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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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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拉麗莎是在普菲弗爾林收到這個用挂號信寄來的郵件的,她那時在普福爾茨海姆的戲劇演出季已經結束,正在她母親那位於栗子樹后的小屋裡作客,並準備呆上幾周再走。事情的發生是在下午的早些時候。市政議員夫人看見她的這個喜歡飯後獨自去散步的孩子三步並作兩步地從散步途中折回。在屋前的小場地上,帶著一臉倉促、迷惘和茫然的微笑的她,急匆匆地同她擦肩而過,一頭扎進她的房間,房門的鑰匙緊接著便在她的身後,在鎖孔里短促而有力地轉動起來。在她自己的卧室里,在隔壁,不大一會兒工夫之後,老夫人聽見女兒在盥洗台旁用水漱口——我們今天知道,她當時這樣做是為了緩解那種可怕的酸在她的咽腔里造成的損害。之後便是一片寂靜——這種陰森恐怖的寂靜一直持續到約莫二十分鐘之後市政議員夫人去敲克拉麗莎的房門並呼喚她的名字為止。她不停地、拚命地敲門、叫喚,但裏面始終沒有應答。老夫人感覺大事不妙,顧不得額頭上再也梳不攏去的頭髮和牙齒脫落之後留下的癟嘴,趕緊跑到對面的主樓里,壓低聲音地向施魏格施迪爾太太通報了情況。經驗豐富的女房東於是帶上一個夥計跟她一起過去,在兩個女人反覆敲打和叫喊之後,那夥計撬開了門鎖。克拉麗莎雙眼圓睜地躺在床腳頭邊上的長沙發上,這是六十年代或七十年代的一種傢具,帶靠背和扶手,早在拉姆貝格大街那會兒我就見過它,而當死神在她漱口的當口向她襲來之時,她就是一頭栽到它上面去的。
這也很可能是伊涅絲第一次和他的情人重逢,自他宣布和她結束關係以來——我擔心:他用的是有些無情的方式,因為「用友好的方式」來結束,在她這個絕望地、頑強地緊抓不放的女人這裏恐怕是不太可能。她現在和她那小巧的丈夫並肩站在她妹妹的墓旁,全然一副棄婦模樣,一個無論怎麼猜想都是極度不幸的形象。不過,能在一定程度上對此予以安慰和補償的則是,一個由婦女組成的小團體團結在了她的周圍,其成員都來參加了葬禮,儘管其中一部分人前來參加,更多地是為了照顧她的面子,而不是為了向克拉麗莎表示敬意。屬於這個小而固定的組織、派別、協會,或者用我自己的話說,屬於這個友誼俱樂部的成員,有充滿異國風情的娜塔莉婭·克虐特里希,她是伊涅絲最信任的密友;也有一個同丈夫離了婚的來自羅馬尼亞特蘭西瓦尼亞地方的女作家,寫過幾部喜劇,並在施瓦賓搞了一個放蕩不羈的藝術家沙龍;還有宮廷女演員羅莎·茨維切爾,一個常常爆發強烈的神經質情緒的女人;外加這樣或那樣的女性人物,我在此就不再一一對她們進行描述了,這樣做的一個特殊的原因是,我對屬於這個團體的每一個積極分子並不全都了如指掌。
顯然,這種哲學的一個優雅之處就在於,它忍受了這種使人變得嬌弱的習慣所帶來的身心俱毀的後果,而很有可能正是這種對於共同的早衰的意識為這些女性|伙|伴之間的關係定下了這樣一種溫情脈脈、甚至是互敬互愛的基調。每當在社交場合碰面時,她們的眼睛里就會射出狂喜的光芒,她們就會動情地擁抱和親吻,看到她們這個樣子,我並不是沒有感到反感。是的,我現在承認,我心裏對她們為自己配製的這帖方劑是不能容忍的,但我同時也是帶著一絲驚訝來承認這一點的,因為我通常是很不喜歡自己扮演一本正經和吹毛求疵的角色的。那種甜蜜的欺騙或許是這種罪惡所致,要麼它從一開始就是內在於這種罪惡的,這讓我從心底里感到了一種無法克服的厭惡。而另外也讓我感到氣憤的是她對她的孩子們所採取的那種肆無忌憚的漠然態度,她用她對於那種胡作非為的沉迷來證明了這種漠然,而這種漠然也把她所有的對於那幾個白白的豪華造物的過分的愛作為謊言加以揭穿。總之,自從我知道和看到這個女人都放縱自己幹了些什麼之後,我便從心底里對她失去了興趣九*九*藏*書,而她也相當敏銳地察覺到她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已經坍塌,並且,她對此還報之一笑,這種紛繁複雜和惡作劇似的不懷好意的微笑,在我看來,和她以前那次在騙得我充滿人情味地傾聽她的愛情痛苦和歡樂長達兩小時之後,所展露的那種微笑頗為相似。
這個新數字寫在一個章節的開始,這個章節將要報道一個發生在我朋友生活圈子之內的慘痛事件,一個人的災難——可是,我的上帝,我在這裏寫下的每一個句子,每一個字眼,又有哪一個不是籠罩在這場已經成為我們所有人的生活氛圍的災難之中的呢?又有哪一個不是像這隻奮筆疾書的手那樣動不動就會因為這場災難所帶來的震顫而暗自顫抖的呢?我的敘述正在奔向這場災難,這場災難同時也讓當今世界——至少是人道的、資產階級的世界蒙上陰影。
這裏,我要把那些導致她做出這一讓我們大家深感震驚、實質上卻是無可指責的恐怖之舉的因素,以及她實施這一舉動的前後過程,作一個簡明扼要的複述。正如我之前已經暗示過的那樣,她慕尼黑的老師的擔心和警告是完全有道理的,克拉麗莎的藝術生涯多年來始終沒有能夠從地方的底層上升到比較高的、比較有名氣的和被認可的級別。她先是在東普魯士的埃爾濱,然後又來到位於巴登的普福爾茨海姆——這也就是說:她是在原地踏步,或者可以說是基本上沒有進步;全帝國所有較大的劇院都對她置之不理;她一事無成,或者說沒有取得任何像樣的成績,這其中的原因非常簡單,但對當事人而言卻又是極其難以接受,即她的天分比不上她的雄心,她缺乏真正的戲劇細胞來幫助她,使她的知識得到發揮,使她的願望得以實現,使她能夠在舞台上贏得眾多的難以駕御的觀眾的感情、觀眾的心。總之她是從根本上缺乏那種既然是在任何藝術中都至關重要,因而肯定也是在喜劇藝術中至關重要的東西——不知這樣說對藝術,尤其是對喜劇藝術是恭敬呢,還是不恭敬。
把這群人粘到一起的黏合劑是——讀者聽聞之後應該不會感到吃驚——嗎啡:這是一種非常強大的膠合材料;因為,這些成員不僅用這種既讓人舒服又讓人敗壞的毒品來實施親如戰友般的互幫互助,而且,在這些淪為同樣的毒癮和嗜好的奴隸中間,從道德上講,還存在著一種悲觀的,不過倒也是溫情、甚而是彼此充滿敬重的團結,而在我們所說的這個案例里,把這伙女罪人串在一起的另外還有一種確定的、由伊涅絲·英斯提托利斯創立的哲學或準則,而為了給她們自己的行為找理由,這個小團體的全部五個或六個好朋友都對其表示贊同。而伊涅絲的觀點是——我本人偶爾也親耳聽她說起過——痛苦是有違人類尊嚴的,忍受痛苦是一種恥辱,然而,姑且完全拋開那些由身體的疼痛和心靈的哀傷帶給人類的種種具體的和特殊的屈辱不談,生命本身,就其本身而言,這種赤|裸裸的生存,這種動物的存在,就是一副沒有尊嚴的沉重的枷鎖和卑賤的負擔,毫無高貴和驕傲可言,也就是說,人權和精神權利的一個行動就是要推開這個包袱,卸掉這個重物,用這種美好的、能夠保證身體以這樣的方式從受苦的狀態之中解放出來的物質來供應身體,通過這種辦法去獲取自由、輕鬆以及一種似乎是沒有了肉體的健康。
是的,「竟然是這樣」!如果他不是這樣一個疲弱無力的集家人希望於一身的小少爺,從而能夠成為克拉麗莎的一個更為可靠的支柱的話,那麼,這一切真的是可以有個完全不同的結局的。
葬禮在慕尼黑森林公墓舉行,羅德家的朋友們悉數參加。就是魯迪·施維爾特費格,就是齊恩克和施彭格勒,甚至於席爾德克納普都沒有缺席。大家都發自內心地感到悲痛,因為https://read.99csw.com大家以前都很喜歡這個可憐的、做事唐突、為人驕傲的克拉麗莎。渾身上下被密封在一片黑色里的伊涅絲·英斯提托利斯站在她那不能露面的母親的位置上,小脖頸歪向前方、溫柔莊重地接受來賓的哀悼。而我沒有辦法不把她妹妹的這種生活嘗試的悲劇性結局視作她本人未來命運的一個凶兆。另外,通過和她所作的交談,她給我留下的印象是,她其實更羡慕和妒忌克拉麗莎,而不是為她感到悲哀和傷心。他的夫君的家境隨著某些階層刻意製造的貨幣貶值而持續惡化。這堵奢侈豪華的胸牆,這種應對生活的保護,在心驚膽戰的她看來正在瀕臨消失,而且,他們在英國公園邊上的那套富貴的公寓今後還能不能保得住,也已經成了一個非常現實的問題。就魯迪·施維爾特費格而言,他雖然向克拉麗莎,他的好夥伴,表示了最後的敬重,但他的人卻又是儘可能快地提前離開了墓地的——在他向死者的那位近親屬表示完哀悼之後,他就離開了,我當時就提醒阿德里安對其純屬禮節性的這種匆忙簡短加以注意。
總之,在新的演出季開始之時,克拉麗莎邂逅了一個年輕人,他答應把她從她目前所從事的錯誤職業中解放出來,娶她為妻,為她提供一種安寧而有保障,甚至是物質條件優越的生活,儘管是遠在異國他鄉,可不管怎麼說,終究也算得上是那種同她的市民出身相仿的環境。她滿懷希望、喜悅、感激乃至柔情(那種源自感激的柔情)地把亨利的求婚以及他的願望暫時還遭到家裡反對的情況寫信告訴給了她的姐姐,甚至還告訴給了她的母親。他,約莫和他的心上人同齡,是集全家希望於一身的大少爺——或者也可以說是小少爺,他母親的心肝寶貝,他父親在生意上的好幫手,對於他上述的那些願望,他在家裡很熱情地,並且肯定也是下了很大決心地進行了捍衛——但是,這種熱情和決心恐怕必須再多上一點點才行,只有那樣才可以迅速消除他那資產階級大家族對這個女演員,對這個流浪|女藝人,此外還是一個「德國鬼子」的偏見。——亨利非常理解他的家人對於他的高貴性和純潔性的擔心,以及他們對於他可能會因為感情而毀掉前程的憂慮。當然,他是絕對不會為了要把克拉麗莎領進家門而做出此等事情來的,可是,要想讓他們明白這一點又談何容易啊。最好的辦法就是,他把她本人帶回來,把她介紹給他的生他養他的親人們,介紹給他的心懷醋意的兄弟姐妹們和有判斷能力的七大姑八大姨們,讓他們去檢察考驗,而他幾周以來便一直在為這次會面的獲准和安排而四處奔忙:他通過定期寫明信片和反覆往普福爾茨海姆這邊跑的方式向他的戀人通報他所取得的每一個進展。
我認為,那個無賴除了強行求歡之外,其真正的目的恰恰就是要置她于死地。他那卑鄙惡毒的虛榮心渴望有一個女人的屍體為之鋪路;他突然心血來潮地想要人類兒女之中的一員,即使不是獨獨為了他,卻也是由於有了他的因素而走向死亡和毀滅。啊,克拉麗莎竟然非要稱他的心、如他的意不可!事情就是這樣,她別無選擇,這一點我從現在來看是這樣,我們大家從當時來看也只能是這樣。為了獲得暫時的安寧,她又一次遂了他的心愿,這樣一來,她反倒比以前任何時候更受他的擺布了。也許她心裏盤算的是:等亨利的家人接受她了,等她和亨利結婚了,她就會找到對付這個訛詐者的辦法來了。但是,她沒有能夠等到這一天。折磨她的那個傢伙顯然已經決定連婚都不讓她結了。一封用第三人稱寫就的揭發克拉麗莎另有情人的匿名信在斯特拉斯堡的那家人里,在亨利本人那裡顯現了作https://read.99csw.com用。他把那封信的內容寄給她——讓她,如果可能作出解釋的話,作出解釋。而他自己附在信中的信也不大讓人能夠看得出他對她所懷有的愛情是海枯石爛、永不變心的那一種。
「我愛你。我騙過你一次,但我愛你。」
就在這時,她過去生活中的那個幽靈,一個愚蠢的、空洞無物和卑鄙無恥的,但同時卻又是狂妄的和冷酷無情的幽靈,突然冒了出來,對她進行阻止,對她肆意挖苦,讓她的種種希望破滅,把這個可憐的人兒逼進牆角,逼上死路。那個通曉法律的流氓,她曾在軟弱無力的時刻屬於過他,現在他利用他所有過的唯一一次勝利來訛詐她。他說,如果她再不答應委身於他的話,他就要把他和她的關係告訴給亨利的家人,甚至是亨利本人。根據我們後來所了解的所有情況來看,這個殺人犯和他的犧牲品之間想必上演了一幕幕絕望的場景。這姑娘徒勞無益地請求——最後甚至是跪下來——乞求他,求他體諒她的苦衷,放過她,彆強迫她為了息事寧人過平靜生活而付出背叛這個愛她的、同時也是為她所愛的男人的代價。正是這樣的表白刺|激了這個惡棍的殘暴。他毫不諱言地表示,她即使現在願意委身於他,那也只能贏得眼前,也只能贏得暫時的安寧,買到斯特拉斯堡之行,買到訂婚儀式。他說,他永遠也不會放過她,相反,他會一而再,再而三地,隨心所欲地去督促她,提醒她為他的沉默向他表示感謝,而只要她拒絕向他表示感謝,他就立馬不再保持沉默。她將不得不過著一種與人通姦的生活——這將是對她這個市儈,對她的被他稱之為膽怯地跑到資產階級那裡藏身的行徑所進行的正義的懲罰。其實,如果事情真的難以為繼的話,如果,就算是在沒有他推波助瀾的情況下,她的小男人自己發現了她的這個秘密的話,那麼,她手裡始終還留有那種能夠以不變應萬變的物質,這種物質從一開始就被她保存在那個裝潢精美的物件,即那本封皮蓋子上有個骷髏頭的書里。而或許也不是完全沒有一點道理可言的是,她正是因為擁有了希波克拉底的這種藥物,所以她才會感到自豪,才會感覺自己面對生活時又多了一份優越感,也才敢於對生活進行這種陰森恐怖的嘲弄——一種同她原本準備進行的以資產階級方式與生活講和相比更能給她長臉的嘲弄。
就在她深感痛苦、失望和羞辱的時候,能夠讓她得到解脫的、過上正常人的和體面的生活的美好前景呈現在了她的面前。向她提供這樣的前景的人是一個來自阿爾薩斯的年輕的實業家,他不時地會因為生意的緣故從斯特拉斯堡跑到普福爾茨海姆這邊來,他在一個人數較多的場合與她相識,並且要死要活地愛上了這個長相漂亮而又喜歡冷嘲熱諷的金髮女郎。而克拉麗莎那時也並不是一點演出合同都沒有,相反,她倒是第二次受雇於普福爾茨海姆市立劇院,雖說只是些個並不值得特別感激的跑龍套的小角色,但她仍然應該為此感謝一個上了年紀的編劇的好感同情和大力舉薦,這位自身在文學上同樣感到吃力的編劇,雖然也沒有辦法令自己信服她的戲劇才能,但是,無論如何,他卻懂得珍視她在精神境界和作為人的方面所普遍達到的那個水準,這個水準遠在一般雜耍小藝人的水準之上,並且也使得她因此而顯得和別人格格不入。也許,誰知道呢?說不定他甚至愛她呢,只是因為他太失望,也太與世無爭了,所以始終沒有勇氣表達他心中那份默默的好感。
「怕是再也沒有什麼辦法可想了,親愛的市政議員夫人,」施魏格施迪爾太太一看到身子半立半躺著的死者的慘狀,就一邊很是無奈地把自己的一根手指頭放到臉上,一邊搖頭這樣說道。這種確鑿無疑得讓人不得不信的場面我只是到了晚上才得以目睹,我https://read•99csw.com接到房東太太的電話通知后便趕緊動身從弗萊辛趕了過來,作為這家人的老朋友,我首先動情地擁抱並撫慰了那位嗚咽不已的母親,然後和她、艾爾澤·施魏格施迪爾以及一起過來的阿德里安一道站在了死者的遺體旁。克拉麗莎美麗的雙手和面龐上都有烏紫的淤斑,這表明,造成死亡的原因是一種迅速的窒息,由足以殺死一個連士兵劑量的氫化物所導致的呼吸中樞癱瘓所引起。房間的桌子上放著那件裏面空空如也、底部的螺絲已經被擰開的青銅容器,即那本用拉丁文字母寫有希波克拉底名字、上面還躺著個骷髏頭的書。同時放在桌上的還有一張草草地用鉛筆寫給她未婚夫的法文字條:
「啊,先生,我非常愛她,所以能夠原諒她!這一切原本是可以有個好的結局的。可現在——竟然是這樣!」
另外還有一件別的事情也促使克拉麗莎的生活亂了陣腳。她,正如我很早就遺憾地覺察到的那樣,不能把舞台和生活很好地區分開來;她是演員,而或許正是因為她不是真正的演員,所以她即使是在舞台之外也格外強調她是演員;這門藝術所具有的那種身體的加個性的特徵使得她在日常生活中也不惜通過濃妝艷抹,通過高高隆起的蓬鬆髮型和裝飾過度的帽子來大肆裝扮自己——一種完全沒有必要和容易引發誤會,讓對她懷有好感的朋友感到難堪,讓市民覺得受到挑釁,同時卻又讓男人敢於產生非分之想的自我表演——完全是錯誤的和違背任何本來意願的;因為克拉麗莎又屬於那一類最能冷嘲熱諷地拒人於千里之外、最冷淡、最貞潔、最高貴的人——儘管這種含譏帶諷的高傲的鎧甲很可能是針對她自己作為女人的渴望的一種保護機制,而恰好又是這些渴望使得她不愧為伊涅絲·英斯提托利斯,施維爾特費格的——或者說從前的——情人的名副其實的妹妹。
克拉麗莎對於自己的勝利充滿信心。她和他就社會地位而言其實是門當戶對的,這一點只不過是受她現在所從事的職業的影響而被掩蓋了罷了,況且她已經準備放棄這個職業了,這一點待亨利家那些擔驚受怕的族人親眼見到她本人之後是會明白過來的。她不僅在信中,而且也利用一次訪問慕尼黑的機會直接以口頭的形式,開始提前對即將到來的他們的正式訂婚和未來生活作出展望。儘管這個未來和她作為那個喪失了根基、追求精神、追求藝術的城市貴族家庭出身的孩子所有過的夢想完全不同,儘管如此,這個未來卻是港灣,是幸福——一種資產階級的,顯然是由於她的生活將要被置於其中的那個異國他鄉、那個全新國度所具有的魅力而更容易為她所接受的幸福:她生動地想象著她未來的孩子們用法語聊天的情景。
啊,她沒有多少能夠讓自己變得快活起來的理由,因為像她那樣作踐自己其實是很痛苦的。她很有可能是超劑量吸毒,這不僅沒有給她創造出充滿活力的健康來,反而使她陷入一種不能出去見人的狀態。那個茨維切爾在這種物質的作用下會表演得更有天分,而娜塔莉婭·克虐特里希也通過它提高了她的社交魅力。可是,在可憐的伊涅絲身上卻一再出現這樣的情況:她迷迷糊糊地跑到家裡的那張餐桌旁,目光獃滯地衝著她的大女兒和她那大驚失色、尷尬萬分的丈夫點頭,整個人隨後便歪倒在那張始終還保養得很好的、閃爍著水晶的光澤的餐桌下面。我此外還要承認的一件事情是:伊涅絲幾年後犯下了一樁激起普遍震驚並使她的資產階級的存在得以終結的死罪。但是,無論這樁罪行讓我感到多麼的毛骨悚然,出於老朋友的情誼,我仍然幾乎會感到自豪,不,堅決地會感到自豪的是,陷入沉淪之中的她最後終於找到了那股促使她去採取這一行動的力量和瘋狂勁頭。
這裏所涉及的是一個人的特別私密、幾乎不為外界所注意的災難,而導致這場災難發生的原因有很多:男人的無恥,女人的軟弱,女人的驕傲和職業的失敗。現在算來,事情也已經過去將近二十read•99csw•com年了,然而,克拉麗莎·羅德,那個女演員,那個顯然同樣也處在危險之中的伊涅絲的妹妹走向毀滅的情形,卻依舊會,而且幾乎是歷歷在目地浮現於我的眼前:她在1921到1922年間的冬季演出季之後,在五月份,在普菲弗爾林,在她母親租住的那棟房子里,在沒有太多為後者著想的情況下,匆忙而堅決地以服毒的方式結束了自己的生命,而她之所以還耐著性子地把她的生命維持了這麼許久,也正是為了等待這個她的驕傲不再能夠承受她的生命的時刻。
在那個晚上,當市政議員夫人坐在她孩子那已經變得僵硬的軀殼旁,沉浸在極度悲痛之中的時候,我們,阿德里安、施魏格施迪爾太太和我,一起起草了那份公開的、由克拉麗莎的近親簽字的、措辭既委婉又明確的訃告。我們一致同意採用這樣的說法,即死者是在經歷了沉重的、無法愈合的心靈痛苦之後而告別人世的。我把這份訃告拿去給慕尼黑的新教教長看,我去造訪他,目的是想請他來主持市政議員夫人所迫切希望的教會葬禮。我在處理這件事情的時候表現得不太老練,我一見到他,就天真而充滿信任地向他承認了克拉麗莎寧死也不願意苟活的事實,可是,這位僧侶,一個五大三粗、真正典型的路德教的牧師,對此根本不感興趣。我承認,我當時是過了一會兒才恍然大悟的,原來,教會雖然一方面並不希望看到自己的無所作為,但是,它另一方面也不願意為即使再正直,卻也是公然宣稱的自殺作最後的祝福。總之,這個身強力壯的男人就是想要我不說真話。我於是就,近乎可笑,莫名其妙地突然把話鋒一轉,聲稱整件事情的原因不明,有可能,甚至極有可能是一個事故,把盛香水的小瓶子搞混了,如此這般,最終才使得這個頑固不化的傢伙,為著他那神聖的公司的利益,在他的公司的參与為人所看中而感覺很受用的情況下,把舉行教會葬儀一事答應下來。
那個年輕人跑來參加由我負責籌備的葬禮。他非常傷心,或者說更多的是「空寂」,從而,顯然是錯誤地,給人造成一種不是特別真心的,而更有一點像是在說客套話的感覺。我並不懷疑他的痛苦,帶著這種痛苦他喊出了下面這段話:
不管怎樣,繼那個保養得很好的有意讓她做他的情婦的六十歲老頭之後,還有一些心猿意馬的輕浮少年在她那裡丟人現眼地碰了釘子,此外,還有幾個搞公共評論的傢伙,本來是可以替她說話的,卻因為沒有達到目的而採用嘲笑貶低她的表演的伎倆來對她進行報復。隨後,命運終於找到她的頭上,可鄙地讓她的不屑一顧的驕傲化為烏有、蕩然無存:我在這裏之所以說「可鄙地」,是因為征服她的童貞的那個傢伙根本就不配得到這樣的勝利,而克拉麗莎本人也絕不認為他配得到這樣的勝利:此人留著一個準魔鬼似的山羊鬍子,看見女人就現出一副色迷迷的饞樣,經常跑去後台打情罵俏,整一個小地方公子哥,他的職業是普福爾茨海姆的一個律師,刑事犯罪辯護人,說起話來淺薄無聊,口若懸河,對人不屑一顧,他的內衣精緻考究,另外,他的兩隻手上還長滿密密麻麻的黑毛,這就是他施行佔有時的全部行頭。一天晚上演出結束之後,很有可能是在喝得爛醉如泥的情況下,看似渾身帶刺,其實卻是毫無經驗和毫無設防的冷淡矜持的她,終於不敵此人例行公事般的老道,成了人家的囊中之物——她為此而氣急敗壞,也為此而極度鄙視自己;因為引誘她的這個人雖然能夠吸引她的感官一時,卻無法令她對他懷有任何好感,相反,他的勝利在她心裏所能激起的只有滿腔仇恨,當然,這種仇恨里同時卻又混雜著她從內心深處感到的一絲驚異,即他居然有辦法叫她克拉麗莎·羅德墮落。從此,她對他的欲求一概,而且還是冷嘲熱諷地加以拒絕。不過,始終令她感到惶惶不可終日的卻是,他總有一天會把她曾經做過他的情人這件事情張揚出去,因為,那人當時就已經以此對她施過壓,進行過要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