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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二十六

照理說,以克雷齊馬爾的報告為內容的那一章,原本就已經長得叫人深感不安了,而前面這一節的篇幅可更是了得,所用的頁數甚至大大超過了前者,不過,令我聊以自|慰的是,我能夠對自己說,讀者不可以因此而怪罪於我。他們因此而提出的過分要求超出我這個作者所能擔負的責任,我可以置之不理。把阿德里安的這份記錄圖省事地隨便甩給某個編輯;把這個「對話」(請注意我給這個詞加上了一對錶示抗議的引號,當然我也承認,這樣做只能部分地消除其自身所固有的陰森恐怖)——也就是把這個談話化整為零地分散到各個編了號的章節中去,任何的擔心讀者的接受能力可能會減弱的顧慮,都不會對我有所觸動。我必須用滿懷悲痛的虔敬去再現一件現存的事物,把它從阿德里安的五線譜譜紙上轉抄到我的手稿里來;真的,我不僅是一個詞一個詞地,而且我甚至可以說:也是一個字母一個字母地抄錄下來的——其間常常放下手裡的筆,常常為了恢復而中斷,不是思緒紛繁地在書房裡來回踱步,便是一屁股坐進沙發,雙手合十于額頭之上,故而,我本來只需照抄照搬的一章完成起來竟然不比自己此前所寫的任何一章要快,這聽起來也許很奇怪,但卻真的是事實,因為我的手在這個過程中時不時地就會抖上幾抖。
我一直認為值得注意的是,阿德里安在施瓦賓的那家小旅店只住了兩三天,而他根本也沒有打算在城裡找一套合適的長租房。席爾德克納普在義大利的時候就寫信給他原先在阿瑪利恩大街的房客,從而保證了自己可以重新住回以前的老窩。阿德里安不想再去市政議員夫人羅德家住,也根本無意繼續呆在慕尼黑。他的決定似乎是長時間以來悄然形成的——而且情況還是這樣的,他也沒有事先臨時坐車去瓦爾茨胡特附近的普菲弗爾林考察和商談,而就只是打了一個電話過去,而且還是一個非常簡短的電話。他從吉澤娜旅館打電話給施魏格施迪爾家——接他電話的正好是艾爾澤大媽本人。他首先向人家自我介紹,說他就是以前有幸來莊園考察過的那兩個騎車人之一,緊接著就問人家是否願意,同時可以以什麼樣的價錢把二樓的一間睡房和底層的那間修道院院長工作室作為白天逗留的場所讓與他用。不過,施魏格施迪爾太太並未急著講價,儘管那包括伙食和服務在內的價錢後來證明是非常適中的;她首先要弄清楚對方是當初那兩位來訪者中的哪一位,是作家還是音樂家,在對自己當初的印象進行了一番核實之後,她了解到對方是那位音樂家,於是就本著完全是為他好、為他著想的立場對他的請求提出異議——而她提出異議的方式也只不過如此,即她說,他肯定很清楚什麼對他最有好處。她說,一般出租都是為了賺錢,但他們,施魏格施迪爾家,卻不是這樣的,他們僅僅只會偶爾地,也就是說根據具體情況,接納房客和食客;這一點兩位先生應該是能夠從她上次的介紹中立馬了解到的,而他這個打電話的人是否就構成這樣的偶爾和這樣的情況,這可不是她的事情,這個結論必須由他自己來下。他在他們那裡將會過得很安靜,很單調,另外,生活設施也會很簡陋:沒有浴室,沒有抽水馬桶,取而代之的只有屋外的農家茅廁,而叫她感到吃驚的是,一個年齡,如果她沒有弄錯的話,還不到三十的先生,一個搞藝術的人,竟然不在有文化表演的地方獃著,卻甘願跑到偏僻的農村來安營紮寨。其實,用「吃驚」這個詞是不準確的,她和她丈夫天生就不會吃驚,如果這或許正好就是他在尋找的東西,那他只管來好了,因為太愛大驚小怪的人真的是佔了絕大多數。不過,這樣的一種關係可不能只是心血來潮,住幾天就走,而是從一開始就要有一點長期打算的,因為馬克斯,她的丈夫,還有她本人,都很看重這一點,所以這一條必須好好考慮,特別考慮,不是么,是不是唦?等等。
他的行李從未重過,由一個裝總譜的文件夾和一個在義大利時就被他用作澡盆的塑料盆組成,他帶著它們,從施塔恩貝格火車站搭乘那些不僅在瓦爾茨胡特,而且十分鐘后也會在普菲弗爾林經停的慢車中的一趟抵達他的目的地,兩箱子書和日用雜物則辦了託運。時間正值十月將盡,天氣雖然還很乾燥,卻也變得陰冷和陰沉。樹葉紛紛落下。施魏格施迪爾家的少爺格雷翁,一個青年農民,對待外人的態度儘管生硬冷淡,對待自己的事情倒也明顯是胸有成竹,就這麼個人,他還引進和使用了新型撒肥機呢,就是他,趕著一架帶長條座椅的馬車來到那個小小的火車站前,靜坐在底座高、結實而又有彈性的馬車夫駕御台上,等候客人的到來,而一俟腳夫剛剛把手提箱裝上馬車放好,他就立馬讓手中的韁繩在為拉車而套在一起的牲口,即兩匹膘肥體壯的https://read.99csw.com栗色馬的背上舞動起來。兩人一路上也沒有怎麼說話。羅姆岡及環繞山岡的樹木,夾子湖那灰濛濛的水面,阿德里安以前坐在火車上時就已經見過它們不止一次了;現在,他可以近距離地看到這些景物了。不久,施魏格施迪爾家那座巴洛克風格的修道院建築也在他眼前出現了;在敞開著的四方形庭院里,馬車沿著那棵擋住去路的老榆樹畫了一個弧,榆樹的樹榦為一圓環形長凳所圍繞,樹上的葉子已經有很多落到了椅子上。
這些苦思冥想在我看來已經漸露疲態,我無意于繼續沉迷其中,我這裏只想補充的是,「歷史的」這個詞有著那麼一股子強烈的陰森氣,用它來指我的寫作所處的那個時代,遠比用它來指我所寫的那個時代要合適得多。最近這幾天對奧德薩所進行的激烈爭奪是一場損失慘重的戰役,結果以黑海之濱的這座名城落入俄國人之手而告終,不過,這個對手沒有能夠擾亂我軍的換防行動。同樣,他肯定也不會在塞瓦斯托波爾,我們的另一張王牌,得逞,這個顯然佔優勢的對手似乎現在就想把它從我們手裡奪走。與此同時,隨著我們固若金湯的歐洲堡壘幾乎每天遭受空襲,巨大的恐慌開始四處蔓延開來。這些巨獸投下的炸彈造成了越來越大的毀滅,儘管它們當中也有不少成為我們英勇抵抗的犧牲品,但這又於事何補呢?成千上萬的怪獸讓這個被膽大妄為統一起來的大陸變得暗無天日,我們的城市越來越多地淪為一片廢墟。萊比錫,這座在萊韋屈恩的成長,在他的人生悲劇的形成過程中扮演過重要角色的城市,不久以前也被狠狠地擊中了:正如我不得不有所耳聞的那樣,它的著名的出版社區只剩下一堆瓦礫,難以數計的寶貴的文獻資料和文獻人才培訓場所被毀於一旦——一個不僅令我們德國人,而且根本就是令全世界熱心文化教育事業的人都會感到萬分沉重的損失,然而,後者似乎願意以盲目的或正確的方式——我不敢對此妄加判定——去容忍這樣的損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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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每發生這樣的事故的時候,眨巴著眼睛、臉上還有個酒窩的施彭格勒便會由衷地格格地笑出聲來。性在文學的意義上讓他感到開心;性和精神在他看來是緊密關聯的——這本身也沒錯。他的修養(這我們是知道的),他對於有教養、機智風趣、批評的理解,是基於他和性的領域所保持的那種偶然的和可憐的關係,是基於把肉體固定於此,而這種肉體的固定又純粹是倒霉所致,遠遠不能代表他的稟性、他在這方面的癖好。他以那種時下已被拋在腦後的美學文化時期的方式,微笑著談論種種藝術事件,種種文學現象和圖書收藏現象,報告慕尼黑的街談巷議,還滑稽十足地大講特講一個故事,說的是魏瑪大公爵和劇作家理查德·佛斯一起出遊阿布魯佐,遭到一夥真強盜襲擊——他說,這肯定是佛斯安排的。他聰明地向阿德里安恭維他的《布倫塔諾歌集》,他把買來的這本歌集拿到鋼琴上進行過研究。他當時所發表的意見是,研究這些歌曲意味著一種堅定而又近乎危險的寵愛:這種類型的別的東西以後想要還受到人們的喜愛並非易事。他還繼續就寵愛說了一些溢美之詞——作為寵愛首先涉及的是高度需要的藝術家自身,而且有可能給他帶來危險。因為隨著那部已經完成的作品,他使自己的生活變得愈加艱難,並且最終變得不成體統,因為通過非同尋常和敗壞對所有別的東西的胃口,自我寵愛最終必然會把他推向不調和,推向不可行,推向再也無法完成的境地。這個問題對於天賦高的人則是這樣的,即儘管寵愛在不停地發展,噁心也在蔓延,但他始終還是會使自己處於可行的範圍之內。
「您好勇敢,真讓人佩服!」當阿德里安回到大門口的時候,艾爾澤太太這樣對他說道。「大多數人都怕這畜生,它真要是鬧起事來,就像剛才那樣,也難怪人家會怕它。村裡有個年輕老師,平時來給孩子們上課——哦,天哪,他那人長得就是瘦弱——每次都會說:『您家的狗,施魏格施迪爾太太,俺怕得很哪!』」
「是的,是的!」阿德里安一邊笑,一邊點頭,接著他們走進屋裡,走進煙草味瀰漫的氛圍,走上二樓,在那裡,房東太太把他領進那間專門為他安排的卧室,這間卧室位於白色的、散發著霉味的過道邊上,卧室裏面配置有一個五彩的窄櫃和一張褥子墊得高高的床。房東另外還九_九_藏_書多做了一件事,即讓人往屋裡專門放進了一把綠色的靠背椅,椅子前的松木地板上還鋪了一塊用邊角余料拼綴而成的腳墊。格雷翁和瓦爾特普爾吉斯把手提箱搬了進去。
讓內特和施維爾特費格有時在一起玩音樂,既會在碩伊爾老太太的客人們面前,也會在私下裡,所以,他們就約好一起坐火車去普菲弗爾林,同時由魯道夫負責打電話通知。這個建議是不是也是由他提出來的,還是由讓內特提出來的,姑且就不去管它了。為此他們甚至當著阿德里安的面爭論不休,彼此謙讓著非要把關注他的功勞推給對方不可。讓內特滑稽可笑的一時衝動說明她不愧為一個寫手;不過,她的這個一閃念靈感又和魯迪驚人的見人熟本領相得益彰,兩者配合起來可謂天衣無縫。他所說的內容大概是,他兩年前就開始對阿德里安以你相稱了,儘管那只是非常偶然地在狂歡節期間發生的一次性行為,而且打那之後完全就是他單方面的一廂情願,也就是只由魯迪這邊單方面發起這樣的稱呼。打那起,他就開始誠心誠意地使用這個稱呼,但他發現,阿德里安在第二次或第三次時就已經開始拒絕與之呼應了,於是他這才——當然也是一點也不敏感地——決定放棄。看到他的這種見人熟遭受失敗,碩伊爾毫不掩飾自己的幸災樂禍,即便如此,他也根本不為所動。他的一雙湛藍的眼睛沒有流露一絲困惑,人家對他說些有才智、有學問、有教養的話,他卻拿眼睛去挖人家的眼睛,其情其景迫切之極,幼稚之極。我至今還在琢磨施維爾特費格這個人,我問我自己,他究竟在多大程度上了解阿德里安的孤獨,並因此也了解這種孤獨的需要及其接受誘惑的可能性,又究竟在多大程度上希望以此來證明他那招人喜歡的,或者說得粗俗點,糾纏不休的磨人的才能。毋庸置疑,他生來就是為了勝利和征服;但我如果只看到他的這一面,那我就必然會擔心這樣做對他不公平。他其實也是一個不錯的哥們和藝術家,至於阿德里安後來還真的和他以你相稱,以名字相稱,我並不願意認為這是施維爾特費格善於賣俏的結果,是可恥的,相反,其根源在於,他能夠真誠地感到這個不同尋常的人的價值,真心實意地喜歡他,並且從中汲取百折不撓的動力,最終戰勝他那感傷的冷漠,贏得勝利——當然是一場後果嚴重的勝利。——您瞧,我這愛搶話的老毛病又犯了。
下面這些約定是她和阿德里安當時作出的,而且還是在站著和四處轉著的情況下作出的,兩人誰也沒有想到,這些約定居然在後來長達十九年的時間里一直成為維持他外在生活的秩序規章。村裡的木匠被叫來測量修道院院長室室門兩邊的空間尺寸,為的是做幾個架子給阿德里安放書用,但高度卻不能高過皮質裱糊布下面的老木頭層;關於給帶蠟燭頭的枝狀吊燈通電一事也是一口講定的。隨著時間的推移,這個房間還將經歷這樣和那樣的變化,它註定要去目睹為數眾多的大師級作品的誕生,而這些作品直到今天仍然或多或少不能為公眾所知曉和欣賞。這之後不久,一塊幾乎和房間面積一樣大的地毯被鋪在了用壞的地板上,這在冬天里簡直是太有必要了;工作台前面有一個薩沃納羅拉沙發椅,除它之外,剩下的唯一一個落座的機會就是一隻角凳,只要是關乎風格的事情,阿德里安就不會不管,於是,沒過幾天屋裡就放進一把在慕尼黑的伯恩海姆購置的閱讀休閑椅,這是一件值得稱道的傢具,它和它的那個可以推近的底座部分,一個靠背墊大小的矮凳,合在一起使用,倒是更配得上「無靠背沙發榻」這個名稱,而不是普通的卧式長沙發,在幾乎長達二十年的時間里,它為它的主人恪盡職守。
「胃,我的朋友,在絕大多數時候根本就不是胃,那是腦袋,很難伺候的、費心勞神的腦袋,它對胃的影響大著呢,就算胃本身好好的,」他說,那就跟暈船和偏頭痛時的情形一樣……哎呀,他有時犯偏頭痛,而且還十分嚴重?這她可早就想到了!這她真的是之前就想到了的,早在他在卧室里細心琢磨護窗板和讓房間變暗的各種辦法的時候;因為黑暗,在黑暗中躺著,黑夜,陰暗,反正只要沒有光線射進眼睛,只要這痛苦不停止,這樣做就是正確的,另外再多喝些濃茶,多吃些酸檸檬。施魏格施迪爾太太並不是不知道偏頭痛——我想說的是:她本人是從未鬧過偏頭痛。不過,她的那位馬克斯前些九*九*藏*書年卻是周期性犯病的;慢慢地,這毛病也就隨著時間消失了。他說,隨著他本人的來到,他也就把一個周期性發作的病人一起悄悄地帶進了這戶人家,對於客人為自己體弱多病而說的這些表示歉意的話,她可是一句也不想聽,而只是說:「啊,是嗎!」當然,不管怎樣,有那麼一點點類似的東西,她說道,肯定是會馬上就想到的了;因為,如果一個人像他這樣,從有文化的地方跑到普菲弗爾林來隱居,那麼他這樣做是自會有他的道理,這裏顯然涉及的是一樁要求給予理解的事情吧,是不是,萊韋屈恩先生?不過,我們這裏雖然不是一個有文化的地方,但卻是一個不缺理解的地方。這個老實正派的女人要說的也就只有這些了。
在施魏格施迪爾家的農民沙龍里,讓內特·碩伊爾在那架桌式鋼琴上彈起了莫扎特,她頭戴一頂寬大的帽子,優雅的面紗從帽檐向下撐至鼻尖,為了配合她,魯迪·施維爾特費格在一旁吹起口哨,其技術之嫻熟,真是可喜可賀,甚至於都到了可笑的地步:我這也是後來從羅德一家和施拉金豪芬那裡聽說來的,而且他們還跟我講,他很小,還是在他上小提琴課之前,他就已經開始訓練這種技術了,幾乎是走到哪裡練到哪裡,分秒必爭,只要是聽過的作品,都能純粹地模仿吹出,後來的水平也總能在已有的基礎上繼續得到提高。他吹得非常出色,熟巧得很,演卡巴萊不成問題,幾乎比他的小提琴演奏給人留下的印象更深,而就器官方面的先天條件而言,他也肯定是特別優越的。那悠揚如歌的旋律聽上去舒服極了,比起笛子來更有小提琴的味道,分句十分高超,那些小音符來得輕鬆愉快,細緻入微,在短奏和有弧形連線連接各音的地方從未出現過,或者幾乎是從未出現過失誤。總之,他吹得非常好,但是,他的這種高超技巧之中卻總也難免幾分生手的馬虎粗劣,這種馬虎粗劣與藝術上必須嚴肅對待的東西相結合,於是又能引發一種特別的喜悅。人們會情不自禁地歡笑喝彩,而施維爾特費格也會孩子氣地歡笑起來,他讓自己的肩膀在衣服里聳動,同時用嘴角扮出一副轉瞬即逝的鬼臉。
施魏格施迪爾太太和她的女兒克萊門蒂娜一起站在那帶有僧侶徽章的大門口迎接來客,克萊門蒂娜一身農家裝扮,顯得賢淑端莊,是個長著一雙褐色眼睛的農村姑娘。她們的歡迎辭被一陣緊似一陣的狗吠聲淹沒,原來,他們家那隻用鏈條拴住的警犬激動異常,不僅踢翻了給它餵食的盆,而且還差點把它自己的草棚子撞塌。母親和女兒,還有那個幫忙拿行李的專管牲口的臟腳女傭(瓦爾特普爾吉斯),全都沖它喊「去,卡施佩爾,斯塔特!」(在方言中保留下來的古高地德語「斯塔梯」,在古高地德語中為「斯泰特」,後來又演變為「斯忒特」,意思是:「安靜」和「別動」),可無濟於事。那狗繼續怒吼不止,阿德里安呢,先是微笑著站在一邊看了有一會兒,之後,他走到它跟前。「蘇索,蘇索,」他對著它這樣喚道,他沒有提高嗓門,只是帶了一點令人吃驚的警告性的腔調,可是看哪:純粹只是受到這和緩的輕言細語的影響,那畜生幾乎是馬上就安靜了下來,不僅如此,它還允許這位魔術師伸出手去溫和地撫摩它那從前被咬得傷痕纍纍的腦袋,它甚至還抬起頭來,用一雙黃色的眼睛看著他,神情極其嚴肅認真。
事情就這樣發生了。阿德里安利用他在這座城市的短暫停留去和一個別人給他推薦的(我認為:是由克雷齊馬爾推薦的)抄寫員會面,即撞塞子樂隊的第一大管吹奏手,想通過這個副業賺點小錢的格里彭克爾,阿德里安把《愛的徒勞》的總譜的一部分留在了他的手裡。在帕萊斯特里納時他還沒有徹底完成他的這部作品,那時他還在給最後兩幕配器,那個奏鳴曲形式的序曲也還沒有解決,其最初的構思,他認為,通過引進那個驚人的,而對歌劇本身則是完全陌生的,在重複和結尾的快板里作用極其風趣俏皮的副主題,已經發生了巨大的變化,此外,他在作曲時曾經大段大段地忽略演唱符號和速度符號的標註,所以又花了很多氣力去補做這項工作。順便提一下,我心裏很明白,他的義大利之行的結束和這部作品的完成沒有能夠同時發生其實並非偶然。甚至在他刻意追求這種巧合的時候,事情仍舊沒有能夠按照他那隱秘的意圖發生。他這個人太始終如一了,太九*九*藏*書會保護自己不受環境變化的影響了,所以,他是絕對不會把此事看作是值得嚮往的,即在生活的場景發生更迭時,他完全能夠處理解決好在前面的狀況下做過的事情。為了內在的連續性的緣故,比較好的做法是,他這樣對自己說道,把剩餘的舊的附屬工作一起帶到新情況里來,而當外在的新事物已經成為例行公事之後,首先考慮內在的新事物。
這些東西(地毯和椅子)都是從位於馬克西米利安廣場旁的那家家居裝飾城購置而來。我提及它們,一部分目的是為了表明,進城的交通十分便捷,因為有多條鐵路線從這裏經過,其中還有好幾趟快車,用不了一個小時,所以阿德里安可並不像施魏格施迪爾太太的說話口氣有可能讓人猜想的那樣,會由於落戶普菲弗爾林而完全陷入孤獨狀態,完全和「文化生活」隔絕。甚至連他參加完一次晚間活動,一場學院音樂會或者是一場撞塞子小樂隊的音樂會,一場歌劇演出或者是一個社交聚會——這也是有的——之後,也都總會有一趟11點的火車深夜送他回家。當然,這時他就休想指望施魏格施迪爾家的馬車會到火車站去接他了;遇到這樣的情況,他可以找一家瓦爾茨胡特的運輸公司來解決問題,此外,他還特別喜歡在冬日月朗星稀的夜晚沿著池塘邊的那條小路步行返回進入夢鄉的施魏格施迪爾農莊,每當這個時候,他遠遠地就知道給卡施佩爾或蘇索發去一個暗號,它在這個鐘點已經被打開鎖鏈,省得它大吵大鬧。他用的是一個用螺絲刀重新調過音的金屬小笛子,上面最高的幾個音頻率極高,人的耳朵即便是在近處也基本上聽不見。相反,它們對於構造完全不同的狗鼓膜卻能作用強烈,而且還是從距離驚人的遠處,所以,當那秘密的、另外也是任何人都聽不見的聲音穿過黑夜傳到卡施佩爾的耳朵里的時候,它可是表現得一聲不吭,安靜極了。
顯然,我的寫作所處的時代具有比我所寫的時代,阿德里安的時代,那個只把他引領到我們難以置信的時代門口的時代,強大得多的歷史動力,而我現在的心情則是,我真恨不得去衝著他,真恨不得去衝著所有現在不再和我們一道,過去,當這個開始時,也不再和我們一道的人,去衝著他們大喊一聲「您是有福的!」,大喊一聲發自內心的「願您永遠安息!」。阿德里安在我們的有生之年面前是安全的,這個安全性於我是寶貴的,我對它十分珍視,我可以意識到它,為此我樂於去容忍我繼續置身於其中的這個時代的恐怖。我覺得,我好像是在代表他,是在為他而活,好像不是他,而是我在承擔他肩頭一直沒有能夠承擔的重擔,簡言之,好像我在通過替他而活的方式向他表示一份愛意;這種想象,它儘管虛無縹緲,甚至無異於痴人說夢,但卻令我感到愉快,它迎合了我一直以來所懷有的那種為他服務、幫助他、保護他的願望——這個需要不幸得很,在我朋友活著的時候只得到過非常微小的滿足。
是的,我擔心,事情會朝著毀滅我們的方向發展,一種被賦以致命靈感的政治讓我們同時和人口最多並有革命威望的大國以及生產能力最大的大國發生衝突——美國這架生產機器看上去甚至不需要開足馬力便能源源不斷地製造出一大堆銳不可當的戰爭工具。而那些神經緊張的民主國家甚至也懂得利用這些可怕的工具,這倒是一個叫人震驚、也叫人清醒的體會,有了這樣的體會之後,我們不再天天去犯下述的習慣性錯誤,以為戰爭就是德意志的一個特權,以為別人在暴力藝術領域肯定都是淺薄的半吊子。我們已經開始,(在這個方面,亨特普佛特勒爾閣下和我均不再是例外)對盎格魯-撒克遜人的戰爭技術作最壞準備,擔心敵人入侵的緊張與日俱增:佔優勢的武器裝備和數以百萬計的士兵從四面八方向我們的歐洲城堡所展開的進攻——或者我應該說:我們的監獄,我應該說:我們的瘋人院?——正在被期待,而只有對似乎是真正偉大的阻止敵人著陸的預防措施——對這些專門用來保護我們和這個大陸不至於失去我們現在的元首的預防措施——進行令人印象最為深刻的描述,方能夠從思想上去抗衡那種對於未來的普遍恐懼。
施彭格勒就是這樣聰明——當然,這種聰明只是基於他的那種被專門固定的狀態,一如他的眨眼睛和咯咯笑所暗示的那樣。——接在這兩位之後來喝茶的是讓內特·碩伊爾和魯迪·施維爾特費格,他們的目的是想看看阿德里安到底住得如何。
當然,我的這個日期指的並不是我自己所做的這項工作所處的那個日期——不是我的小說已經寫到的那一個,即1912年的秋季,上一次戰爭爆發的二十個月前,那時阿德里安和呂迪格爾·席爾德克納普一起返回慕尼黑,他首先在施瓦賓給自己找到一家提供膳宿的小旅店(吉澤娜旅館)住了下來。我read•99csw.com不知道這種雙重的紀元為何會如此強烈地吸引我的注意力,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如此迫切地要把它指點出來:這個個人的和事實的紀元,這個敘述者穿行於其中的時間,以及那個被敘述的事物發生於其中的時間。這是兩個時間的運行軌道的一種非常奇特的交叉,另外也是為了再和第三個相結合:即那個時間,讀者有一天將會因為想要接受這被告知的一切而抽出的那個時間,這樣一來,讀者也就和一個三重的時間秩序發生著關聯:他自己的時間、編年史作者的和歷史的時間。
由於好奇,也由於我的朋友冷淡內向,是的,表現為高傲羞怯的個性對那麼一些人很有吸引力,所以,這些人不久也反過來專程從城裡跑到他的這個庇護所里來看望他。這裏,我願意把優先權給予席爾德克納普,而這也是他實際所擁有的:他當然是過來看阿德里安到底在他們共同發現的這個地方搞些啥名堂的第一人;而此後,特別是在夏季,他常常到普菲弗爾林來和他一起度周末。齊恩克和施彭格勒是騎車來的,因為阿德里安利用進城購物的機會再次去拉姆貝格大街問候了羅德一家,而這兩位畫家朋友又從那家的兩個女兒口裡聽說了他回來的消息,獲悉了他的逗留之地。根據種種猜測來看,他們的這次普菲弗爾林之行極有可能是由施彭格勒倡議和發起,因為齊恩克雖然作為畫家比前者更有才華,更充滿原動力,但在做人方面卻要粗俗得多,他對阿德里安的性情毫無感覺,所以肯定就只是作為形影不離的那一個才來的——不管是什麼,只要是人家指給他看的,他都會說些奧地利式的奉承話,報之以「謝謝」和虛偽的「乖乖」驚呼,而實際上卻是滿懷敵意。他的小丑表演,他用他那長長的鼻子,用他那兩隻長得很近、可笑得讓女人們發獃的眼睛製造的滑稽效果,現在在阿德里安這裏卻再一次失靈了,要知道,阿德里安平時是多麼喜歡滑稽,多麼容易受到滑稽的感染的啊。然而,他的這種滑稽卻是為虛榮所累;隨後呢,好色的齊恩克就只會一味單調地注意人家交談中的每一個詞,看是不是可以為其添加一層性的雙關含義,以便自己也能夠插上嘴——他的這種癖好,齊恩克自己大概也看到了,也還就是無法博得阿德里安的喜愛。
在這裏,也在重新下樓去的路上,他們就已經開始商量如何為客人提供服務,以及如何給他安排生活起居了,隨後,他們又來到樓下那間修道院院長室,在這間特色鮮明的、阿德里安早就為之心儀的老屋裡繼續商量並最終確定:每天早上一大壺熱水、濃咖啡,送到他卧室,正餐的時間——阿德里安不和這家人一起吃飯,這一點是事先沒有料到的,不過,那時間對他而言也確實是太早了點——那就定在一點半和八點單獨給他開飯,最好是在前面那間大屋裡(即那間放著尼基像和那架桌式鋼琴的農家客廳里),施魏格施迪爾太太說,那屋子如果需要也可以提供給他使用。她答應保證飲食清淡,早上吃牛奶、雞蛋、烤麵包、蔬菜湯,中午是一份又好又紅的牛排配菠菜,然後是手工蛋卷,裏面夾蘋果醬,總之,都是有營養的東西,很適合像他那樣胃口不好的人。
同記錄自己的思想一樣,意味深長而又思前想後的抄寫其實也是(至少對我而言;不過亨特普佛特勒爾閣下在這一點上也贊成我的意見)一項費力而又費時的工作,而讀者早在前面的一些地方就有可能已經低估了我在我這已故朋友的生平故事上所用過的天數和星期數,那麼他現在同樣也有可能在他的想象中是落後於我寫下當前這幾行的這個時刻的,姑且讓他去嘲笑我的迂腐吧。不管怎樣,我認為自己這樣做是正確的,我要讓他知道,自打我開始這些生平記錄以來,時間幾乎已經過去了又一年,而1944年4月也隨著最新一章的撰寫而來臨了。
這些就是阿德里安在普菲弗爾林的第一批客人。而不久之後,我本人也親自出馬,來到他的身邊,每個周日和他一起圍著他的池塘徜徉,漫步登上那座羅姆岡。只有他從義大利回來之後的那個冬天我是在遠離他的地方度過的;1913年復活節我得到了弗萊辛文理中學的一個職位,這也要得益於我的家庭對於天主教的信仰。我帶著老婆和孩子離開凱澤斯阿舍恩,遷居到這個莊嚴的地方,它位於伊薩爾河畔,是長達數百年的主教府,在這裏,我同首府和我的朋友的聯繫都很便利,除了戰爭期間的幾個月之外,我的一生都是在這裏度過,而同樣也是在這裏,我懷著充滿愛的震撼參与了他的悲劇。
他是長期的,阿德里安回答道,而且這件事情他已經考慮很久了。他說,那種等待著他的生活方式已經通過了內心的考驗,已被認為是好的和可以接受的了。他同意每月120馬克的價錢。他請她給他挑個卧室,還說他很期待是那間修道院院長室。他要求三天後就入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