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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四十

席爾德克納普酸溜溜地咬著我的耳朵根子說,這其實只是一個很落俗套的搞笑,話雖如此,這個搞笑卻也真的很有戲劇性,很吸引人,簡言之,完全就是那種符合魯迪·施維爾特費格風格的「很好」。我們比預想的時間呆得要長,最後飯店裡就只剩下我們自己,我們喝咖啡,喝龍膽酒,甚至還在舞池的玻璃地板上跳了一小會兒舞:席爾德克納普和施維爾特費格輪流和戈多小姐,當然也和我的善良的海倫,天知道按照什麼樣的程序,在上面走來走去,另外三個清新寡慾的人則對他們報以友好的注目。定好的雪橇,一輛寬敞的配有貂皮坐墊的雙套馬車,已經按點等候在了外面。我選擇了馬車夫旁邊的座位,席爾德克納普則把自己的想法付諸實施,他人站在滑雪板上讓馬車來拉(滑雪板馬車夫也帶來了),其餘的五個人見狀就進入馬車的車廂里落座,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好的。席爾德克納普的這個男子漢氣概十足的主意害得他事後大病一場,如果撇開這個情況不算的話,坐雪橇這個節目應該說是這天的日程當中計劃得最好的一個部分了。站在冰冷的迎面風裡,在高低不平的地面上顛簸,渾身粘滿雪花,這番折騰致使他下腹受涼,患上腸炎,整個人感覺虛弱無力,卧床休息了幾天才好。當然,這都是后話了。伴隨著輕微的鈴聲,包裹得嚴嚴實實、暖暖和和地慢慢穿行在純凈、凜冽的寒風裡,這可是我個人特別喜歡的情形,和我一樣,大家似乎都很享受這樣的情形。我知道,在我的背後,阿德里安和瑪麗面對面地坐著,這使得我的心由於好奇、喜悅、操勞和誠摯的祝願而禁不住一陣狂跳。
回程倒是顯得更安靜一些,就是為了要照顧已經昏昏欲睡的姑媽。席爾德克納普偶爾低聲和她的侄女聊天;我通過同施維爾特費格交談確信他一點兒也沒有生氣,阿德里安則跟海倫打聽一些日常瑣事。出乎大家意料,同時也令我暗自感動、甚至於有些高興的是,他沒有在瓦爾茨胡特離開我們,而是當仁不讓地堅持陪同我們的客人,即巴黎來的那兩位女士,返回慕尼黑的住處。在火車站,我們其餘的人全都同她們和他道別,然後繼續趕我們自己的路,與此同時,他則叫來一輛計程車,把姑媽和侄女送到她們下榻的那家位於施瓦賓的旅館——他的這種騎士風度在我的想法里具有這樣的含義,即這一天所剩餘的最後時間他只是在那雙黑眼睛的單獨陪伴之下度過的。
不過,他的揮霍癖卻是十足病態的,經濟上再也負擔不起的,他的執政能力的喪失簡直就是他不願意執政的結果:他只能在夢中做國王,他拒絕按照理性的規範來做國王,照這樣下去就會國將不國了。
奧伯阿梅爾高是個保護得很好的地方,我們這一小群人在這裏四處徜徉,我們參觀那些完好的、屋脊和陽台多木雕的農舍,參觀門徒、救世主和聖母的故居。我的那幾位朋友還要去攀登附近的耶穌受難山,乘著這個機會,我暫時和他們分開,跑到一家我熟悉的運輸企業預定了一個雪橇。吃中飯的時候,我又和另外六個人在一個飯店裡重新接上頭。這個飯店有個玻璃質地的裝有地燈的舞池,舞池周圍擺放著小椅子,旺季時,當然是受難劇上演期間,這裡會擠滿外地遊客。現在,更令我們感到滿意的是,這裏幾乎沒有什麼人:除了我們,另外還只剩下兩撥人坐在離舞池較遠的桌旁吃飯,其中一桌坐的是個面容痛苦的先生和他的身穿信義會護士服的女護理員,另一桌坐的是一群冬季運動愛好者。一個五人小樂隊在低矮的戲台上為這些客人奏起輕音樂,每曲之間這些藝人都會長時間,無損於任何人利益地停下來休息。他們演奏的內容愚蠢得很,他們的演奏本身也懶散糟糕得很,於是,吃完烤雞后,忍無可忍的魯迪·施維爾特費格決定好好地露上一手。他一把奪過那個小提琴手的小提琴,用雙手將其轉動了一下,在確定了它的產地之後,便神氣十足地在上面即興拉了起來,他還從「他的」那部小提琴協奏曲的華彩樂段中拿出幾個片斷來插入其間,引得我們哈哈大笑。那幾個樂隊成員被搞得瞠目結舌。隨後,他問那個小提琴手,一個肯定有過九_九_藏_書更高夢想而不甘於在這裏混飯吃的睡眼惺忪的毛頭小伙兒,能不能伴奏德沃夏克的《幽默》,接著就在那把普通的小提琴上奏起這個帶有許多倚音,帶有優雅的快步舞和秀麗的雙音演奏的最受大眾喜愛的曲目,他的演奏狂放美妙之極,贏得了飯店裡的每一個人,我們的,鄰桌的,張口結舌的樂隊隊員們的,甚至還有兩個服務員的大聲喝彩。
「你瞧啊,有可靠的朋友就是好。」
阿德里安在瓦爾茨胡特上車和我們匯合,我們這群人縱情歡鬧著,大呼小叫著歡迎他的到來,而恰恰也就是在這個時候,一種奇怪的驚恐湧上我的心頭——如果這樣說能夠切中我的感受的話。不管怎樣,我的這些感受裏面多少都是帶有那麼一點驚恐成分的。總之,直到現在我才意識到,在我們一直佔據著的這個火車車廂分隔處里,也就是說在狹窄的空間里(雖然不是包廂,而是一個快車的二等車廂里的一組開放式座位),那雙黑色的、那雙藍色的和那雙同樣顏色的眼睛,吸引和漠然,激動和鎮定,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聚集,而且,在整整一天的郊遊中,他們都將始終呆在一起,因此,這一天在某種程度上都會受到這種態勢的影響,或許已經就該是受到它的影響了,以至於作為知情人或許可以從中看出這一天本來的想法是什麼吧。
哎,全是胡說八道,魯道夫。一個思維正常的總理就足以治理一個現代聯邦制國家,即使國王敏感脆弱到見不得他和他的同僚的分上。即使發善心,讓路德維希繼續沉湎於他的那些孤僻的愛好,巴伐利亞這個國家也滅亡不了,說國王有揮霍癖,這等於什麼都沒說,這純粹是空話,是一種欺騙和借口。那些錢還不是留在這個國家裡了,這些童話建築讓石匠和鍍金工發了大財。另外,這些宮殿,通過對東西兩個半球慕其浪漫之名前來參觀的人們收取門票的方式,早就把花在它們身上的錢全都給賺了回來。今天,我們不是也跑來幫著把瘋癲化為財源了嗎……
「我這就搞不懂您了,魯道夫,」我叫了起來。「您鼓起腮幫子,對我的辯護作詫異狀,但是,恰恰是我有權對您感到驚訝,有權對您表示不解,怎麼偏偏是您……我指的是作為藝術家,簡言之,偏偏是您……」我試圖說明我為什麼不得不對他感到驚訝,但我卻不知道說什麼。不過,又因為我從頭到尾都覺得我不應該當著阿德里安的面這樣說話,所以在慷慨陳詞的過程中我也變得迷惑起來。他應該說話才是——不過由我來說更好,因為想到他可能會,而且也有能力維護施維爾特費格,我這心裏就特別受不了。我必須防止這種情況發生,於是我就取代他,替他,秉承他的旨意說話,而瑪麗·戈多似乎也是這樣來領會我的出場的,並且把我,這個被他為著今天的緣故而派到她那裡去的使者,視作他的喉舌。因為,在我不遺餘力地展開雄辯的過程當中,她更多地是把目光投向他那裡,而不是我這裏——就好像她是在聽他說,而不是聽我說似的。然而,面對眼前的激昂,他的表情卻始終是帶著一點取笑的,帶著一絲神秘的微笑的,遠非那種無條件認可我的代言的微笑。
他打電話給身在弗萊辛的我,目的是想請我幫個忙,這是他的說法(他的聲音壓得很低,聽上去還有點單調,由此可以看出,他又開始犯頭痛的毛病了)。他說,他覺得有必要給住在吉澤娜旅館的那兩位女士介紹一下慕尼黑。他已經計劃帶她們到周邊看看,而目前這種晴好的冬日也確實令人情不自禁地就想去郊遊。他並不要求擁有這個主意的原創權,因為它其實是由施維爾特費格提出來的。不過,他已經對這個提議進行了研究。可以考慮菲森和新天鵝堡。或許再加上奧伯阿梅爾高會更好,然後再從那裡坐雪橇去他個人很喜歡的艾塔爾修道院,中途經過林德霍夫宮,絕對是個值得一看的稀世之寶。他問我意見如何。https://read.99csw.com
然而,是六個造詣高、資格老的精神病醫師鄭重其事地認定國王為精神完全分裂並宣布有必要對他進行隔離的喲!
阿德里安加入之後,外面的地形自然而然,同時也是恰好地開始上升,而且越升越高,白雪皚皚的高山世界也開始躍入眼帘,儘管還只是從遠處。我們分辨著形形色|色的山峰峭壁,席爾德克納普總能很快叫出它們的名字來,出盡風頭。在巴伐利亞的阿爾卑斯山各山峰中,是找不到那種崇高威嚴級別的巨峰的。不過,列車帶我們駛入的可是一片銀裝素裹、雄偉莊重地屹立著的森林峽谷與遼闊寬廣交相輝映的壯麗冬景。與此同時,這個白天卻是陰沉的,有寒冷的繼續下雪的趨勢,傍晚前後才會放晴。儘管如此,我們的注意力還是大都放在了外面的一幅幅風景上,甚至在交談時也是如此。瑪麗把交談的話題岔開,引到那段在蘇黎世的共同經歷上,引到那場在蘇黎世音樂廳舉辦的晚會上,以及那個小提琴協奏曲上。我在一旁觀察阿德里安和她的交談。他坐在她的對面,她坐在席爾德克納普和施維爾特費格之間,她的姑媽則富於同情心地把全部精力都用於陪海倫和我閑聊了。我可以清楚地看見他是如何不動聲色地凝望她的臉和她的眼睛的。他的這種沉醉,他的這種沉思,他的轉過頭去,這一切都被魯道夫的那雙藍眼睛盡收眼底。阿德里安在人家姑娘面前如此高調地讚揚這位小提琴家,他這樣做難道不是一種安慰和補償嗎?由於她謙虛地放棄對音樂作評價,所以談論的內容就只限於演奏。阿德里安特彆強調地解釋說,即使當著這位獨奏家的面,他也要說他的演奏是高超的,完美的,簡直就是無法超越的。緊接著他還就魯迪在藝術方面的總的發展,以及他的無疑是偉大的前程發表了幾句熱乎乎的溢美之詞。
因為,這個傢伙完全堅持那種與其說是大眾化的,不如說是資產階級的和官方給出的觀點,即國王,如他原話所說,「徹底瘋掉了」,把他交給精神病醫生和精神病院的護理員,任用一個精神健全的攝政王,對於這個國家是絕對必要的——所以他根本無法理解,在這個問題上怎麼可能還會存在分歧。根據他對付此類情況的習慣,也就是說,如果一個立場在他看來太過新穎,他就會氣呼呼地撅起他的嘴巴,用他那雙藍眼睛死死地盯著你看,一會兒死盯你的右眼,一會兒死盯你的左眼,輪番交替,在我發言的過程當中,他就是這樣表現的。我不得不說,令我感到有些驚訝的是,這個話題居然使我變得雄辯起來,儘管此前我幾乎沒有對它進行過研究。不過,我發現,我對它已經暗自形成了一種堅定不移的看法。發瘋,我這樣反駁道,是一個相當搖擺不定的概念,市儈隨心所欲地根據可疑的標準來使用這個概念。早早地,在緊靠著他自己和他的平庸的地方,一個這樣的市儈划拉出區分理性舉止的界限,但凡逾越這個界限的就是愚蠢之舉。然而,國王的生存方式卻是專制的,不受限制的,圍繞著它的是恭順奉承,它在很大程度上無須受到批評和責任的束縛,而且在張揚它的威嚴過程中,它已經合法地成了一種即便是最富有的個人也休想達到的風格,它為它的承載者所懷有的那些耽於幻想的偏好、神經質般的需求和嫌惡,以及那些令人費解的激|情和慾望,提供了一個遊戲的空間,驕傲而毫不保留地利用這個空間很容易呈現出瘋狂的一面。在這片王土之下,又有哪個凡夫俗子能夠像路德維希那樣在一處處精挑細選出來的風水寶地上為自己建造出一個個金碧輝煌的歸隱之所!這些王宮當然都是國王羞於見人的紀念碑了。不願意見人,這種情況如果是發生在像我們這樣的尋常之輩身上,幾乎是不可以被一般化地作為發瘋的一個癥狀來看待的——那麼,為什麼當這種怕羞以國王的形式表現出來的時候,就是可以的了呢?
受到追捧的這read.99csw.com位似乎聽不得這些話,大聲嚷著「嘿,嘿!」和「閉嘴吧,你!」,信誓旦旦地保證說,大師太過獎了,不過,臉卻是高興得紅了起來。他無疑是喜歡在瑪麗面前被人這樣誇獎的,當然,又由於這些話是從這張嘴裏說出,所以,他對此而感到的喜悅也是顯而易見的。他通過讚賞阿德里安的措辭方式來表露他的謝意。戈多先前已經聽說並讀到過《約翰啟示錄》片段在布拉格上演的消息,於是就向他問起這部作品來。阿德里安開始婉言拒絕。
我們興趣盎然地看著這一切,同時也會暗地裡搖頭,參觀完畢之後,見天氣逐漸放晴,我們便繼續乘雪橇前往艾塔爾,那裡的本篤會修士修道院及其所屬的巴洛克教堂在建築上享有盛譽。我現在還記得,在繼續前往的途中,連同之後我們在裏面吃晚餐的那家旅館,也就是那家位於那兩個宗教場所斜對面的乾淨整潔的旅館里,我們的中心話題全都是國王本人,其乖僻的生活天地我們剛剛有所接觸,誠如大家所說,這是一位「不幸」的(為什麼非要是不幸的呢?)國王。這種探討只在參觀巴洛克教堂的時候有過中斷,它究其實就是魯迪·施維爾特費格和我之間就路德維希所謂的發瘋、不具備執政能力、被罷黜王位和被宣告禁治產並予以監護所展開的一場辯論。我堅稱這樣做是沒有道理的,是一種殘酷的庸人行徑,此外也是一次政治行動,同時還是一次符合政治和法定繼承人利益的行動。我的這種看法讓魯迪驚訝之極。
那麼反問呢?我其實只有一個:阿德里安,他為什麼,如果他希望讓瑪麗知道他很想見到她,那他為什麼不直接去找她,給她打電話,甚而坐火車去慕尼黑,拜訪那兩位女士,把他的提議當面告訴她們。我那時並不知道,這實際上是一種傾向,一個念頭,從某種程度上講也是後來將要發生的某件事情的預演,是那種打發別人去找自己的意中人——我不得不這樣來稱呼那位姑娘,讓另外一個男人去她那裡表白的偏好。
「我們不要,」他說道,「談論這些虔誠的罪惡!」
直到晚上十一點,他才坐上他經常乘坐的那趟火車返回他的窮鄉僻壤,在那裡,他用超高音的小口哨向警惕巡視的卡施佩爾-蘇索報告他的到來。
「什麼是真理?」他終於開口說道。呂迪格爾·席爾德克納普見狀,趕緊附和他說,這裡有各種各樣的層面,而在一個像這樣的個案里,醫學自然主義的層面雖然也許不是最有優勢的,但也不能被當作完全是無效的來一概加以拒絕。在自然主義的真理觀里,他繼續補充說,奇怪得很,平庸和感傷是結合在一起的——這不應該理解成是對「我們的魯道夫」的攻擊,他怎麼說可都算不上是個感傷的人,但是,感傷卻可以被視作整整一個時代,即十九世紀的特徵,一種對平庸的憂鬱的偏愛是這個世紀所特有的。阿德里安猛地笑出聲來——當然,並非出於驚奇。有他在場的時候,你始終會覺得,在他周圍大聲發出的所有思想和觀點都在他的身上彙集,而他則含譏帶諷地聽著,任憑各人隨心所欲地去發表和代表它們。但願朝氣蓬勃的二十世紀能夠發展出更為高雅和更為樂觀向上的生活氛圍,有人表達了這樣的希望。有沒有這種發展的跡象,隨著對這個問題的時斷時續的討論,這場談話漸漸地分散開來,現出疲態。在冬季的山風裡激動地度過了所有這些時辰之後,疲憊終歸佔據了上風,鐵路行車時刻表也開始發話,我們叫來馬車夫,頭頂繁星點點的天空,由雪橇帶到那座小站,在小站的站台上,我們等候開往慕尼黑的火車。
「你這次的友好幫助可以讓我從今往後對你感激不盡。」這是他在電話那頭所說的最後一句話,態度之生硬,叫人好生奇怪。
這話讓魯迪變得興奮起來。
通往那座基督受難之村的鐵路線絕大部分和通往加米施—帕騰基興的鐵路線是同一條線,只是到最後才從中分岔出來,途經瓦爾茨胡特和普菲弗爾林。阿德里安正好住在通往目的地的半道上,故而只有我們其餘的人,只有施維爾特費格、席爾德克納普、巴黎的兩位客人、我的夫人和我,是在約好的那一天的十點鐘左右在慕尼黑火車總站集合上車的。在暫時缺少我們這位朋友的最初的一個小時里,列車是穿行在還算平坦、尚未解凍的地帶上的。我們只覺得這段時間過得好快,因為我們一邊享用我的海倫在家裡準備好的夾心麵包配蒂羅爾紅葡萄酒早餐,一邊被席爾德克納普用餐過程中幽默詼諧地擺出的生怕吃虧的勁頭搞得忍俊不禁。「你們對克納皮」(他這樣英國化地稱呼自己,並且大家也都這樣稱呼他),他說,「你們對克納皮不要太剋扣了!」他對一起吃東西所表現出來的那種自然的、毫不掩飾的和用開玩笑的方式進行強調的樂趣是令人忍俊不禁的。「啊,你的味道棒極了!」他一邊嚼著麵包,一邊兩眼放光地唉聲嘆氣。當然嘍,很明顯,他的那些笑話首先是為戈多小姐而說的,他和我們大家一樣非常喜歡她。她身著她的那件用細細的、褐色的貂皮條鑲邊的橄欖色冬季套裝,顯得分外嬌好,而我呢,也開始在某種程度上跟著我的感覺走——就是因為我知道輪到什麼該看了,所以就——情不自禁地再三去凝望她的那雙黑眼睛,這讓我感到心醉神迷,這是怎樣一種掩映在黑壓壓的睫毛叢中的,像瀝青一般烏黑而同時又是明朗愉悅的光芒喲。https://read.99csw.com
「當然嘍,你們可得一起來啊,」他說道,「你和你的夫人。我們將把這件事情安排在一個周六——據我所知,你這學期周六都不必去上課——要不就下周的後天吧,如果到時候融雪天氣不是太厲害的話。我也已經通知席爾德克納普了。他特別喜歡此類活動,還準備腳踩滑雪板地把自己拴在雪橇上過癮呢。」
他同時擠壓阿德里安的膝蓋,這是他的一貫做派。他屬於那類總是非要去抓、去摸、去抱人家的上臂、胳膊肘、肩膀的人。他甚至對我,甚至對女人也這樣做,當然了,在絕大多數情況下女人們倒也不是不喜歡他這樣做的。
這些馴服的學者作出這樣的診斷,是因為他們就是被叫來作出這樣的診斷的,他們甚至沒有見過路德維希,甚至都沒有按照他們的方法去「研究」過他,沒有和他說過一句話,他們就是這樣作出診斷的。就算這些市儈和他進行關於音樂和詩學方面的談話,那也只會讓他們更加堅信他是精神錯亂。在他們的結論的基礎上,那個無疑是離經叛道的,因此卻絕對不是瘋子的人,被剝奪了對自己的支配權,被屈辱地貶低為精神病人,被關進一座臨湖的宮殿,裏面的門把手都被擰下,窗戶都安裝了格柵。他沒有忍受,而是尋求自由或死亡,他讓看護他的醫生獄卒和他一起去到了死神那裡,這說明他是有尊嚴感的,同時也駁斥了那個精神錯亂的診斷。他身邊的人的行為也駁斥著這個診斷,他們追隨他,時刻準備著為他去戰鬥,居住在鄉村的人們對他們的「王」的熱愛崇拜也駁斥著這個診斷。這些農民,假如他們看見他一個人半夜裡,身披貂皮大衣,在火把的照耀下,乘坐帶有護隨侍從的金色雪橇穿過屬於他的一座座山,那麼,他們是不會把他當成瘋子的,相反,他們只會認為他是一個符合他們心中夢想的國王,而假如他成功地游到那湖的對岸,他顯然是這樣計劃的,那麼,他們就會操起乾草叉和打穀棒來保護他不受醫學和政治的迫害。
林德霍夫,路德維希二世的洛可可式小宮殿,坐落在一個風景如畫的僻靜的山林里。喜歡清凈的國王哪裡還找得到比這更富有童話氣息的隱身之處!當然了,儘管這個地方的魔力可以讓人情緒高昂,國王的這種趣味,他這個隱士通過永無休止的大興土木的癖好——這種特別渴望美化他的王權的表現——所顯示出來的這種趣味,卻真的又同時意味著一種尷尬。我們停了下來,我們在一個看門人的帶領下參觀那些裝飾繁縟的豪華陳列室,它們構成這座夢幻之家的「起居室」,精神失常的國王就是在這裏過他的日子,他從早到晚滿腦子全是他的殿下意識,他讓彪羅為自己演奏,他聆聽凱因岑醉人的聲音。王宮貴族宮殿里的最大房間通常是王位廳。但這裏沒有。取而代之的是卧室,卧室的空間面積同白天活動場所的狹小相比可謂巨大,裏面的檢閱床威嚴高聳,寬度誇張,因而看上去顯得很短,猶如一張兩側立著金燦燦的枝形燭台的靈床。九-九-藏-書
他現在請我能夠對他下面要說的話給予理解,他繼續說道。這個計劃,前面已經講過了,最早是由施維爾特費格提出來的,可是他,阿德里安,並不希望住在吉澤娜旅館的人有這樣的印象,而我應該能夠明白他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想法。他不願意魯道夫跑去那裡發邀請,而是比較在意由他自己來操辦——雖然也不是用太直接的方式。他問我在這件事情上是否可以行行好,幫他穿針引線,也就是說,在我下次去普菲弗爾林作客之前,也就是後天,先去城裡拜訪那兩位女士,在一定程度上作為他的使者,雖然只是暗示性地作為這樣的一個使者,把他的邀請轉告給她們。
「虔誠的罪惡!」他一邊歡呼,一邊重複。「這您聽見了嗎?他可真會說!他可真會用詞!他真是偉大,我們的大師!」
我很想反問,但強忍著沒有問出口來,倒是非常乾脆地答應他,按他的意思去做,再三向他保證,我為他和我們大家感到高興,我盼著這次活動早日到來。我自然也是這樣去做的。我已經嚴肅地問過我自己,他透露給我的這些意圖應該怎樣做才能夠得到推動,這些事情應該怎樣做才能夠得以順利進行。我覺得,要他靠碰運氣來爭取繼續和他相中的姑娘會面的機會,並不見得是什麼好辦法。從現實情況看,製造這樣的運氣的餘地並不是很大。通過安排一些活動促成,主動出擊是必要的,而現在這個就是的。施維爾特費格真的是這個主意的始作俑者嗎——阿德里安突然尋思起郊遊和集體乘雪橇作短途旅行來,這實在與他的天性和生活基調太相抵觸,莫非只是因為他羞於自己的戀情而推說是人家的?事實上這在我看來是非常有失他的尊嚴,所以,我甚至希望他說真話就好了,而不是叫那個小提琴家來為這個主意擔責——不過,與此同時,我也無法完全不讓自己再次發出這樣的疑問:這個精靈古怪的柏拉圖主義者是不是真有興趣參加這次活動。
對於這個想法本身,以及把艾塔爾作為遠足的目的地,我都舉雙手表示贊成。
他的那番心聲首先是向我吐露的,我呢,也樂於去執行他委託給我的任務。我去找瑪麗的時候,她正好穿著那件無領的蘇格蘭女式襯衫,襯衫外面罩著件白色的工作大褂,別提有多適合她了。她坐在她的畫板旁工作,這是一塊斜放著的厚木板,上面用螺釘固定著一盞電燈。她見我來了,就起身離開畫板歡迎我。我們在兩位女士租來的那間小小的客廳里一起坐了有二十分鐘。兩人被外人給予她們的這份關注深深打動,熱烈響應這個遠足計劃,而關於該計劃的情況,我所能透露的只是:它不是我的發明。之前,我附帶著告訴她們說,我這是順道,我還要去我的朋友萊韋屈恩那裡。她們說,假如沒有這種騎士風度的引領,一些慕尼黑周邊的名勝,一些巴伐利亞地區的阿爾卑斯山風貌,她們也許就永遠見識不到了。我們說好了碰頭、出發的日子和鐘點。這下,我便可以為阿德里安帶去令他感到滿意的消息了,我詳細地向他彙報,我還在彙報中插入了一句對瑪麗著工作大褂的優雅形象的讚美。他用下面這句——在我聽來是——沒有含譏帶諷的話對我表示感謝:
所有這一切我都覺得妙不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