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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三十四

在健康狀況處於最低谷的時候,萊韋屈恩會把自己所受的折磨比作是「小人魚」那刀割般的疼痛,不僅如此:他在我們的交談中還為此專門使用了一個形象精確而又奇特的比喻,只是我過了好幾個月後,即1919年春,才又重新想起這個比喻來,但也恰好就是在這個時候,他奇迹般地擺脫了疾病壓迫,他的精神猶如劫後餘生的浴火鳳凰騰空而起,飛向最高的自由,迸發令人驚嘆的力量,一種不可遏制的,說得難聽一點就是:肆無忌憚的,反正是不可阻擋的和生拉硬拽著的,幾乎是持續不斷的創造的力量。而與此同時,恰恰是這個比喻卻讓我隱約感到,這兩種狀態,沮喪的和高漲的,它們之間的內在界限其實並非是涇渭分明的,並非是毫無聯繫地彼此分離的,相反,後者在前者身上已經開始準備醞釀,並且在一定程度上已經是包含於前者之中的了。同樣,隨後爆發的健康和創作階段反過來也根本不是一個舒服愜意的時期,就其性質而言反倒同樣也是這樣一個被攪擾糾纏、被痛苦驅使和困窘難耐的時期……哎,我寫得真糟!我恨不得一口氣把什麼都說完,這種慾望讓我的句子泛濫成災,驅使它們偏離它們最初為之提供記錄服務的那個基本思想,也致使它們繼續四處瀰漫,大有要把這個思想從它們的視線之中抹去之勢。讀者想要說出的這種批評我來替他們說出,我這樣做沒錯。不過,這種倉促從事和我的初衷的漸行漸遠卻是由於情緒激動所致,我因為回憶這個時期而陷入這種激動,我現在所涉及的正是這個時期,即德意志獨裁國家崩潰連同其深刻的哲理的鬆懈時期,這種鬆懈也把我的思考拽進它的漩渦,我的穩重成熟的世界觀被新的東西團團圍住,而處理消化這些新東西對它而言可並非易事。我感覺,一個時代即將結束,這個時代不僅包括十九世紀,而且還要回溯到中世紀末期,回溯到對經院哲學束縛的衝破,回溯到個性的解放、自由的誕生,這個原本不得不被我真正視為我的另外一個精神家園的時代,簡言之,資產階級人道主義的時代——我感覺,比如說,它的喪鐘已經敲響,一種生命的突變就要完成,世界就要進入一個新的、尚不知如何命名的黃道十二宮。這種持續地督促著人去高度注意的感覺其實並不是這場戰爭結束才有的產物,它其實早就是世紀之交過後的1914年戰爭爆發時的產物,是像我這樣的人在當時所體驗到的那種震驚、那種被命運攫住的感覺的基礎。現在看來並不令人感到奇怪的是,那場具有瓦解作用的失敗把這種感覺推向極端,而同時也並不令人感到奇怪的是,這種感覺在一個像德國這樣被推翻的國家裡對人們心靈的統治,同在戰勝國國民那裡相比,要顯得更加堅決徹底,而戰勝國國民的平均思想狀況也正是由於戰勝的原因而顯得要保守得多。他們絕對不會,像我們所認為的那樣,覺得這場戰爭是深刻的和錐心刺骨的歷史的重大轉折,而是把它看作一場被順利終止的干擾,干擾結束之後生活又會重新步入因它的撞擊而脫離的正軌。所以我很羡慕他們。我尤其羡慕法國的是,其具有維護作用的資產階級的精神狀態通過這場勝利,至少從表面上來看,是得到了辯護和證實的;我羡慕其可以通過這場勝利來汲取那種躺在古典理性懷抱之中的安全感。可以肯定的是,那時的我假如身在萊茵河彼岸的話,會比在我們這裏感覺更舒服,會更有家的感覺,在我們這裏,如前所述,有很多新的東西、令人驚慌失措和膽戰心驚的東西,開始向我的世界觀發起進攻,我因為還有良心,所以我必須同它們展開爭鳴——寫到這裏,我想起了當年在位於施瓦賓的一個住所里所展開的思想混亂的晚間討論,住所的主人是某個叫做西克斯圖斯·克利德威斯的先生,我是在施拉金豪芬的社交沙龍里認識他的,我馬上還會回過頭來說他,這裏暫且只先交代一點,即在他家裡舉行的這些聚會和思想商討我經常參加,由於我的態度極為認真,所以我沒少受糾纏——同時我也以一個親近的朋友的身份,全心全意、激動萬分且常常是驚恐萬狀地列席了一部作品的誕生,這部作品同那些討論之間存在著某些大胆的和預言性的聯繫,是在一個更高的創造性的層面上對它們所作的證實和實現……我現在要補充的是,儘管我參与上述種種事情,但我同時仍然必須read.99csw.com堅守我的教師崗位並保證履行我作為丈夫和父親對家庭所應承擔的義務,因此,可想而知,我是多麼的緊張,多麼的勞累,這種過度疲憊在當時已經成為我的生活的一個組成部分,再加上我所攝入的食物又都是低熱量的,所以我的體重在兩者的夾擊之下沒少降低。
原來,當他不能用他的眼睛去看的時候,當疼痛的壓力從上面和底部兩個方向夾擊它們的時候,在這個時候,他常常不得不向克萊門蒂娜·施魏格施迪爾求助,讓她來念給他聽,而且是念些既能夠讓這個農村姑娘覺得夠稀奇,同時從她的嘴裏念出來又並不是不得體的東西。我本人就在那間修道院院長工作室里碰到過這個好孩子和阿德里安呆在一起念書的情景,只見她坐在書桌前的那把薩沃納羅拉沙發椅上,腰板挺得筆直,手裡拿著一本帶霉斑的馬糞紙裝訂的冊子,用一種舒緩動人的和有板有眼的中學普通話的腔調,給歪在伯恩海姆椅子上休息的那個人念梅希蒂爾德·馮·馬格德堡的消魂經歷,估計這東西同樣也是通過機智伶俐的羅森施蒂爾給弄進家來的。我於是悄悄坐到屋角的腳凳上,繼續全神貫注地聽她念了有好一陣子,同時也著實對她所念內容當中的那些虔誠反常的和拙劣怪癖的東西深感吃驚。
我要早早把床起。
「末日來了,末日來了,它已經在你的頭上醒來了;你看啊,它來了。它已經上路,所以它就會在你的頭上迸裂,你,這個國家的居民。」這段話,萊韋屈恩讓他的testis,證人,敘述者,以一種幽靈般的、建立在少見的外國卧式風琴基礎之上的、由純粹的四度和減弱的五度音程步調相結合而成的旋律性,進行宣告,隨後,這段話又充當接下來大胆而又充滿遠古氣息的輪唱聖歌的歌詞,通過兩個彼此相向運動的四聲部合唱而得到令人難以忘懷的重複——這段話同樣根本不屬於《約翰啟示錄》;他們源自另一個層面,即巴比倫流亡的預言,以西結的幻覺和哀歌,而出自尼祿時期的拔摩島的神秘的公開信又同以西結的幻覺和哀歌有著罕見之極的依賴關係。故而,曾經也被阿爾布雷希特·丟勒大胆拿去做了他的一幅木版畫內容的那個「吃書」場面,幾乎完全就是原封不動地從以西結那裡借用過來的,只有一個細節除外,即那書(或者說那封「信」,裏面本來寫滿哀怨、悲嘆和痛苦)在那個馴服的食客嘴裏反倒是甜如蜜糖了。同樣如此的還有那個大淫|婦,這個騎在獸上的女人,上面這位紐倫堡畫家在描摹她時使用了他自己帶來的一個威尼斯交際花的肖像草圖,從而高興地給自己解了圍,其實呢,她的絕大部分輪廓早在以西結那裡就已經勾勒好了,而且使用的也是完全相近的語言。事實上卻是存在著一種世界末日文化的,這種文化把直至一定程度固定不變的幻象和經歷流傳給那些心醉神迷的人——無論下面的現象從心理學的角度來看會顯得有多麼的奇怪:一個人狂熱地模仿別人先前已經狂熱地做過的事情,而且還是以不獨立的、借來的和墨守成規的方式入的迷。然而,這卻是事實,我現在把它指出來,同時也把它和下面的這個論斷聯繫起來:萊韋屈恩在創作這部無與倫比的合唱作品的歌詞時絕對不是只以《約翰啟示錄》為準的,而是把我所說的那整個的預言的來源全拿進他的作品里去了,以至於該作品都快要成為一部全新的和自成一體的《啟示錄》創作了,在某種程度上都快要變成一個對所有末日預告進行總結的集大成者了。《形象啟示錄》這個標題是對丟勒的一種致敬,也是意欲強調視覺上真實的東西,外加版畫般的細緻入微的東西,濃厚的空間充盈感連同富於想象力的精確的細節,這都是兩部作品所共有的特點。但如果就此認為,阿德里安的非凡的壁畫法是對這位紐倫堡畫家那十五幅木刻插圖的綱領性遵循,那就大錯特錯了。這幅壁畫,儘管其中極具藝術性的樂音是由很多出自丟勒那份神秘文獻的詞句作為襯墊,而且前者也的確從中受到啟發;但是,他卻把音樂的可能性的,合唱的、朗誦https://read•99csw•com的、如歌的可能性的餘地擴大了,他不僅把《聖經·舊約》中《詩篇》卷的一些陰鬱的部分,如那首尖銳的《我的靈魂充滿悲傷,我的生活在地獄近旁》,而且也把偽經的最具表現力的恐怖景象和譴責非難,另外還把一些出自《耶利米哀歌》的在今天看來是無言的影射的未完成詩篇,以及一點生冷怪僻的東西,全都納入到他的這部音樂作品之中,所有這些必然有助於製造那種另一個世界正在開啟、就要算總賬了的整體印象,那種下地獄的整體印象,與此同時,他也充滿幻想地對早期的、薩滿教時期的彼岸想象以及被古希臘和基督教直到但丁所發展的彼岸想象進行了加工和處理。萊韋屈恩的音樂油畫從但丁的詩歌中受益匪淺,但它從黑壓壓擠滿人的那面牆那裡得到的東西更多,在這面牆上,這邊有天使吹響毀滅的號角,那邊有卡戎的小船在卸載亡靈,死人復活,聖徒朝拜,惡魔面具等待著腰間纏蛇的彌諾斯的暗示,這個被詛咒的人,一身橫肉,被地獄的獰笑著的兒子們包圍、扛起、拉走,開始恐怖的下降,只見他用手遮住一隻眼睛,用另一隻眼睛驚恐萬狀地看著這永久的災禍發愣,而就在離他不遠的地方,上帝的仁慈還在拯救兩個下降的罪惡靈魂,用力把他們往上提拉——總之,它從這末日審判的群體和情景結構中得到的東西更多。
活著的人要怎樣去咕噥呢?
很顯然,同時也應該承認的是,這個人那時是生活在一種高度緊張的狀態之中的,他不單是感到愉悅,而且還受到靈感的煽動和奴役,因為當這種靈感來臨時,一個問題的,即那個從一開始就已經在他的腦海里縈繞著的作曲任務的閃現和在某個位置上的出現,和這個任務的頓悟性質的解決是一體的,他幾乎沒有時間用羽毛筆,用鉛筆去記錄這些你追我趕的點子,它們不讓他享有片刻寧靜,它們讓他成為它們的奴隸。儘管他的身體依然還處於最虛弱的狀態,但他一天卻要工作十小時甚至更久,中間只停下來作短暫午休,有時也會去外邊走走,圍著夾子湖轉轉,登登錫安山——這些行色匆匆的遊覽,與其說是休息,毋寧說是逃避。他在遊覽時步伐先是急迫緊促,然後又是駐足不前,由此可以看出,他的這些遊覽只是另外一種形式的躁動不安而已。有些星期六的傍晚是由我陪他一起度過的,我這時就發現了,他根本不能控制自己,根本沒有辦法停下來放鬆一下,而他其實是很希望通過跟我聊些日常的、哪怕是無關痛癢的事情來放鬆一下的。我看見,本來是懶洋洋躺著的他會突然跳起,兩眼發直,耳朵豎起,嘴巴張開,一片我不歡迎的、心血來潮的紅雲襲上他的臉頰。這是什麼?難道這就是他那時,我幾乎想說:所遭受的,而又被我根本不願知道的神秘力量用來守約的——那些旋律的頓悟中的一個。他想象的那些其表現力巨大的主題頻繁出現在這部世界末日的作品里,它們在裏面總是立即經受一種使之冷卻的控制,也就是說它們被嚴加管束,通過轉變思想成為(十二音體系)音列,得到相當於該音樂作品的建築石材的待遇,難道這就是它們之中的一個的展開嗎?我看見他一邊在嘴裏嘟囔著那句「你繼續說!只管繼續說!」,一邊走到桌旁,一把扯開管弦樂隊草圖,或許真的是用力過猛吧,其中的一張紙在翻的時候被從下面撕破了,而他這時的臉上則是各種表情雜陳,這種表情我不打算再去逐一描繪了,但在我看來,這種表情扭曲了他臉上原有的那種聰穎和自豪的美感。他就帶著這副表情去看那些草稿,在那上面,那首涉及在四騎士面前逃跑、絆跤、被摔倒在地、被馬蹄踐踏的人類的恐怖合唱,其構思或許已經完成了。《鳥的哀鳴》中那種交由嘲諷挑剔的巴松管來發出的令人恐怖的叫聲或許已經被記錄下來了,要麼,那支應答輪唱式的交替歌唱的曲子或許也已經連接好了,我的心在我第一次接觸它時就馬上被它深深地打動了——這是一首用耶利米的話改編而成的嚴厲苛刻的合唱賦格曲:
就讓我們去探究和檢驗我們的本性,
我們,我們犯下了罪孽,
即使是說這個,我的目的其實也只是為了說明那個迅急的、危險的時代的特徵,而肯定不是為了要把讀者的同情引誘到我這個微不足道的個人身上,我個人在這些回憶之中始終只配佔據一個幕後的次要的位置。我的迫不及待的報道的熱情想必會時不時地給人造成一種思維奔逸、意念飄忽的印象,對此我已經在前面表達過我的遺憾了。不過,這卻是一種錯誤的印象,因為我正在非常嚴格地按照我的思想意圖行事,而另外我也沒有忘記的是,除了阿德里安在他最痛苦難耐的時候所用的那個小人魚的比喻之外,我還有意再用一個感人的、意味深長的比喻。九*九*藏*書
「我感覺如何?」他那時對我說道,「大致就像約翰在油鍋里殉道。你必須非常精確地這樣去想象。我作為一個虔誠的受難者蹲在盆子里,盆子架在熊熊燃燒的木柴垛上,一個老實聽話的人在用手拉風箱,認真地鼓風旺火;而且是當著皇帝陛下的面,陛下在很近的地方觀看這件事情——那是皇帝多米提安,你要知道,一個了不起的高個子土耳其人,背上披著件義大利錦緞;行刑助手背著羞恥袋,身上的衣服隨風飄動,他用一把長柄大湯勺把滾燙的油澆到我的脖子上,我坐在油里,虔誠肅穆。人家就用這樣的手藝給我澆油,我如同一塊煎肉,一塊地獄的煎肉,這個場面很值得一看,你也被邀請去了,你混在柵欄後面那些興趣濃厚的看客群里,那些高級官員,那些被請來的觀眾,有的戴著頭巾,有的戴著十分古老的德意志便帽,而便帽上面還罩了硬禮帽。誠實的城裡人——以及他們的觀賞的興緻享有執戟士的保護。他們相互指指點點地在那裡觀看一塊地獄煎肉的境況。他們把兩根指頭放在臉頰上,把兩根指頭放在鼻子底下。一個胖子舉起一隻手,似乎想說:『願上帝保佑每個人!』婦女們臉上寫滿單純的喜悅。你沒看見嗎?我們全都一個緊挨著一個,整個畫面都忠誠地用人物形象填滿了。為了不留一個小空,甚至於多米提安先生的小狗也一起來了。只見它的臉上流露出德國種剛毛小猛犬的憤怒表情。背景則是凱澤斯阿舍恩的鐘樓、凸肚窗和山牆……」
因此你沒有廉價地姑息;
直到那時我才得知,這是常有的事。她穿著農家貞潔禁慾的、證明著宗教監督的服裝,這是一件用橄欖綠的羊毛料子做成的衣裳,上邊是高領的、綴有緊緊挨在一起的小金屬紐扣的、讓她年輕的胸脯變得平坦的緊身胸衣,從緊身胸衣尖尖的衣角處向下,與之相連著寬大的拖地長裙。她戴了一條古銀幣項鏈來搭配這件衣服,這唯一的一件飾物是掛在頸部的鑲邊下方的。這個長著一雙褐色眼睛的姑娘就這身打扮地坐在那個備受病痛折磨的人身旁,用連禱般的女學生的聲調給他念各種各樣的作品,而對於所念的這些作品牧師先生只怕是提不出任何異議來的:早期基督教和中世紀的幻想文學以及彼岸冥想。施魏格施迪爾大娘有時會把頭伸進門縫裡去找她的女兒,她可能有家務活需要她幫忙,但她也只是對他倆友好讚許地點點頭,隨即就又退出門外去了。要麼,她大概也會坐到門邊的一把椅子上,聽上個十分鐘,然後再悄悄地走掉。那時克萊門蒂娜朗誦的如果不是梅希蒂爾德的出神入迷,那麼就是希爾德加德·馮·賓根的出神入迷。如果不是這些的話,那麼就是淵博的僧侶比德·威內拉比利的《英吉利教會史》,在這部著作里,凱爾特人的彼岸想象,愛爾蘭—盎格魯—撒克遜人基督教早期的幻想經歷,有相當一部分都得以流傳了下來。這整個的消魂迷醉、宣告審判、教育煽動人們畏懼永恆懲罰的基督教前期和早期末世論的文獻資料,其中拔摩島的約翰的啟示只是一個類比豐富的例子而已,從歐洲北部的那些遺囑到同樣性質的義大利證明文件,到教皇的歌唱大師格列高爾的那些對話,以及對但丁影響明顯的蒙特卡夏洛僧侶阿爾伯利希的幻象——這些文獻,要我說啊,構成一個非常深厚的、充滿反覆出現的主題的傳統領域。阿德里安置身其中,目的是要為自己的一部作品定下基調,這部作品將把這個領域所有的元素全都集中到一個焦點上,將運用後來的藝術的綜合方法對它們進行具有威脅性的總結,並按照無情的委託去把一面啟示的鏡子高舉到人類面前,好讓他們從中可以瞧見什麼東西已經在向他們逼近。https://read•99csw•com
當然,他原本應該說的其實是:紐倫堡的。因為他所描繪的東西,用那種跟描繪女水妖的身體變成魚尾時一樣令人熟悉的惟妙惟肖所描繪的東西,由於他的描繪是如此的惟妙惟肖,所以,還沒等他說完我就知道是什麼了,他所描繪的東西就是丟勒的木版畫系列《約翰啟示錄》的第一幅。這個比喻——它那時在我看來是奇怪而牽強的,而且它還馬上讓我產生某些預感,而當後來阿德里安的那個計劃,即他正在努力完成的、幾乎要把他壓垮的、令他為之不顧病痛折磨而竭盡全力的那部作品,在我的面前慢慢顯露出來時,我怎麼就不該回想起它來呢?這個藝術家的沮喪的和因為創作而高漲的狀態,他的疾病和健康,它們彼此之間絕對不是截然分開的,我這樣說難道不對嗎?其實健康的因素更多是在生病的時候,而且似乎還是在疾病的保護之下,展開工作,而疾病的因素也會在發揮天才作用的同時被轉化為健康,我這樣說難道不對嗎?說真的,不是別的,我感謝友誼讓我獲得這種認識,這份友誼雖然給我帶來很多苦惱和驚恐,卻也始終使我內心充滿自豪:天才是一種在疾病中被深刻體驗的、從疾病中汲取的並因疾病而富於創造性的生命力形式。
眾民把我們踩在腳底。
你迫害我們,把我們無情地掐死。……
我們過去也沒有做到聽話馴服;
這部關於世界末日的清唱劇的構思,阿德里安暗自為它而下的工夫,可以追溯到很久以前的一個時期,在那段時間里,他的生命力似乎已經完全枯竭,而那之後,在短短的幾個月里,他迅猛地把它寫在了紙上,他所表現出來的這種猛烈和迅捷總是讓我浮想聯翩,在我的想象中,那種困苦的狀態好像就是一種避難所和藏身之處似的,他的天性縮回這裏,以便不被人窺見、不被人懷疑地躲在被斷了後路的、與我們的健康生活痛苦隔絕的隱蔽之所里,醞釀和展開普通的舒適根本無法為其提供所需的冒險精神的構思,而這些構思似乎也很願意自己被人從地底下搶出來,被人從地底下一起帶上來重見天日。前面我已經說過了,他打算做的這件事情只是一步一步地,經過一次又一次拜訪,才逐漸為我所知的。他又是寫,又是畫,又是收集,又是研究,還搞連接組合。這些都不可能一直瞞著我,當我發現這些的時候,我內心是感到由衷的滿足的。試探性的詢問在起初的幾周里還會遇到他的沉默和抗拒,他會半是戲弄、半是羞怯生氣地擺出一副誓死捍衛一個陰森恐怖的秘密的架勢來,他會皺起眉頭大笑一陣,還會說些諸如「你還是少管閑事,讓自己落得清凈為好!」之類的套話。或者是:「你總是在打聽,我的好夥計,透露這方面的情況還早得很。」或者,說得更清楚些,有點更願意承認的意思:「是的,神聖的暴行在那裡洶湧。看來,有人把神學的病毒帶來了,要想從血液里清除可沒那麼容易。冷不防就會暴風驟雨般複發。」
人人都要因為不滿自己的罪孽而咕噥!
他的眼睛可能會看向這裏或那裡,他伸手去拿記譜筆,他把拿起的筆又扔到一邊,口中喃喃自語著「好,明天見」,用依舊通紅的額頭衝著我,就這樣,他人又折回去了。但我卻知道或擔心,他不會遵守這句「明天見」,而是在和我分手之後又會馬上坐下來工作,把在他和我聊天的過程中不請自到地襲上他心頭的那些東西付諸實施——完事之後再服兩片魯米那,死死地睡上一覺,必須用睡得死來彌補睡得短,這樣九*九*藏*書,天一亮就又可以開始。他引用了下面一段話:
我想起來了。「可惜啊,」我說道,「你房東的女兒無法把它念給你聽了。」
你把我們變成糞便和垃圾,
你對我們萬分生氣,
如果一個受過教育的人,他為了說明一部和他距離近得可怕的作品而嘗試著把它拿來同現有的和眾所周知的藝術豐碑們進行比較,那麼,就請原諒他吧,而我就是這樣的一個人。這樣做有助於保持平靜,而我,直到今天,只要談起它來,我仍然需要努力保持平靜,正如我那時,當我帶著驚恐、驚異、壓抑憋悶、自豪參与它的形成時,也需要努力保持平靜一樣——這樣一種經歷大概應該歸於我對它的創作者所懷有的那種充滿熱愛的忠誠吧。然而,它其實已經超過了我的思想的可能性,以至於我因此而感到疲憊乃至渾身顫抖不已。在經過了那段最初的隱瞞和抗拒的時期之後,他很快就向他的童年好友敞開了那扇通向他的作為的大門,以至於我每次造訪普菲弗爾林——我當然會儘可能多地上那裡去,幾乎總是在周六和周日——都會被允許去領略這部正在形成中的作品的一些新的部分:一個有時是令人難以置信的篇幅的增加和在一定期限內完成的定額,一次又一次,以至於,特別是當織體的服從於嚴厲法則的思想和技巧的複雜性被考慮在內的時候,一個習慣了資產階級溫和穩重的前進步伐的人在它面前很可能會被嚇得臉色煞白。是的,我承認,這部作品的形成速度太快了,快得完全令人感到毛骨悚然——主要是在四個半月的時間里完成,要知道,就算是機械地寫,純粹地抄,也需要這樣長的時間啊——這一點幾乎是極大地加劇了我對它所懷有的那種,或許是單純的,我想說的是:生理上的恐懼。
「這是羅森施蒂爾幫我弄到的。這已經不是她為我搜羅到的第一件稀罕品了。一個有進取心的女子。我偏愛那些『從高處下來的人』,這一點被她看在了眼裡,記在了心上。我這裏所指的是:從高處下到地獄。這樣一來,像保羅和維吉爾筆下的埃涅阿斯這樣相距甚遠的人物就可以成為知己,不分彼此了。但丁就把他們這兩個到過下面的人一起稱為兄弟,你還記得嗎?」
就讓我們去皈依主吧!……
「是啊,」他笑了起來,「對付古法語我可就得用自己的眼睛看了。」
因為他生活在恐懼中,他害怕,他被賜予或他所遭遇的這種頓悟的狀態可能被提前剝奪,事實上,他在這部作品即將殺青之前,這個可怕的結尾,它要求他拿出全部的勇氣,它遠非那種浪漫的拯救音樂,而是對整部作品所具有的神學意義上的否定和決不寬恕的性質的極其無情的證實——事實上,怎麼說呢,恰好就在他要確定這個銅管體的過於多聲部的、覆蓋其全部音域、給人以通向絕望沉淪的深淵大門已經打開之印象的音樂之前,他的老毛病又複發了,他的身體重新陷入以前那種疼痛和噁心狀態,處在這種身體狀況之中的他,用他自己的話說,甚至連作曲以及如何作曲,它們是什麼,都記不清楚了。這種情況持續了三周,疾病過去之後,他於1919年8月初再度開始工作,搶在這個很多時候是烈日炎炎的月份過去之前,做完了所有的事情。這部作品的形成時間,按我的演算法是四個半月,也就是截至他因身體虛弱而中斷之前。如果把這個中斷期和結尾工作也考慮在內的話,那麼,他為寫下這部《約翰啟示錄》草稿所需的時間總共也就六個月,的確是足以令人感到吃驚的了。
這個暗示證實了我在觀察他閱讀時心中所湧現的猜測。我在他的工作台上發現了一本神奇的舊書:一本出自十三世紀的《保羅幻象》的法文韻文譯本。《保羅幻象》的希臘文文本屬於公元四世紀。當我問他到底是從哪兒弄來這東西時,他回答道:
我稱這支歌為一首賦格曲,而它也是顯得蠻有賦格味兒的,但是,主題卻沒有得到誠實地重複,而是自身隨著整體的發展而發展,以至於一種藝術家看似服從的風格開始解體並在一定程度上變得荒唐起來——這種情況的發生也是和回歸前巴赫時代某些押韻歌謠和尋求曲的古樸的賦格曲形式同時進行的,在這些押韻歌謠和尋求曲里,賦格曲主題的定義並不總是清晰和固定的。
起來吧,洋琴和豎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