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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三十三

萊韋屈恩,當我把這些印象告訴給他的時候,他正在遭受非同尋常的痛苦——看他那病怏怏的樣子,就有點像是有人正在侮辱他,正在用燒得通紅的火鉗擰他、掐他、折磨他似的,不過,你同時卻又大可不必直接替他的性命擔憂,然而,他的生命似乎已經跌落谷底,他充其量也只是在過一天算一天地熬日子罷了。他那時犯的是再嚴格的病人食譜也無濟於事的胃病,同時伴發劇烈無比的頭痛,每發一次都要持續好幾天,而且隔兩三天就反覆一次,嘔吐長達數小時,甚至是數天之久,而且還是在空腹的情況下,真是一場劫難,很沒尊嚴的,很兇險的,也是很丟人的,而每次發作完畢之後,病人就會由於持續的對光的高度敏感而表現出深度的疲態。但是,這種痛苦卻是絕不可以歸結為精神原因,歸結為時代的忍受酷刑的體驗,歸結為國家的失敗及其隨之出現的混亂狀況。這些東西幾乎觸及不到他,因為他歸隱田園,過著僧侶般的隱居生活,遠離城市,但是,他無論如何又始終都能夠了解到有關方面的最新情況,當然不是通過報紙,因為他不看報紙,而是通過施魏格施迪爾太太,他的這位同情心和鎮定自若兼具的護理員。這些事件,其實對明眼人而言並不是什麼突如其來的震驚,而是某種早就期盼已久的事情的實現,對此,他幾乎連肩膀都懶得聳一下,而對於我這邊所作的那些希望從中找出這場災難可能潛藏著的好的一面的嘗試,他也反應平淡,權當是我的絮叨而已,而且還是和我在戰爭之初所作的那些喋喋不休的絮叨相類似的絮叨——寫到這裏,我又想起了他那時用以回答我的那句冷冰冰地表示不相信的話——「願上帝保佑你們學有所成!」
納可黛和庫尼恭德·羅森施蒂爾輪流造訪普菲弗爾林。她們帶來鮮花,果醬、蜜餞之類煮透裝瓶保存的食物,薄荷夾心糖果,或是別的什麼稀缺物品。她們並不是每次都受到接待,甚至很少受到接待,但她倆卻並不因此而絲毫有所動搖。庫尼恭德在遭受拒絕的時候會通過她那特別成熟莊重的、用最純潔和最高貴的德語寫就的一封封信函來對自己作出補償。當然,這樣的安慰納可黛卻是不會有的了。
按照醫囑,這段時間早上要用冰袋敷頭,用冷水澆頭,這種做法從效果來看,比前面的明顯要好,但也只是當鎮痛劑用而已,雖然能夠起到緩解作用,卻遠遠談不上康復:那種陰森恐怖的狀態並沒有能夠被消除,而是間歇性地反覆發作。病人說,如果沒有這種持續不斷的發作的話,他自己倒是很想咬牙挺過去的,可是,這種位於頭部的,位於兩眼之上的持久的疼痛和壓迫感,這種難以言說的、渾身從頭頂到腳尖整個地都跟癱瘓了似的感覺,似乎也累及到了語言器官,致使病人,不知他自己意識到沒有,有時會張嘴乏力,說話不得勁,吐字不清。我當然更願意相信的是,他對此並不介意,因為這並未阻礙他繼續把話說完;不過,他另外有時也會給我造成這樣一種印象,即他恰恰是在利用這種阻礙,這種阻礙正中他的下懷,如此這般,他就可以用一種並非訓練有素的、目的就是不想讓人完全聽懂的方式,就如同痴人說夢那樣地,來說一些事情,而且在他看來,用這種方式來敘說這些事情是合適的。而他跟我說起安徒生童話中的小人魚時用的正好就是這種方式,他說他格外喜愛和佩服那個小人魚,當然也包括書中對海底巫婆的醜惡領地所作的那種真正傑出的描繪,那巫婆住在洶湧翻卷的渦流後面,住在珊瑚蟲的森林里,而那個充滿渴望的孩子居然斗膽跑到那裡,目的就是為了把她的魚尾變成人腿,然後再通過黑眼睛王子的愛情——她自己有著一雙「像最深的海底那樣藍的」眼睛——或許,像那些人那樣,獲得一個不朽的靈魂。他玩弄比較的遊戲,那個啞巴美人魚每走一步,她的一雙雪白的行走工具就會感到刀割一般的疼痛,他把她甘願遭受的這種痛苦和他自己所不得不持續忍受的折磨相提並論,他稱她是他患難與共的姐妹,他另外還對她的行為、她的固執、她的感傷的對兩條腿的人的世界的錯誤的嚮往提出一種親人般的、幽默中透著真實的批評。
這位小提琴家在我們的朋友的老毛病急性發作期間表現得非常熱心、忠誠和親近,好像他就是要抓住這次機會向他表明他是多麼看重他的親善、他的好感似的——當然還不止於此:我的印象是,他認為,應該乘阿德里安處在痛苦的、比較虛弱的和正如他所認為的那樣,一定程度上無助的狀態的時候,來向他提供他全部的永不氣餒的和受到諸多個人魅力支撐的幫助,以消弭他那種矜持、冷淡、嘲諷地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態度,這種態度,出於多少也是嚴肅的原因,讓他感到難過,或者讓他感到痛苦,或者有損他的虛榮心,或者傷害到一份真正的感情——天知道那是怎麼一回事!如果要談論魯道夫那善於調情的天性的話——而這也是必須被提及的一點——那麼就很容易陷入那種言多必失的危險。當然,也不應該說得太少,而在我看來,就我而言,他的這種天性,這種天性的顯露,始終都是籠罩在一種絕對天真、幼稚、甚至是鬼怪精靈般的魔性的光環之下,而我以為,這種魔性的燦爛的反光,我偶爾也在他的那雙漂亮無比的藍眼睛里見到過。
再也保不住嘍!靈魂啊,不要去異想天開了!像我們這樣極端的、簡直就是獨一無二的可怕情況,如果大壩決堤的話——大壩其實就要決堤,那將會意味著什麼,而且,如果真是那樣的話,我們曾經非常在行地在我們周圍的民族中間所激起的那種深仇大恨,就將再也無法遏制得住了,請不要跟吃了豹子膽似的去作這樣的猜想了!雖然通過從空中摧毀我們的城市,德國早已變成了戰場;然而,一種始終驅之不散的想法卻是:德國可能會成為真正意義上的戰場,這是我們所不能接受和不能允許的,而我們的宣傳也特別警告敵人不要傷害我們的土地,神聖的德意志的土地,就像警告他們不要犯下一樁毛骨悚然的罪行一樣……神聖的德意志的土地!好像它身上還有什麼是神聖的似的,好像長時間的肆無忌憚的對法律的踐踏還沒有把它徹底玷污似的,好像它在道德上也同樣真的不會受到限制和懲罰似的。那就讓它快來吧!別無希望,別無念想,別無所求。那種和盎格魯撒克遜人媾和的呼聲,那種繼續單方面反擊洶湧而至的薩爾瑪特人的提議,那种放棄無條件繳械投降要求的要求,也就是說:去談判,而且還是去和誰談判?一個政權居然提出這樣的要求,這隻能是叫人翻白眼的胡鬧,因為這個政權不願意知道,而且直到今天似乎也仍然不知道,它已經受到譴責,它必須消失,背負著這樣的罵名——讓自己為世界所不容——讓我們,讓德國,讓這個帝國——我現在還要繼續說:讓德意志民族,讓德意志的一切都為世界所不容。——
阿德里安沒有要求找醫生,這可能是因為他把他所忍受的這種痛苦完全看作是某種根本熟悉的東西,認為這隻是他所遺傳的偏頭痛的一種急性期的加重發作而已。多虧有施魏格施迪爾太太堅持,這才總算是叫人去把瓦爾茨胡特的專區郎中屈爾比斯大夫請了過來,正好也就是當年對遭遇分娩陣痛的那位拜洛伊特小姐施行過救治的那同一個。這位好好先生並不認為他得的是偏頭痛,因為他的這種頭痛常常毫無節制,不像是一般偏頭痛發作時應該表現出來的那種單側的頭痛,而是表現為兩隻眼睛裏面及其上方部位的劇痛,因此,他判斷他的這種頭痛應屬具伴發性質的癥狀之類。所以他,當然也是有保留地,對他的病作出診斷:有點像是一種胃潰瘍。他告訴病人說,偶爾可能會有出血發生,要他對此有所防備,於是就給他開了一支硝酸銀棒溶劑內服。可是,出血的情況卻一直未見發生。見硝酸銀棒溶劑不起作用,他便開始給病人吃大劑量的奎寧,一天服用兩次,這下倒還真的使病情得到了緩解。可是,也就只隔了兩周,兩周之後,那種和嚴重的暈船症極為相似的發作重又開始,屈爾比斯的病情診斷隨即受到動搖,或者說在另外一個意義上得到確定:他認為現在應該完全有把握把我朋友的這個病診斷為一種慢性胃炎,同時伴有顯著的、而且是右邊一側的胃擴張,以及血液黏滯,影響頭部供血。他現在開的方子是卡爾斯巴德礦泉水,外加一份病人食譜,按照這份以儘可能量少為原則的食譜,菜單上幾乎只能寫上嫩肉、流食、湯以及蔬菜,汁少的東西、麵包都被認為是有害無益而應該加以避免。這同時也是為了對付阿德里安胃酸產生過多的情況,他的胃酸那叫多啊,程度極其嚴重,這其中的原因,屈爾比斯傾向於認為,至少應該部分歸於神經緊張,即一種中樞作用,也就是說,在這裏,大腦首次開始在他的診斷猜測中佔據一席之地。然而,即便胃擴張已經治愈,頭痛和嚴重的噁心卻未見有消失,他於是就開始越來越多地把這些疾病現象的源頭往大腦上推——而病人所提出的那種對避開光線的迫切要求則讓他愈發堅定了自己的這種推測:這位病人即使不在床上,也要在那間黑漆漆的屋子裡呆上半天,因為一個陽光燦爛的上午就足以讓他的神經感到疲憊不堪,以至於他極度渴求黑暗,享受黑暗就如同享受一個讓他感到舒爽的環境一般。我本人白天有些時候也是在那間修道院院長室和他一起聊天度過,那屋子是如此之暗,以至於你只有經過較長時間的適應之後才能分辨出傢具的輪廓,分辨出從外面滲透到牆壁上的一絲微光。九-九-藏-書
即便如此,魯迪仍然還是顯得有些鬱鬱寡歡,這是由於他在私生活方面的某些遭遇——由於他和伊涅絲·英斯提托利斯之間不正當的男女關係,而有關這種關係的詳細情況,當他有機會和阿德里安四目相向的時候,他全都充滿信任地告訴給了他。此外,在這裏用「四目相向」一詞倒也並不是特別正確,或者說並不是特別充分,因為這次談話實際上是在那間昏暗的屋子裡進行的,他們彼此其實根本看不見或者是只能隱隱約約看見對方——這種客觀情況,毫無疑問,對施維爾特費格的自白而言,具有鼓舞和放鬆作用。那是1919年1月的一個極其晴朗的日子,天空蔚藍,陽光燦爛,到處是一派白雪皚皚的景象,阿德里安在魯道夫剛到門口,剛在外面的露天里和他打完第一聲招呼之後,就突然地感到劇烈的頭痛起來,沒有辦法,他只好請他的客人和他一起到那片被實踐證明是舒適的、具有保護作用的昏暗裡呆上至少是一小會兒。原來,他最初所呆的那間尼基客廳他現在已經不住了,而是換到了那間修道院院長室,而且這院長室另外還用擋光的百葉窗和窗帘給封了個嚴嚴實實,以至於整個屋子呈現出一副為我所熟悉的樣子來: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黑暗,然後他們學著大致地區分出傢具的位置,覺察到從外面滲透進來的微光和牆上的一絲蒼白的光。阿德里安坐在他自己的天鵝絨椅子上,一再在黑暗中為自己提出的過分要求表示歉意,而在書桌前面的那隻薩沃納羅拉沙發椅上落座的施維爾特費格卻一個勁地表示並不介意。還說只要這樣能夠讓前者覺得舒服——而他完全能夠想象得出,這樣做肯定對他大有裨益,那麼,這樣就是他所最喜歡的。他們壓低嗓門,甚至是悄聲交談,部分是由於阿德里安的身體狀況使然,部分則是因為人在黑暗中會不由自主地降低聲調。黑暗甚至會讓人產生某種程度的不想說話、希望結束談話的傾向,然而,施維爾特費格的德累斯頓文明和社交素養卻容不得任何的停頓,他滔滔不絕地越過極點,打破僵局,儘管身處沉沉黑暗之中的他並不能夠確定那另外一個人的反應究竟如何。他先是順便提了提驚險的政局和發生在帝國首都的鬥爭,然後又把話題扯到最新的音樂上來,魯道夫還極為純正地用口哨吹了點法雅的《西班牙花園之夜》和德彪西的長笛、小提琴和豎琴奏鳴曲。他也吹了《愛的徒勞》中的那支布列舞曲,完全用的是它本來的調,並且緊接著又吹了木偶戲《邪惡詭計》中那個流淚的小狗的滑稽主旋律,不過,他卻始終不能正確判斷出阿德里安是喜歡還是不喜歡。最後,他長嘆一聲說,他根本沒有心情吹口哨,他這心裏其實是相當沉重的,或者,即便不是沉重,那可也是生氣、鬱悶、煩躁,總之是束手無策、憂心忡忡,如此一來,還是沉重。為什麼呢?要回答這個問題當然是不容易的,甚至是不可以的,除非是當著朋友的面,因為這裏並不十分看重那條保密的戒律,那條騎士戒律要求對風流韻事守口如瓶,他可是一直在恪守這條戒律的,他可不是那種嘴巴不牢靠的人。但他也並不是一個純粹的騎士,他說,如果只把他看成這類人的話——看成一個膚淺的花|花|公|子,看成一個塞拉東的話,媽呀,那也太恐怖了,那可就大錯特錯了。他是一個人,也是一個藝術家,他會不屑一顧地衝著這種騎士的嚴守秘密吹口哨——當然只是在他有心情吹口哨的情況下,對於這一點,他這個聽他說話的人肯定也和全世界所有的人一樣,是非常了解的。總而言之,這裏說的就是伊涅絲·羅德,叫英斯提托利斯更正確一些,以及他和她的那種關係,而他卻拿這種關係毫無辦法。我對此毫無辦法,阿德里安,請你相信——請您相信我!我沒有勾引她,而是她勾引的我,那小矮子英斯提托利斯頭上的綠帽子,如果可以用這個愚蠢的說法的話,那可全是她一手給戴上的,不關我的事。如果一個女人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般地死死抓住您不放,您會怎麼辦?您會把您的上衣脫給她,自己抽身逃跑嗎?不,現在沒有人會這樣做了,相反,這裏現在又有了不能放棄、必須遵守的騎士戒律,更何況那個女人還很漂亮,雖然是那種帶點不幸和痛苦的漂亮。可他自己也是不幸和痛苦得很啊,他是一個盡心竭力的,並且常常充滿苦悶的藝術家;他不是個快樂小伙或陽光少年,或者是人家想象中的別的什麼東西。伊涅絲對他寄予了種種想象,完全錯誤的想象,而這又導致了一種傾斜的關係,好像這樣一種關係連同其愚蠢無聊的局面本身還斜得不夠似的,這種關係另外還要不斷製造那些愚蠢無聊的局面,迫使你和每個人交往起來都非得小心翼翼不可。伊涅絲可以比較容易地逾越所有障礙,原因很簡單,因為她在狂熱地愛著——正是由於她的這種做法是建立在錯誤的想象的基礎之上,所以他就更可以把這件事情說出來了。他在這裡是吃虧的,他並不愛她:「坦率地說,我承認,我從未愛過她;我對她始終只懷有一種類似於兄弟和朋友的感情,而我之所以還這樣和她勾搭在九九藏書一起,讓這種被她死死抓住不放的愚蠢關係拖延下去,純粹是因為我這一邊所堅持奉行的那種騎士的義務。」不過,他此外肯定還滿懷信任地說了下面的這番話:如果情慾,一種恰恰是絕望的情慾,是發自女方,而男方卻只是在履行騎士的義務的話,那麼,這種關係是很讓人尷尬,甚至是很讓人掉價的。不管怎樣,這種關係,它顛倒了佔有關係,導致女人在愛情中佔據令人不悅的主導地位,以至於,他不得不說,伊涅絲在對待他的人格、對待他的身體的方式上,真的完全就跟一個男人應該對待一個女人的身體那樣,一點不假——外加她那病態的和抽風的,同時也是毫無道理可言的、把他的人完全據為己有的醋意:沒有任何道理可講,如前所說,因為他就是受夠了她的身體,受夠了她的人和她的死抓不放,而坐在他對面的這位讓他看不見的人幾乎想象不到,正是在這種情況下,對他而言,接近一個同時也是被他自己奉為高人的高人,這樣的一個高人的領地,和這樣的一個高人交流,這該是怎樣令人清新振奮的事情啊。別人對他的評價大都是錯誤的:他其實更願意和這樣的一個男人進行一次嚴肅的、旨在提升和促進他的談話,而不是躺在女人們那裡;是的,如果要他說出自己的性格特點的話,那麼,在經過細緻入微的考察之後,他自詡自己的天性是柏拉圖式的,他相信,這種柏拉圖式的天性應該是對他最好的刻畫。
相比之下,市政議員夫人說起她在慕尼黑的女兒伊涅絲時就沒有那麼詳細了:她的生活似乎的確是更平穩、更正常、更有保障一些了——至少表面上看來是這樣的,而羅德夫人顯然也只願意從表面上來看待它,也就是說,她所描繪的伊涅絲的婚姻是幸福的,然而,她的這種描繪卻是表面得不能再表面了,儘管感情豐富。當時正好是那對雙胞胎出生,市政議員夫人並非特別情真意切地談及這件大事——談及那三個嬌生慣養的、雪白雪白的小東西,她偶爾也會進到她們居住的那間理想的兒童房裡去看望她們。她用強調的語氣,同時也不無自豪地讚揚她的大女兒有一股子不屈不撓的精神,說憑著這股精神,她,即便境況惡劣,照舊知道如何把她的家務打理得無可挑剔。但讓人分辨不出的是,她對那個早已是公開的秘密,即她和施維爾特費格的事,是真的不知道呢,還是故意裝作不知道。而阿德里安,正如讀者諸君現在所知道的那樣,那時則是通過我的口才了解到這些事情的真相的。有一天,魯道夫甚至當面向他進行了懺悔——非常奇怪的一件事情。
所有這些都是順便提及而已。在這部傳記的這個部分里,我現在正在回憶的是那個君主制軍事國家權威的喪失,這種喪失早在失敗日益臨近之時就已經開始大踏步加速,並隨著失敗的到來而最終完成,這個軍事國家曾經在相當長的時間里成為我們的生活方式和生活習慣,它的崩潰,它的謝幕,以及在持續睏乏、貨幣貶值愈演愈烈的情況下所出現的那種散漫的討論和自由的遐想的狀態,某種寒酸的和不該有的對資產階級的獨立性的授權,一個如此長久地接受紀律約束的國家結構解體為一個個由沒有了主人的臣僕所組成的大辯論群體。然而,這並不是一個十分令人感到愜意的景象,如果要我來描述一下,我作為純粹被動的旁觀者參加當時成立的某些「精神工作者委員會」以及類似的組織在慕尼黑各家賓館大堂舉行的集會所獲得的印象的話,我根本就無法不用「尷尬」二字。假如我是一部小說的敘述者,我就要把這樣的一個會議,在這個會議上,比如說,會冒出個把純文學作家來,不無優美地,甚至是一笑就露出兩個小酒窩地大談「革命和人類之愛」這樣的主題,從而以此煽動起一場自由的,太過自由的,雜亂和混亂的,以最為罕見的、只在遇到這樣的機會時才會出來露一小會兒臉的那類人,小丑、癲狂症患者、幽靈、不懷好意的破壞分子和末流哲學家們為參与主體的討論——假如我是一部小說的敘述者,我就要,也就是說,把這樣一個茫然不知所措的和無可救藥的委員會集會,通過我費死力地拚命回憶,向讀者作一個儘可能形象清晰的描繪。我記得,當時與會的人們紛紛發言支持和反對人類之愛,支持和反對軍官,支持和反對人民。一個小姑娘朗誦了一首詩;一個穿軍灰色軍裝的士兵好不容易才接受了勸阻,沒有繼續把他的一份稿子念到底,這份稿子以「親愛的男女公民們」開頭,如果聽之任之的話,無疑會佔用一整夜的時間;一個惡毒的候選人無情地譴責所有在他前面發言的人,認為這次集會沒有提出一個真正有價值的意見——等等。聽眾喜歡用叫喊聲打斷台上的發言,他們的表現是鬧哄哄的、幼稚的和粗野的,主持人則是無能的,現場氣氛則是可怕的,結果為負數。我環顧四周,一再地問自己,是不是只有我一個人感到難受,最後,我終於因為能夠離開會場,來到空曠的馬路上而感到高興,而這時的馬路上,有軌電車已經收班好幾個小時,偶爾會有幾聲槍響在冬夜裡回蕩,也不知是從那裡來的,很是莫名其妙。
從此,通過這段歷史,我就學會了用另外一種眼光來看待當時那些制服了我們的勝利者,這些勝利者接下來又將通過和東方的革命的結盟而再度成為勝利者。真的:資產階級民主的某些階層,無論是在過去還是在現在,似乎都具備接納被我稱為人渣統治的條件——他們願意同這種人渣統治聯合,以勉強維持他們的特權。儘管如此,從資產階級民主里還是湧現出了這樣一批領袖,這些人,跟我這個人文主義之子在看法上特別一致,全都認為這種統治是人類能夠並且可以承受的最後極限,並且,他們還發動起全世界追求民主的人們展開針鋒相對的殊死搏鬥了。無論怎樣對這些人表示感謝都不為過,這證明,西方國家的各種民主制度,即使它們的機構再怎麼不合時宜,它們的自由概念同新事物和必然性相比再怎麼頑固不化,但是,它們從本質上講所奉行的卻依然是人類進步的路線,所堅持的依然是使社會日臻完善的良好意願,而且就其本性而言,它們依然還是有能力去革新、修復,去返老還童,去朝向更適宜於生命的狀態過渡的。——
我很願意看到呂迪格爾·席爾德克納普,這個和他有著同樣的眼睛的人,出現在我們的這位朋友身旁。有他在場,他會感到無比安慰,無比快樂。如果他在場的次數能更多一些,那該有多好啊!可是,阿德里安這次病得很重,而每當遇到這種嚴重的情況時,呂迪格爾的幫助往往就會陷於癱瘓狀態——我們知道,他的那種迫切希望受到別人的歡迎的感覺會使他變得固執倔強,讓他吝惜起自己來。他也總能找到各種借口,也就是說,總能找到讓他的這種奇特的精神氣質變得合理起來的各種可能性,如:他要忙於賣文為生,他的翻譯工作把他折磨得夠嗆,他真的有事很難走開,而且,他自己的健康也由於營養不良而受到損害;他的腸炎發得更頻繁了,如果他要是在普菲弗爾林露面的話——不管怎樣,他偶爾還是會過來看一下的——那麼,他就會戴上一條法蘭絨保暖用羊毛腰帶,甚至也可能是一條潮濕的覆蓋有防水橡膠的敷布——這成為他搞帶點苦味的幽默和說盎格魯撒克遜笑話的一個源泉,也成為阿德里安快活起來的一個源泉,除了呂迪格爾,再也沒有第二個人能夠讓他如此輕鬆地超越肉體的痛苦,進入自由戲謔的、開懷大笑的天地。
「事情起因於一個大理石塑像,這塑像掉到海底,被她拾到,不覺神魂顛倒起來,」他說道,「這塑像是個男孩子,很明顯是出自托爾瓦爾德森之手,可她倒好,竟然對它發生了不該發生的濃厚興趣。她的祖母原本應該把這個東西從她手上奪下來才是,而不是另外又同意這個小人兒再往藍色的沙子里種下一棵紅如玫瑰的垂柳。因為起初太放任她了,所以,待她後來對那個被歇斯底里高估了的人間,對那個『不朽的靈魂』表現出那種強烈渴望之時,就再也沒有什麼辦法可以去遏制她了。一個不朽的靈魂,怎麼會是這樣呢?一個極其愚蠢的願望!而比這要讓人感到安慰得多的則是,知道小人魚命中注定死後將變成海上的泡沫。那個王子是個笨蛋,他根本不知道去珍惜她,反而讓她眼睜睜地看著他去娶另外一個女人,若是換了一個普通的水妖,人家就會在他王宮的大理石台階旁引誘他,把他拉進水中,溫柔地將他淹死,而不是像她所做的那樣,讓她的命運受制於他的愚蠢。而他說不定還真會去愛她,愛那天生長著一條魚尾的她,勝過愛那長著疼痛不已的人腿的她一百倍……」九九藏書
儘管如此!感情豐富地把他的健康的每況愈下和祖國的日益不幸聯繫在一起,這仍然還是很不合適的一件事情——我傾向於把這一個和那另外的一個看作是有客觀聯繫的,是象徵性的對應,我的這種傾向,雖然促使它產生的只是同時性這個事實,即使我小心翼翼地隱瞞這個想法並盡量避免在他面前說起它,哪怕連暗示也不作一個,但又由於他對外界事物的遠離,我的這種傾向,它卻又是不可遏制的。
不言而喻,市政議員夫人羅德太太也時不時地會走出她那充斥著過多的市民階級傢具的藏身之處,跑到這邊來小坐片刻,如果見不到阿德里安本人的話,她就會向施魏格施迪爾太太打聽他的情況。如果他在家招待她,或者他們在外面碰上,那麼,她就會跟他講她的兩個女兒,由於她的門牙已經掉了一顆,所以在整個講述的過程中,她都始終能夠做到笑不露齒;因為,這裏也和她前額的頭髮一樣,都是讓她不敢見人的難堪之處。她說,克拉麗莎非常熱愛她的藝術家職業,雖然觀眾的反應有些冷淡,評論界也挑剔得很,還有那個狂妄無情的導演,他總是在她興沖沖地準備把她一個人的單獨表演進行到底之時,在後台對著她叫喊「快點,快點!」,企圖以此敗壞她的興緻,但是,這些統統都沒有能夠降低她從事這個職業的樂趣。她在策勒的第一個聘用合同已經到期了,而她的下一個也沒有讓她提升多少:她現在在遙遠的東普魯士的埃爾濱演些小情人的角色,不過,她有希望被聘用到帝國西部,也就是到普福爾茨海姆,如果從那裡最後再往卡爾斯魯厄或斯圖加特的舞台上跳,那距離就不算遙遠了。而從事這種職業生涯的關鍵就在於,不能總是在小地方獃著,而是要能夠及時進入一家州立劇院或是一家省城的在精神文化領域佔有重要地位的私人劇院立足。克拉麗莎希望自己的目標能夠實現。但是,從她的來信,至少是從她給她姐姐的信中可以看出,她所取得的成功更多的是個人生活的,也就是說:情愛的,而不是藝術的性質。她發現有很多人在追求自己,而用冷嘲熱諷去拒絕這些追求也牽扯了她的一部分精力。她雖然沒有直接告訴過她母親,但在給伊涅絲的信中卻透露說,有一個有錢的百貨公司老闆,一個保養得很好的白鬍子老頭,有意讓她做他的情人,許諾給她房子、車子,讓她穿金戴銀,永葆嬌媚;如果她答應了的話,她就可以叫那個無恥地叫喊「快點,快點!」的導演住口,同時也可以讓寫劇評的那些個人改口。可是,她太驕傲了,太驕傲了,根本不能容忍把她的生活建立在這樣的基礎之上。在她看來,這關係到她的人格,而不是她的人;那個大商販遭到了拒絕,而克拉麗莎又重新去埃爾濱開始了新的奮鬥。
我日復一日忠誠地,外表平靜、內心卻激動不已地努力讓自己去勝任這項為人著書立傳的工作,努力去賦予這種私密的和個人的東西以威嚴的形態,可謂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任憑外面的事情發生,任憑那屬於我的寫作所處的時代的事情發生。法國人已經侵入了,這種可能性是早就得到認同了的——這是一項經過精心準備的技術和軍事成就,一流的,或者根本就是前所未有的,再加上我們又不可以去冒險把我們的防禦力量全都集中在登陸的那一個點上,因為我們不能確定那個點是不是肯定就在猜中之列,會不會也有可能是在沒有猜中的地方出現別的出其不意的進攻,所以我們就更難去阻擋它了。而就算你懷疑:就是在這裏,那麼,這種猜疑也是徒勞無益的和有害的。沒過多久,上到淺灘上的部隊、坦克、大炮以及種種必需品越來越多,以至於我們再也沒有能力把它們全都重新扔進大海里去了。瑟堡,它的港口,正如我們可以信賴的那樣,在德國工程師所施展的高超技藝作用下全面報廢,根據那位發布命令的元帥暨海軍上將發來的英勇的電報所稱,它已經向元首繳械投降,另外,一場為爭奪諾曼底城市卡昂的戰役也已經激烈地進行了好幾天了。如果我們的擔憂還有幾分道理的話,那麼,這場戰鬥的本來目的其實已經是為了打開通往法國首都的道路:這個巴黎,新秩序已經規定它扮演歐洲遊樂園和妓院的角色,可是現在在那裡,抵抗運動又開始大胆抬頭,即使我們的國家警察及其法國工作人員通力協作也難以完全控制局面。
這種懲罰正在臨近,它的腳步早就不再能夠被阻擋——我不相信,還有什麼人會對此懷有絲毫疑慮。有一點完全可以肯定的是,擁有這種通過秘密方式獲得的毛骨悚然的——上帝幫幫我們吧!——認識的人絕不再僅限於亨特普佛特勒爾閣下和我兩個人了。可是,又始終沒有人敢於把這個認識說出口來,這本身就是一個幽靈般的事實。因為,當少數幾個知情者不得不守口如瓶地和一大群迷惘的失去理智的人住在一起的時候,情況就已經是很陰森恐怖的了——我是這樣覺得的,如果所有的人其實都已經知道,但卻都像被施了魔法似的一致保持沉默,而與此同時,一個人又可以從另一個人的躲閃的或者驚恐獃滯的眼睛里讀到事實真相的話,那麼,這種恐怖就應該是快要結束的了。
現在,我的耳旁彷彿依然聽見他在這樣述說或呢喃,帶著一種陰暗的、我也幽默地予以回應的幽默,見他在明顯承壓的情況下還能夠擁有這樣的快樂情緒,我這心裏,如平素一樣,除了默默地佩服之外,仍不免幾分擔驚受怕。正是這種情緒讓我由著他拒絕了屈爾比斯大夫當時出於醫生的職責所作的建議:他向他推薦或是讓他考慮去看更高一級的醫學權威;但阿德里安避而不答,根本不感興趣。他說,他首先是完全相信屈爾比斯的,另外他也堅信,他多多少少都必須依靠自己,依靠自身的力量和天生的抵抗力來征服這個毛病。這一點符合我自己的預感。我其實是更傾向於改變一下環境,去作一次療養的,這也正是那位大夫的建議,但出乎意料的是,他沒有能夠說服他的病人。後者太留戀這個有房子、農莊、教堂鐘樓、池塘和山丘的生活圈子了,太留戀他那古色古香的研修室、他那天鵝絨的椅子了,所以,任何代之以療養的想法他都容不得一星半點,哪怕只是抽出僅僅四周的時間去療養一下,去過一下以集體用餐、漫步林蔭道和聽音樂為內容的療養生活,對他而言都是極其恐怖的事情。他首先拿出施魏格施迪爾太太當擋箭牌,說他要替她著想,他不希望讓她覺得,他更喜歡在外面隨便找個普通護理而不是她的護理,從而傷害她的感情——因為,他覺得自己實際上早就已經在這位,在這位善解人意、沉著鎮定、通情達理而又內行的母親這裏受到了無微不至的最好照read•99csw•com顧了。這話說得倒也真是一點不假,試問,他還能上哪兒去找像她這樣的照顧呀,她現在,遵照最新的推薦,每四個小時就會給他上一次飯菜:八點鐘是一隻雞蛋、可可飲料和烤麵包片,十二點鐘是一小份牛排或一份煎肋肉排,下午四點鐘是湯、肉和一點蔬菜,晚上八點則是烤肉冷盤和茶。這樣的安排是非常舒服的。它可以防止因暴飲暴食而導致的消化不良。
事實上,早在二十六年前,對於那些資產階級雄辯家和所謂的「革命之子」的這些自以為是的美德說教,我這心裏其實就已經感到極為反感了,而且這種反感甚至超過了我內心對於天下大亂的恐懼,這就使得我非常嚮往那些前者正好一點也不嚮往的東西:就讓我們的戰敗了的國家倚靠它的難兄難弟,倚靠俄國吧——為此我甚至都準備容忍,乃至贊同這種志同道合的協作可能帶來的社會巨變。俄國革命讓我深受震撼,它的原則之於那些迫使我們就範的大國的原則所具有的歷史優越性在我看來是毋庸置疑的。
這實際上就是對施維爾特費格和阿德里安之間關係的一個叫法。這次襲擊前後花費了幾年時間,不可否認,它是取得了某種充滿傷感的成功的:在這樣一種追求面前,孤獨被持續地證明是沒有反抗能力的,然而追求者卻也最終走向了毀滅。
他抱著一種根本無法叫人當真的客觀,眉頭緊皺,同時又只是含糊不清地、雙唇勉強蠕動地談論這個水怪的形體,談論這個形體在美學意義上較之於叉開兩腿的人體的優越之處,談論女人的身體自臀部往下合併為一條有著光滑魚鱗的、有力而柔韌的、為嫻熟的掠過而生的魚尾之後所能獲得的那種線條的魅力。把人和動物進行神話式結合一般所難免的種種怪異,都被他在這裏一一否定掉了,讓人覺得,他似乎並不承認神話虛構這個概念在這裏根本就是恰當的:這個來自大海的女人擁有完美的、最招人喜愛的、有機的真實性、美和必然性,這一點人們完全能夠覺察到,尤其是當他們看到,付出高昂代價換來兩條人腿的小人魚最後卻落得可悲可憐、往昔地位不保的田地,但是,沒有人會因此而感謝她——這個海的女兒無疑是自然的一分子,自然已經對其有所虧欠了。如果自然已經對其有所虧欠的話,他是不相信這個的,他在這方面甚至知道得更多,等等。
而說到這裏,突然地,似乎也是為了直觀展現他剛才的言論,魯迪話鋒一轉,把話題扯到那首小提琴協奏曲上,說他是多麼多麼渴望得到它,說阿德里安應該為他而寫它,應該根據他的特點來寫它,若可能的話,應該宣布演出權只為他一個人所獨有,這就是他的夢想!「我需要您,阿德里安,為了我的上升,我的完美,我的提高,也為了使我能夠,在某種程度上,擺脫別的糾纏。」我保證,我說的都是實話,我在這件事情上,在這個要求上是認真的,我還從來沒有這樣認真對待過什麼呢。而我希望您為我而寫的這首協奏曲,僅僅只是這一要求的一個最為簡明扼要的,我想說的是:一個象徵性的表達。您將把它寫得美妙無比,比德里烏斯和普羅科菲耶夫還要好很多——在重要樂章里使用一種聞所未聞的簡單而又可唱的第一主題,讓這個主題在華彩樂段之後重新開始,在古典小提琴協奏曲里,最精彩之處始終都是獨奏雜技結束之後第一主題重新開始的那個時刻。但您根本不需要這樣做,您根本就不需要華彩樂段,這真的已經過時,您可以推翻所有的陳規俗套,包括樂章的劃分——您的這首曲子根本沒必要有樂章,依我看,就可以把那個很快的快板放在中間,一個真正意義上的魔鬼的顫音,你在這裏只管盡你所能地巧妙處理節奏,結尾可以來段柔板,作為美化——無論怎樣打破常規都不為過,總之,我的真實意圖是想把它表演得讓人看了之後眼饞,驚羡不已。我會把它吃進自己的肚子里,甚至進入夢鄉也在演奏它,愛撫它,就像一個母親一樣地呵護它的每一個音符,因為我對它就是母親,而您就是它的父親,它就相當於我們倆的孩子,一個柏拉圖式的孩子,是的,我們的協奏曲,它就如同是我對這所謂的柏拉圖式所作的全部理解的真正實現。——
在長達四年的時間里,那種雅各賓加清教徒式的美德粗話已經推翻了那些「表示贊同的人們」的戰爭宣傳,成了通行的勝利語言,在這樣的時候,我常常就會想起上面那件事情來。我認為同時得到了證實的是,從投降到純粹的退位和到作出這樣的提議:既然戰敗國那方面已是束手無策,那就請戰勝國只管按照自己的意思來接管它好了,這中間的距離其實並不遙遠。這樣的躁動四十八年前的法國是很熟悉的,而我們現在對此也並不感到陌生。然而,這樣的躁動正在遭到拒絕。戰敗者終究逃脫不了必須對自己,不管是以什麼樣的方式,負責的義務,即便是有外來牽制的情況發生,那也只是為了防止革命,防止舊的權威謝幕之後所爆發的填補真空的革命,不至於發展到連戰勝國的資產階級秩序都會一併受到威脅的極端地步。因此,公元1918年,西方列強之所以停戰之後繼續維持封鎖,其目的就是為了控制德國的革命,不讓它偏離資產階級民主的軌道,以防止它演變為俄國無產階級的模式。因此,戴上了勝利桂冠的資產階級帝國主義開始不厭其煩地警告人們提防「無政府狀態」,不厭其煩地再三斷然拒絕同工人和士兵委員會以及類似組織進行談判,不厭其煩地反覆許諾說,只和一個穩固的德國締結和約,只有一個這樣的德國才會有活路。我們當時所擁有的政府竟然也服從了這種家長式的指揮,喜愛國民大會而反對無產者專政,而且還聽話地一口回絕了蘇聯人的提議,即使這些提議涉及糧食供應。如果可以的話,我在此還想補充一點,即我說這些話,目的並不是單純為了讓我自己感到滿意。誠然,作為一個懂得節制、有教養的人,我對激進的革命和下層的專政確實懷有一種本能的驚恐,它們在我看來就是無政府狀態和暴民統治,總之就是對文化的摧毀,除此以外,我很難再把它們想象為別的什麼。儘管如此,我卻常常會回想起那則荒誕的趣聞,內容說的是那兩個由大資本出錢扶持的歐洲文明大救星,一個德國的,一個義大利的,手拉著手地穿行在佛羅倫薩宮,參觀這個其實根本不是他們應該參觀的地方,其中的一個還拍著胸脯對另一個打保票說,所有這些「輝煌燦爛的藝術珍寶」,倘若不是上天通過降大任於他們倆來阻止布爾什維主義的話,恐怕是早就被布爾什維主義毀於一旦了——每當我回想起這則趣聞,我對暴民統治的理解就會得到新的修正,在我這個德國市民看來,同這幫人渣的統治相比,下層的統治簡直就是一種理想狀態,而現在來進行這樣的比較已經是可能的了。據我所知,布爾什維主義從未摧毀過藝術品。相反,倒是那些整天叫嚷著要保護我們不受布爾什維主義侵犯的傢伙,摧毀藝術品倒是在很大程度上成了這夥人的一項重要任務。他們踐踏精神產物的興趣——這種興趣所謂的暴民統治是絕對不會有的——不是差一點也就殃及本書主人公阿德里安·萊韋屈恩的作品了嗎?他們的勝利和那種歷史賦予他們九九藏書的,按照他們卑鄙無恥的野心來隨意安排這個世界的權力,不是差一點就要把他的作品的生命力和不朽給剝奪掉了嗎?
對我們德國人來說,在我此時此刻所描述的這個時期里,我們的國家行將崩潰,行將投降,行將陷入垂死掙扎,行將茫然無助地落入外人之手。這個時期,正因為我恰好是在其間寫作的,所以,它必須協助我,在與世隔絕的寂靜中記錄這些回憶,它的肚子開始醜陋地膨脹起來,它的腹中正在孕育一場祖國的災難,而同這場災難相比,那時的失敗就只能算是溫和的厄運,算是對一個錯誤行動的理性清算了。同那種現在正高懸於我們頭頂之上的懲罰,同那種曾經降落到所多瑪與蛾摩拉頭上的懲罰,同那種我們在那第一次時沒有招致過的懲罰相比,一個卑劣可鄙的結局總歸是會有所不同的,總歸是會顯得更正常一些的。
夠了,我剛才已經說過,施維爾特費格對阿德里安的病十分上心,殷勤備至。他常常打電話到施魏格施迪爾太太那裡打聽他的病情並表示,只要他的病情哪怕是勉強能夠容忍他的探望,而他的探望也能夠幫他散心的話,他就要去看他。而時隔不久,在病情有所好轉的那幾天里,他倒也真還是經允許來了一趟,他把自己對於這次重逢的最動人的喜悅全部掛在了臉上,他一見面,就用「你」叫了阿德里安兩次,直到第三次,因為人家根本不理這茬,才又改過口來,而只滿足於在叫名字的時候用「您」即可了。而阿德里安這邊呢,一方面是為了對他有所安慰,另一方面也是想試探一下,也偶爾會叫他的名字,不過並不是以那種小化了的、親切的、在施維爾特費格那裡是習以為常的昵稱形式,而是以全稱的形式,也就是魯道夫,但隨即卻又不再使用這個形式。另外,他還會對這位小提琴家最近所取得的那些美好的成就表示祝賀。他在紐倫堡舉辦了一場自己的音樂會,尤其是他對巴赫(專為小提琴而寫)的那部E大調組曲的卓越再現,激起觀眾和新聞界的巨大反響。此後,他又緊接著在音樂廳舉辦的一場慕尼黑學院音樂會上作為獨奏出場,他對塔爾蒂尼所進行的那種乾淨、甜美和技巧上臻於完美的演繹受到了人們非同尋常的喜愛。沒有人計較他的聲音小。他只有通過音樂(以及個性)來彌補這個不足。他就要登上撞塞子樂隊第一小提琴的寶座,因為先前坐在這個位置上的人為了潛心教學準備辭職走人了,雖然他還很年輕——而他比他實際的年齡看上去還要年輕很多,是的,奇怪得很,甚至比我初次認識他的時候還年輕——但他的這次榮升現在已經是一個確定無疑的事實了。
這就是眼下我撰寫這部生平的背景。我想,我應該再把這個背景給讀者作一個勾勒。就我的敘述的背景本身而言,當我把我的敘述向前推進到那個時候的時候,我在這一章的開頭其實就已經先用「落入外人之手」這個措辭對它的特點進行過說明了。「落入外人之手是很可怕的」,這個句子及其所表達的那種苦澀的真實,在那些崩潰和繳械投降的日子里,常常引起我的深思,也常常讓我分外沉重:為什麼呢,因為我是一個德國男人,儘管我所受到的天主教傳統的熏陶使得我與世界的關係不乏某種世界主義色彩,然而,姑且先把這種色彩放在一邊不說,我另外對於我們民族的特殊性,對於我的國家在個人生活方面所具有的特點,對於這個國家的思想觀念,以及這種思想觀念作為人性的斷裂,是如何一步步戰勝其他無疑也是享有同等權利的人性的變形而開始立足,並且,這種思想觀念又是如何只有在獲得一定的外在威望的前提下,在一個正派誠實的國家的保護下才能立於不敗之地,凡此種種,我的感觸簡直是太深切了。一場生死攸關的軍事失敗,其令人震驚的新穎之處就在於,通過一種,首先也是受語言制約的、外來的意識形態,通過對這種意識形態的聽之任之,來克服這種觀念,來對這種觀念進行有形的反駁,然而,又正是由於這種意識形態是外來的,所以,它顯然是不能給那個自身的本質帶來任何好處的。這種恐怖的經歷是何滋味,上一次戰敗的法國人可是品嘗到了的,當時,他們的談判代表,為了使勝利者的條件提得不至於太苛刻,就對我們部隊進駐巴黎的那份光榮,la gloire,給予十分高度的評價,可人家那位德國政客並不買賬,反而回敬他們說,法文里的「光榮」一詞,或者隨便什麼與之對應的詞,在我們的字典里是找不到的。那是1870年,法國議會當時在商討此事時甚至是驚恐地把聲音壓得很低很低的。議員們個個感到憂心忡忡,他們很想搞清楚,無條件地敗在一個不知光榮為何物的對手手下意味著什麼……
這就是施維爾特費格當時所說的話。我在前面的字裡行間已經多次為他說了好話,而且,即便是在今天,在我重新回憶這一切的時候,我仍然把針對他的調子定得很溫和,這在某種程度上是因為我對他那悲慘的結局的於心不忍。然而,讀者現在將會更容易理解我先前曾經用在他身上的一些個措辭了,如「小精靈般的天真無邪」或「幼稚無知的魔力」什麼的,我認為這都是他天性中所固有的東西。我要是阿德里安的話——當然,把我置於他的位置上是很荒唐的——我就會對魯道夫所說的好多話不能容忍。那絕對算得上是一種對黑暗的濫用。不僅僅只是他一再過分公開他和伊涅絲的不正當關係——他在另一個方面也做得像淘氣鬼般的過分,過分到了該受懲罰的地步。在黑暗的誘惑下,我想說的是,如果這裏用誘惑的概念似乎已經是完全正確,而說它是過分親昵地對孤獨所展開的一次洒脫的襲擊反倒並不見得更好的話。
是的,對我的孤獨的行動發生著影響的事件真的是不勝枚舉,我不過是沒有讓人看出來罷了!令人震驚的諾曼底登陸之後沒有幾天,我們的新的報復性武器,這種事先已經被元首多次情真意切地滿心歡喜地提起過的武器,就開始一舉在西線的戰爭舞台上粉墨登場了:這種自動炸彈是一種值得驚羡的戰鬥工具,發明這種工具的人如果不是走投無路的話,是絕對造不出它來的——這些無人駕駛的插著翅膀的毀滅使者們,它們,成群地從法國海岸線起飛,在南英格蘭上空爆炸濺落,而且,如果所說不全是謊言的話,真的會在短時間內給對手以十分沉重的打擊。然而,它們有能力防止那種本質性的轉變嗎?而為了用空中導彈干擾和阻止入侵,這些必需的裝備就得及時完成,但命運卻沒有允許這樣的情形出現。這期間還可以看到佩魯賈被佔領的消息,這地方,就咱倆之間說說,可不能外傳,位於羅馬和佛羅倫薩之間;有人甚至已經開始私下議論那個完全撤離亞平寧半島的戰略計劃了——也許吧,為了抽出部隊去增援日趨疲弱的東線防禦戰,我們的戰士個個都願意被派到那裡去,無論付出多大代價也在所不惜。俄國人在那裡掀起一股進攻浪潮,他們轟轟烈烈地越過維捷布斯克,現在正向著明斯克,白俄羅斯的首府逼近,若是它被攻陷,那麼,正如我們私下裡紛紛議論的那樣,東邊可就真的是再也保不住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