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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這一點,我一直都是不清楚的,即使是在布里恩大街的那次社交晚會上認識了瑪麗·戈多本人之後,我仍然沒有弄清楚。她是如何令我喜愛,從我前面對她所作的描述之中便可看出。不僅是她目光里的那種柔和的夜色,我知道阿德里安見到它的反應該有多麼敏感,她那迷人的微笑,她那富於音樂性的嗓音令我為她陶醉,還有她那友好而又聰慧的穩重性格,完全置女人嬌氣于度外的樸實客觀,堅定不移,是的,那種獨立自主的職業女性所特有的乾脆利落。只要一想到是她要成為阿德里安的生活伴侶,我就會感到愉快幸福,我認為自己非常能夠理解她在他心裏所引起的那種感覺。他的孤獨所畏懼的那個「世界」——或許也是人們從藝術和音樂的意義上稱之為「那個世界」的東西,那種德意志以外的東西——正在通過她,以莊重無比的友善形象,向他迎面走來,喚醒他的信任,在他心裏播種取長補短的希望,鼓勵他去加入,難道不是嗎?他是以他那由音樂的神學和數學的數字魔術所構成的清唱劇世界為出發點去愛她的,難道不是嗎?儘管就我所見,這兩個人只有過曇花一現的私下接觸,儘管如此,一想到他們將要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一想到將要有這樣的圖景出現,我仍然不免會激動不已,同時也充滿期盼。有一次,在社交聚會的人員組成發生變換,約莫由瑪麗、阿德里安、我,還有一個第四者,共同結為一組時,我幾乎是立馬就抽身而去,而且,我同時還巴不得那第四者也和我一樣知趣,趕緊找個地方離開。
然而,另外還有一件事情讓我好生奇怪,讓我的心在喜悅與懷疑的交織之間怦怦地跳個不停。情況是這樣的:當我下一次再去普菲弗爾林看阿德里安的時候,他竟然撂下些話來,聽那意思就是說,也許他在這裏已經住到頭了,他的外在生活可能要面臨一些改變了;至少他想馬上結束這種離群索居的狀態;他已經有了結束它的打算,等等——總之,這些話沒有別的意思,只能讓人理解為:他要結婚。我斗膽問他,問他的這些暗示是不是和他在蘇黎世逗留期間所參加的一次偶然的社交聚會有關,他聽罷答道:
人們總有一天會理解,我為什麼如此情真意切,如此不遺餘力地去描繪這個女人的音容笑貌,要知道,正是這個女人,阿德里安曾一度有意與之締結姻緣。我第一次遇見瑪麗的時候,她也是穿著這件格調高雅的白色真絲女襯衫,這件衣服在一定程度上有意識地突出了她身上所特有的那種烏黑,不過,這以後我再見到她時,她大都穿一件相比較而言更有益於她的健康,式樣簡單,用深色蘇格蘭布料做成的、帶漆皮腰帶和珠光紐扣的休閑裝——她也會再在外面,當她用石墨和彩筆在她的繪圖板上忙碌時,披上一件長及膝蓋的工作服。因為她是畫家——這一點萊孚夫人事先就已經告訴給阿德里安了——搞設計的女藝術家,為巴黎的小型歌劇和德國小歌劇舞台、歡樂劇院、老文化劇院發明創造和精心製作各種服裝設計圖樣、戲裝、布景,然後再把它們提供給裁縫和裝飾畫匠作樣品和模型。這就是她所從事的工作,她的祖籍為日內瓦湖畔的尼翁,她和姑媽伊莎波一起住在巴黎的一個如鴿子籠般狹小的單元套房裡。不過,由於她的能幹,她的發明創造才能,她對戲裝歷史的精https://read.99csw.com通,以及她淡雅細膩的趣味,她的名氣已經越來越大,她這次來蘇黎世就帶有職業背景,不僅如此,她還告訴她右邊的鄰桌說,她幾周之後將去慕尼黑,慕尼黑劇院有意委託她為一部現代風格喜劇設計舞台布景。
可憐的魯迪!你的幼稚的魔力的勝利是短暫的,因為它陷進了一個更加深邃、包藏著更大災難的魔力的力場,它將迅速地被這個力場折斷、扯碎、消滅。不幸的「你」啊!這個藍眼睛的小人物為自己贏得了這個他不應該贏得的「你」,那個勉強與他以「你」相稱的人,那個人不得不對自己隨著這個「你」所遭遇的這種——或許也——給他帶來愉悅的恥辱進行報復。這種報復是不由自主、不假思索、眼露凶光和神秘莫測的。讀者諸君,您別急,我這就一一道來,我這就一一道來。
您就想想我當時張口結舌的樣子吧!
一個像這樣的,至少有十五人參加的社交聚會,通常會在取消座次之後重新組合,形成三三兩兩的小團體,變換接觸。如此一來,阿德里安在晚宴之後就幾乎沒再和瑪麗·戈多說上一句話了。薩赫爾、安德雷亞、舒烏幾位先生,外加讓內特·碩伊爾,較長時間地纏著他絮叨蘇黎世和慕尼黑的音樂事物,與此同時呢,巴黎的女士們則和兩位歌劇演員、主人夫婦以及施維爾特費格一起圍坐在那張放有珍貴的塞夫勒產精緻瓷器茶具的桌子旁,驚訝地看著萊孚老先生把一杯又一杯的濃咖啡一飲而盡,他,用瑞士人所特有的那種煞有介事的措辭,解釋說,之所以這麼做,是聽從醫生的建議,目的在於強健他的心臟,同時也是為了更容易入睡的緣故。一俟外面的來賓告退,這三個住在主人家中的客人便趕緊回房休息。瑪麗小姐和她的姑媽又在艾登奧拉克飯店繼續住了有好幾天。第二天早上,施維爾特費格要和阿德里安一起返回慕尼黑,道別的時候他非常熱烈地表示希望再在那裡同兩位女士相逢,然而,瑪麗卻是猶豫了一小會兒,等到阿德里安重複這個願望之後,方才友好地點頭同意的。
在1924年的最後幾天里,那部成功的小提琴協奏曲在伯爾尼和蘇黎世重演,在瑞士「室內樂團」的兩場演出的框架之內,該團的指揮保爾·薩赫爾先生,以十分優厚的條件向施維爾特費格發出邀請,同時還表達了這樣的願望,即作曲家如能親自到場,那可將會賦予這些演出以特別的聲望。阿德里安起初並不同意;魯道夫見狀,自然懂得該如何去求他才能讓他回心轉意,這個年輕的「你」那個時候有的是力量,足以去為未來將要發生的事情開闢道路。
1925年的頭幾周已經過完了的時候,我從報紙上得知,我朋友那迷人的蘇黎世女桌友抵達我們的首府,而且絕非偶然的是——因為阿德里安曾經跟我說過,他已經把那個地址推薦給了她——她和她的姑媽所下榻的正好就是位於施瓦賓的那同一家當年他從義大利返回之後曾經住過幾天的旅館——吉澤娜旅館。慕尼黑戲院為了提高它的觀眾對即將到來的初演的興趣,有意向公眾發布了這個消息,而我們緊接著也通過施拉金豪芬夫婦的一次邀請證實了這個消息的真實性,他們邀請我們下周六去他們家和那位著名的女布景師共度良宵。
「親愛的朋友,」我說道,「你這舉動未免也太轟動、太震撼了點吧。」
他勸我要控制住自己的激動情緒。他說,他就快四十歲了,僅這一點就足以提醒他不能耽誤終身大事了。他要read.99csw.com我別再追問了,說我以後就會明白的。他的這個想法意味著他要擺脫他同施維爾特費格之間那種鬼鬼祟祟的關係,為此我感到高興,我甚至難以掩飾這種高興,我樂於把他的這個想法理解為他為此而有意識地採取的手段。那個拉小提琴的和吹口哨的傢伙對此將作何反應,這隻是一個次要問題,不會令人感到有何不安,因為此人的那種小青年式的虛榮心已經得到滿足,他已經拿到了他的小提琴協奏曲。我想,在他取得了勝利之後,他應該還是願意重新在阿德里安·萊韋屈恩的生活里佔據一個比較理智的位置的。而讓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只是,阿德里安在談及他的這個想法時所用的那種方式很是奇怪,好像它的實現就只取決於他一個人的意志似的,好像根本不用去管人家姑娘家同不同意似的。好一個自以為可以儘管去選擇,可以儘管去說出他的選擇的自信啊,而我又是多麼願意接受這樣的自信啊!可是,我這心裏卻又由於這種自以為是的幼稚性而不免戰戰兢兢起來,在我本人看來,這種幼稚性就是一種構成他氣質的孤獨和陌生的表現,從而令我開始違心地懷疑起來,懷疑這個男人是否真的具有那種吸引女人來愛自己的天分。如果讓我掏心窩的話,我甚至會懷疑他本人是不是也真的相信這種可能性,我覺得,他只是故意裝出一副他肯定會成功的樣子,但我儘力不讓自己去這樣覺得。至於那個被選中的姑娘對於他安在她個人身上的這些想法和意圖是否暫時有哪怕是一星半點的覺察,這就不得而知了。
阿德里安把自己的注意力平分給她和女主人,與此同時,在他的對面,疲憊、同時卻又是沉浸在幸福之中的魯迪則同「我的姑媽」說笑打趣,老太太只要一笑起來,就很容易兩眼溢滿慈祥的淚水,還常常往她的侄女那兒彎腰探身,滿臉濕漉漉的,聲音哽咽地把她的鄰座所說的某些她認為她非聽不可的笑話複述給她聽。瑪麗聽後會友好地沖她點頭,顯然為她過得如此愉快而感到高興,同時,她的目光也會不無感激和讚賞地停留在這份快樂的製造者身上,而這位製造者呢,為了能夠不止一次地和再次地激起老夫人傳播他的笑話的需要,怕是沒少費心吧。瑪麗,為滿足阿德里安的詢問,便和他聊起她在巴黎的工作,聊起他只是部分了解的法國芭蕾舞和歌劇的最新成果,聊起普朗克、奧里克、里蒂的作品。兩人興味盎然地交換著對拉威爾的《達芙妮與克羅埃》和德彪西的《遊戲》的看法,對斯卡拉蒂為哥爾多尼《好情緒的婦人》所譜的音樂、奇馬羅薩的《秘密的婚姻》和夏布里埃的《缺乏教養》的看法。瑪麗曾經為這些作品當中的一些設計過新穎的布景,為了便於他理解,她還用鉛筆把個別舞台解決方案的草圖畫在座位姓名卡上。她大概認識曹爾·費特爾貝格吧——那還用說!就是在這個時候,她的牙齒的釉質放射出光芒,她發自內心地大笑起來,她的太陽穴開始用勁,叫人好生愛憐。她說起德語並不費勁,帶點外國腔,很迷人;她的音質溫暖動人,是一種如歌的嗓音,無疑是塊九九藏書「材料」,準確地說:就音位和音色而言,她的聲音和艾爾絲貝特·萊韋屈恩的很相似,不僅如此,有時候,如果你注意聽的話,你還真的會以為你是在聽阿德里安的母親說話呢。
這是,如前所述,一個星期六。幾天後,星期四,我接到了他打來的電話。
這部協奏曲被安排在包括德國古典主義和俄羅斯當代音樂在內的演齣節目單的中心位置。它的,思想的和壓倒一切的,特質,藉助于獨奏者全力以赴的獻身精神,在那兩座城市,在伯爾尼音樂學院大廳和蘇黎世音樂廳里,再一次得到展現。評論界注意到某種風格上,甚至是水平上的不統一,觀眾同維也納的相比也稍顯冷淡,不過,他們對演員們還是給予了熱情的喝彩,不僅如此,他們還在兩場晚會上都堅持要作者本人出場,而這位作者呢,也很給他的演奏者面子,手拉手地同他一起多次向喝彩的觀眾致以謝意。這兩次罕見的場面,這種孤僻的人親自把自己暴露在人群面前的情形,我是沒有機會看到的。我被排除在外了。第二次,在蘇黎世,經歷這件盛事並就此向我作出描述的人是讓內特·碩伊爾,她當時恰巧就在這座城市停留,並且還在那家私宅里碰到阿德里安,而他和施維爾特費格正好就在宅中小住。
不管怎樣,我們的娘家姓普勞斯西的女主人都不得不作出一些犧牲,不得不幾乎是完全放棄她以前的那種要把世襲貴族和藝術家氣質結合起來的理想。某些曾經的宮廷貴婦的到場令人回想起過去的舊時光,她們和讓內特·碩伊爾用法語交談。此外,還可以看見戲劇明星們身旁冒出那麼一兩個天主教民族黨的,是的,甚至還有一個有名的社會民主黨的議員,以及這個新國家的幾個大大小小的官員,其中自然是不乏自家人的,如一個特別忠誠的、時刻準備著衝鋒陷陣的馮·施騰格爾先生——然而,某些不遺餘力地討厭這個「自由主義的」共和國的分子,也是有的,那種要為德國雪恥的意念和代表著一個即將到來的世界的意識被這些人肆無忌憚地寫在了臉上。
「你要浮想聯翩,誰能擋得住呢?只是這種陋室絕對算不上什麼浮想聯翩的好地方。如果我沒記錯的話,當年在家鄉的那座錫安山上,你可是向我敞開過心扉,傾訴過類似的想法的喲。看來我們真應該跑到羅姆岡上去促膝談心才是啊。」
這個地處神話大街、離湖很近的私宅的主人是萊孚先生和夫人,一對富有的、無兒無女、愛好藝術、年事已高的夫婦,素來以向路過的有級別的藝術家提供保養維護得很好的收容所並組織社交聚會給他們解悶為樂事。男的以前搞實業,經營絲綢,現已退居二線,在家安度晚年,是一個腦子裡裝滿了根深蒂固的舊式民主思想的瑞士人,他有一隻玻璃制的假眼,這使得他的蓄著大鬍子的面容顯得有些僵硬呆板,但這隻是一個假象而已,因為他喜歡自由快樂,而且,他不愛別的,就愛和劇院的女士、女主角扮演者或是演些歡快滑稽角色的女高音歌手們,在他的沙龍里舌戰。他偶爾也會在他的招待會上撥弄大提琴,拉得倒也不賴,值得一聽。他的夫人為他鋼琴伴奏,老太太是德意志帝國人,曾經從事過演唱。她缺少他的幽默,但她首先是以一個精力充沛、殷勤好客的市民形象示人,她也喜歡留宿名流,喜歡無憂無慮的名家氣派充溢他們的豪宅,在這一點上,她和她的夫君完全稱得上是志同道合。在她的閨房裡有一張桌子,上面擺滿了歐洲名流送給萊孚夫婦的、對他倆的殷勤款待深表謝意的題詞照片。
結果不是別的,只能是:旁觀者會發現,同瑪麗·戈多和她的好姑媽更多地呆在一起的人是我,而不是阿德里安,他無疑是專程為她而來的—https://read•99csw•com—不然的話,他幹嗎要來呢?——剛見面的時候,他也是喜悅之情溢於言表地再次對她致以問候,但這之後他就基本上只與他親愛的讓內特,以及那位精通並崇拜巴赫的社會民主黨議員聊天。即使完全撇開對象的賞心悅目不算,就憑阿德里安出於信任所告訴給我的那一切,人們就很容易理解我為什麼這樣專註了。魯迪·施維爾特費格也和我們在一起。伊莎波姑媽很高興又見到他。跟在蘇黎世時一樣,他常常把她逗得哈哈大笑——也把瑪麗逗得抿嘴微笑,但他卻無法阻止一場持重的交談,這場交談主要以發生在巴黎和慕尼黑藝術界的事情為中心,也捎帶涉及了一點歐洲政局、德法關係,而在這場交談的最末了,阿德里安才以起身告辭的方式站著參与了幾秒鐘。他總是必須去趕他的那趟11點的開往瓦爾茨胡特的火車,而這一次的社交晚會,他一共只呆了不到一個半小時。我們其餘的人比他多呆了一小會兒。
直到現在,我都很難形容我當時翹盼這次會面的那種緊張心情。我心裏好像被打翻了的五味瓶,又是期待,又是好奇,又是喜悅,又是憋悶,整個人被攪得坐立不安,心神不寧。為什麼呢?並不是——或者不僅僅是——因為阿德里安結束那次藝術之行從瑞士返回之後還另外與我說起過他和瑪麗的相識,當著我的面對她個人有過一番描繪,同時還肯定地斷言說她的聲音同他母親的很相近,雖然他說這話的時候是不動聲色的,但我仍然還是馬上就豎起了耳朵。當然,呈現在我面前的他絕對不是什麼狂熱的形象,相反,他的話說得平靜而隨便,臉上的表情木然,目光在房間里遊離。不過,他把人家姑娘的名和姓倒是背得爛熟——我說過的,他在大的社交場合是很少能夠記住和他交談過的人的名字的,從這一點就可以看出,這次相識可是已經給他留下了印象的,他前面所說的那些話絕不只像單純的提及那樣簡單。
桌子的首席由男主人佔據,他用精美的磨光玻璃杯暢飲一種不含酒精的飲料,同時表情僵硬地和坐在他旁邊的一個市立劇院的戲劇女高音歌唱家鬥嘴打趣,後者是一個孔武有力的女人,整整一晚上都在頻繁地用攥緊的拳頭捶打自己的胸脯。在場的還有一個市立歌劇院成員,是個專演英雄人物的男中音,祖上為波羅的海東岸三國德意志人,長得高大魁梧,說起話來震耳欲聾,談吐倒是聰明機智。當然,另外在場的還有這次音樂晚會的主辦者、樂團指揮薩赫爾,音樂廳的常任指揮安德雷亞博士,以及《新蘇黎世報》傑出的音樂評論家舒烏博士——這幾位全都是帶了夫人來的。萊孚夫人精神矍鑠地坐在餐桌的另一頭,她的兩邊分別是阿德里安和施維爾特費格,而挨著這倆的左邊和右邊又分別坐著兩個女賓,年輕的,或者說還算年輕的職業女性、法裔瑞士人瑪麗小姐和她的姑媽,一位特別友善的、長著很小很小的小髭鬚的,看上去同俄羅斯人幾乎沒什麼兩樣的老夫人,瑪麗(姓戈多,瑪麗是她的名)叫她「我的姑媽」或「伊莎波姑媽」,從種種跡象來看,她是以隨行、管家和宮廷貴婦的身份和她的這位侄女生活在一起的。
對於後者,我或許負有進行一番描述的使命,因為之後不久,出於充分的理由,我的兩隻眼睛就開始盯住她不放,我長時間地仔細地打量起她來。如果說以前刻畫一個人物必用「惹人喜愛」這個詞的話,那麼,現在在描繪這個女人時也必然要用上這個詞,她從頭到腳,她的每一個表情,每一句話,每一個微笑,每一次性情的流露,全九_九_藏_書都充分滿足這個詞本身所蘊涵的那種沉靜含蓄的美學倫理及道德意義。她有著一雙全世界最美麗的黑眼睛,這是我首先要說的,黑得猶如黑玉、猶如焦油、猶如歐洲黑莓,這雙眼睛,儘管不是很大,目光卻很坦然,于黑黝黝之中透出清澈和純凈,眼睛上方的兩道眉毛,紋路精美勻稱,柔嫩的雙唇鮮紅潤澤,好一個渾然天成。這姑娘身上沒有一絲人工雕琢的痕迹,沒有描眉畫眼,沒有塗脂抹粉,沒有濃妝艷抹。她的令人賞心悅目是自然的,實實在在的,她的暗褐色的、于脖頸處很濃密的頭髮是從額頭和太陽穴向後梳去的,耳朵是露在外面的,很是賞心悅目,同樣賞心悅目的還有她的一雙手——聰慧美麗的,絕不是很小的,但卻是修長和骨感的一雙手,手的關節處,素雅地為一件白色真絲長袖襯衫的硬袖口所環抱。她的脖子也是這般地被光滑的襯衫領子所圍繞,脖子既修長,又宛如立柱般渾圓,彷彿就是浮雕一般地從領口處拔地而起,而在脖子的上方,則被冠之以一張可愛的、逐漸變尖、橢圓形、象牙白顏色的臉,臉上的小鼻子長得不僅精緻,而且形態優美,兩個鼻孔活潑地張開,很是醒目。她的微笑是不太常見的,她的大笑更是難得一見的,但只要她微笑或大笑起來,嬌嫩無比的鬢角處就總是會顯得有些吃力,叫人好生心動,而與此同時,她的一口排列緊密而均勻的牙齒的釉質就總是會露了出來。
施拉金豪芬夫婦舉辦的這次晚會並不是晚宴,而是一種九點鐘開始的配有茶點的自助冷餐招待會,地點則是緊鄰立柱沙龍的那間餐廳。自從戰爭爆發以來,他們所辦社交聚會的景象已經發生了重大變化。不再有什麼叫做利德澤爾的男爵跑來這裏為所謂的「優雅」搖旗吶喊了;這個彈鋼琴的騎士在歷史的沉淪中被人遺忘了,而且,席勒的曾孫,格萊辛—茹斯伍爾姆先生,也不再露面了,原來,他老人家聰明反被聰明誤,搞詐騙敗露,所以沒臉見人,只好貌似自願坐禁閉似的,躲在他那下巴伐利亞莊園里不出來了。整個事情幾乎令人難以置信。據說,這位男爵有一件珠寶,他給它上了很高的、超出其價值的保險,他把它包得嚴嚴實實地給一個外地的珠寶商寄去——可當包裹寄達人家那裡的時候,人家珠寶商卻發現裏面除了一隻死老鼠之外什麼都沒有。這隻老鼠很不能幹,它沒有能夠完成那個寄包裹的人準備要它完成的任務。後者的用意很明顯,即這隻嚙齒目動物應該是會咬破包裝跑出來的——以此造成這樣一種假象,即那件珠寶通過天知道怎樣形成的破洞掉出來不見了,於是乎,那筆保險金就可以到手了。可是,這畜生不僅沒有把事辦成,反倒落得個暴死,沒有搞出那個出口,而那個出口原本是可以解釋那件根本就沒有放進過包裹里去的珠寶的丟失的——這個惡作劇的發明者以最可笑的方式發現自己露餡了。他有可能是從一本文化史的書里偶然看到這個把戲的,從而成為閱讀該書的一個犧牲品。不過,從非常普遍的意義上來講,或許這個時代的道德混亂也對他的這個愚蠢的念頭同樣負有責任。
這對夫婦,早在施維爾特費格的名字見諸報端之前,就已經向他發出了到他們家來玩的邀請,因為,作為出手大方的資助者,對於音樂界將要發生的事情,這位老實業家知道得比誰都早。當他們了解到阿德里安要來以後,也毫不遲疑地把邀請擴大到他的頭上。他們的私宅很寬敞,有的是客房,事實上,從伯爾尼那邊過來的這倆已經就地遇見了每年都會來這裏友好地小住幾周的讓內特·碩伊爾。不過,在音樂會結束後於萊孚夫婦家餐廳舉行的、只召集了不多的幾個圈內朋友參加的晚宴上,在她旁邊落座的卻並不是阿德里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