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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見了,我的小星星

再見了,我的小星星

這裏的庄稼人對她懷著特殊的聖潔的情感。她到他們家串門,大娘總是用衣袖把凳子擦了又擦,才讓她坐下,臨走時,大娘總又下意識地用手把她的衣服拂一拂。粗野的庄稼人在一起說著粗俗的話,她走來了,一個個怕髒了什麼潔白的東西似的,話兒忽然乾淨起來,不帶一絲俗氣。她在河邊梳洗那頭秀髮,在距她十米遠的上游舀水澆菜的大伯會停下舀子——怕將水弄渾了……
「你就聽你雅姐的!」媽媽故意擺出嫉妒的樣子。
「姐,明天就走?」
星星點點頭。
「雅姐,我們可以在他們前面回家了。」他舔了一下乾燥的嘴唇,用打滿血泡的手擦了擦土黃色的臉上的汗水,氣喘著,高興地說。
姐弟倆和狗,最後一次一起走在星空下的鄉間土路上……
雅姐勸媽媽鬆開手,低頭一看,只見地上有許多泥巴捏的小人兒和各種小動物,她不禁立即被這些神態各異、造型誇張、充滿孩子浪漫的想像力的作品吸引住了。
太陽到底慢慢出來了,雪野染上溫柔的紅色,紅色又慢慢變成金紅色、金黃色,最後變得熾白,世界一片明亮,像一個童話世界。
就聽!不久,他的那些稚拙的畫兒就在家裡到處張貼開了。雅姐的床頭還板板正正地貼了一張哩。在孩子們中間,他簡直就是一個了不起的大畫家。他們常常圍著他,新鮮好奇地看著他畫輕落在荷葉尖尖上的紅蜻蜓,畫帶著雞雛兒在草叢裡覓食的白母雞。這時候,他是驕傲的。
靜悄悄的麥地里,弱小、文靜、純潔的雅姐在毛鬍子隊長黑色而粗壯的胳膊里掙扎著。地里沒有一個人,他把她騙了。這個惡棍、野獸,他要毀掉全村人的驕傲!
遠遠地,雅姐在寒風裡正搖晃著虛弱的身體,朝河邊走來。她的頭髮在風中飄動著。她像是被什麼事情鼓舞著,忽然顯得精神煥發,眼睛里透出一股亢奮的情緒。就是這股情緒,使她支持著身體,在雪野上走了很長很長時間,她身後是一長串腳印。
他坐在一旁,斜眼瞪著三鼻涕。有一陣,他真想朝他的鼻樑上實實在在地砸一拳:神氣樣!有什麼了不起!放學了,他誰也不答理,獨自走出校門,然後一動不動地坐在路邊,不時地瞟一眼從校門延伸過來的路。三鼻涕過來了,走到他身邊停了一下,然後吸了個響鼻,傲氣地昂著頭走了。
雅姐點點頭:「同意嗎?」
星星把下巴擱在彎曲的膝蓋上,默默的。
人們不知道這是為什麼,不時以關切、探詢、撫慰的目光看著她——她是全村人的驕傲!純樸的鄉下人,本能地、小心翼翼地保護著她。
星星一驚,猛地掙紮起來。他用手拚命地扯開已凍在船邊上的網繩,收著已經浸泡在水裡很長時間的魚網。當網底一出水面時,他直覺得眼前閃著一道金光,定睛一看,網裡有一條金色的大魚。他的心哆嗦了,雙腿直搖晃,提了半天,才把網提到船艙里,然後,「撲通」倒下快凍僵了的身子,壓在這條大魚身上。
「……」雅姐停住筆,過了一會兒,幾顆亮晶晶的淚珠從眼角跌落下來,「他被人打死了……」
第二天一天,他的耳朵就不停地聽著他的夥伴們一個聲音比一個大地嚷嚷著,吹噓他們家分到的女知青:「她會吹口琴!你們家那個會嗎?」「她會畫畫!怎麼啦!」女孩子們心細,把什麼都看到了:「她吃飯可慢了,不用筷子,用把亮閃閃的勺。」「她有一面好看的小鏡子和一把大梳子!」孩子們把他們團團圍住了。他們真走運!
「你不是叫星星嗎?我不論走到哪兒,也能看見你,你呢,也能看見我!」雅姐安慰他。
「星星。」
媽媽答應。
她在他們中間是歡樂的。像陽光下一隻白胸脯的呢呢喃喃的燕子。可是,有時她也有憂愁,甚至露出一種惶恐,彷彿陽光下有一塊陰影不時地跟著她,而她又太膽小,太怯弱。
「能!肯定能!」
媽媽火了,從屋裡衝出去。沒過一會兒,雅姐就聽見了星星「哎喲哎喲」的叫喚聲,便趕緊跑出來:
星星是一個桀驁不馴的少年,全身透著一股野性。為了攆上一隻野兔,他能領著他的狗窮追不捨,全不顧地里的莊稼,把它們踩得七歪八倒。颶風天,他爬到村東那棵高得出奇的白楊樹頂上掏鵲窩,風撼動大樹,樹搖來晃去,似乎要狠狠把他拋擲下來。人們圍在樹下看著直冒冷汗,他卻像只猴子,毫不在乎地任大樹搖擺傾斜。除了睡覺,他整天手腳不閑,不肯安靜片刻,汗、泥巴、草汁、墨水,弄得渾身上下臟乎乎的。媽媽對他無可奈何,只有嘆息:「怎麼生了這麼個叫人操心的東西!」
「星星……」鐮刀在她手裡索索抖著。

5

星星大概是玩入迷了,對媽媽的話竟然沒有絲毫反應。
雅姐自己也漸漸變得能幹了。她白|嫩的臉被鄉村的陽光和田野上的風染出了健康的紅色。那雙過於嫻靜的眼睛,顯出動人的活潑。人們開始聽到她低低的歌聲。那歌聲是動聽的,像是從銀子般純潔的心裏發出,又像是綠野間流淌著的溪流聲。早晨、傍晚……一有空兒,她就帶著星星作畫去。
狗蹲在他身邊,像是在和星星一起準備著接受一切難忍的孤獨。
「三鼻涕!」他狠狠地叫了一聲。
星星仰起臉來。
「真不知怎麼謝你了。」媽媽對雅姐說,「你讓我家小東西學好了!」
這天又是天剛蒙蒙亮,毛鬍子隊長敲響了雅姐的窗子:「趁早涼,起來割麥子去,大家都下地了。」
雅姐一側臉,見是星星,微微有點羞赧,用手擦去淚珠。星星用疑惑的大眼直直地望著她。她用舌尖輕舔了一下濕潤的嘴唇,一笑,把一幅面從夾里取出:「星星https://read.99csw.com,看,姐姐剛剛畫成的。」
三鼻涕站在凳子上:「分到我們家的,」他搖頭晃腦地,「會唱歌,我聽見啦!我媽也聽見啦,我爸也聽見啦,我姐……」他終於發現有點嗦:「我們全家人都聽見啦……」力沒聚在鼻頭上,鼻涕蟲又爬出來了。「哧溜」又吸回去。「可好聽啦!我……都不敢吸鼻涕……」孩子們「咯咯咯」地笑了。三鼻涕卻得意地把鼻涕吸得更響。
大魚終於不動彈了。
他點點頭:「媽媽說,她生我是在夜裡,一推開窗子,滿天的星星。」
雅姐望著他,點點頭,又點點頭……
「新添一個,分給我們家啦!」媽媽喜滋滋地對他說,「叫姐姐呀!」
一天,星星發現,雅姐收工后教他畫畫兒時,畫筆抓不穩,不按心思走,掉過頭去哭了。於是,星星像個成人男子漢那樣沉默了。
「回家吧,天涼了。」
太陽出來了。
雅姐突然發現星星的手滿是冰凌,連忙過來:「把魚放下!你的手要是凍壞了,一切都完了!」她把他懷裡的魚打落在雪地上,不顧一切地把他那雙帶著冰凌的手拉進了她溫暖的懷裡。
「咬!」星星狠狠一咬牙,指著那個彪悍、冷酷的惡棍。
四周空空的。她突然感到無限的孤寂,仰臉望著高遠的天空。
雅姐點點頭:「他是一個有名的畫家。」
星星終於感到沒有希望了,把網撒進湖裡,管也不管,渾身軟癱,歪倒在船艙里。狗過來,緊緊地靠著他。他雙手抱住它,把手插|進它茸茸的毛叢里,眼裡滾出傷心、惱羞而憤怒的淚珠來。他就這樣躺著,任雪花落在他臉上:魚呀!打不著你,我就這樣躺在船上!
星星和他的狗到了!
「一定要讓星星畫畫兒。」雅姐拉著媽媽的手說。
「她蒙蒙亮就出去了,坐在大堤上畫畫兒呢。」
她穿了一件毛茸茸的潔白的毛衣,一塊紅手帕綰著一頭黑髮,那對長長的眼睛,亮晶晶的,眼珠兒像清水裡兩粒黑色的葡萄。她恬靜地朝他微笑著。
星星坐起來,用手不停地撫摸著他的狗。
「你叫什麼名字呀?」雅姐問。
「這孩子身上,有一種天然的素質!」
星星朝門外瞅了一眼媽媽,用那雙靈巧得不可思議的小黑手,在轉眼工夫里,捏了一個像是在狠狠地大發脾氣的婦女形象。他一縮脖子,小聲地告訴雅姐:「是我媽媽!」
雅姐點點頭。
啊,這是一輪什麼樣的太陽!它從河灣的碧水裡升起,帶著最後一顆水珠,與水分離了。它像一顆飽滿的果子,色澤艷鮮。又像盛在一柄銀湯匙里的生的、流動著的蛋黃,那湯匙不知怎麼顫抖了一下,這流質溢出來了,隨風一吹,飄飄洒洒地落下,撒在河灣里……
河邊上,星星在雅姐畫一棵老樹和小徑的時候,奇怪地問:「怎麼用這麼一個破畫夾兒?」
雅姐用胳膊支撐起身體,望著星星。星星也望著她。她顫抖著嘴唇,淚珠順著她那優美的鼻樑滾下來。當星星來攙扶她時,她禁不住將他抱住,並在他汗淋淋的額頭上吻了一下:「謝謝你,弟弟!」
狗收緊了身子。
這孩子用手摸了一下被雅姐吻過的額頭,把臉埋在白毛長長的絨毛里,哭了……
媽媽停住了手裡的活,抬頭望著她,她卻不肯轉過臉來。媽媽轉而笑著說:「我來收拾,你拿條毛巾去河邊洗洗臉。」媽媽轉過身來又對他說:「帶你雅姐去河邊,當心水裡的石頭晃。」
星星用雙臂支撐起身子,第一次打量這魚:它簡直像是純金的,健壯、美麗;尾巴是透明的,像是金色的玻璃;鼓鼓的眼睛,像晶瑩的玻璃球兒;四個鼻孔!星星忽然大哭起來,把臉頰貼在它身上……
晚上回到家裡,他莫名其妙地掉了幾滴眼淚。
「雅姐……你哭了?」
起風了,斜面浪把船打得直顛簸,並在湖心團團轉。
雅姐卻從這孩子身上發現了叫她激動不安的東西……
雅姐站在渡口翹首望著通往渡口的路,眼望穿了——星星卻遲遲不出現。她想往回走,可是要去趕汽車,時間來不及了。她急了,大聲叫著:「星星——」
媽媽大惑不解地望著雅姐。一群雞進菜園了,她攆雞去了。
一群孩子,也把小腦袋從大人們身邊或大人們的大腿間鑽出,或爬到牆頭上傻獃獃地望著。他們中間的一個,忽然地,也不知為什麼,心裏感到特別的快活,和夥伴們在人群里鑽來鑽去,蹦蹦跳跳,打打鬧鬧,又不時地安靜下來,直著脖子,用好奇的眼睛,出神地望著她們。有一回,她們中間的一個大概覺得他好玩又可愛,側著臉朝他微笑著,並用一隻他從未見過的、十指細長而白凈的手,輕輕地拍了拍他的頭。他害羞地把頭往臟乎乎的脖子里縮著,腚兒一埋,鑽到人堆後面去了。
星星惶惑地望著她。

1

「讓他上大學,以後,大學會要他的!」
「等你知道愛太陽,你的畫就畫好了。」雅姐說。
他靜靜地聽著,聽著,眼睛瞪著,心兒提著……太使他失望了——他家竟沒有派上一個!甚至連那個他平時根本就瞧不上眼的三鼻涕家都分到一個。這些夥伴們洋洋得意地幫著家裡的大人提起或背起她們的行李回家去了。走到他面前時,一個個顯得更得意了,脖子都梗著。他難過地退到一邊,倚在牆角上,用生氣、嫉妒而失望的眼睛望著她們和他們走去……
「別踩他的泥人兒。」
雅姐依舊凝眸東方。那輪太陽升高了,把世界染成燦燦的金黃。她的睫毛上又掛上兩顆淚珠。
毛鬍子隊長開始用沙啞、粗魯的喉嚨宣讀名單,把她們分派到各戶去了。
星星一步不停地走到月亮湖邊。
「……」過read.99csw.com了好一會兒,她才聲音微弱地回答,「還有一個媽媽……」
「三鼻涕!」他站了起來,「臭三鼻涕!」

2

一個上午就這樣過去了。天空中那輪太陽眼見著變黃、變淡。最後終於被雲遮住。天陰沉下來。過不多一會兒,飄起雪花,無聲無息地落進變得發黑的湖水裡。
「他會成為一個畫家!」
過了一會兒,狗往回跑著。它嘴裏銜著畫夾。夾子里的紙上有一行被淚水模糊的字:再見了,我的小星星!
狗守著那條魚。魚在雪地上,更是金光閃閃。
雪野靜悄悄。
雅姐抿著嘴,恬靜地笑笑……
她被送了回來。現在,她筋疲力盡地躺在床上。她像一隻受傷的白天鵝,烏黑的眼睛里含著讓人愛憐的、似有似無的淚光。她是在思念什麼?城市?媽媽?還是死去的爸爸和小弟弟?
「他現在在哪兒?」
媽媽對於「屢教不改」的星星,可真正生氣了,又要像往常一樣,抬腳要朝那些玩藝兒踩下去。雅姐雙手緊緊拉住她:「大媽,快別踩!」她彎下腰去,用細長的手指,小心地拿起一隻可愛的小羊羔兒,放在蓮白色的手掌上,高高地捧著,那雙長眼睛,晶亮晶亮。
望了一眼雅姐的手,他害臊得趕緊把那雙黑乎乎的「臟爪子」抽了回去,往後退了兩步,望著她。
「老狗!」媽媽一邊用刀剁著給雅姐煨湯的肥母雞,一邊狠狠地罵毛鬍子,「我劈了他!」她一刀劈下去,雞肉飛開了,刀深深地嵌進了剁板里,扳動了好一陣,才拔了出來。她一邊罵,一邊用袖子擦著眼淚。
只聽見「哧溜」一聲,孩子們掉頭一看,是三鼻涕正把拖著的鼻涕沉重地吸回去。
她取出爸爸留給她的畫夾,淚水「撲嗒撲嗒」地滴在上面。
星星瞪著大眼睛。
他沒有一點力氣了,抓著書包帶,就地拖著書包,垂頭喪氣回到家。他的那條白得沒有一絲雜毛的狗,老遠就斜著跑了過來迎接,弓起背,在他腳下繞來繞去,汪汪叫喚,像有什麼事情要告訴他。可他一點都沒覺察到,一腳把它踢到一邊。一進院門,他愣了:院子里那棵巨傘般的銀杏樹下,立著一個城市姑娘!
星星駕著船,朝岸邊駛去……
「大媽,怎麼啦?」
雅姐起來了,她舉著油燈走到星星的床邊,見他睡得十分香甜,她猶豫了。最後,她沒有叫醒他,獨自拿著鐮刀出門了。乖巧的狗像往常一樣執行著小主人的命令,寸步不離,緊緊地跟著雅姐。她蹲下身子,用手在它長長的毛上愛撫了幾下,和它走向離村子半裡外的麥地……
狗在一旁著急地嗚咽著。
毛鬍子突然「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我是畜生!我不是人!」並用大手使勁地扇著自己的耳光。那對野性的眼睛里,含著羞恥和乞求。
他要打到這種魚。
星星的小船擠開薄冰,來到大湖中央。遠遠看去,這隻小船像個黑色的月牙兒浮在水上。
一九八二年于北京大學二十一樓一〇六室
媽媽答應。
星星抱著蘇醒過來的白毛,和雅姐坐在地頭的荷塘邊,他們都沒有力氣了。
「雅姐……你……你怎……怎麼來了?……」
狗「汪汪」著,不斷地用眼睛看著門外。
雅姐真高興有這樣一個弟弟。
雅姐說:「是爸爸給我的。」
「誰讓你來打魚的?你媽媽到處找你。」
這個少年有一種前所未有的孤獨感。
黎明終於來到。
這半年裡,毛鬍子總是一副冷酷的面容,用惡毒的目光偶然看她一眼,然後用低沉緩慢的聲音給她分派男人們乾的重活兒。
他要以自己的畫兒安慰雅姐。他期望雅姐早點兒恢復健康。冬天多美呀!他幻想著:背著畫夾兒,和雅姐歡樂地跑在被大雪覆蓋了的冬天的原野上,然後,畫這潔白原野上的樹,小河,茅屋,在雪地上走動的野雞和蘆葦叢中那些不怕寒冷、輕盈地擺著舞姿的白鶴……
「你爸爸會畫畫兒?」
這天,天未大亮,星星不等家裡人起身,就走出家門。他肩上扛著家裡那張魚網……
「再捏一個好嗎?」
星星默默地畫畫兒。這孩子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刻苦專心。那些屬於孩子們的活動和玩藝兒,對他暫時失去了全部吸引力——他看到,每當雅姐見到他的畫時,她蒼白的臉上就會因為高興泛起紅光,那雙無神的眼睛就變得亮晶晶的,憂鬱的嘴角就流露出微笑。
「多大?」媽媽一邊收拾房間,一邊問。
「捏吧。」
夜裡,他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打了一條四個鼻孔的金色鯉魚。奶汁一般的湯,讓雅姐立即恢復了健康。
他覺得有冰涼的淚珠像蟲子一樣向耳根爬,爬……
星星看到,雅姐身邊有他時,她的眼睛里再也沒有疑慮和恐慌了。星星很驕傲,彷彿自己已不是十四歲,而是個真正的大人。
「星星!」雅姐找來了。
「你又捏泥巴啦?上回撕紅你的耳朵,又忘腦勺后啦?還不快給我洗手!」
雅姐閉了一會兒眼睛,又笑了:「星星。答應我,學畫!」
雅姐把那張畫遞到星星面前:「《姐姐的太陽》……星星……你畫得……太好了!……我怎麼也躺不住……我到處找你……」她激動得淚水盈眶,「弟弟,你聰明極了!」
「雅姐!」星星扔掉了已被冰塊割成許多窟窿的魚網,把那魚緊緊抱在懷裡,朝雅姐跑來……
狗這會兒似乎終於弄明白了小主人要從河裡撈什麼,用眼睛使勁朝湖水裡看,彷彿要看清湖底世界似的。見星星著急,它也急得在船上「嗚嗚」地哼著,用爪子不住地撓著船板。
「十七。」她回答。
狗也來幫助主人,把嘴和前爪伸到星星的身體下邊,壓著那條正read•99csw•com在有力蹦跳著的大魚。
狗急得在屋裡又蹦又跳。星星慌了,跳下床。狗箭樣躥出門外,然後又掉過頭「汪汪」兩聲,顯然在告訴它的小主人:快呀,跟著跑!星星撒丫子緊緊相跟。天還沒有完全大亮,他著急,沒留神腳下,滾進了一丈深的涸溝。摔得很重,兩眼一黑,閉上了眼睛。時間彷彿一下終止了,世界上的一切消失了。星星軟軟地躺在溝底上,無聲無息。後來,他終於在狗焦躁的狂吠聲中醒來了。「雅姐!雅姐!……」他心裏呼喚著,掙扎出涸溝,繼而又跟著狗跑去……
也夠媽媽得意的了:「咱們家星星,畫什麼像什麼!」
夏季的一天,臨河場上反扣著一隻準備修理的木船,星星躺在船底上,一動不動地望著靜寂的星空。
星星對雅姐說起了那個夢。
雅姐上路了。村裡人都來送行。她、媽媽,眼睛都紅了。只有星星沒哭——十五歲的男孩兒,算是小夥子了,當人面掉淚珠兒,可不像話!!
星星也困惑地望著雅姐的眼睛。
星星抓著網,猛一旋身子,網從手中飛出,在空中飛張開來,落進水中,小船兒晃蕩著。略停片刻,星星慢慢地將網往船上拉著。當他雙手一接觸到水淋淋的魚網時,頓時覺得刺骨寒冷,像抓了兩把鋒利的刀片。他輪換著把手送到嘴巴上呵著熱氣,終於把網拉上船——打到了幾條鯽魚。可是他隨即一抖魚網,把它們又放了——他家不缺這號魚,他要打的就只是那四個鼻孔的金色鯉魚!
「雅姐呢?雅姐!」
這以後,雅姐還發現這孩子的各種器官,對他周圍的世界有一種奇特的感受能力。
星星長到十五歲。
星星望著她的眼睛,似懂非懂。
星星望著畫,望著雅姐那對眼睛,也想哭:「姐姐……」
「怎麼啦,狗!」
「上船吧!」擺渡的大爺已是第五次催她。
他在朦朧里,但他那雙天真、聰慧的眼睛里卻閃著亮光……
「星星?」
天奇冷,他沒走幾步,耳朵就凍得疼痛起來。他放下了毛皮帽子。凍雪在他那雙笨重的蘆花鞋下「咯吱咯吱」地響著。
她眼睛里似乎含著一絲憂鬱。她用手挑了挑額上的几絲頭髮,那絲憂鬱暫時不見了。然後她把手朝他伸過來。他看了看被媽媽叫做「烏雞爪」的手,到底沒好意思伸過去,頭一低,走在頭裡。雅姐笑了笑,跟著他。
星星點點頭。
從此,這裏的人們,時常看到姐弟倆或坐在河邊上望著遠處來的白帆,或坐在地頭望著風車,或坐在田埂上望著成熟的田禾,或坐在臨河場上望著高高的禾垛畫畫兒。
狗「呼哧呼哧」地跑來了。
星星明裡暗裡幫著雅姐。他幫她把該是她扛的稻扛到打稻場上。他幫她鋤完該是她鋤的棉田雜草……村裡那幫十八九歲的小夥子,靠在田埂上,用一種嫉妒、嘲諷而又分明含著讚揚的口氣說:「星星,你對你雅姐可真好!」
「我知道你喜歡畫畫兒。你上課時,把你的老師們一個不落地都畫了。對嗎?」
星星點點頭。
黃昏時,一隻木船把她們接來了。
池水清冽,第一朵荷花已從污泥里出來,不帶一點污跡,新鮮,靜潔地開放在綠葉間。
她給了星星許多人世間的道理,許多人生哲學,教會了他許多鄉下孩子不會有的東西。她按照城裡一個文化人家的標準塑造這個有著天分的捏泥巴的男孩兒。她身上有一股奇特的力量,調整著,改變著,引導著這個鄉下頑童。有時,她只一個溫柔而又固執的眼神,就能輕而易舉地阻止星星一個男孩特有的莽撞行動。
這是一輪初升的太陽。
媽媽出神地望了一陣雅姐,心裏再也忍受不住分別的痛苦,用手給雅姐拂了拂並沒有灰塵的衣服,轉過頭來:「星星,送姐姐到渡口……」又看了一陣雅姐,「有空回來……」
「誰盡出餿主意,把她們從城裡頭打發到鄉下來活受罪!」媽媽心疼得不得了。那悲憫慈善的神情讓人覺得,雅姐要是只有七八歲,她准要把她攬進懷裡,把臉頰兒貼著臉頰兒,顛著腿兒,好好地疼愛她一番。媽媽是那樣地喜歡雅姐。她對人說,雅姐是她的閨女!
「以後,我再也不准你叫我三鼻涕!」以往很老實的三鼻涕揮了揮拳頭。
星星一手捏著拳頭,一手舉著鋒利的鐮刀一步一步地走過來。他的眼睛,完全不是一個孩子怯懦的眼睛,它在燃燒,從深處迸發出一種令人懼怕的力量!
「……」
媽媽像抓兔兒一般拎著星星的耳朵:「這個鬼!你一會兒不盯住,他就捏泥巴,魂兒掉在泥巴里了!你看看!」
狗兒守著魚。
除了毛鬍子隊長,村裡人對這些蘇州城裡的姑娘都好。插秧時,媽媽總是挨著雅姐。媽媽手快,插八株,讓雅姐插四株。挑糞了,媽媽首先搶了舀子,只往雅姐的桶里舀半桶。
雅姐手裡揮動著一張畫:「星星!……」
「跟我學畫兒,好嗎?」她終於微微地偏著臉問道。
雅姐抱著狗,面頰不住地與它磨擦著。
星星正在夢裡與雅姐坐在河沿上畫落日前頂部閃閃發光的蘆葦,猛聽見狗「汪汪」叫喚,睜開眼,只見狗像人似的站在他的鋪邊,不安地用爪子撓著他。
出門就是河,可星星沒有在它們身邊停下。他要走很遠很遠的路到月亮湖去——夢裡,那魚是在那湖裡打到的。那魚確實有,但極為稀有,比一般鯉魚多兩眼鼻孔,一身金光,好看得很。這裏的人把打到這種魚看成是一個打魚人的好運氣。星星只是聽大人們用一種羡慕的口氣說過這種魚,自己長這麼大,還未見過。夢見月亮湖,大概是因為大人們說,這種魚只有月亮湖有。
到這裏第三天,雅姐正在房間里收拾她那套作畫的傢伙,只聽見星星的媽媽朝院里大聲嚷嚷:
狗有點驚慌了,「汪汪汪」地大九-九-藏-書聲吠叫。

4

雅姐咬著嘴唇望著媽媽的背影,一直到媽媽消失在一片樹林里……當她轉過身去時,一眼看見毛鬍子站在面前,不禁一把抓住了星星的胳膊。狗也做好了進攻的姿態。
「雅姐……」過了一會兒,他低聲叫道。
寬闊的月亮湖,晃動著寒氣襲人的湖水。湖岸上,一棵兩棵的垂楊,落滿了雪花,被寒風凍住,像一株巨大潔白的珊瑚。水邊,是一圈彎彎曲曲、鋸齒一般的冰沿,大湖像鑲了一圈銀色的花邊。小河早凍得結結實實,湖由於太大,加之這幾天總是有風,湖水不停晃動,終於沒有結成厚冰,破碎的薄冰在水面上擠擦著,發出咯吱聲,像玻璃片在陽光下閃爍。
雅姐疑惑地望著他。
裡屋沒有回答。
可是雅姐身體很虛弱,一天兩天起不來。
「我叫曉雅,就叫我雅姐,好嗎?」她有點羞澀地走過來,拉起他的手。
「家裡還有誰呀?」
這個十三歲的少年,頓時被一種色彩,被一種情調激動得不能自已。他兩眼生輝,滿臉漲紅,鼻尖上冒出汗珠兒,手到處抓摸著,張合著嘴巴,想要對雅姐說什麼,可是又磕磕巴巴地什麼也說不出,很著急。他現在這般年紀,他現在這等水平,當然是不可能說清楚他雅姐的畫所透出的那股難以言說的美的。但他畢竟十三歲了,畢竟跟著這樣一個姐姐生活了整整兩個年頭了,他有了這裏的一般孩子所沒有的靈性和對美的感受力。
星星跑到大堤上。他怕驚動了雅姐,輕手輕腳地走到她身邊。雅姐一動不動地坐著,雙手托著下巴,凝眸眺望著東方。星星走到她身旁,她都未覺察。他忽然發現,雅姐那細長的睫毛上掛著兩顆晶瑩閃亮的淚珠。她是怎麼啦?想家了?活兒太累了?他不明白,撲閃著眼睛。
岸邊拴著一隻小船兒。他同水邊茅屋裡的主人打了聲招呼,駕著小船,離開岸邊。
說來奇怪,星星——這匹東撞西竄的馬駒兒叫人難以相信地安靜下來了。在雅姐面前,他變得那樣溫順。過去,為洗一個臉,媽媽迫他滿院子跑,只差沒給這個「小祖宗」跪下磕頭。現在請看:雅姐從河邊端來一盆清水,不說一句話,溫柔地笑著,只是用那對黑晶晶的眼睛召喚他:星星,來呀!他馴服地走過去,羞澀地笑笑,像只溫順的小貓。
「他能成?」媽媽含淚笑著。
三鼻涕撲了過來,一把抓住他的書包帶。他一拉,書包帶脫線了。他扔下書包,一手勒住三鼻涕的脖領,腿在下面猛一勾,三鼻涕「咕咚」摔在地上。他立即撲到三鼻涕身上,揮起拳頭。沒頭沒腦,把三鼻涕揍得「哇哇」亂叫,直到三鼻涕帶著哭腔求饒,他才鬆了手。
雅姐閉合上眼睛,只剩兩條美麗的黑線。過了一會兒,她睜開眼睛,把手輕柔地放在他的肩上,仰望著天穹:「你長大了,就懂了。你也會被太陽感動得掉淚的。」
雅姐要走了——要回她的城市去——媽媽病倒了,城市同意她回去。
媽媽轉身走了。
星星用凍僵的手豎起衣領,不讓雪鑽進脖子。他的氣力消耗得很厲害,每撒一網,總要用發亮的牙齒咬著凍紫的唇。這孩子要跟這大湖拼了,不從它懷裡掏出那魚,就寧願凍死在這湖上!雪越飄越大,就像扯棉絮似的,一團團的。他的衣服落滿雪,又被風凍住,硬邦邦地作響,像古時候打仗時穿的一身銀色鎧甲。隨著天光不斷暗淡,他的脾氣變得越來越壞,直到後來都產生了一股惡毒的報復心理:再拉上魚來,他不是不把它們放掉,讓風把它們凍得硬挺挺的,就是飛起一腳把它們踢進水裡,並氣哼哼地罵著:「滾蛋!誰要你們這臭魚乾!」在一次一網拉起一條黑鯉魚時,他用手緊緊卡了它一陣,把它遠遠甩進水裡:「金鯉魚呀你上哪兒去啦?哪兒去啦?」他「呼哧呼哧」地一網接一網地撒著,手都被凍得失去了知覺。
惡棍想給還是孩子的星星一個無恥的嘲笑,可是當他轉過身來時,他哆嗦了——
「你看天上!」
雅姐拉著他跑出院子。微微發潮的泥土上,一棵小草剛剛才冒出一星星誰也不會覺察到的淡綠的芽兒!她不由得用雙手輕拍著他的臉蛋兒:「星星,是你第一個感覺到春天快要來了!」
淚水像打開閘門湧出來,他不等雅姐看見,撒腿飛奔。跑呀,跑呀,拚命地跑……摔倒了,從坡上摔到坡下,他趴在地上,用牙齒咬著青草,用力把哭聲壓在喉嚨里,淚水不一會兒就弄濕了泥土……
沉重的農活對嫩弱的雅姐來說,簡直是無法忍受的苦難。硬邦邦的桑木扁擔,將她那從未壓過擔子的嫩肩磨破了,血浸紅了襯衣,生疼。她微皺著細淡的雙眉,彎起手腕,用手托著扁擔。翻地了,足有十斤重的釘耙,累得她晚上手握不住筷子,神色黯然,卻淚瑩瑩地笑著。她漸漸消瘦,臉上那種城市少女特有的濕潤的光澤,慢慢暗弱下來,眼圈蒙上淡淡的黑暈,空靈、富有神採的美麗的黑眼睛,顯出一派疲倦、沮喪。
雅姐從她床頭上摘下畫夾,拉著他朝田野走去。
她立即彎腰抱住它,從它嘴裏取下一張紙,上面寫著:姐姐,路上好好走。星星。
雅姐鬆開拉著星星的手,從毛鬍子身邊走過,走了幾步,她回過頭來:「大叔……」淚水禁不住流淌。她緊緊地咬了一會兒嘴唇:「我恨你!」說完,頭也不回地和星星一起朝渡口走去……
太陽像是畏懼嚴寒,還沒露面,靜靜的原野,一片銀灰色。遠處地平線上的樹林和村莊還是一團團模糊的影子,像山峰,又像凝然不動的煙氣。
「雅姐!雅姐!池塘邊,草……草綠了!」他興奮得滿臉通紅,兩顆眼珠像泉水洗了一般發亮,結結巴巴地告訴她。
冬天,遠九_九_藏_書離村莊的一片荒野上,村民們正在凜冽的寒風中挖掘著一條大河。身體纖弱的雅姐,挑著一擔一百多斤重的泥擔,在攀登又陡又滑的土坡時,終於堅持不住,一下子暈倒了……
毛鬍子隊長絲毫也不憐憫雅姐她們,絕不肯給一點照顧,他開壠,令她們必須跟其他人一樣完成刈麥的任務。雅姐握著鐮刀,眺望著很長很長、似無盡頭的麥壟,沒下地心就發憷了。她仰臉閉著眼睛,用珠貝般細白的牙齒咬著嘴唇,下地了。別人一刀揮下去倒下一大片,她卻只割了幾棵。不一會兒,她就被人甩下了。她頭也沒工夫抬,用牙齒嚼著被汗流帶進嘴裏的頭髮,忍著腰酸拚命朝前追趕。臨近日落,當她打算著摸黑割到半夜時,通紅的夕陽突然透過疏朗的麥秸照過來。她抬頭一看,前面半壠麥子全都放倒了。她一眼看到了星星:他光著肋骨分明得像手風琴琴鍵的脊樑,手裡抓著鐮刀,臉上是臟手抹汗時留下的道道黑跡,左手有一根手指包著青麻葉,顯然是被鐮刀割破了。
狗蹲在船頭上,有時偏著腦袋,驚奇地看著水中自己雪白的影子,把它當成同類,並想用爪子去撓它一下。有時被空中的野鴨所吸引,偏臉望著,莫名其妙地「汪汪」兩聲,又出神地望著水中那個跟自己一起動作的影子。
人們管這些來自蘇州城的姑娘們叫「女知青」。同來的還有男知青,統統分給另一個村了。她們年紀都在十七八,長得不同鄉下姑娘,長胳膊長腿兒,一舉一動,輕盈盈的,往庄稼人面前一站,更顯白|嫩。「筍芽兒!」她們一上岸,拄拐棍的老奶奶們覺得眼前亮閃閃的,就眯著常年水汪汪的老眼,挨著她們的臉蛋細瞧,然後從懷裡掏出皺巴巴的毛巾,擦著眼裡的淚水評價,又在地上點點戳戳著拐棍兒誇:「美得!像從天上飛下來的!」弄得這些姑娘們怪不好意思的,往下勾著下巴,抿著嘴,目光左右移動,害羞地笑。人們外三層里三層地圍住她們。她們像一群仙鶴飄落到一塊陌生的地方,怯生生地轉動著頎長的脖子,像在尋找什麼,又像是四周有什麼東西驚動了她們。
雅姐望著那條魚,淚珠一滴接著一滴掉在他的頭髮里……
三鼻涕爬起來,一抹眼淚,依舊打了個響鼻,傲氣地昂著頭走了。
星星畢竟是個孩子。孩子世界里的那些跌打滾爬的玩鬧,總不免引誘著他。雅姐並不想割斷星星與這個世界的聯繫,把他變成個小大人兒。可是她不讓他光惦記著野去,把畫筆送到他面前:「你得學點東西,尤其是個男孩!……」這時候,她不像個姐姐,倒像一個嚴肅的媽媽。
不知為什麼,最近雅姐天蒙蒙亮去打早工,或是天黑了還在幹活時,媽媽總要叫星星:「去,你雅姐膽小,跟在她身邊。」
他對光和顏色的反應也敏感極了,像有一根特殊的神經。他就著木匠幹活時鋸下的各種木片兒的形狀,用紅紅綠綠的顏色,順勢畫成威武的國王,拖著長裙半躺著的公主和各式各樣的童話世界里的形象。她幾次看見他望著天空的流雲、水上飛動的白鷺、清晨綠葉上的露珠所顯出的入迷樣兒。而這一切,沒有受過任何人的培養和環境的熏陶。
她掙扎著,可是她的力量是多麼微弱。她的掙扎不過是惡鷹爪下一隻可憐的小鳥的掙扎。她終於憤恨、羞辱、恐懼而絕望地閉合上了她那對總是用溫柔、恬靜的目光向人們微笑的黑眼睛。
「我還有一個弟弟,在爸爸媽媽抓走後,由我帶著,後來得急病……死了……」雅姐凝望著遠方的地平線。
雅姐笑了,笑得像綴滿星星的夜空那樣靜謐……
這是一個晴朗的早晨,星星起床后問媽媽:「雅姐呢?」
每當小主人撒完網,暫時垂著手時,狗就過來用熱乎乎的舌頭舔他毫無熱氣的手。

6

他倚在牆上,把眼帘掀起,落下,又掀起……
他笑了,但含著淚。
一網、兩網、三網……他的手凍得發脹了,疼得麻酥酥的,身上直冒冷汗珠兒。他只好在船板上先坐下,把手籠進袖子,他望著冷得發藍的湖水:魚兒呀,你在哪兒藏著呢?求求你了,進網吧!咱雅姐瘦得厲害呢!
雅姐改變了星星。
烈日炎炎,火輪一般噴著火舌,烤炙著大地。
像一道白光,狗沖了上去。這是一條真正的狗。它一口咬住了毛鬍子的腳後跟。他猛地一跳,鬆開一隻手,但另一隻手仍然抓住已無一絲力氣的雅姐,繼而用他那隻大腳對著白毛的腦袋沉重地踢來。狗躲閃不及,被踢出一丈多遠。它滾了一下又起來,「呼」地撲上去。它咬他的腿肚,跳起來咬他的指頭。它的狠勁,十條狗加在一起也不及。它把他的衣服咬破了,撕成布條。它使他幾處流血。它也終於在一次飛撲時,被他的腳猛烈地踢中了肚皮,滾到一丈以外的墒溝里。
雅姐用手支著下巴,用眼睛望著星星:「我知道,你捨不得姐姐走……」她鼻頭酸溜溜的。
可是,星星很快地為自己的畫兒感到害羞了……
「姐……」離渡口越來越近了,星星感覺到自己快要頂不住洶湧的淚水了,「你先走,我回家取件東西……」

3

雅姐愛太陽和月亮,愛土地和河流,愛輕風和雨滴,愛那春天似乎流動著的綠色。她是那樣溫柔,那樣恬靜,那樣優雅,那樣含情脈脈,微微憂戚里含著高貴的神情。世界在她眼裡,多美呀!她本身又有多美!
這種力量大到使可以把十個星星都能擊倒的毛鬍子,在這對眼睛面前哆嗦了,鬆掉雅姐,朝後退去,退去,然後轉身沿著田埂溜了。
雅姐越看越笑,兩手交叉著放在胸脯上,笑得靠在銀杏樹榦上,眼裡出了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