠上帝是不可能的,因為上帝他老人家給理智留下了太多要做的事,這樣的靈感只有依靠魔鬼才是可能的,因為魔鬼他老人家才是狂熱的真正主人。」
一切的歡娛,無限的歡娛,
他趕緊說道:「很遺憾不能。我很抱歉,不能在這一點上就您的意思。我就是這樣冰冷,這是無法改變的。否則我怎麼能受得了,又怎麼能在我現在呆的地方呆得住呢?」
我(真的忍不住笑了起來):「不愛別人!可憐的魔鬼!你居然想把生意和承諾建立在一個如此遷就、如此尷尬的概念——愛的上面,莫非你還想把你這愚蠢的聲名遠揚,把你自己變成一隻脖子上掛著個鈴鐺的公貓?魔鬼想要防止情慾嗎?如果不是的話,那他也就只好容忍這樣的好感乃至博愛了,否則他就會像書里所描寫的那樣上當受騙。余讓自己害上了什麼樣的病,你又為什麼願意余許配給你——這裏的根源是什麼,你說,作為愛,即便是經由上帝許可而被你毒害的愛?吾輩按照你的斷言而結成的聯盟本身就和愛相關,你這個笨蛋。你想要余,為了創作的緣故,也甘願這樣去做,還想要余跑到那片林子里,跑到林子里的那個四重岔道口去,你想得好美啊。不過,也有人說,創作本身就與愛有關。」
他:「你又來勁了?」
「您還等什麼?要我欣賞您的冷嘲熱諷嗎?您很擅長把我知道的事情告訴給我,對於這一點我從未有過懷疑。您完全是有意這樣做的。您就是想要用盡一切手段向我暗示,除了魔鬼,我不可能再找到任何別的人來幫我點燃創作作品的激|情。與此同時,在自身需要和『正確性』的瞬間,在這兩者之間,您不能排除自發和聲理論的可能性——一種自然的,可以成為一個人進行無拘束和下意識創作起點的齊唱的可能性。」
我就這樣抄寫著,而無須遠處的爆炸震撼我的隱廬,我的雙手恐怕就會顫抖,這種顫抖害得我所抄寫的一個個字母開始變得歪歪扭扭起來……
我:「看來余是非聽不可了。」
他:「將就點吧。更值得稱讚的樂器我們還有的是,你當然應該聽到它們。一旦你成熟到可以聽的時候,我們就會給你奏響。這全都是關乎成熟的事情,關乎親愛的時間的事情。我想和你談的就是這個。可是薩米厄爾——這個形式是愚蠢的。我真的是贊成大眾化的,可是薩米厄爾,太愚蠢了,盧卑克的約翰·巴爾霍恩對此進行了改進。取名為薩瑪厄爾。那薩瑪厄爾又是什麼意思呢?」
他(禮貌地責難地):「得了吧,這你可是知道的!你其實早就預料我會來的,可你卻裝出一副一無所知的樣子,你把自己藏得太深了,你不應該這樣做。你我都很清楚,我們的這種關係總有一天會迫使我們在某個時候進行一次談話。如果我是真有其人——而這一點,我想,你現在是承認的,那麼我只可能是一個人。你問我是誰,你的意思是說我叫什麼名字嗎?所有這些諢名,你可是自打上高等學府那會兒起就全都記在腦子裡了的呀,從你最初開始大學學習起,那時你還沒有把《聖經》放到門口和凳子底下。你對它爛熟於心,倒背如流,而且還能夠從中進行選擇。我基本上只有這些名字,幾乎全是諢名,人們一邊喊著這些諢名,一邊,這麼說吧,用兩個手指頭撫弄我的下巴:這是緣於我的極其德意志的普及性。這種普及性,它確實是得到人們的容忍的,可不是嗎,儘管人們並沒有刻意去尋找它,而且本質上也堅信誤解是其賴以存在的基礎。不管怎樣,總歸是討人喜歡的,叫人心裏感到舒服的。你也找找吧,如果你願意叫我的話,雖然你絕大多數時候是根本不會去叫別人的名字的,因為你不知道,也沒有興趣去知道他們的名字——你就在那些土裡土氣的昵稱里隨便找一個出來吧!只是有一個我不願意,也不喜歡聽到,因為那絕對是個惡意的誹謗,和我本人相差十萬八千里。誰叫我『只聞其聲不見其動』先生,誰可就是住錯了山坡,大錯特錯。雖然這也應該算是一種用手指頭撫弄下巴的把戲,可卻是一種污衊和誹謗。我說了什麼,我就會去做,我會信守諾言,絕不會有半點差錯,這正是我做事的原則,大概就跟猶太人是最可靠的商人差不多吧,而一旦發生欺騙,那麼,千真萬確呀,受騙的總是我這個相信忠誠和正直的人……」
我:「你這個蠢貨,你就不能把嘴巴閉上!」
他(大笑起來,好像被人搔了痒痒似的):「棒極了!話說得很有力,很德意志,也很狡黠!確實還有很多漂亮的叫法,深奧的,激昂的,都是你這位前神學家先生所熟悉的,例如死屍、退出離世、駁倒、中毒受害、譴責定罪等等。不過,那些有德意志親切感的叫法,幽默的叫法,沒辦法,才始終是我的最愛。我們還是暫且先把地點及其特性放一放吧!我從你的臉上看出來了,你正準備問我這方面的問題。但這不是一時半會能夠說清楚的,也根本不是什麼火燒眉毛的事情——這不是什麼火燒眉毛的事情,原諒我說這樣的玩笑話!——這還有時間,有充裕的、看不到盡頭的時間——時間是我們所給予的最好的和真正的東西,而我們的給予就是計時沙漏——它的狹窄之處是如此精細,紅色的沙子從這裏流出,沙流細得跟頭髮絲一模一樣,根本看不出上面空穴里的沙子是在一點點減少,只是到了最後,那裡看上去才會是走得快,才會是走得快的了——不過,在如此狹窄的條件下,這所需要的時間是如此漫長,以至於都不值得一提,也不值得去想了。只是這隻計時沙漏已經調好,裏面的沙子也已經開始流淌,就此我很願意和你,我親愛的朋友,達成諒解。」
這一天,我那可惡的頭痛病再一次嚴重發作,整個白天,我這個痛苦的造物都是躺在昏暗的房間里,噁心不止,嘔吐不止,不過,將近傍晚的時候,這病卻出乎意料地,幾乎是突然地就好了。我可以喝點房東媽媽給我端來的湯了(可憐啊!),隨後我還心情愉快地喝了一杯紅的(酒,酒!),我於是對自己一下子又有了百倍的信心,破天荒地開恩讓自己抽了一支煙。我本來也是可以像幾天前約好的那樣出去走走的。達利奧·馬有意把我們引見給山下的普萊內斯特上流市民俱樂部,讓我們去露露臉,帶我們去看看那裡的房間、檯球桌、閱覽室。我們不想辜負人家的一番好意,於是就答應了他——可結果卻是席一個人去的,因為我的這個毛病又犯了。他見我不能同行,便氣哼哼地跺腳離開飯桌,和達利奧肩並肩地沿著衚衕下山去找那些種地的市民,即那些居住在城堡以外的小市民去了,我則獨自一人呆在屋裡。
他:「哦,從我的嘴裏說出你的父親可是再合適不過的了。他狡猾得很,老喜歡苦思冥想自然力方面的問題。那頭痛的毛病,小人魚刀割般疼痛的發端,你可也是從他身上繼承過來的喲……另外,我在前面已經說過,而且我也說得非常正確,這整個魔術所涉及的其實是滲透作用,液體滲出,病態的增生過程。你們當時看見的是裏面帶有搏動著的液體柱的腰椎囊,它伸進大腦,抵達腦膜,在腦膜的組織中,花柳病引發的腦膜炎在偷偷地潛行,在悄無聲息地活動。不過,我們的小東西根本不可能進入內部,進入實質,不管那裡是怎樣地拉它們過去,也不管它們是怎樣地渴望被拉到那裡去——如果沒有液體滲出,沒有滲透作用的話,這種和軟腦脊膜的細胞液進行的滲透作用,它稀釋細胞液,溶解組織,為那些鞭毛蟲打通進入內部的道路。一切均緣于滲透作用,我的朋友,它的調皮的產物讓你很早就體驗到了那種賞心悅目的感覺。」
他:「這完全是一回事!冰花也好,由澱粉、糖和纖維素構成的那些個花也好——兩者都是自然,而另外還需要回答的問題則是,自然的哪個方面最應受人讚歎。你,我的朋友,喜歡探究客觀,探究所謂的真理,喜歡懷疑主觀的價值,懷疑純粹體驗的價值,你的這種偏好是真正的小市民意識,應該加以克服才是。你看見我,也就是說,我在你眼裡是存在著的。我是否真的存在,這個問題值得一問嗎?起作用的東西真的就不存在么,而體驗和感情就真的不是真理么?提升你的東西,增加你的力量感、權力感和統治感的東西,見鬼,這就是真理——而從美德的立場來看卻怕只會是個彌天大謊。我要說的是,一個能夠增加力量的非真理可以和任何一個無利可圖的美德的真理相媲美。而且,我還要說的是,具有創造性的、產生天才的疾病,這種意氣風發、策馬揚鞭地去清除障礙的疾病,這種精神恍惚地從一個山崖大胆地沖向另一個山崖的疾病,生命更喜歡它,勝過喜歡用晃悠的雙腳走路的健康一千倍。從病人身上來的只能是病,這是我迄今為止所能聽到的最愚蠢的話。生命並不挑剔,而生命所了解的道德就是一堆臭狗屎。生命一把抓起那大胆的疾病的產物,把它放到口裡,津津有味地咀嚼它,消化它,而生命所關心的也只是其自身的健康,同樣,其自身就是健康。生命在發揮作用,在這個事實面前,我親愛的朋友,任何一種對疾病和健康進行區分的嘗試都將遭到失敗。整整一大群和整整一代健康易感的小青年爭先恐後地沖向那個生病的天才,那個因疾病而變成了天才的人的作品,欣賞它,讚揚它,抬高它,將它揣在懷裡帶走,從內部對它作出一些改動,把它送給那種不單單隻靠吃家庭烘烤麵包,而且也要靠不少吃極樂使者藥店分發的藥物和毒藥過活的文化。關於這一點,那個沒有被改壞的薩瑪厄爾會告訴你。他不僅會向你保證,在你的那些計時沙漏歲月行將結束之時,你的權力感和崇高感會日益超過那位人魚小公主的痛苦,並且一定會變得越來越強烈,最終成為達到勝利巔峰的健康,成為狂熱的健康情緒,促成一個神的改變——這隻是事物的主觀方面,我知道,這對你也許是不夠的,你也許會覺得它並不牢靠。那麼,你要知道:你將藉助我們的幫助成就大業,對你而言,我們代表著你所成就的那種大業的生命效應。你將引領潮流,你將奏響未來的進行曲,那些小年青將用你的名字發誓,他們正是因為你的發瘋,所以才沒有必要再去發瘋。處於健康狀態的他們將依靠你的發瘋過活,而你將通過他們成為健康之人。你懂嗎?你將突破這些令人僵化的時代困難,但這是不夠的。這個時代本身,這個文化時代,我要說的是,這個文化的和文化崇拜的時代將由你來突破,而你將不惜訴諸野蠻,雙倍的野蠻,因為它是跟在人道之後,跟在窮盡一切可能的牙根治療和資產階級的過分講究之後而到來。相信我吧!它對神學的精通甚至要強過對一種背離崇拜的文化的精通,即便是在宗教里,這種文化所看到的也只是文化,只是人道,而非過分、悖論、神秘的激|情,絕非資產階級的冒險。我可是希望,你不會因為聖·危爾滕向你說起宗教而大驚小怪吧?天上的星星哪!我倒很想知道啊,今天除了我,還會有誰向你說起它來?怕不是那位自由主義的神學家吧?我就是當今唯一儲存它的人!如果不是我,你又願意把神學的存在授予誰?而沒有我,誰又願意擁有一個神學的存在?宗教肯定是我的專業,正如它肯定不是資產階級文化的專業一樣。自從這種文化背離宗教崇拜而把自身變成了一個宗教崇拜以來,這種文化,它就不再是別的,而只能是一種背離,而在經過了赤|裸裸的五百年之後,全世界的人都對它膩味透了,好像他們,說句不好聽的話,吃了幾大鍋撐著了似的……」九_九_藏_書
他:「好了,好了,千萬別總是一上來就動粗。你就總是一門心思地只想著要別人住口。可我不是那個姓沉名默的施魏格施迪爾家的人。再說了,善解人意的艾爾澤媽媽為慎重起見,事先也已經把有關他們家臨時房客的一大堆事情說與你聽了。而我呢,根本不是為了什麼沉默才跑到這個異教的外國來找你的,我是為了我們倆之間能夠面對面的確認,為了就服務和報酬達成固定不變的協議,我是為了這個才來找你的。我告訴你,我們已經沉默了四年多——而與此同時,一切都正在暗中無比精確、無可挑剔、充滿希望地進行,現在,那口鍾已經鑄造過半了。具體的情況究竟如何,到底又有何事發生,要我來告訴你嗎?」
我孤零零地坐在這個客廳里,大致坐在窗戶附近,而這些窗戶又都是用護窗板堵住的,我的前面是這個空間的長度,我打開我的燈,就著燈光閱讀起克爾凱郭爾關於莫扎特《瑭璜》的論述來。
在他說這話的時候,而且,也在他說這話之前,這傢伙就已經開始了又一次變形,雲里霧裡地,要不是他自己通報一聲,我還渾然不知呢:客廳里,他不再是騎坐在我面前那張長沙發的扶手上了,而是重新以流氓惡棍的面目,以頭戴小帽、臉色慘白、有著一雙紅眼睛的無賴的面目,坐在了先前的那個角落裡。接下來,他用他那慢條斯理的、拖著鼻音的演員嗓音說道:
「是嗎,事情辦得不合你的心意。你甚至對我的心理學態度粗暴。心理學是一種可愛的中立的中間狀態,而心理學家則是熱愛真理的人,這可是你自己有一回在國內的那座錫安山上說過的話嘍。如果我講的是給出的時間和設定的終點,那麼我絕對沒有胡說八道,而是在嚴肅認真地談正事。哪裡有調好的沙漏、給出的時間,不可想象的、卻又是規定了期限的時間和一個設定的終點,哪裡就會出現我們的身影,我們的事業就會在哪裡興旺發達。我們出賣的是時間——我們這就講定二十四年。這是可以預見的嗎?這個數量多嗎,恰當嗎?在這段時間里,一個人可以縱情揮霍,可以過花天酒地的生活,可以成為一個偉大的魔法師,干下許多魔鬼行徑,讓世界震驚;這樣的話,一個人就有可能隨著時間的推移逐漸淡忘所有的麻木,就有可能獲得光明的指引去登高望遠,去超越他自己,而不是變得自我異化,相反,他是並且依然是他自己,他只不過是被那半瓶香檳酒帶上他的自然巔峰而已,他可以于自我陶醉之中品嘗這幾乎是難以忍受的推杯問盞所提供的一切歡愉,他可能多多少少有理由相信,如此這般的推杯問盞幾千年來可是不曾有過的啊,他也可能在某些放縱的瞬間湊合著把自己高看為一個神祇。如此一來,一個人怎麼會去關心那個應該去想終點的時刻!只是,這個終點是我們的,他最終是我們的,這是必須進行約定的,不僅只是以沉默的方式,縱然默不作聲也行得通,而且還要兩個人面對面地把話說清楚。」
我身穿夏裝,坐在檯燈下,雙膝上放著那位基督徒寫的那本書,可不就是嘛!實際情況不是別的,只會是:我肯定是搶在我的夥伴回來之前,怒氣沖沖地趕走了那個流氓,並且趕緊把我的衣服又放回到我的廂房裡去了。
他(從鼻孔里發出笑聲):「Do,Re,Mi!你放心,你的心理學的花招在我這裏比神學的強不到哪裡去!心理學——仁慈的上帝啊,你還在偏好它嗎?這就是糟糕的、資產階級的十九世紀。它讓這個時代膩味透了,用不了多久,它就會刺|激它發怒,而用心理學擾亂生命的人,不消說,將會遭到迎頭一擊。我們所處的時代,我親愛的朋友,並不願意看到自己是飽受心理學刁難的……姑且先把這個擱置一邊吧。我的條件明確而誠懇,它是由地獄的法定熱情所決定。只要愛還能散發暖意,就不許你去愛。你的生活應該是冷冰冰的——因此你不可以去愛任何人。你自己又是怎麼想的呢?那種照亮會讓你的精神力量完好地保持到最後一刻,有時甚至還會使其上升為光天化日之下的迷醉——而最後除了那可愛的靈魂和那珍貴的感情生活,還能拿什麼收場呢?對你的生活和你與人之間的關係進行一次全面的冷卻,這是這樁大事的本質要求——也更是你的本性的要求,我們絕對不會讓你承擔任何新的東西,那些小東西不會把你變成個新人和陌生人,它們只是巧妙地強化和誇大你身上原本就有的一切。同後來演變為人魚小公主之痛的父親的頭痛一樣,你身上的冷漠難道不是前世註定的嗎?我們要你冷漠,雖然創作之火將會在你的心頭燃燒,但是,熱度卻幾乎不會高到使你感到溫暖的地步。你將從你的冷漠生活逃向那創作的火焰……」
我:「只聞其聲不見其人。您真的打算就這樣從外面跑來,坐在我面前的這張沙發上,以標準的庫姆甫式,用古德語的片言隻語沖我說話嗎?這羅曼之國義大利完全不是您的地盤,您在這裏可是一點也不流行,您幹嗎非要跑到這裏來考察余呢?真是太荒唐,太有欠雅趣了!倘若是在凱澤斯阿舍恩,余或許就會容忍了您。在維滕堡或在瓦特堡,甚至是在萊比錫,余或許都還會相信您呢。可是在這裏,在這異教的天主教的天空下,那可不行!」
「首先,」他重複道,「首先一點也不賴。不過,你對每個被你當作不速之客的來賓也太敏感了吧。我可不是來接你去社交的,也不是來奉承你,好讓你去參加婦人們舉辦的小型音樂茶話會的,而是為了和你談正事的。你的東西都拿了嗎?我可不想談話時聽見你的牙齒冷得格格打顫。」
我:「狂熱的吹鼓手。」
在說最後一席話的過程中,我面前的這個傢伙身上,不知怎麼的,起了一些變化:如果我沒有看走眼的話,我覺得他不同於先前了;他坐在那裡不再像個惡棍和流氓了,而是,隨您怎麼想,有點像個好人了,只見他白色的衣領上打了個蝴蝶結領帶,彎曲的鼻子上則架著一副角邊眼鏡,鏡片後面的一雙眼睛濕潤黯淡,微微發紅,幽光閃閃;臉部線條鮮明和柔和兼而有之:線條鮮明的鼻子,線條鮮明的嘴唇,下巴卻是柔和的,下巴上面有個小肉坑,除此之外,面頰上還有一個小酒窩;他的額頭是蒼白的,隆起的,額頭上的頭髮在開始處高高挺出,然後漸次降低地向後奔著頭頂而去,直至消失,而從額頭到兩邊的頭髮則顯得很厚、很黑、很濃密拳曲——好一個給通俗報紙寫藝術、音樂類文章的知識分子,一個理論家和批評家,只要他的精神允許,他甚至會去作曲。他還有一雙柔軟、乾瘦的手,這雙手會在他說話的時候略顯笨拙地打出各種手勢,偶爾也會去輕撫長在太陽穴和頸背處的頭髮。這就是正在沙發角里坐著的這位來客的寫照。他的個子並沒有變高;而主要的是他的聲音沒變,還是原來那種帶著鼻音的、清晰的、訓練得十分好聽的聲音;這在外形缺乏明顯標誌的情況下起到了維持身份的作用。我聽見他說,同時也看見他的嘴角緊閉的大嘴在鬍子沒有刮好的上嘴唇下張開,發出位置靠前的清晰的聲音:
他(再一次老練地大笑起來,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就像嘲笑人家幼稚可笑那樣):「我又該從哪裡得知?可你是看見了的,我就是知道啊。而你沒有看對,你願意從中得出這樣一個讓你自己蒙受恥辱的結論嗎?這才真的叫做所有邏輯顛倒,這些邏輯上高等學校的人都學的。我不僅是真實的,有血有肉的,而且我還是那個你一直以來就已經認為我就是的那個人,你最好得出這樣的結論,而不是從我的見多識廣中推導出我是不真實的,沒有血沒有肉的結論。」
「您還在啊,」我一邊說,一邊把大衣領子豎起來,同時還用旅行毛毯裹住膝蓋,「甚至在余走後和返回之後?這叫余好生奇怪,因為余強烈地猜測你現在已經不在這裏了。」
我(因為余的上下牙齒不願意咬緊閉合,所以余從牙縫裡說道):「是的,真的,您看上去就是這樣的!完全和天使一樣,一模一樣!您知道您看上去是個什麼樣子嗎?說鄙俗根本就是用詞不當。您看上去就像一個無恥的敗類,一個流氓,一個血淋淋的惡棍,這就是您的尊容,您帶著這副尊容來找我,得意得很吧——可惜啊,這不是天使的形象!」
他:「對於一個個性傲慢的人,也只有這种放肆的存在才能唯一滿足他的存在。說實話,你的高傲將永遠不會答應拿它去交換一個溫和的存在。你會向我提出這樣的建議嗎?你應該在這段長長的多產的人生里去享受它。一旦記時沙漏里的沙子流完,我就要大權在握,按照我的方式和我的意願來永久地支配、領導和統治你這個精緻的造物——你的一切,無論身心、血肉、還是財富……」
他(伸開雙臂,自上而下地打量著自己):「到底怎樣?到底怎樣?我看上去到底怎麼樣?不,你問我是不是知道我自己的長相,這真的很好,因為我確實不知道。或者說我過去不知道,現在是你才讓我對此有所覺察。請你相信,我對我的外表根本不注意,也就是說隨它去,懶得過問。我現在的樣子,這純屬偶然,或者也可以說是應時而作,應運而生,我在這裏可是沒有用上哪怕是半點心思的。適應,擬態,這你都是很了解的,自然母親始終把舌頭放在嘴角作挖苦狀,這是她的假面舞會和密碼遊戲。對於適應,可以說我所知道的就只是像枯葉蝶那樣的情形,一點也不多,一點也不少,但你,我親愛的朋友,卻將不會把這種適應和你自身聯繫起來並因此而怪罪於我的!你必須承認,從另外一個方面看,它又是有其合理性的。從你,而且是在受到警告的情況下,惹病上身那方面來看,從你創作的那首帶有象徵字母的漂亮的歌曲那方面來看——哦,真的是構思巧妙,幾乎就像來了靈感一樣:
「你給我住口?你瞧瞧,這就是你在這個方面的一個進步。你變得溫暖起來。你的舉止也像那些有條約在身,有長期和永久約定在身的人們那樣得體起來了,你終於放棄複數的尊稱而對我用起你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