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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是棵樹

媽媽是棵樹

舅舅往手上啐了一口唾沫,提著板斧走過來。
這生命是難以熄滅的,因為它在等待自己的秀秀……
於是,有三五個人在朦朧暮色中朝老柳樹下張望。
喜鵲撲著翅膀,一路將她引到老柳樹跟前。
秀秀的眼睛眨都不眨。
她匆匆跑向馬車。上車后,她看了看前方的村子,轉而淚眼矇矓地望著柳樹。
這天暮色即將降臨時,她又來了。
她甚至對自己感到陌生。她坐到池塘邊,心中充滿疑慮,警惕地望著水中自己的面容。
平原的黃昏是寬廣坦蕩的。西垂的巨幅天幕上,爛漫著夏季落日的餘暉。似乎疲倦了的鄉野,靜靜地躺在這暗玫瑰紅色中,等待著濕潤的夏夜來臨。遠處水塘邊的蘆葦叢中,露出幾彎牛背,馱著暮色,在緩緩移動。稀稀落落幾座茅屋,正在模糊成黑影。空氣里有了讓人舒適同時也讓人惆悵的清涼。
秀秀的心情也常常陰著。
當年,她坐了兩天長途汽車,又坐了三天三夜火車,到了她的大學。讀完四年書,本想回來看看大柳樹,無奈大洋彼岸的那所大學的錄取通知書上規定的她的入學時間,根本容不得她實施這一計劃,只好一路哭著飛渡重洋,去了異國他鄉。
那是一棵健壯的大柳樹。粗碩的樹榦在筆直地長了一丈高后,瀟洒地打了一個彎兒,迴旋來,又筆直地向上長去,然後分開幾臂,臂生丫,丫又生丫,丫生無其數,便形成一個巨大的樹冠。丈余長的柳枝,千條萬條地垂掛下來,宛如一層層綠茵茵的帘子,把夏日的陽光篩簸著。微風輕輕一拂,那絲絲柔韌的柳條,飛揚起來,飄逸動人。
喜鵲也老了,掉了不少羽毛,也沒有當年那麼神氣了,低垂著腦袋。
好多年以前的一個夏日的黃昏,正是它口銜一根柳枝飛過空中,落在地頭,將柳枝插在土裡。從此,那柳枝便生了根,長成眼前這棵大柳樹。
車夫將草帽扣在臉上,閉目打發顛簸的勞累去了。
舅舅和舅媽不得不與大柳樹再次作戰。
那幫小子就笑得沒了人樣,其中小禿子笑得最為誇張。
喜鵲盤旋于空中,不時發出一聲令人毛骨悚然的叫聲。
「你是一個很不知羞恥的孩子!」
柳條紋絲不動地低垂著。
公牛噴著響鼻。
喜鵲落下,站在她面前,歪著腦袋,與她對望著。
秀秀帶著惶惑和緊張,來到大柳樹下。第二天她就要參加高考。她對這件事的含義很模糊。它到底意味著什麼,僅僅十五歲的秀秀很難深入地去思考。她只感覺到自己很渺小無力,心裏有點害怕。此時此刻,她必須要偎依在大柳樹的身旁。多少年就是這樣,每當她感到憂傷、恐慌或對事情難以作出判斷時,她就來到大柳樹身旁。
八年過去了。
舅舅逼近大柳樹,一斧頭砍進了樹榦。
秀秀最喜歡做的一件事就是縱身一跳,雙手抓住十幾根柳條,在空中飛盪。她很奇怪,自己並沒有加力,柳條卻帶著她「呼啦啦」飛向空中。她的身體似乎變得輕如一隻燕子。當她上升時,她只覺得自己在飛向白雲飄飄的藍天,心中充滿驚喜。當她下落時,她領略著一種讓她興奮的恐怖。還未等體味透徹,她又飛向了空中。
秀秀立即平靜下來。
公牛狂奔亂竄。read.99csw.com
舅舅抬頭望去,只見秀秀高舉火把站在茅屋前的石磨上。
人們全都退去。
夜色如潮,從四面八方瀰漫過來,終於將一切淹沒……
舅舅和舅媽終於無奈地癱坐在田埂上。他們頭髮蓬亂,面容憔悴,兩眼無神。
天下起大雨。
小禿子直往水邊跑。
空氣中充滿冰冷的殺氣。
小禿子的刀就在秀秀眼前來回晃,像要削掉秀秀挺直的鼻子。
秀秀覺得大柳樹也在微微發顫,並瞧見那些枝條像注滿了力量,像鋼絲一樣斜橫在空中。她有種預感,這裏將發生神奇的現象。神態宛如一個軍師的喜鵲,使她更加深了這種預感。
秀秀覺得那是大柳樹在流血,伸出細嫩的手去撫摸傷口,並脫下褂子,小心地把它的傷口包紮起來。
平原的夏夜是迷人的。一望無際的稻田,在月光下泛著漣漪。一條條水渠,銀蛇一樣閃爍不定。稻葉摩挲,天空下到處是神秘而柔和的絮語。池塘里的青蛙,很清脆地響著蛙鼓。極遠的地方,有一聲半聲野雞含糊不清的叫聲,將夏夜襯托得格外恬靜。
秀秀彎下腰去,一根一根地將枯枝撿起來。
「我讓你看這些勾魂兒的書!讓你看!」
一九八九年十二月于北京大學二十一樓一〇六室
一團羽毛在空中飄飛。
並無風吹,那大柳樹卻把綿綿的柳條撩動起來,在秀秀的整個身體上撫弄著。她的面頰上感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溫柔和舒適。這些柳條將她與大柳樹連結在一起了,在循環往複地感應著。
一輪無限皎潔的月亮,從東面大河裡升上來了。
那是秀秀舅舅家的稻田。
割削下來的樹枝,被拖到遠處。陽光透過參差不齊的枝條,又照到了秧苗上。當舅舅和舅媽帶著勝利的微笑、拖著疲倦的身子回到那三間茅屋時,大柳樹卻在夜幕下更加瘋狂地生長著。那些樹枝像一支義憤填膺又失去控制的軍隊,激蕩著,翻滾著,向前膨脹和涌動,「咔吧咔吧」的生長聲在夜空下清脆地響鬧著。
「你自己解吧。」他們中間的那個小禿子,一臉的嘲弄。
解脫了的公牛便掉頭奔走了。
秀秀緊緊抱著大柳樹,向他們射去畏懼和厭惡的目光。
秀秀就一直守護在老殘的柳樹跟前。
不知是雨珠還是淚珠,從樹葉上紛紛落下,洗去了她嘴角的血跡,淋濕了她的全身……
於是,就有一群嫉妒她的半大小子來佔領這方天地。
秀秀撲過去,一低頭,撞開小禿子,隨即伸開雙臂,用身體護著大柳樹。
她伸開雙臂抱住它粗糙的軀幹,兩股淚水早已順著鼻樑流向嘴角。她嗚咽著,叫著:「媽媽……媽媽……」她用細嫩的手在它的裂開一道道縫隙的軀幹上,無休止地撫摸著。
第二天清晨,不知是誰第一個大聲驚叫起來:「你們看呀,那樹!」
小禿子正沉浸在殘忍的快|感里,把刀尖拔出,又一次更深地插|進樹皮然後極用力又極緩慢地往下拉。
一根枯枝落在地上。
秀秀再也不怕,上去一拉繩扣,將牛繩解開了。
舅舅揮舞板斧,發瘋似的劈殺,只見柳條「嘩嘩」掉在地上。
樹丫上,有一隻似乎衰老了的喜read.99csw•com鵲,發出一聲蒼涼的鳴叫,隨即扇動沉重的翅膀朝她飛來。
那喜鵲的眼睛里有一種神性。
舅媽說:「你命硬,得認它做媽媽。」
「能告訴我,什麼地方有柴禾嗎?」
秀秀看到這棵樹,心便微微發顫,並微微有點膽怯。她用烏亮的眼睛望著它。她似乎覺得她與它之間有一種溫暖的交流。她升起一種渴望。她覺得它更有一種渴望,並且十分急切。她與它好像對這一見面都已等待了許久。
喜鵲幾乎整日整夜地蹲在枝頭,彷彿是從樹上長出來的。
喜鵲撲著翅膀,一直飛在馬車的上空,為她送行……
小禿子很惱火,牛也不管了,拿著割草的刀回來了。他走到大柳樹下,一邊笑嘻嘻地望著秀秀,一邊將銳利的刀尖插|進樹皮,然後慢慢地往下拉。
東方的天色告訴秀秀,天快要亮了。她要很快離開這裏。她實際上並沒有時間回來,是硬擠出來的空閑。她必須在上午九點鐘之前趕到三十裡外的縣城坐上長途汽車,然後經過兩日顛簸,再坐三天三夜火車,趕到首都,然後重又飛渡重洋。
寒風把田野吹出一派荒涼。
秀秀嚇住了。
望著舅媽遠去的背影,秀秀慢慢低下頭,肩胛便隨著痛苦的哭泣而如風中的秋草在顫動。
「你們解開牛繩!」秀秀叫道。
大柳樹在往外流著綠色的汁水。
喜鵲升向無盡的高空,在消失於雲層一段時間后,又突然從雲層中出現,然後徐徐落下,一直落到秀秀的腳邊。
一架馬車沿著大路,從渾然了的天地相接處朝這邊駛來。
秀秀走後的第四個年頭的秋天的一個深夜,全村人聽到一聲從未聽到過的炸雷。那雷似乎要把天和地都擊成碎片,房屋被震得亂顫。第二天早上,人們看到,老柳樹幾乎被雷劈去大半,露著白生生的茬口,很凄慘地豎在地頭,唯一的一根樹枝上,那隻喜鵲還忠貞不渝地護著它。
秀秀沒有覺察。此時此刻,她覺得這個世界里,只有她、樹和那隻喜鵲。
沉默著的大柳樹忽然抖動起身體,先是三兩根枯枝落下,隨即,秀秀聽到一片猶如除夕夜晚的爆竹的聲響,眼前的情景,使她目瞪口呆:長長短短、粗粗細細的枯枝條,「喀嚓喀嚓」斷裂,「噼噼啪啪」地掉在地上。那急促,那稠密,那壯觀,像是一陣傾盆大雨。轉眼間,地上已是一大片枯枝。
書在舅媽的手中撕碎了,隨即被她一拋,雪片般落在秀秀的身上。
簡直不得了!僅僅一夜,那大柳樹的樹冠蔓延開來,幾乎遮天蔽日!村裡人都湧出來觀望,覺得那枝頭彷彿決堤的大水的水頭,還在往前「刷刷」遊動。天空下這片綠色的浮雲,把它身邊的一塊稻田嚴嚴實實地覆蓋了。
小禿子舉著亮霍霍的刀,咬牙切齒地走過來。
一股酸楚之情漫上秀秀的心頭,又不禁淚雨紛紛。
「你是一個好吃懶做的孩子!」
從車上下來一位年輕女子。她的穿著以及身材、面容和一舉一動,皆與這鄉野,這茅屋,這些荷鋤歸家的農人形成一個鮮明的對比。她文靜而優美,眼神中含著几絲激動,几絲憂傷。她用那雙眼睛,親切而又陌生地四處打量著這片土地。當她看到那棵老柳樹時,身體和嘴唇皆在九_九_藏_書這清涼的空氣中微微顫動起來。
遠處的村子里,有人在暮色里傳著話:
喜鵲沐浴著月光,立在枝頭,像一個預言者。
夜色從蒼茫的田野上,慢慢地涌過來了。
喜鵲飛下,銜起一根,丟在了秀秀面前。
黃昏里來的馬車就一直停在路邊。
當月亮升起時,秀秀已背著一大捆幾乎要將她壓垮了的柴禾,走在回舅舅家的路上。她不時艱難地回過頭來望那大柳樹。透過矇矓淚幕,她見到它的枝枝丫丫被月光鑲上了一層清涼而又光明的銀邊。
「這是我的地方!」秀秀懷著排斥的心理,阻止他們的到來。
秀秀的生命是惡毒的,當她在人世間發出第一聲響亮的號啕時,母親便永遠地沉默了;兩歲時,父親為給她摘一枝漂在水面的花朵而失足落水,三天後,村裡人在二十裡外的下游水域才將他撈到。
這天,她從語文老師那兒借來一本很精彩的書。正當她隨著書中那個男孩來到幽靜的林間水泊準備駕一隻小帆船時,忽從身後伸過一隻大手來,將她手中的書奪去了。她抬頭一看,是舅媽。
陽光、雨露都被樹冠遮住,而此時的秧苗正急切地需要它們的照耀和滋潤。
那幫小子趕緊追趕。
每當這種時刻,喜鵲就會飛到她的肩頭。
它就這樣頑強地活著:每年春天,除了那一根樹枝長出綠葉外,在殘軀上,還直接冒出幾朵綠芽。黃昏里,它在西天的反光中,其形猶如一頭仰天長望的母獅。
「大路邊停著一輛馬車。」
她在高空里往遠處一瞥,村莊、河流、牛羊和鴨群便都收在眼底。天地在旋轉,整個世界在運動。她會在高空里大聲地「咯咯咯」地笑起來,或像小瘋子一般驚呼亂叫。
喜鵲從空中斜劈而下,狠狠打擊舅舅的腦袋。此時此刻,它完全不像喜鵲,而像一隻凶鷹,一隻惡鷲。
她現在不能回家去。
「好像有一位姑娘朝那棵老柳樹走去了。」
柳條忽如在颶風中紛紛翻捲起來,朝舅舅沒頭沒腦地抽劈。有一些枝條三兩根擰成一股,像鞭子一樣,在空中抽得「叭叭」直響。
「啊,啊,頭上落鳥屎要倒霉的!」圍觀的那幫小子叫道。
老柳樹向前傾斜著樹榦,似乎要跌倒在她身上。
她似乎感覺到大柳樹在對她說:「秀秀,今夜你就宿在這裏吧。」
太陽即將升起。
很多人來觀望。
也是在夏日的一個黃昏里,村裡人看到,那隻喜鵲用喙扭動了半天,終於把那根唯一的柳枝扭斷,然後銜著它,吃力地飛過村子的上空,往西方飛去了……
秀秀爬上樹,那裡有一個大樹丫,如同張開的大手。秀秀常躺在這裏看書和睡覺。
喜鵲的形象是一個復讎者的形象。
她撿了一天柴禾才撿了幾根。她到處尋找,然而滿眼乾乾淨淨,地上再也沒有什麼可撿。她多麼想撿一大捆柴禾啊!她可用它們換得一份溫熱而珍貴的自尊。她很失望,覺得世界是那樣的蒼白和無趣。
村裡有人匆匆跑來告訴舅舅:「秀秀舉著一個火把,說你如不停手,她就燒掉房子!」
馬車啟動了。
板斧的長柄打到了喜鵲的身上。
她並無一絲悲哀,一樣地張開小手嚷嚷著要吃的,一樣地把一顆水果糖吮得「叭唧叭唧」響,一樣地為空中一隻飛九*九*藏*書鳥而歡呼鼓掌。她還太小。可大人們卻從這種快樂里看出了幾分陰險和潛伏著的危機。四歲時,她已隱隱約約地感覺到了四周人目光中的異樣和陌生。她瞧見了一種隔膜。她的無憂無慮的笑容開始減少,那明澈的眼睛里,過早地生出淡淡的憂傷。她有一種習慣:怯生生地看人的眼睛。她變得越來越敏感,像一頭走出林子來到草地上的小鹿,小心翼翼地聽著四周的聲音,看著四周的變化。她漸漸地喜歡獨自一人做事了:獨自一人在草叢裡撲蚱蜢,獨自一人在林子里捉柳花,獨自一人到水邊去把水澆到小鴨們的身上……
像所有無賴慣用的一個無賴的道理,他們振振有詞:「你能叫答應了,就算是你的地方。」
喜鵲還在往她跟前銜枯枝。
秀秀竟無一絲畏懼,把頭昂得高高的。
這是六月的一個傍晚。
馬車越來越近,後來逐漸減速,在大路邊停下。
秀秀上大學之後,大柳樹一日一日地衰老起來,成了老柳樹。它的樹皮越來越粗糙,柳條也越來越稀疏。在一次颶風中,它歪倒了,向前傾著身子,如同駝背老人在眺望漫漫大路的盡頭。
她不能常常來到大柳樹下了。因為她不能長久地抵禦長驅直入的寒風。冬風也無情地扯去了大柳樹的葉子,使它赤條條地立在天空下。她覺得,每當自己來臨時,它總竭力要給她一點溫暖,然而它終於不能,於是顯得痛苦萬分,到處布滿皺紋。
天空下的田野顯得寒酸而醜陋。灰白的土地很寂寞地聽著稀疏的枯草發出的「沙沙」聲。烏鴉在細長的田埂上,搖擺著走,尋覓著食物。天空本身也單調得乏味。
挨了舅舅耳光的秀秀,嘴角流出一縷殷紅的血。仰臉望著大柳樹,她覺得它這幾年衰老了許多。
秀秀的書讀得越發出色。小學跳了兩級,初中和高中又各跳了一級。身體瘦弱的她宛如一條小魚,甩著尾巴,越過一群又一群同伴,當她讀到高三時,她的頭才與班上同學的肩齊。在同學堆里,她的眼睛里老帶著一種迷惑和略帶驚慌的神色。
板斧掉在地上……
秀秀突然抱住大柳樹,眼淚搶著滴進樹皮的縫隙里,慢慢往下潮濕著。
他們將一條渾身上下沾滿屎粑粑的大公牛拴到了大柳樹上。那牛就用犄角野蠻地搓擦大柳樹的樹皮。
秀秀側過身子,把臉頰靠在樹上。
她跪在老柳樹面前很長時間,然後,用纖纖十指,在它的身體上一遍又一遍地撫摸。她似乎聽見了大柳樹的微弱的心聲,感到它的身體在微微顫索。
五歲那年夏天,她被舅舅和舅媽領到村前地頭的一棵柳樹下。
她仰臉朝它張望,心禁不住一陣陣顫抖,舉起兩隻細長的胳膊,把張開的十指映上天幕。她朝它搖動雙手。
秀秀聞著經露珠濕潤后的樹木花草散發出的植物清香,心情安恬而優雅地望著星空。天好藍好藍喲!秀秀第一回這麼仔細地觀察天空。原來它是這樣的清明和高遠。星星像被打磨過一般,一顆顆是那樣明亮地閃耀著。夜間的雲朵才是最令人神往的,它像一葉夢中的白帆,在向前飄移。它把秀秀的想像帶到很遠很遠的地方。
如今的秀秀,已是一個戴著一副眼鏡、身材苗條且又十分有教養的姑娘了。
喜鵲整九_九_藏_書日整夜不落枝頭,展翅空中,為大柳樹而高歌不息。
柳條飄過來,紛紛拂著秀秀。
喜鵲仰望長空,又恢復了神鳥的樣子。
秀秀生性膽怯。但,當她看到公牛用犄角尖尖劃破樹皮時,她卻走上前去。
「你是一個很讓人討厭的孩子!」
大柳樹釀成了一方濕潤的世界。秀秀一來到樹下,從頭到腳就有了一種不可言說的舒適。她喜歡它的軀體散發出的清爽而微帶苦澀的味兒,喜歡它用枝條千百次撫摸她的臉,喜歡倚在它寬厚堅實的身上,喜歡仰望枝頭那隻常常凝神不動的喜鵲。她覺得這裡是一座房子,一座高大的房子,樹冠就是屋頂,那些枝條組成的長長的綠幔,便是牆。她在大樹下遊戲。在大樹下唱歌,在大樹下幻想,在大樹下盡情顯出傻樣來。她記不得那是一棵樹。她覺得它的生命在樹榦里流動,一直流到每一根枝條的梢頭。她能聽見它安詳的喘息和春風一樣的細語。
秀秀覺得那刀尖在自己的身上冰涼而鋒利地拉著,她用哀求的目光望著小禿子。
喜鵲驚叫起來。
每當秀秀看到飛揚的柳條,總會覺得,那很像一個婦人的頭髮在空中飄動。於是,她便情不自禁地走向它。
樹丫上靜默地站著一隻美麗的喜鵲。它高貴地昂著閃著紫光的頸子,兩隻眼睛在閃著銳利的光芒。
她累了,坐下,將背靠在大柳樹上。
「你把鴨子趕到河裡了嗎?」
喜鵲展開翅膀在樹頂上盤旋。
舅舅和舅媽一人找了一根長竹竿綁上鋒利的鐮刀,爬上樹或站到地里去,拚命地將大柳樹的樹枝割削下來。他們「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與大柳樹進行兇狠的作戰。
第二年春天,老柳樹只冒出一根細細的綠枝。這是它攢足了全部生命才生出的綠枝。
喜鵲飛回樹頂,無奈地用喙敲打著樹枝。
只聽見「噗嗒」一聲,喜鵲將一泡屎不偏不倚地拉在了小禿子亮閃閃、光溜溜的禿頭上。
不知為什麼,她像嬰兒一樣蜷起身子,靜靜地哭起來。
喜鵲叫起來,聲音在碧空下、原野上,裊裊飄去。
秀秀忽然對書如痴如迷。她悟性又好,剛讀完二年級,就差不多能看大人們看的書了。她就獃獃地、忘我地投入其中,沉浸其中,一會兒眉開眼笑,一會兒淚水瑩瑩。一旦空手,她就變得焦躁不安,像一隻走在池邊覓魚的貓一樣,到處尋覓著書。那雙眼睛饑渴而貪婪。一旦獲得,就迫不及待地跑到大柳樹下「吞食」。她把凡在村裡能找到的書全都看了。書將她帶向撲朔迷離的遠方,帶向虛無縹緲的天國。她的心靈愜意萬分地在暖流中飄浮。她很知足。
秀秀如夢初醒,望著寒風中越發單薄清瘦的大柳樹,淚流滿面。
舅舅和舅媽將一份像樣的遺產連同她一起收留。
停頓三日,他們拿著一把大鋸、一把板斧,一臉陰沉地來到大柳樹下。
老柳樹痙攣似的抖動著,只聽見樹枝索索響。
秀秀久久地站在這棵慈祥的大柳樹下。
四周一片沉寂。
眼見著,眼見著,那一片秧苗枯黃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