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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

四十二

我很快就沿著土耳其人大街自上而下地來到奧德翁廣場、路德維希大街,並順著寂靜的紀念碑大道左側(當然幾年來已經完全鋪上了瀝青)一路迎著凱旋門而去。這是一個雲層密布的、十分柔和的夜晚,我的冬大衣始終讓我覺得有點緊,當我走到有軌電車站特蕾西大街時,我停下腳步,以便搭乘任何一輛開往施瓦賓方向的公交車。我現在都不知道,那天的情況為什麼顯得很反常,等了很久才來了一輛。交通堵塞和延誤的情況確實是不可避免。當時左等右等,終於等來了一輛特別合適我的10路車。直到今天,我彷彿依然還能聽見和看見它從元帥大廳那邊行駛過來。這種塗著巴伐利亞式天藍的慕尼黑有軌電車確實造得非常笨重,而且還發出——不知是由於它自身的沉重呢,還是由於地下的特殊性質——特別大的雜訊。這種車輛的車輪子底下不斷有電火花在閃動,而在上面的接觸桿處電火花就閃動得更加厲害,這些冷漠的火苗噝噝作響,化為整團整團的火星從接觸桿處飛散消逝。
「我想,」他說道,「你是不會希望我勃然大怒地來上一通道德聲討的吧。一個不忠誠的朋友。還能是什麼呢?世道就是這樣,我是不會為此大動肝火的。事情雖然讓人感到痛苦,我也會問自己,如果連你最信任的人都來傷害你,你還能夠相信誰。可你又能指望什麼呢?現在的朋友就這樣。我所剩下的只有羞愧——再有就是覺得自己該打。」
他在請求的同時試圖去抓她的手,可就在這個節骨眼上,她又一次冷不防地把手縮了回去。她對他作出以下回答。她要他別再費盡心機,別指望她會對他所承擔的這個角色表示理解。她感到遺憾的是,她只能讓他的友好的希望破滅,當然,她對他的委託人的個性並非沒有印象,但是,她對這個人所懷有的這種敬重卻和那種愛的感覺毫不相干,而只有這種愛的感覺方才能夠成為他極力說服她接受的這種結合的基礎。認識萊韋屈恩博士讓她感到榮幸和高興,但她現在不得不告訴他的卻是,為了避免尷尬,她決定從今以後斷絕一切和他之間的來往。而她不得不深表遺憾地同時加以說明的是,情況的這種變化也同樣累及轉達和支持這些不可實現的願望的人。在發生了這樣的事情之後,彼此不再見面無疑是較為輕鬆愉快的解決辦法。她謹此友好地用法語和他道別:「再見,先生!」
教堂里傳來午夜的鐘聲,這時,我已經結束我的上述任務來到大街上,我一邊走,一邊叫車,為的是再去辦一件剩下來還沒有辦的難事:到攝政王大街去。我認為自己有義務把今天所發生的這件事情,儘可能委婉地,通報給那位矮小的丈夫。一路上根本沒有打車的機會,而當這個機會最終出現的時候,卻又沒有了利用的價值。這家的大門是鎖著的,但在我搖鈴之後,樓梯上的燈便亮了起來,英斯提托利斯本人走下樓來——卻發現站在門口的不是他妻子,而是我。他於是作出一副既張開嘴來大口吸氣,同時又讓下嘴唇緊貼牙齒的表情來。
要是我能夠更有說服力地去制止他的這種自責該有多好啊!然而,事與願違,我這心裏卻禁不住地贊同起這些自責來,因為他的行為,這整個的找人代言、求婚的做法,而且還偏偏是找魯道夫的做法,在我看來是不自然的,是矯揉造作的,是應該受到懲罰的,而我只消想象一下,假如我當初不是自己親自開口,而是打發一個風度翩翩的男性朋友去我的海倫那裡,通過他來向她吐露我的心扉,那麼,我就不難看出他的整個行為方式是多麼的莫名其妙和荒唐。可他為何又要一個勁兒地表示後悔不迭呢——如果他的言語、他的表情所流露的是後悔的話?他一下子就失去了朋友和愛人,因為自身的過錯,人們不由得要這樣說——要是人們,要是我,哪怕只是能夠完全確定,這裏所涉及的是一個過錯,一個無意識的錯誤,一種後果嚴重的輕率,那該有多好啊!要是百思不得其解的我,哪怕我只是別再去一而再、再而三地暗中懷疑他,懷疑他多少是已經事先預見到將要發生的事情的,而事情的發生又是他刻意促成的,要是我不這樣去懷疑他,那該有多好啊!讓那種「出自」魯道夫身上的東西,讓那種不可否認的一個人的性的吸引力為自己所用,為自己做宣傳,他真的就是這樣想的嗎?你可以相信他對他是完全放心的嗎?我偶爾也會猜測,他苛求那另外一個人作出犧牲,那隻不過是裝裝樣子而已,他其實已經為自己選擇了最大的犧牲——他是有意成人之美,讓有情人終成眷屬,讓就可愛性而言本應屬於一體的結合為一體,他這樣做的目的就是為了放棄自我,重返孤獨。可這更像是我的想法,而不是他的想法。其實,真正符合我和我對他的尊敬的想法應該是這樣的才是,即他犯下這個表面的錯誤,刻意干下這件所謂的蠢事,完全是出於一種非常溫柔的、充滿痛苦和善九_九_藏_書意的動機!然而,一系列的事件卻讓我不得不去直面一個事實,其程度之無情、之冷酷、之殘暴,遠非我那善良的天性所能承受,以至於我那善良的天性會在它的面前不寒而慄地變得僵硬起來——一個無法求證的、沉默的,只有通過其獃滯的目光才能被辨認出來的事實,但願這個事實能夠永遠堅守沉默,因為我並不是那個對此作出承諾的人。——
通過這種方式,一種不算笨拙的方式,同時也是在調情的熱情驅使之下,他寫就了這封信,而正如我所認為的那樣,他在寫信的時候甚至都沒有清楚地意識到,在他替阿德里安求婚之後,愛的表白就和請求結婚聯繫在了一起,而結婚卻又是他那調情腦袋從未有主動想到過的事情。這封信是由伊莎波姑媽來念給瑪麗聽的,因為她甚至不願意親手去接收它。魯道夫沒有收到回信,但他只等了兩天,兩天之後,他便跑到吉澤娜旅館,讓女服務員通知伊莎波姑媽說他要求見,他的請求沒有遭到拒絕。瑪麗還在城裡沒有回來。她,老太太用狡黠的責備向他透露說,在他上次來訪之後,瑪麗把頭靠在她的胸前哭得好不傷心。我以為這是她瞎編的。姑媽一個勁地強調她侄女的自尊。說她是一個感情深沉,但卻十分自尊的姑娘。他有沒有機會再和她面談一次,她也不能完全保證。但他至少應該知道的是,如果他向瑪麗表明他的這種行事方式是正派誠實的,那她是不會不高興的。
我敢肯定,施維爾特費格是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是懷著最美好、最正確的決心去找的瑪麗·戈多的。但我同樣肯定的是,這些決心從一開始就不是建立在最牢靠的根基之上的,而是從內部來看就是岌岌可危,大有鬆懈、瓦解、改變之勢的。阿德里安對他的一再表白,即他個人對他這位朋友的生活和人性所具有的重要性,這對他的虛榮心還是起到了一定的討好和激勵作用的,另外,他對事情所做的老謀深算的詮釋也令他欣然接受他的想法,即他目前的使命就是源自這個意義。但是,這個被他征服了的男人居然改變主意,而且他在他眼裡又僅僅就只是一個手段和工具而已,這些都傷害了他的感情,也引發了他的醋意,從而抵消了上述那些影響,我認為,他從內心深處其實是覺得獲得了解脫的,也就是說:他覺得沒有義務去用忠誠來回報刁鑽的不忠誠了。這一點我是相當清楚的。而且我還清楚的是,為了另外一個人而遊走在愛情的道路上,這可是一種充滿了誘惑的漫步——尤其是對於一個醉心於調情的人而言,對於這種人的道德而言,只要稍微意識到他是要去調情或者是要去做類似於調情的事情,僅僅這種意識本身就肯定能夠多少給他帶來一些愉快輕鬆。
又過了兩天之後,他又來了。於是,費爾布蘭提埃夫人——這是這位姑媽的姓,她是個寡婦——走進她侄女的房間。她在裏面呆了很久很久,最後,終於從裏面出來了,她回來沖他眨眼,鼓勵他可以進去找她了。當然,他也沒有忘記帶上一束花。
我還能再說些什麼呢?我太老,也太傷心了,以至於無法生動形象地去描繪這一幕,當然,這一幕的各個細節現在也不可能激起任何人的興趣了。如果像魯道夫那樣生性輕浮的人都能夠過婚姻生活的話,那麼,像我這樣的人就完全可以當唐璜了,儘管如此,他還是說出了阿德里安的求婚詞——但這一次是為了他自己。其實,對於一場不僅註定沒有未來,而且很快還將遭到殘暴的命運毀滅的婚姻,對於這場婚姻的幸福前景表示擔憂,這本身就是多餘的。瑪麗不怕愛上這個「小嗓門」的情種,因為已經有嚴肅可靠人士熱情洋溢地就他的藝術家價值和穩固的藝術前途向她打了保票。她有勇氣去抓住他,束縛住他;有能力把這個野人養家。她向他伸出雙手,接受了他的吻,而不到二十四小時,魯道夫被俘虜了,首席小提琴施維爾特費格和瑪麗·戈多就要當新郎新娘的好消息就已經在我們這個圈子的所有熟人之中傳開了。而且另外還有消息說,他準備和撞塞子樂隊解除合同,去巴黎結婚,並在那裡效力於一個新的正在組建之中的名為「交響曲管弦樂隊」的音樂團體。
「這是多麼叫人震驚,多麼肆無忌憚,多麼不理智的暴行!」他說道,臉色慘白,用他所特有的那種清楚明了的、富於學者味的字正腔圓並同時伴以哮喘發作的說話方式,因為「叫人震驚」這種話一經他的嘴裏發出,那就跟我們通常從演員口裡所聽到的台詞一模一樣。他又補充說,他從未因為自己沒有當成醫學家,而只當了個錢幣學家,他從未因此而感到過任何遺憾,而此時此刻,我也真的覺得錢幣學是所有科學中最多餘最閑散的科學,甚至比哲學還要無用,儘管這種看法是根本站不住腳的。事實上也沒有醫生在場,在如此之多的前來聽音樂會的人中竟然沒有一個,而就因為醫生當中有如此之read.99csw.com多的猶太人,所以醫生往往給人的印象是愛聽音樂的。我彎下身去看魯道夫。他還有生命徵象,但被擊中的卻是極為要害的部位。他的一隻眼睛下面被一顆子彈射中,血流不止。另外幾顆,經證實,射進了頸部、肺部、心髒的冠狀血管。他抬起頭來,很想說點什麼,但馬上就有血泡從雙唇間溢出,那兩片柔軟的厚厚的嘴唇,此刻在我眼裡突然變得美麗動人起來,他翻著白眼,腦袋隨即就又重重地落回到那條木凳上。
正如發生在普菲弗爾林的那次談話一樣,發生在魯道夫和瑪麗·戈多之間的事情,我同樣也可以逐字逐句地複述出來,對此,還會有什麼人表示懷疑嗎?我當時「在場」,還會有人對此表示懷疑嗎?我想不會了。不過,我也在想,詳細地發布這件事情的經過對任何人都不再是有必要的了,或者說連希望這樣做的人都沒有了。這件事情,它起初——即使不是在我眼裡,但卻是在別人眼裡——看起來是那樣的明快,它的災難性的結局,並不只是一次交談的成果,對於我所做的這種猜測,將不會有人表示反對。為了導致這樣的結局,必須進行第二次交談,而瑪麗在第一次交談之後為他送行的那種方式也敦促魯道夫這樣去做。——當他踏上吉澤娜旅館那套客房的房前小場地時,他撞見了伊莎波姑媽。他向她打聽她的侄女,請她允許他,為了第三方的利益,單獨和後者說幾句話。這位老夫人一邊把那間既是起居室又是書房的房間指給他,讓他進裏面去,一邊露出狡黠的微笑,那意思顯然是不相信有他所說的第三方的存在。他走進瑪麗的房間,她友好而又驚訝地歡迎他的到來,同時還準備去告訴她姑媽一聲,但他卻對她宣布說沒有這個必要了,這就讓她更感驚異了,然而,不管怎樣,她卻是興高采烈地強調她的驚異的。他對她說,姑媽知道他在這裏,等他把一件十分重要、十分嚴肅和美好的事情向她說完之後,她自然就會過來。她又是如何作答的呢?肯定是些最普通的玩笑話了。「那我倒真的很想知道」,或者是諸如此類的。她於是就請這位先生坐下來慢慢地說。
不錯,恰恰是他把這些東西政治化,「德意志」一詞今天絕對不再等同於精神的純潔性,反而變成一個黨派口號。這是我想跟他說的話,但我沒有說出口來。我只同意他所說的這句話,即大量的浮於表面的技巧的嫻熟,不管是不是羅曼國家的,即使是在瓦格納的深受全世界喜愛的藝術之中也是存在著的——隨後我便友善地引開他的注意力,把話題一轉,開始說起他最近在《藝術和藝術家》雜誌上發表的一篇有關哥特式建築的比例問題的文章來。我對他的這篇文章所說的客套話讓他變得興高采烈、溫和、不講政治和爽朗起來,我於是趕緊乘他情緒好轉之機,同他道別,我上了右邊的路,他則上了左邊的路。
我勸他今天晚上就別抱什麼希望了,他卻用微弱的聲音說,他有義務去試一試,隨即就披上大衣,快步離開寓所。
他走了,表面上看狼狽得像只落水狗,內心深處卻是喜不自禁。阿德里安的結婚想法被證明是不折不扣的胡鬧,它本身就是胡鬧。當他盡心竭力地跑去向她闡明阿德里安的這個想法的時候,她卻顯得非常生氣——她對此所表示出來的極度的反感令他欣喜若狂。他並未急於向阿德里安報告他的拜訪的結果——他太高興了,因為他已經當面向他承認,向他說了真心話,即他對這個迷人的姑娘並非無動於衷,從而打消了他對他的懷疑!他現在要做的就是坐下來,拿起筆給瑪麗寫一封信,他在信中告訴她說,她的那句「再見,先生」讓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說他無論死活也非要再見她一面不可,因為他要當面向她提出一個問題,而這個問題他在此信中已經毫無保留地向她提出:一個男人出於對另外一個男人的敬重,可以通過無私地去維護那另一個的願望的方式來犧牲並超越自己的感情,他問她對此是不是真的感到不能理解。再者,一旦結果表明,人家根本不會答應那另外一個的請求時,這個男人的這種被壓抑著的、被忠誠克制著的感情就會開始自由奔涌,甚至是歡欣鼓舞地一瀉千里,他問她對此她是不是也感到不能理解。他請她原諒他的這種不是對別的什麼人的,而只是對他自己的背叛。他說他不會因為這種背叛而感到後悔,但讓他感到特別幸福的是,如果他現在對她說,他——愛她的話,那麼,這可是再也不會意味著對任何人的背叛了。
「咦,怎麼回事?」他支支吾吾地說道,「是您?您這是來……您找我有……」
當我下一次,也就是十或十一天之後再去他那裡的時候,他已經拿到了這封信,而且他還告訴我說,他決定對此緘口不言。他臉色慘白,給人一種他好像是受到沉重打擊的印象——之所以會給人以這樣一種印象,這其中的一個特別的原因是他的身體所呈現九九藏書出來的一種傾向,也就是說,他喜歡在走路的時候把頭和上身歪向一邊,當然,他的這種傾向我其實已經發現有一陣子了,只是現在更突出、更扎眼而已。不過,他整個人確實是,或者是做出一副非常平靜,甚至是冷漠的樣子,面對這樣的背叛,他只是無可奈何地聳聳肩膀,鎮定自若地予以藐視,我覺得,他幾乎都快因為自己的這種過於泰然處之的態度而需要向我表示歉意了。
車子停了下來,我從前面的平台上車,從那兒往車廂裏面走。在拉門附近,也就是我進門的左手,我立馬就找到了一個空位置,顯然是剛才有人下車騰出來的。這趟電車上的乘客很多,後門附近甚至還有兩位站在過道里緊抓拉環的男士。乘客中的大部分可能都是聽完音樂會回家的人。在他們當中,在我對面長凳的正中間,坐著施維爾特費格,他的小提琴箱被他立放在兩膝之間。我進來他肯定是看見了的,但他卻避開我的目光。他外面穿著大衣,裏面戴了一條白色的絲圍巾,這條圍巾蓋住了燕尾服的蝴蝶結,不過,他沒有戴禮帽,這也是他的習慣。他看上去既英俊又年輕,他的一頭金髮捲曲高聳,他的臉色因為剛才的演出而得到提升,陷入一種值得尊崇的滾燙狀態,相形之下,那雙湛藍的眼睛甚至都顯得有點腫脹。即便如此,它們卻和那兩片微微翻起的非常善於吹口哨的嘴唇一樣,和他般配極了。我沒有一上車就四處張望;我只是慢慢才發現車廂里另外還有別的熟人。我和克拉尼希博士互相打了一個招呼,他和施維爾特費格在一邊,不過,他的座位是在離他很遠的後門附近。令我吃驚的是,在我偶爾彎腰向前的時候,我看見了伊涅絲·英斯提托利斯,她和我坐同一邊,在我前面,隔了好幾個位子,靠向中間,是施維爾特費格的斜對面。我所說的:令我吃驚,是因為她回家的確不應該走這條線路。不過,我發現,再往前一兩個位子坐著的是她的朋友賓德爾·馬約內斯庫夫人,而她又是住在最外面的施瓦賓的,所以我就估摸著伊涅絲這是要去她那裡喝晚茶。
我在樓梯上幾乎沒有開口。等到了樓上他的起居室,那裡也曾是我傾聽伊涅絲自白的地方,我先是說了幾句能夠讓他在思想上有所準備的話,隨後便把我的親眼所見告訴給了他。他先是站著的,聽我把話說完之後,便一屁股坐進他家那些柳條安樂椅之中的一把里,不過,他隨後的表現卻證明了一個早就處在危險壓抑的生活氛圍之中的男人的克制力。
我告訴他我很想知道,他為何感到羞愧。
「我要去看她,」他一邊宣布,一邊重新站起身來,「我希望,那裡的人(他指的是警察局監獄)會讓我和她說話。」
我還能說什麼呢,除了說:
不過,我總算明白過來,這就是施維爾特費格為什麼在絕大多數時候都讓他那漂亮腦袋保持向右的姿勢,從而只讓我能夠看到他那有點麻木不仁的側影的原因。他所處心積慮的,並不單是要裝作沒有看見我,或許在他眼裡我就是阿德里安的另外一個自我,而我也暗自責備他,為什麼偏偏非要搭乘這趟車不可呢——這種責備很可能是有失公允的,因為還有一個沒有說明的情況是,他是和伊涅絲同時上的車。她可能,完全跟我一樣,是在他後面上來的,或者正好反過來,她先上,他後上,這樣的話,等他看見她的時候,他就再也無法逃之夭夭了。
「是這樣啊,」他說道,「該怎麼樣就怎麼樣吧。」從他這話里可以清楚地聽出,這一天終將到來,他只不過是一直在膽戰心驚地等待著這一天的到來而已。
他坐到她的邊上,坐到一個被拉到她的畫板旁的沙發上。沒有人能夠說他失言了。他支持他,真誠地把他的支持付諸行動。他跟她說阿德里安,說他的意義,說他的偉大,說觀眾將會隨著時間的流逝慢慢發現這些,說他魯道夫對這個非同尋常之人的崇拜景仰和忠誠服從。他跟她說起蘇黎世,說起他們在施拉金豪芬家的相遇,說起那天在山裡的情景。他向她承認說他的朋友愛慕她——碰到這樣的事情,一個人又會怎樣去做呢?一個人又會怎樣去向一個女人表白另外一個人對她的愛呢?他會走到她的跟前去嗎?他會去凝視她的眼睛嗎?他會拿起她的手,懇求她,向她宣布他樂意把她的手放到那個第三方的手中嗎?我不知道。我只受邀參加過一次遠足,沒有接受過替人求婚的任務。我所了解的全部情況就是:無論她的手是被他的手攥著的,還是先前就已隨意地放在了她自己的懷裡的,不管怎樣,她總歸都是趕緊地把她的手抽了回去;一絲紅暈匆匆地掠過她那南方式的蒼白的面頰,那雙深色的眼睛里的笑意也隨即消失殆盡。她不明白,也真的無法確定自己搞明白了沒有。她問魯道夫,她對他的來意的理解是否正確,即他是專程替萊韋屈恩博士先生來向她求愛的。是的,他回答說,他這樣做是在盡義務,是為了友誼。阿德里https://read.99csw•com安是考慮再三才請他幫這個忙的,而他也認為自己不可以拒絕他的這個請求。她用帶著明顯的冷淡和明顯的嘲諷的口吻回復他說,他真是好樣的。這讓他更覺尷尬。直到現在,他才開始意識到自己陷入了一個多麼不同尋常的境地,扮演了一個多麼罕見奇特的角色,而他同時也不免感到擔心的是,他的這種做法可能對她是一種侮辱。她的行為舉止,她的這種萬分驚詫的行為舉止,既讓他膽戰心驚,也讓他暗自歡喜。他又繼續結結巴巴地為自己努力辯解了一番。他說她哪裡知道要拒絕一個像阿德里安這樣的人會有多麼困難。阿德里安的生活由於這種感情而發生轉變,對於這種轉變,他覺得自己也在一定程度上負有責任,因為當初就是他鼓動他去瑞士,從而才導致了他和她的相遇的。事情也真夠奇怪的,那首小提琴協奏曲原本是專門為他而寫的,不曾想卻最終成了作曲家本人得以邂逅她的手段。他請她理解,正是這種責任意識在很大程度上促使他下決心要幫阿德里安去實現這個願望。
我們經過慕尼黑大學,穿著氈靴的售票員正好也站到了我的面前,他從我手裡接過一枚十芬尼硬幣,隨後又把我的直達車票塞到我的手裡,不巧得很,偏偏就在這個節骨眼上,令人難以置信的事情,而且是,正如一切完全出乎意料的事情一樣,首先是完全令人不解的事情發生了:車廂內有人開始舉槍射擊,乏味的、尖利的、砰砰作響的槍聲,一聲接著一聲,三,四,五,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振聾發聵,對過的施維爾特費格應聲倒下,他雙手合抱小提琴盒,先是倒到坐在他右邊的女士的肩頭上,緊接著又倒進人家的懷裡,害得人家也和坐在他左邊的另一位女士一樣,驚恐萬狀地轉過身去,與此同時,車廂里陷入一片混亂,人們更多的是抱頭鼠竄和驚慌失措地尖叫,而不是機智果敢地採取應對措施。前頭的電車司機,天知道,為什麼,只顧一個勁地瘋也似的踩踏鍾鈴——可能是為了叫警察來吧。當然,在能夠聽得見鈴聲的範圍內沒有警察。由於一些乘客急著要下去,另一些又好奇或手痒痒地奮力從上下車平台往裡鑽,於是乎,已經停下來的電車裡出現了一種近乎危險的擁擠局面。先前站在過道里的兩位男士和我一起沖向伊涅絲——當然是太晚太晚了。我們根本用不著去「奪取」她手裡的那把左輪手槍;她已經讓它落到了地上,或者更應該說是她把槍從自己的手裡扔了出去,而且是衝著她的犧牲品所在的方向。她的臉白得像一張紙,兩個顴骨上卻是涇渭分明的兩圈通紅的圓斑。她兩眼緊閉,撅起嘴狂笑。
那裡無疑是歡迎他的,同樣毫無疑問的是,慕尼黑這邊也不願意放他走,故而解聘談判進行得相當緩慢。不管怎樣吧,他所參加的下一場撞塞子樂隊音樂會——就是他掐著點從普菲弗爾林趕回參加的那一場之後的第一場——也就被人們理解為一場告別演出。再加上指揮艾德施密特博士又剛好為這台晚會安排選擇了一套特別叫座的伯遼茲—瓦格納曲目,於是乎,就跟人們常說的那樣,萬人空巷啊,恨不得全慕尼黑的人都跑來看演出了。眾多熟悉的面孔在觀眾席間出現,我只要從座位上起身,就非得不停地去跟人打招呼不可:施拉金豪芬夫婦和光顧他們家招待會的常客們,拉德布魯赫夫婦和席爾德克納普,讓內特·碩伊爾,那個叫茨維切爾的,還有那個叫賓德爾—馬約內斯庫的以及許許多多別的人,而所有這些人跑來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想看看站在前台左邊樂譜架旁就要做新郎的施維爾特費格。不過,他的未婚妻沒有到場——聽說,她已經回巴黎去了。我向伊涅絲·英斯提托利斯鞠躬。她是一個人,也就是說:她是和克虐特里希夫婦一起來的,她的丈夫沒有露面,他不喜歡音樂,可能這個晚上又要在「阿羅特利亞」俱樂部里度過。她坐在大廳相當靠後的某個角落裡,穿著一條裙子,裙子的式樣簡單到了近乎寒酸的地步。她的小脖頸向前方歪出,兩道眉毛高高豎起,小嘴巴痛苦而滑稽地撅著,而當她也如此這般地回復我的問候時,我就會不由自主地氣憤地覺得,她利用那晚在她家客廳里的長談,巧妙地榨取了我的耐心和同情,而她似乎至今還在對此幸災樂禍地感到洋洋得意呢。
大家於是一一按我所說的去做。我們,一個熱心的、戴眼鏡的年輕人和我,一起把可憐的魯道夫抬出車廂,而這趟車的後面也已經積聚了兩三輛別的電車。不過,倒是從其中的一輛里下來一個醫生,提著小小的醫藥箱飛快地奔向我們,相當多餘地對我們的抬人工作指手畫腳。一個新聞記者也跑過來打聽情況。我們去找校役,我們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摁門鈴,不知摁了多長時間,最後才總算是把住在底層的這個校役從房間里給喚了出來,我現在一回想起這件事情,我就會感到痛苦難耐。那個醫生,一個比較年輕的男人,向所有的人作自read.99csw.com我介紹,一俟人家把已經陷入昏迷的傷者安置在一張沙發上,就開始嘗試對他進行急救。救護車也以驚人的速度趕來了。可魯道夫死了,正如那個醫生在對他作完檢查之後馬上就告訴我的那樣:很遺憾,很可能不行了。魯道夫他死在了去往市立醫院的路上。
他請求道:「瑪麗!」見他熟知她的名字,她流露出一絲驚異,但也就僅此而已,她再次同他道別,她的那句法語的「再見,先生!」此時此刻異常清晰地在我的耳邊響起。
「你將不會因為信任而犯下罪孽和恥辱。犯下罪孽和恥辱的是那個小偷。」
她的雙臂被抓住了。我迅速沖向魯道夫,他被四仰八叉地平放在了那條已經變得空無一人的長凳上。另一邊的長凳上躺著那位渾身是血的處於昏迷狀態的女士,施維爾特費格中彈之後最先就是倒在她身上的,經檢查,她的一隻胳膊被子彈擦傷,但傷勢不算嚴重。有好幾個人都圍在魯道夫身邊,克拉尼希博士就在其列,他握著他的手。
我幾乎是不由自主地哀憐起這個人來,這又是怎樣的一種哀憐喲,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說。我覺得,我一直以來始終是在以一種方式喜歡著他的,我必須承認的是,我對他抱有的同情遠比對那個不幸的、就其沉淪而言無疑會令人扼腕長嘆的女人所抱有的要真摯得多,而她的痛苦和自我麻醉、腐敗墮落的惡習也早就為她日後干下這樁卑劣的暴行作好了準備。我跟在場的人說,我是他們兩個的老熟人,我建議把受重傷的人抬到慕尼黑大學那邊去,說可以在大學的校役那裡打電話叫救護車,叫警察,而且據我所知,學校里也有一個小小的事故急救站。我還指揮大家說,也同樣應該把女兇手一起給帶過去。
「為一種行為,」他回答道,「太荒唐了,以至於我會情不自禁地覺得,這感覺就好像是一個上學的小男孩,他發現了一個鳥窩,於是就興高采烈地把事情告訴給了他的一個同學,而這個同學卻跑去把他的鳥窩偷走了,太像了。」
就我這方面而言,我是和稍後到達的警察局官員以及他們那隻顧一味抽泣的女犯人呆在一起的,目的是為了向警官們介紹她的狀況,並且提議把她送進精神病院。但我的這個建議今天晚上卻是無法再辦得到的了。
孤零零地站在這間基座上放有伊涅絲的半身塑像——而塑像上的她神態高貴而痛苦——的屋子裡,我的萬千思緒開始飄向一個地方,我的這些思緒,正如人們將會相信我所說的那樣,在那最後的時日里其實已經較為頻繁地,已經持續不斷地飄到過那個地方。另外還有一個痛苦的通知需要完成,反正在我看來是這樣的。可是,一種奇怪的僵硬控制著我的四肢,甚至侵襲著我的面部肌肉,阻止著我去拿起話筒要接線員接普菲弗爾林。但真實的情況卻是,我拿起了它,我把它攥在了手裡,同時還讓話筒的方向朝下,我聽見電話那頭傳來當班的接線小姐自報家門的聲音,一種低沉的、好像是來自海底的聲音。不過,由於我已經積勞成疾,所以便不免胡思亂想,我想象著我深更半夜去驚擾施魏格施迪爾農莊的打算應該是有百害而無一益的,我沒有必要把我的這些經歷告訴給阿德里安,真的,我這樣做是多少會讓人笑話的,這樣的想象挫敗了我的上述意圖,我於是又把電話聽筒重新擱回到了叉簧上。
就施維爾特費格而言,他整個晚上幾乎都沒有往大廳里瞟上一眼,因為他心裏大概非常清楚,如果他那樣做的話,將會有多少雙好奇的眼睛在恭候著他。而在他其實是能夠這樣去做的時候,他卻不是去細聽他的樂器,就是去翻看他的樂譜。最後,整場演出以《名歌手》里的序曲壓軸,演奏寬廣而歡快,全場報以雷鳴般的掌聲,而當裴迪南·艾德施密特讓樂隊起立並把手伸向他的首席小提琴表示感謝之時,全場更是報以比雷鳴般的掌聲還要熱烈的掌聲。我本人在上演這一幕的時候已經來到樓上的側廊,因為我擔心待會兒人太多,所以就趁人少趕緊去保管處把我的衣帽取了出來。我的計劃是,至少徒步走一段路回家,也就是回我在施瓦賓的住所。在音樂會大廈前我遇見了克利德威斯圈子裡的一位先生,吉爾根·霍爾茨舒赫爾教授,這位丟勒專家也是剛從大廳里出來。他拉著我喋喋不休,害得我無法脫身,他的話匣子是通過他對今晚節目的批評打開的:把伯遼茲和瓦格納,把羅曼國家的浮於表面的技巧的嫻熟和德意志的大師水準攪和在一起,這種組合毫無品位可言,不僅如此,而且還多少暴露出一種政治傾向。它所代表的德法和解與和平主義的意圖太明顯了。同樣眾所周知的是,這個艾德施密特是個共和主義者,從民族角度講是非常不可靠的一個人。這種思想讓他從晚會開始直至結束都倍感難受。遺憾的很,當今的一切全都成為政治,精神的純潔性再也找不到了。為了重建這種精神的純潔性,領導大樂團的首先必須是些具有毫不含糊的德意志思想意識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