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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

四十三

我敢說,我對他在表達中所使用的此類風格化的用語是非常留意的,雖說他以前就一直很愛說這類的話,但現在在他的來信,甚至是在他的口頭語里,它們的出現卻比任何時候都要頻繁,或許我該說:經常?這其中的原因是什麼,用不了多久就會水落石出。對於我而言,第一個線索就是,有一天,他放在他的工作台上的一張記譜紙引起了我的注意,紙上是他用粗大的羽毛筆寫下的這句話:
我試圖在我的回信中給予他安慰,我向他指出說,一個人要想超越他當前的狀況去進行思考是非常困難的,因為他總是,從感情上,即便是違背理性地,傾向於把這種狀況當作他的永遠的命運來看待,沒有能力,也就是說,轉過下一個拐角往前看——這也許還更會被認為是惡劣的,而非幸運的情況。他的鬆弛疲乏是再容易解釋不過的了,完全是由於他最近遭遇的一系列殘酷的失望所致。而我也真的是軟弱得很,「詩意」得很,居然把他的這段精神休閑期比作「冬眠的土地」,說新的萌芽正在這片土地的懷抱里孕育,正在偷偷地繼續活動——這,正如我自己也覺得的那樣,雖然是絕對善意的一個比喻,但是,對於他那種極端主義的生存方式,對於他所陷入的那種創造力的釋放與贖罪的癱瘓之間的輪番交替而言,卻也是很不恰當的一個比喻。另外,他的健康狀況出現新一輪低潮也確實同他的創造力的停滯相關,不過,與其說前者是原因,倒不如說它是同時發生的更好:嚴重的偏頭痛的發作使他只能長時間呆在暗處,胃炎、支氣管炎和咽炎輪番上陣折磨他,尤以1926年的冬季為盛,單單這些就足以阻止他的法蘭克福之行了。同樣地,這些疾病也不容分說地、張牙舞爪地阻止了他的另一次從道義上來看應該是更為迫切的行程,這一次病情之嚴重,甚至連他的主治大夫都斷然拒絕了他的成行。
這種對於音樂「散文」的偏好在緊接著上述合奏作品之後而寫的那部弦樂四重奏里達到頂峰,它或許是萊韋屈恩最深奧隱秘的一部作品。如果說室內樂此外還充當著主題動機式創作的遊戲場地的話,那麼,這種創作在這裏恰恰是以一種挑釁式的姿態得到規避。根本就沒有什麼動機上的聯繫、發展、變奏,也沒有重複;用打斷的、看似完全不受約束的方式,新東西緊跟著現形,它是通過音或音調的相似性,或者,幾乎還更多的是通過對比,來維繫的。傳統形式的痕迹蕩然無存。那情形就彷彿是大師在通過這部看似混亂的作品為他日後創作那個浮士德康塔塔——他所有作品中最拘謹的作品,作深呼吸。在這部四重奏里,他讓自己聽憑他的耳朵,聽憑那種靈機一動的內在邏輯的擺布。與此同時,復調也被強化到了極致,每一個音每時每秒都是完全獨立的。雖然每一個部分都必須是沒有間斷地一奏到底,但整體的表達卻是通過彼此形成特別鮮明對照的速度來完成的。標題為《中板》的第一部分像一場思考深邃、精神緊張的對話和四件樂器的相互斟酌,像一次過程嚴肅而寧靜的交流,幾乎沒有生氣勃勃的變換花樣。接下來是一個彷彿在譫妄之中竊竊私語的急板部分,由所有四件樂器帶弱音器演奏,之後是一個緩慢的樂章,持續時間較短,在這裏,主音的承載完全交由中音提琴,伴之以其餘樂器的插奏,不禁讓人聯想起歌唱的一幕。在《熱烈的快板》里,復調音樂終於以長線條形式得到縱情發揮。結尾的情形就猶如火舌從四面八方躥起一般:經過句和顫音相結合,給人造成那種好像在聽整整一個管弦樂隊的印象,我從未見過比這更加激動人心的結尾。真的,通過對寬廣音域和每種樂器的最佳音調可能性的充分運用,一種突破室內樂通常極限的響亮度達到了,而我不會懷疑的是,將來完全會有人針對這部四重奏提出批評,說它是一部經過喬裝打扮的管弦樂隊作品。這種批評將是沒有道理的。只要研究一下總譜,就會發現,通過這個弦樂四重奏樂章所取得的那些個最為細膩的經驗都在它裏面得到了利用。當然,阿德里安曾經反覆向我表示過這樣的看法,即室內樂和管弦樂隊風格原有的界限不可能不被逾越,自色調解放以來兩者開始相互轉化。不過,這種在對《約翰啟示錄》中的聲樂和器樂進行處理的過程中就已顯現出來的對雙重的偏好,對混合和交換的偏好,在他身上可謂是與日俱增。「我,」他這樣說道,「在哲學課上學過:劃界的同時就已意味著越界。我一直是照此行事的。」他指的是黑格爾的康德批判,這句名言表明,他的創作是深受來自精神的東西——和來自早年銘刻在心的東西——的制約的。read.99csw.com
那部名為《形象啟示錄》的終結的預言,尖刻而宏大地於1926年2月在美因河畔的法蘭克福響起,這時間約莫是在那些可怕的事情發生之後的一年,而對於這些可怕的事情我先前也已經不得不專門作過報道,另外呢,這部作品的產生部分地也和這些事情遺留給他的沮喪有關,所以,阿德里安並沒有勉強自己一改他平素慣有的矜持去參加這一高度轟動,儘管同時也是伴隨了許多惡毒叫罵和愚蠢狂笑的盛事。這部作品是他酸澀而傲慢的人生當中的兩個主要標誌之一,但他自己卻從未去聽過它——當然,根據他一貫對「聽」所發表的高見,這又不太算得上是什麼值得抱怨的事情。我這邊反正是想辦法抽空去了的,除我之外,我們的熟人圈子裡就只有親愛的讓內特·碩伊爾不顧手頭拮据坐車去法蘭克福觀看了演出,而且看完之後就趕緊跑去普菲弗爾林,用她那極具個性的,混雜著法語和巴伐利亞話的方言,向她的這位朋友講述現場的情況。他那時特別歡迎這個優雅的女農民來拜訪他:此刻對他而言,她的在場令他感到寬慰,她身上有著一股能夠發揮保護作用的力量,而我也確實親眼看見過他,默默地,像是很安全地,和她手拉手地一起坐在那間修道院院長工作室的一個角落裡。這種手拉手並不符合他的一貫作風,這是一種改變,面對這種改變,我是激動的,甚至是喜悅的,但同時也不是一點沒有擔憂的。
「這氣味還會持續下去,」阿德里安說道,「還會持續很長時間;也許只要這房子在就不會散。布赫爾的情況也一樣。我們死後持續的時間,或長一點,或短一點,人們都稱之為不朽。」
「這種悲痛促使浮士德博士把他的哀怨記錄下來。」
我的敘述正在朝向其終結飛奔——一切都在促成這個敘述的終結。一切都在湧向和沖向這個終結https://read.99csw.com,世界處在末日來臨的終結氣氛之中——至少對我們德國人而言是這樣,我們的,由於這個結果而遭到顛覆的,被論證為荒謬的,被認為是不幸的錯誤的,被證明是歧路迷途的千年歷史,正在走向虛無,走向絕望,走向史無前例的破產,走上由熊熊烈焰飛舞環繞的地獄之旅。有句德國名言說:只要目的正確,走什麼路都不會錯,所走的每一段路程也都不會錯。如果這句名言所說屬實,那麼也就應該承認,這條通往如此災禍——我是在最嚴格和最宗教的意義上來使用這個字眼——的道路的每一處,它的每一個點和每一個轉彎,都是不可救藥的,儘管同意這個邏輯可能會令我的那份愛感到苦澀難耐。這種不可救藥是不可避免的,承認這一點並不等於否認我的那份愛。我,一個樸實的德國老頭和學者,熱愛過許許多多德國的東西,是的,曾幾何時,我把自己這渺小的,但卻具有陶醉和奉獻能力的生命全部奉獻給了這份熱愛,這份熱愛常常是驚恐的,這份熱愛始終是膽怯的,然而,這份熱愛卻永遠是忠誠的,永遠是面向非常德意志的人性和藝術家氣質的,即便這種非常德意志的人性和藝術家氣質沾染神秘的罪孽,即便它們不得不恐怖地謝幕,即便如此,我的這份愛也絲毫不會受到影響,這份愛或許,天知道,僅僅就是一種仁慈的餘暉吧。
他的這種黑色幽默般的陪伴在當時對於這個孤獨的人而言是恰到好處的,而我感到非常遺憾的是,我天生就不會向他提供幽默,所以,我就盡我所能,為他製造這種陪伴的機會,我的辦法就是鼓動絕大多數情況下是難以說服的呂迪格爾多去普菲弗爾林看他。其實,阿德里安在這一年當中日子過得很是虛空,創作上可謂毫無進展:他沒有任何想法,他的精神停滯不前,從他給我的來信可以看出,這令他感到特別痛苦,特別屈辱,也特別恐懼,這同時也是他拒絕去法蘭克福的一個重要原因,至少他是這樣跟我解釋的。他說,在寫不出更好的東西的情況下去忙活已經寫出來的東西,這是不可能的。過去,只有當你覺得你是超越了它的時候,才是可以忍受的,而不是你明明知道自己當前無能為力,卻還非要傻愣愣地去對它表示驚羡。「荒蕪,近乎呆傻」,在寄往弗萊辛我處的信中他這樣形容他的狀態,稱其是一種「豬狗不如的生活」,一種「具有田園風情的喪失了記憶的植物般的存在」,咒罵這種存在是拯救名譽的唯一的,可憐的辦法,這個辦法可以讓他達到只要能夠擺脫麻木遲鈍,甚至不惜期望爆發戰爭、革命或諸如此類外部喧囂的地步。對於作曲,他確實是一點想象也沒有了,一丁點兒也想不起來該怎麼去做了,而且他堅信,他將再也譜不出一個音符來了。「願地獄憐憫我」,「請你為我可憐的靈魂祈禱吧!」——這樣的措辭在他的來信中反覆出現,這些文獻既令我萬分悲傷,同時又令我感到振奮,因為我告訴自己,現在,在這個世界上,沒有別人,就只有我這個青少年時代的遊伴,能夠充當得了這些表白的接收者。
那是在過完聖誕節之後——兩位父親在最後的彌留之際還得以和他們的親人一起度過這個節日,隨著光照的增強,新的一年到來后不久,阿德里安的健康狀況突然開始好轉。那一連串遏制打壓他的疾病折磨停止了,從思想上看,他的人生計劃的失敗,以及與此相連的令人震驚的傷害,這些溝溝坎坎,他似乎已經跨過去了,他的精神開始復活——他現在可以做到在才思泉涌的情況下花大氣力去深思熟慮了,所以,1927年這一年就成為他在室內樂方面創造奇迹的高產年:首先是那部由三個弦樂器、三個木管樂器和鋼琴組成的合奏音樂,一部,我想說,閑庭信步的作品,有著長長的、浮想聯翩的主題,這些主題經過多重改編和分解而沒有一次明顯的重複。這種勇往直前的、構成他的性格的渴望,他的音樂里的這種浪漫,我真是太喜愛了!——既然它是用最嚴格的現代手段寫成——雖然是主題上的,但變化卻是如此強烈,以至於根本不存在真正意義上的重複。第一樂章特別明確地命名為《幻想》,第二樂章是一個在劇烈加強中凸顯的柔板,第三樂章是終曲,輕盈地、近乎遊戲般地開始,隨著對位的增多逐漸變得厚重起來,同時也越來越多的具有悲愴嚴肅的性質,直到最後以一個陰鬱的、類似於葬禮進行曲的收場白告終。鋼琴在這裏永遠不是和諧的填充樂器,它的聲部猶如一部鋼琴協奏曲中的獨奏——小提琴協奏曲風格在其中發生著持續的影響。或許我從心底里最為欽佩的是他在解決音的組合問題上所顯示出來的高超技巧。沒有一個地方吹奏樂器是蓋住弦樂器的,反而是不停地為後者省出音的空間,和它們交替輪換,只在很少的幾處弦樂器和吹奏樂器是連起來合奏的。總之,我的印象是:彷彿你從一個固定而熟悉的點出發,被人誘惑著進入越來越偏僻的地帶——一切都出乎你的意料。「我不想,」阿德里安告訴我說,「寫什麼奏鳴曲,我要寫的是一部小說。」九_九_藏_書
在這年將近年終的時候——說來也怪——同時,幾乎是在同一天,馬克斯·施魏格施迪爾和約拿坦·萊韋屈恩——阿德里安常年客居的那座上巴伐利亞莊園的父親加一家之主和他自己生活在布赫爾農莊那邊的生父,幾乎同時歸天,兩人享年都是七十五歲。母親拍來電報,告訴他說,他的那位「愛探究的」父親走得十分安詳,而接到電報時他正站在這邊這位同樣喜歡靜思默想的,操著另外一口方言的抽煙人的靈柩旁。那邊的那位大概把經濟重任放手託付給了他的格奧爾格,而且現在也已經把它最終轉讓給了他,同樣,這邊這位也是很早就開始,而且也越來越多地把經濟大權放手託付給了他的享有繼承權的兒子格雷翁。阿德里安能夠肯定的是,艾爾絲貝特·萊韋屈恩也和施魏格施迪爾媽媽一樣,是以同樣的平靜淡定,以同樣的知天命的理智通達,來坦然接受父親的辭世的。就他當時的狀況而言,回薩克森—圖林根去參加葬禮是想都不要想的了。然而,儘管他那個星期天發燒,身體感覺特別虛弱,他還是不顧醫生警告,堅持參加了在普菲弗爾林鄉村教堂為他的房東大爺舉行的葬禮,參加葬禮的人很多,周圍的人全來了。我也去向死者致哀,我覺得,我這同時也是在向那另外的一位致哀,之後我們一起步行返回施魏格施迪爾家。我們發現,老人家雖然已經走了,他煙斗里的那股子煙草味仍read.99csw•com在從門窗大開的廳堂里湧出,甚至還滲透到走廊的牆壁里,依舊一如既往地在空氣中瀰漫著,這種情形雖說也很尋常,但奇怪的是,我們卻被打動了。
「一種不大溫和且煩躁不安的照亮,」他又補充道,「又能怎麼樣呢,連我自己都坐立不安,有個東西抓住了我的衣領,它狠狠地罵我,直罵得我渾身顫抖。靈機一動的閃念,親愛的朋友,都是一幫心懷敵意的壞蛋,它們的臉頰發燙,它們甚至會用不太可愛的方式讓你的臉頰也發起燙來。一個人文主義者的知己應該是有能力隨時細緻地區分出幸福和痛苦來的……」他還聲明說,他有時也不清楚,他前不久還生活于其中的那種平靜的無能同時下的這種備受煎熬相比是不是才是更值得渴望的狀態。
這場厄運,只要是個人,就不可能不去想到它的實現,不可能不去滿懷對它的期待,我終日貓在我弗萊辛的隱廬里,閉門不出,避免看到外面的慘狀,我們的慕尼黑遭到極度損壞,一座座塑像被砍倒在地,一個個房屋立面從空蕩蕩的眼窩裡向外眺望,擋住那在它們身後裂開的虛空,但它們又通過不斷地加入到已經蓋住鋪石路面的廢墟的行列而給人以似乎很願意將其暴露的印象。我的心臟悲天憫人地隨著我的兒子們的愚蠢的情緒一起抽緊。他們曾經相信過,和這個民族的大眾一樣,曾經相信過,歡呼過,犧牲過和戰鬥過,而現在早就已經和數百萬他們的同類一樣,開始兩眼發獃地品嘗起清醒的滋味,而這種清醒是註定要變為最後的不知所措和全面徹底的絕望的。我,過去沒有能夠相信他們的信仰,分享他們的幸福,現在,他們的精神困境也不會使我和他們走得更近。他們依然還會把他們的這種精神困境歸咎於我——好像如果我當初和他們一起去做他們的那個放蕩邪惡的美夢的話,事情就會朝著不同的方向發展似的。願上帝救助他們。我現在單獨和我的老海倫一起過,她照顧我的生活起居,為我的身體勞心費神,我有時也會從這部書稿里挑出一些她的樸實能夠對付的段落章節來念給她聽,而在覆滅的當口結束這部書稿則是我的全部心思所在。——
在那段時間里,他也比以前更喜歡呂迪格爾·席爾德克納普,這個和他有著同樣眼睛的傢伙,來看望他。此人雖然仍跟從前一樣惜己如金;不過,只要他,一個穿得破破爛爛的紳士,一來,他就很樂意陪他到地頭田間走遠路,這是阿德里安所特別喜歡的,尤其是在他無法進行創作的時候,而且,在散步途中,呂迪格爾還會通過給他講些苦澀怪誕的滑稽笑話來增添情趣。一貧如洗的他那時正在為他的一口缺乏照顧且一天不如一天地走向衰敗的牙齒大傷腦筋,所以開口閉口說的全是牙醫如何不誠實,起初裝出一副看在朋友分上優惠為他治療的假象,事後卻突然漫天要價,如何分期付款,預約好的時間如何被一一耽誤,耽誤之後他又如何被迫要另外再找一個幫忙,儘管他心裏清楚得很,這個人也永遠不可能和不準備讓他感到滿意,等等,等等。牙醫把一個肥大的支撐假牙的齒橋壓到他那殘餘的疼痛不止的牙根上,讓他備受折磨,卻不想這些牙根由於負擔太重,還沒過多久就開始鬆動搖晃起來,害得那個人工玩藝兒也跟著變得岌岌可危起來,大有一派陰森恐怖的瓦解之勢,如果真是那樣的話,結果可將是欠下一屁股新的,永遠九九藏書也償還不清的債務了。「它就要崩塌了,」他毛骨悚然地宣告道,可是,當阿德里安因為他所遭受的所有這些困窘而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的時候,他卻絲毫不感到反感,似乎這才是他要達到的目的,甚至於連他自己都會跟個小青年似的笑得前仰後合起來。
當他發現我在看時,就一把從我的眼皮子底下奪走這張字條,同時還說了句「這位先生加兄弟怎麼好管閑事呀!」他的計劃,以及他準備獨自悄悄進行的事情,他還繼續在我面前隱瞞了好一陣子。不過,從這一刻起我卻知道了我要知道的事情。毋庸置疑的是,創作室內樂的1927年同時也是他開始構思《浮士德博士哀歌》的一年。儘管這聽起來是那樣的令人難以置信:他跟打仗似的奮力創作著一部部作品,這些作品個個高度複雜,要想成功地完成它們,沒有注意力的最高度的、最絕對的集中是難以想象的,而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他的心思卻同時還前瞻性地、嘗試性地、接觸性的沉浸於他的第二部清唱劇——一部毀滅性的控訴作品,就在他準備認真著手它的創作之時,他的注意力首先還將因為發生在他生命中的一件大事而分散,這件事情既是那樣的令人感到嫵媚可愛,同時卻又是那樣的叫人感到撕心裂肺。
再接下來就是那部由小提琴、中提琴和大提琴組成的三重奏,這是一部幾乎無法演奏的作品,事實上只可能由三個演奏高手充其量在技術上進行駕馭,它之所以驚世駭俗,既是因為它所展現的具建設性的狂怒——它就是這種頭腦的成就,也是因為它所使用的出人意料的音的混合,通過一種如饑似渴地追求空前絕後的聽覺,一種無與倫比的推理組合的幻覺,這些混合被他從那三件樂器身上發掘了出來。「聞所未聞,卻值得感謝,」這是阿德里安對這部作品所作的定性,說這話的時候他的情緒很好,其實,早在前面那部合奏音樂形成期間他就已經開始譜寫這部作品,而在打它的腹稿的過程中他同時又讓自己擔負起了上述四重奏的創作,要知道,單是這個四重奏就肯定是會長時間地、完全地消耗盡一個人的組織能力的啊。那情形可謂是靈感、要求、完成和為征服新任務而進行的調遣密密麻麻地相互交錯,一大堆亂七八糟的問題隨著問題本身的解決而突然同時湧現——「一個黑夜,」阿德里安說,「一個因為閃電而黑不下來的黑夜。」
我批評他忘恩負義。我用透著驚奇的目光,用載著喜悅的淚水,同時也懷著一份充滿愛的恐懼,我一周接著一周地偷偷閱讀和傾聽他用筆——而且是以整潔精確,甚至可以說是秀麗的、毫不毛躁的記譜方式——寫到紙上的東西,閱讀和傾聽,如他自己所說的,「他的那個妖精和雄松雞」(他寫的是「雄公雞」)悄悄告訴給他並向他索取的東西。他與其說是一口氣地,倒不如說是上氣不接下氣地,寫就他的這三部作品,光其中的一部就足以使得產生它的這一年變得重要,值得紀念,真的,《慢板》是那部四重奏中最後作曲的,而就在他寫完這個《慢板》的同一天里,他又開始馬不停蹄地譜寫那部三重奏。有一次,我有十四天長的時間沒能到他那裡去,他於是寫信告訴我說:「那情形就好像我在克拉考學過似的,」——這是一句諺語性成語,我當時並沒有弄懂是什麼意思,後來才想起來,指的是克拉考大學十六世紀曾經公開教授過魔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