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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

四十四

是一隻小狗狗,
一條劍魚、一條鋸魚和一條鯊魚——
內珀穆克,或「內珀」,這是他家裡人對他的叫法,又或「艾肖」,這是早在他牙牙學語之時他自己對自己的叫法,奇妙得很,輔音缺失,只見他一身夏季裝扮,非常樸素,幾乎沒有一點城裡人的味道:白色純棉短袖襯衫小夾克,很短的亞麻小褲子,一雙穿舊了的皮鞋,光著腳丫子。儘管如此,只要是看見過他的人,都只會覺得出現在眼前的就是一個精靈小王子。他的小小的身材秀麗完美,雙腿修長有型;微長凸出的小腦袋上頂著一頭天真無邪地散亂著的金髮,可愛極了,迷人極了,他的面部表情雖然是那樣的充滿童真,卻同時又透著某種顯著的成熟和效應,長長的睫毛,湛藍無比的眼睛,就連這雙眼睛的睜開也是那樣難以言說的優美和純潔,同時又是那樣難以言說的深邃和滑稽——但喚起那種神話般的,宛如精美小人國來客的印象的,可遠不止這些。你再看看這孩子的站姿,看看他面對大人們的圍觀、嬉笑,面對他們所發出的輕柔的歡呼和感嘆所表現出來的一舉一動,只見他在那裡微笑著作答、示意,由於他深知自己的魅力,所以舉手投足之間自然免不了有些賣弄的味道,有點像個自以為是的小大人和小使者。銀鈴般的聲音從他的小嘴裏吐出,還帶著兒童常見的發音錯誤,如將發音為「伊西」的「我」發成「伊斯」,將發音為「尼西特」的「不」發成「尼斯特」,他遺傳了他父親那種既有點謹小慎微,又有點慢條斯理和意味深長的瑞士腔調——他母親也是早早就接受這種瑞士腔調了的,他發的是大舌音R,他的音節的停頓也很滑稽,如把意為「奇怪」的形容詞「施突—茨西」發作「施突特—茨西」,把意為「臟」的形容詞「施穆—茨西」發作「施穆特—茨西」,而且,這小人兒還會一邊說話,一邊用他的一雙小胳膊和遊戲的小手做出極其優美和充滿表現力的手勢來進行解釋,然而,這些解釋性的手勢同時卻又是含糊不清的,常常和他所說的話不大對得上,所以反倒有點讓人更加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這可是我在別的小孩身上所從來沒有見到過的。
哦但願我和我的兄妹爹娘,
這其中的原因有好幾個:首先是因為今天的海水太濕,而且水溫也只有列氏5度,另外還是因為來了「三個瑞典客人」——
大家都笑了,阿德里安也笑了。
1923年的這次懷孕似乎是提升而非削弱了她的生命活力。當然,分娩之後她的身體的恢復是吃力的,十年前曾經讓她住進療養院的體溫紊亂又開始捲土重來。其實那時就考慮過讓她中斷她的主婦生活,再次去接受特別護理,但是,正如我所猜測的那樣,我敢打保票,在心理的愉快,做母親的幸福,在她的這個小兒子,這個世界上最安靜友善、最乖巧可愛、最容易照看的嬰兒所帶來的喜悅的影響下,這些癥狀重又減退,而這個勇敢的女人也得以讓自己保持充沛的精力達數年之久。直至1928年5月,五歲的內珀穆克得了麻疹,病情相當嚴重,日夜提心弔膽地照顧這個為她特別鍾愛的孩子使她的體力不堪重負。她自己也發了一次病,發病後一直體溫波動,咳嗽不止,負責治療的大夫於是堅決要求她去療養院療養,並且從一開始就不帶一絲虛偽的樂觀地給她安排了半年。
「不錯,是很久遠了。」阿德里安帶著一絲陶醉地點頭讚許道。
不管人干下的惡行是多麼大,
「你是怎麼看,」阿德里安出來之後問我道,「這種神學的冥想的?他馬上為全部的造物祈求,為的就是讓自己也一同被包括在內。難道這個虔誠的信徒原本就知道為別人乞求其實就是在為自己謀利嗎?一旦你發現無私是有利可圖的,那麼無私就已經被取消了。」
艾肖為全世界乞求,
「可不是嗎,我來了,你高興。」
我將得到幫助,得到真正的安息。阿門。
如我所說,阿德里安會一整天不和這小男孩謀面,箇中原因可能是他太忙,也可能是偏頭痛逼迫他靜養,甚至是逼迫他呆在暗處不出來,總之是有這樣或者那樣的原因的。但是,只要他有一天沒有和艾肖見面,那麼,他就會很樂於在第二天晚上孩子已上床的時候,躡手躡腳地、幾乎是神不知鬼不覺地,到他這裏來列席他和看護他的女人中的一個,抑或也是和她們兩個,和大娘及女兒一起做睡前禱告,只見他仰面躺在床上,張開的兩隻小手放在胸前合攏著,湛藍的眼睛向上看著天花板,口裡吟誦著稀奇古怪的賜福祈語,表情豐富極了。他會背誦很多這類的祈神賜福語,所以他幾乎不會連著兩個晚上用重一個。需要說明的是,他總是把「上帝」說成「山帝」,而且愛在「誰」、「什麼樣」、「多麼」前加「是」,如:
要麼再如下面這段禱告,聽起來很奇怪,因為帶有明顯的宿命論色彩:
「哦,哦,」這是他唯一能從嘴裏說出的東西,他的目光緩慢地移向把他帶來的女孩,但隨後又返回到那個剛才所見到的人兒身上。他的動作不可能逃過任何人的眼睛,也不可能逃過那個孩子的眼睛,只聽艾肖用不是直截了當的,而是透著某種體恤之至的掩飾,真心實意的安撫,把事情往簡單和好的方向去想的話語——而這是他對他的舅舅所說的第一句話——簡潔明了地斷言道:
「就此而言你是對的,」我回答道。「不過,他做不到只為他自己乞求,而是為我們大家乞求,這樣一來,他又把這件事情轉化為了無私。」
「瑞飲,艾肖?」他舅舅不解地問道,權當他所說的「厄爾科肯」是https://read.99csw.com小孩子話。
「的確,他在為我們大家乞求,」阿德里安輕聲說道。
「可別,」他輕聲說道,「亂笑了,別把孩子笑糊塗了。再說也沒什麼可笑的,您說呢,大娘?」他轉過身去問施魏格施迪爾太太道。
「這就是我的意思!」他回應道,「我希望,你也高興和我們大家認識。」
我要把自己交給這同一個山帝。
請讓我留在塵世的峽谷,
人的善行不會失去,
為了讓我結識這個小神人,我倆一起走了過去。我結識他的做法,從教育學角度來概括,就是,我願意確信,這裏所發生的一切都是不理想、不圓滿的,我下定決心,無論如何都要不動聲色,不說甜言蜜語。為此目的,我擺出一副生硬的面孔,把我的聲音壓得很低很低的,裝模作樣地用那種眾所周知的施捨似的腔調和他打招呼:「怎麼樣,我的孩子?!這段時間一直都很乖嗎?!我們都來玩些啥呢?!」——不過,在我這樣裝腔作勢的時候,連我自己都覺得自己可笑之極,而糟糕的是,他覺察到了這一點,他的心裏也產生了和我內心所產生的這種感覺相同的感覺,並且,他為我感到羞愧,只見他垂下他的小腦袋,同時向下撇嘴,好像是要竭力忍住不笑似的,這讓我不能自持,我因此有好一陣子說不出一個字來。
這姐弟倆抵達農莊的時候我並不在場,但阿德里安把當時的情形向我作了描述,滿屋子的人,母親,女兒,(享有繼承權的)兒子,男女僕人和幫工們,全都欣喜若狂,歡聲笑語,把小傢伙團團圍住,他是那樣的可愛,讓人怎麼看也看不夠。尤其是女人們,當然了,這裏面又以那些民間的女用人最為坦率,最毫不保留,她們幾乎全都從屋子裡跑了出來,絞著雙手向這個小人兒彎下身去,蹲在他的身旁,大聲驚呼「耶穌」、「馬利亞」和「約瑟」,因為這小男孩太漂亮了——他的大姐站在一旁,臉上掛著寬容的微笑,可以看得出來,這一切早在她的預料之中,她對她家老幺的人見人愛早就習以為常。
他拉著內珀穆克的一隻手,看著那雙蔚藍色的笑眯眯地沖他仰望著的亮晶晶的甜蜜蜜的眸子,很快就沉醉其中,看出了神。
「呃,這就是,」在他問候了小姑娘且再三強調她和她母親長得很像之後,他說道,「呃,這就是我們家的新成員?」
修道院院長辦公室的主人還給他講了一些自己想得起來的別的童話:講了《侏儒怪》,講了法拉達和《萵苣》,講了《會唱會跳的小百靈鳥》,而這個小傢伙自然是要坐在,側坐在他舅舅的腿上聽的,他偶爾還會用他的一隻小胳膊去勾住人家的脖子。「這聽起來真是神奇啊,」當一個故事結束的時候,他就會這樣說,不過,他經常是沒等講完就已經把頭埋在講故事的人的懷裡睡著了。而講故事的這個人呢,之後就會長時間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下巴輕輕地挨在小睡的孩子的頭髮上,直等到大娘和她女兒之中的一位過來領走艾肖為止。
是誰其實在把自己拯救。
烏爾蘇拉·施耐德魏因,阿德里安住在朗根薩爾扎的妹妹,在1911、1912和1913年,連續三年生下她的頭三個孩子之後,肺上落下了一些毛病,因此不得不在哈爾茨山區的一座療養院里住了幾個月。通過這次療養,她的肺尖卡他似乎是治好了,所以在她最小的孩子——小內珀穆克出生之前的十年裡,烏爾蘇拉對她的家人而言一直是個無憂無慮、忙裡忙外的妻子和母親,儘管戰爭期間以及戰後那些忍飢挨餓的歲月並未能讓她的健康真正地好起來過,她經常感冒,每次都以單純的鼻黏膜發炎開始,隨後就有規律地下行到支氣管,侵襲支氣管,故而她的面容(有可能被一種善意、開朗和周到的表情所掩蓋)即便不是痛苦的,卻也始終是柔弱和蒼白的。
當然,他的這種行為並不能動搖我的下述覺察,即他從第一天起就愛著他的這個小外甥,他的出現已經構成他生命中的一段光明時期。甚而毋庸置疑的是,這個可愛的、輕盈的、似乎是來無影去無蹤的並且說著一口架子十足的文言文的孩子的精靈般的魅力其實是無比深沉地、誠摯地、幸福地佔據著他的腦海,充實著他的日子的,儘管他和他呆在一起的時間只有幾個小時,因為照顧這個小男孩的任務主要落在大娘和她女兒身上,而這兩個女人又由於總有很多別的事情要做,所以這小傢伙也常常是在保證安全的地方一個人獨自獃著。嬰幼兒得了麻疹之後會留下嚴重嗜睡的後遺症,他也是如此,所以,儘管有中午專門的幾個小時的午睡,他白天里還是另外要睡好多次,不管他人在哪裡。當睡意襲來時,他總習慣說「晚安!」,這是他晚上上床就寢時說的話,但這實際上已經完全成了他告別時的問候語:他在一天的任何時候說它,自己走的時候說,別人走的時候也說,他只說「晚安!」,而不說「再見」、「保重」——這和他吃完東西之後總是回答「有了!」是對應的。在他,在草地上或者是椅子上,入睡之前,也會一邊說他的「晚安!」,一邊伸出他的小手來,而我就看見過阿德里安在後面的園子里,坐在一條由三塊木板釘成的小長凳上,守護睡在他腳邊的艾肖。「他睡前把他的小手伸給了我,」當他抬頭認出是我時,他這樣跟我說道。因為我進來時,他並沒有發現。
願山帝也把他擁抱接受。阿門。
「艾肖更願意迴避。」
在這種情況下,他特別想要的東西大概就是那個八音盒。這東西是我的禮物,是我給他帶來的:一個棕色的小盒子,機械裝九-九-藏-書置安在背面。上上發條之後,布滿小金屬突耳的滾筒就會圍著一個輪齒上的各個調好音的尖齒轉過,奏出,開始是節奏輕快地,隨後則是越來越慢地令人感到疲倦地,奏出三小段非常和諧的彼德麥耶爾風格的旋律,艾肖用始終如一的好奇心聚精會神地聆聽它們,眼裡滿含著歡樂驚異,如夢如幻,那模樣著實叫人難以忘懷。
山帝展露充滿仁慈的笑容。阿門。
要麼最後是:
「艾肖以為,再這樣長時間呆在門口是不禮貌的。艾肖他應當進屋去向舅舅問安才是。」
人生來就是下地獄。
我的罪孽並不深重,
果不其然。在尼基廳里,羅莎·施耐德魏因被待之以咖啡,那小傢伙則被待之以牛奶和點心。他的舅舅一同坐在桌旁看他吃,他的吃相非常秀氣,非常乾淨。與此同時,阿德里安也會和他的外甥女聊上幾句,但她都說了些什麼,他卻沒有好好去聽,他的全部心思都用於觀看那個小精靈了,而他同時還要竭力去掩飾他的這種激動情緒,盡量表現出若無其事的樣子——他的這種擔心其實是多餘的,因為艾肖對於沉默的欣賞和痴迷的目光似乎早就不再介意了。每當你拿給他一塊點心,遞給他一點果醬,他都會抬起頭來看你,他的兩眼都會流露出嫵媚仁慈的感激之情,錯過這樣的仰望豈不是罪過!
「是的,瑞伊根(Reigen),」他的同路人向他作出更加詳細的證實,但也就此打住,不願意再和他繼續討論下去。
「這是一次可喜可賀的相逢。」只聽這小男孩說道,真是奇了。
山帝在他身上,他在山帝心中。
待我下一次造訪這座農莊時,距他到來已經過去十四天了。他已經習慣了那裡的生活,熟悉了周圍的環境。我先是從遠處去看他的:阿德里安從屋角指給我看他,只見他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後面果蔬園的地上,坐在草莓地和菜地之間,一條小腿直挺挺地伸著,另一條半抬起,額前的頭髮分成好幾綹,看那樣子,是在帶著有所保留的愜意凝視一本他舅舅送給他的兒童畫冊。他把畫冊放在膝蓋上,右手扶住畫冊的邊緣。他用他的左小胳臂和小手來翻書,翻完之後,它們會無意識地固定那個翻書的動作,堅持那令人難以置信的優美姿態,小手張開著,在空中從書的一邊翻起,我只覺得,我好像從未見過一個孩子會如此迷人地坐在一個地方(此情此景是做夢也不會發生在我自己的幾個孩子身上的!),我不禁暗自思忖,天使們在那邊想必也是用這樣的姿勢來一頁頁地翻它們的哈利路亞書的吧。
他的回答是:
早上好,大人!
人不要因為有罪就放棄,
他用一雙小拳頭去揉眼睛表示困了。人家於是就帶他去床上睡覺,在他小睡期間,阿德里安在他的書房裡和姐姐羅莎聊了聊。她只呆了兩天,第三天就走了,她在朗根薩爾扎還有很多事情要做,她著急趕回去。她走的時候,內珀穆克小哭了一陣,但隨後就向她保證,在她來接他之前,會是「高高興興的」。我的上帝啊,他似乎沒有遵守他的諾言呀!他似乎根本沒有能力去遵守他的這個諾言呀!他不僅給整個農莊,而且也給整座村子乃至瓦爾茨胡特小城,帶來某種類似於歡樂福祉的東西,一股持續不斷的明快而溫柔的沁人心脾的暖流——施魏格施迪爾家的兩個女人,母親和女兒,只要出門,就愛把他帶上,她們特別喜歡叫人看見她們和他在一起,她們堅信,他們所到之處定會遭遇同樣的艷羡驚喜,她們讓他在藥房里,在攤點旁,在鞋匠鋪,打著神奇的手勢,用最最抑揚頓挫的腔調,背誦他的兒歌:背《蓬頭彼得》中有關渾身著火的小保莉妮的兒歌,或是有關約亨的兒歌,這個約亨在外面玩得那叫臟啊,待他回到家中,母鴨太太和公鴨先生見狀好不吃驚,就連那頭豬豬居然都變得目瞪口呆起來。他在普菲弗爾林的牧師面前雙手合十——他把雙手舉到和他的小臉一樣高的位置,同時又讓它們和他的小臉保持幾分距離——做起禱告——而且是一種奇特古老的以「要死不得活」這樣的詞句打頭的禱告,聽得牧師激動萬分,只顧一個勁地說「啊,好你個上帝的孩兒喲,好你個有福之人!」還用自己那隻白白的牧師之手去撫摩他的頭髮,並且立即送了一幅色彩斑斕的羊羔圖給他。當地的教書先生,正如人家事後所說,也感覺和這小傢伙說話「別有洞天」。在市場上和衚衕里,每三個人中就有一個會向克萊門蒂娜小姐或施魏格施迪爾大娘打聽,她們到底是如何修得這樣的好福氣。大家不是恍恍惚惚地說:「哎呀,快看啊!快看啊!」就是說和前面那位牧師先生大同小異的話:「啊,好你個孩兒喲,好你個進天堂的人喲!」女人們呢,甚至大都還會流露出恨不得在內珀穆克身邊跪下來的意思。
你們記住,是誰為他人乞求,
把那純潔的挑選送回。
他發出這些親密警告的樣子滑稽極了,他列舉那三個不速之客,他發布它們就在近旁遊盪的消息,他的眼睛瞪得老大,他進入一種愜意而陰森的狀態,我們倆被逗得哈哈大笑起來。這時,他抬起頭來看我們的臉,一雙眼睛調皮而好奇地看著我們在那裡樂——尤其是看著我在那裡樂,我是這樣覺得的,因為他很想看見,我身上那股無聊乏味生硬枯燥的師道尊嚴之氣會不會,當然也是為我自己好,會不會被這歡樂所消解。
人家問他媽媽,問他來時路上的情況,問他中途在大城市慕尼黑的逗留情況,他都逐一給予回答,同時伴以迷人的手勢,如前所述,他的瑞士口音很重,從他那銀鈴般的小嘴裏吐出許許多多的方言來,如「房子」他不說「浩斯」,而說「戶斯利」,九-九-藏-書「好東西」他不說「艾特瓦斯費內斯」,而說「俄皮斯費因斯」,「一點點」不說「艾因比斯辛」,而說「艾斯比茨利」。同樣突出的是,他還特別愛用「所以」,如在「所以很可愛」這樣一類組合中,等等。此外,好些個保留有莊嚴肅穆古文遺風的詞彙也出現在他的言談當中,如當他想說某個東西,而又怎麼想也想不起來的時候,他就會說:「更多新的音訊(而非『消息』)我就不得而知了。」不過,他這樣說顯然只是由於他一心希望趕緊結束眼前這種被眾人圍觀的局面,因為從他那張如同抹了蜂蜜一般的小甜嘴裏隨後就會冒出下面一串話來:
「我來了,你會生氣嗎?」
這隻狗狗哦一回家,
我最好是說「從地里躥起」,因為那小傢伙的原話就是這樣的,他同時還非常愜意地宣布說,「瑞飲(Rein)」昨晚給這片地「厄爾科肯」了。
又如:
施魏格施迪爾家的兩個女人看來也持和他一樣的態度。她們也從來沒有問過這孩子是如何知道這麼多的晚禱辭的。這些我本人也沒有能夠親自站在近旁附帶著聽到的禱告,都是她們告訴給我的。而且,當我從她們那裡聽說這些禱告時,內珀穆克已經不在我們當中了。
「那我們就進去吧,」他一邊作出決定,一邊重新牽起內珀穆克的手領他進屋,「你們肯定已經給我們的客人們準備了少許茶點。」
你會情不自禁地去看這個小傢伙,只見他一邊愁苦地搖頭,一邊傷心地壓低聲音,用以表示那條狗是不舒服的。要麼,你的目光也會情不自禁地被他那秀麗莊重優美的派頭所吸引,只見他用這樣的派頭讓兩個神奇的領主在海邊的沙灘上相互致以問候:
命中有福進天堂!阿門。
末了,這個小男子漢從口裡吐出「有了」二字。按他姐姐的解釋,從他會說話起,他就用這兩個字來表示他吃飽了,吃夠了,不想再要了,是一種幼兒式的對於「我已經有了」這句話的縮略,這種縮略他一直保留至今。「有了,」他說道;而當熱情好客的施魏格施迪爾太太還有意要他再加一點的時候,他則以一種冷靜的理性態度解釋說:
「不,艾肖,不是很生氣。不過呢,鐘擺才往下走了一半。」
他還沒有到小孩見了大人必須起身鞠躬的那個年齡,而且,如果說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生靈能夠讓我們給予我們對初來塵世不久的、對人間還是半生不熟的人或事物所給予的那些溫柔的特權,那種自發的尊崇的話,那麼,把這些特權和尊崇用在他身上是很合適的。他對我們說,我們應該「落座」(瑞士人用「落座」和「落躺」來表示坐下和躺下);我們於是坐下,把這個小精靈抱到我們中間的草地上,和他一起看他的那本兒童畫冊,這本書恐怕是時下能夠在商店裡買到的兒童文學中最讓人能夠接受的那一類:帶有英國口味的描繪;是一種凱特·格林納威風格,而且韻腳一點也不平整,內珀穆克(我始終這樣稱呼他,我不用「艾肖」,因為我認為這是一種詩意的溺愛,我真是蠢啊)幾乎能把它們全都背誦下來,他用小小的手指頭一行一行地指著「念」給我們聽,但他所指的地方卻是完全錯誤的。
他一邊說,一邊把他的一隻小手伸給他姐姐,讓她把他牽進屋去。然而,就在這個節骨眼上,已經休息好並且此間也已經收拾停當的阿德里安本人則親自從屋裡走到院子來迎接他的外甥了。
太陽照射地府的惡鬼,
艾爾澤和克萊門蒂娜跟我說的則是:內珀穆克是她們所見過的最聽話、最乖巧和最讓人省心的小孩子——這和前述那些有關他嬰兒時期的描述確實是一致的。如果他把自己弄疼了,他會哭,這我真的親眼看見過,但小孩子撒野時慣有的那種哭喊、號啕和吵鬧我卻從未從他那裡聽到過。諸如此類的東西在他身上是根本無法想象的。對於別人的警告、禁止,比如不準在不合適的時候和男僕人去馬廄看馬或是和瓦爾特普爾吉絲去牛棚看牛,他都能夠一邊深表理解地予以接受,一邊說些讓人感到寬心的話:「那就把時間往後推一點點吧,要不明天吧,」看來,這些話與其說是用來安撫他自己的,倒不如說是用來安慰那些(其實本意並不想)阻止他的願望的實現的人們的。是的,這個時候,他常常會撫摩那個阻止他的人,全然用的就是下面這番話:「這事你別上心!也許下一次你就可以無拘無束地滿足我的這個願望了。」
而我能夠告訴我的這位朋友的則是:在我們中古德語里,「瑞飲」或「瑞伊根」就相當於「雨」這個詞,這樣用了幾百年之久,一直用到十五世紀,另外呢,「厄爾科肯(erkicken)」或「厄爾屈肯(erkücken)」在中古高地德語中同現在表「沖涼」之意的「厄爾科維肯(erquicken)」曾經是並存並用的。
「你想啊,他居然說什麼『厄爾科肯的瑞飲』!」阿德里安下次和我見面時這樣告訴我說:「這是不是有點罕見呀?」
人還是應該行善把德積。
它就覺得身體好難受。
另外,舅舅寫在五線譜上的手稿,那些用小旗幟、小羽毛裝飾的,通過弧線和橫線連接的,空心和實心的神秘符號,他也很喜歡目不轉睛地盯著看個不停,並且要他跟自己解釋這些符號都說的是啥意思:——這是他要求的,平心而論,他能否憑預感推出這些意思,能否從他的眼睛里看出他憑著自己的直覺會從大師的解釋里推斷出這些意思,這我還真的是很想知道呢。這個孩子是比我們大家都早,是最早被允許看到《暴風雨》中阿里爾之歌總譜提綱的人,當時萊韋屈恩正在偷偷創作它們:他給它們譜曲,他把充斥著鬼怪出沒的自然之音的第一首,即《來吧,來到黃沙的海濱》那首,和純凈可愛的第二首,即《蜜蜂在哪兒咂,我就在哪兒咂》那首,集中起來,精鍊為一個整體,他運用了高音聲區、鋼片琴、聲音作弱化處理的小提琴、低沉的小號和豎琴發出的豎笛聲,說真的,不論是誰,只要聽到這些「鬼魅的」音符,哪怕只是用他的精神之耳,即通過閱讀去聽到,恐怕都免不了要和劇中的那個裴迪南一樣發出如下疑問:「音樂在哪裡?在空中?在地上?」因為把它們接合在一起的這個人,他在他那細如蛛絲的低吟淺唱的織體中,不僅捕捉到了阿里爾的——我的精緻優雅的阿里爾的——既童真又良善且迷亂的浮浪輕盈,而且也捕捉到了山水林苑所構成的全部的精靈世界,根據普洛斯波羅的描述,這些精靈扮作柔弱的小師傅和半生不熟的小木偶,乘著月光稍事嬉戲,盤卷那母羊不愛吃的飼料,培植午夜的蘑菇。九-九-藏-書
直到我把死罪贖。阿門。
把音樂會聽完的是誰啊,
就連我聽了他的這些禱告都感到震撼異常,但我現在認為,他那時並沒有發現我也在場。
同樣的情形也出現在人家不讓他進那間修道院院長工作室去找他舅舅的時候。後者對他很有吸引力,早在我第一次結識他,在他來后僅有十四天時,他對阿德里安的特別依戀就明顯地表現出來了。他總是尋求他的陪伴,他之所以這樣做,其中的一個原因無疑是因為他的陪伴獨特而有趣,而兩個照顧他的婦女的陪伴則是普普通通的那種。還有,這個男人,他母親的哥哥,在普菲弗爾林這群種田的公民中享有一種獨一無二的、備受尊敬甚至是令人感到敬畏的地位,這一點又怎麼可能逃得過他的眼睛呢!或許正好是別人的這種敬畏激起他那要爭取能夠和舅舅呆在一起的幼小雄心吧。然而,人們不可就此認為,阿德里安會不加限制地去迎合這個小傢伙的企圖。他會一整天不去看他,不讓他來自己這裏,似乎是在迴避他,似乎是在禁止自己去見這個無疑是為他所愛著的小人兒。當然,之後他又會和他一起度過好幾個鐘頭,如我所說的那樣,牽著他的小手去散步,散步的距離一直長到這個柔嫩的夥伴可以達到的極限為止,他和他一起漫步徜徉,途中或是心有靈犀地默默無語,或是間或說上個三言兩語,他所到來的這個季節是潤澤和飽滿的,四處瀰漫著李子和丁香的味道,此外還有茉莉的芬芳,即便是在狹窄的小路上,他間或也會讓這個輕盈的小傢伙走在自己的前面,道路的兩旁是一道道莊稼牆,黃燦燦的莊稼成熟得即將迎來收割,莊稼稈載著沉甸甸的穗子,從泥土裡躥起,足有內珀穆克那樣高。
這仨就在附近遊盪潛伏。
要麼偶爾還會出現的是:
「根本就沒有!」她一邊用誇張的堅定語氣回答,一邊拉自己的圍裙角揩眼睛。
是什麼樣的人活在山帝的信條中,
如果他必須上城裡辦事的話,那麼他就會從城裡給這小男孩帶回禮物:形形色|色的小動物,一個會從匣子里跳出來的侏儒,一輛環繞橢圓鐵軌飛馳時車身上的信號燈會一閃一閃的火車,一個裝有各種兒童魔術玩具的魔術箱,箱子里最寶貴的東西是一個裝著紅葡萄酒的杯子,即使把杯子整個地倒過來,也不會有一滴酒灑出來。艾肖得到這些饋贈自然十分高興,不過,待他玩過之後便會馬上就說「有了」,因為,同這些玩具相比更讓他喜歡得多得多的是,舅舅把他自己使用的物件拿出來講與他聽——總是那幾樣,而且總是一而再、再而三地重複,因為在娛樂的問題上,小孩子所有的那種不達目的不罷休的頑強勁頭和重複的渴望是很強烈的。那把用象牙磨製的裁紙刀,那個繞著自身斜軸轉動的地球儀,那上面有四分五裂的大片陸地,有凹陷的海灣、奇形怪狀的內陸水域和廣闊的呈藍色的海洋;那個報時的支架鍾,鐘擺降到底部之後又會通過一個曲柄重新轉而向上:這些東西,它們都在這個小傢伙巴望查驗的那些個稀奇玩意之列,只見他輕快敏捷地跑進來找它們的主人,然後用他那稚嫩的聲音問他道:
「哦不,我更喜歡把這個問題擱在一旁,我猜測,就算我問他,他也不清楚,回答不了我。」
圍觀的眾人又要開心地笑出聲來,但阿德里安這時卻把食指放到嘴邊,衝著他們直搖頭。
奇怪得很,這些「兒歌」我雖然只是通過他的小嘴和他那神奇的抑揚頓挫的嗓音聽過一次——或許有好幾次?但我直到今天卻都還能把它們背誦出來。我還始終清楚地記得那首關於三個管風琴師的兒歌,那仨在一個街角遇上,他們彼此互相怨恨,結果沒有一個脫身。我可以當著任何一個小孩子的面再把它背出來,但我遠遠做不到艾肖那麼好,這樣好聽的東西到了我口裡就只好有請五鄰六舍多加包涵了。耗子們吃素,老鼠們搬家!結尾是這樣的:
在這種情況下,內珀穆克·施耐德魏因就被帶到了普菲弗爾林。她的姐姐羅莎,十七歲,同小她一歲的以西結一樣,都在父親的眼鏡店裡幫忙(而十五歲的萊蒙德還在上學),而現在,在她母親不在的時候,她自然而然就同時承擔起幫助她父親料理家務的工作,而且她很可能還會忙到甚至無法照看她的這個小弟弟的地步。烏爾蘇拉把情況告訴給了阿德里安,跟他寫信說,她的大夫認為,正在康復的病兒如果能在上巴伐利亞鄉村呆上一段時間,呼吸那裡的清新空氣,那將是read.99csw.com一個很好的解決辦法,還請他幫忙問問他的房東大娘是否願意當幾天小傢伙的代理母親或外婆。艾爾澤·施魏格施迪爾欣然應允,另外克萊門蒂娜也積極支持她這樣做,於是,在這年的六月中旬,約翰尼斯·施耐德魏因陪他的妻子去了哈爾茨山區,住進蘇台羅德附近的一家療養院,也正是當年對她有過很好療效的那同一家,而與此同時,羅莎則帶著她的小弟弟坐車南行,帶他來到她舅舅的第二個家的懷抱。
我的好上帝喲,結果還真是這樣的呀,自從第一次的愚蠢嘗試之後,我就再也沒有重蹈過覆轍了,唯一沒變的是:我始終語氣堅定地用「內珀穆克」來招呼這個來自兒童和精靈之國的小使者,而只在和他舅舅說起他時叫他「艾肖」,因為他舅舅已經,和農莊里的女人們一樣,習慣用這個名字了。不過,在這裏,還要請大家給予理解的是,作為教育工作者和教師的我始終還是感到有些擔憂、不安甚至尷尬的,因為即便是一個理所當然值得崇拜的可愛精靈,他終究還是要聽任時間的決定,而且,他註定要成熟起來,落入紅塵。不久之後,這雙笑眯眯的天藍色眼睛就會失去其不食人間煙火一般的純潔本真;這張洋溢著鮮明童稚的天使般的小臉蛋,這張小臉蛋上有著一隻稍稍有些開裂的下巴,有著笑起來就會露出光潔的乳牙且比不笑時顯得更圓一些的迷人的嘴巴,有著精緻的小鼻子,兩條柔和的弧線從這裏出發,下行至嘴角,把嘴及下巴部分同臉頰處分隔開來,這張天使般的小臉啊,它會長成一張尋常男孩的臉,而這個多少屬於尋常之輩的男孩必然會受到人們清醒和現實的對待,他也不會再有理由去譏諷這種對待了,而內珀穆克當時正是用這種譏諷來看待我的師道尊嚴的衝鋒的。不過,話又說回來,這裏還是有一點——而那個精靈的嘲弄似乎表示知道這一點,使人沒有辦法相信時間及其通常的作用,相信其對這個良善美好的人物形象的威力,而這就是後者所具有的那種罕見的完美性,其作為那個孩子現身人間的有效性,就是那種由其所引起的仙人下凡的和——我再重複一遍——可愛的使者的感覺,而正是在這種感覺的鼓噪下,理性被鼓噪進了非邏輯的、為我們的基督教教義所浸淫的夢鄉。這個人物形象,它雖然不能否定長大成人的不可避免性,但是,它卻通過逃向神秘永恆的、同時性的和並列性的想象領域而得以脫身,在這個領域里,救世主的成年男人形象和聖母懷抱之中的那個聖嬰並不矛盾,他也就是這個聖嬰,他永遠是並且永遠在朝拜的聖徒們面前把他的小手向十字抬起。
這是怎樣的恭維啊!也許會有人這樣說。但我別無他法,我所能做的只有再現我的體驗,承認我的深深的無助,而正是這個小小人兒的輕盈飄蕩的存在總是在讓我陷入這種不知所措的無助。我真該效仿——我也嘗試著這樣去做——阿德里安的舉止才是,他不是教書先生,而是個藝術家,他是按照事物所呈現出來的本來面目去接受它們的,顯然是不會去考慮它們的可轉化性的。換言之:他賦予勢不可擋的變化生成以存在的性質,他相信形象,而這種相信又是透著某種淡定和沉著的(至少在我看來是這樣的),這是一種習慣了形象的相信,所以即使是面對這個所有形象中最為超凡脫俗的形象時,他也不會失去自製。艾肖,這個精靈王子來了,那好吧,那就只有按照他的天性來對待他了,僅此而已。這在我看來就是阿德里安的立場。當然,他是遠不會皺眉頭使臉色,落入諸如「怎麼樣呀,我的小傢伙,一直很乖嗎?」之類的俗套的。另一方面呢,他也會聽任外面的那些個普通百姓欣喜若狂地發出「啊,好你個有福的孩子」的驚呼。他對這個小傢伙的態度是柔和中帶著沉思和笑意的,或者說是柔中帶剛的,沒有粉飾奉承,沒有甜言蜜語,甚至沒有柔情。事實上,我從未見他以任何一種方式愛撫過這個孩子,我幾乎從未見他撫摩過他的頭髮。只是,他喜歡和他手牽著手地去田間散步,這倒是真的。
今天不是游泳的好時辰。
樂譜中有兩處是艾肖百看不厭的,一處是狗發出「汪汪」叫的地方,一處是公雞「喔喔喔」打鳴的地方。阿德里安另外也跟他講壞巫婆塞可拉克絲和她的小奴僕的故事,小奴僕由於心腸太軟,沒有執行巫婆的邪惡命令,巫婆就把他整個人嵌進一棵雲杉樹的縫隙里,他就這樣被迫度過了痛苦不堪的十二年,直到有一天他被善良的魔法師發現才解救出來。內珀穆克特別想知道這個小鬼被夾在樹里的時候年齡有多大,而他十二年後被解救出來的時候年齡又有多大。但他舅舅卻告訴他說,這小鬼沒有年齡,不論在囚禁之前還是囚禁之後,他都仍然還是那同一個秀美可愛的風之子,艾肖似乎很滿意這個說法。
「另外,我們說起他來,」我接著他的話繼續說道:「就好像這些禱告都是他自己想出來似的。你問沒問過他是從哪兒知道這些的?從他父親那兒或是從什麼人那兒?」
山帝的仁慈總能超過它。
這就是我順帶對內珀穆克·施耐德魏因——亦即「艾肖」(大家很快就學著他的樣子這樣來叫他)所作的一個描述,我雖不才,但我卻是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我儘可能用接近真實的詞句來向沒有見到過他的人作這番描述。然而,語言終歸抵不過親眼所見,無法製造和真人一模一樣的效果,而在我之前就有多少作家曾經感嘆過這種語言的無能啊!詞句是為讚美而生的,它們負有的使命是去驚羡、去欽佩、去祝福、去用情感刻畫激起情感的現象,而不是喚起和再現這個現象。我承認,今天,在過了整整十七年之後,只要一想起他,我就會淚流滿面,而我的內心卻又同時充盈著一種極端異樣的、上天的、並非全然凡俗的喜悅。我的這個承認,或許,對於我的可愛的對象而言,要比我挖空心思地去為他勾勒一幅肖像來得更為實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