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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牛

海牛

「我已說過了。」
他的眼睛緊緊盯著一頭鬃毛亮得發黑的大牛緊追不放,牛閃電般地從他身邊不斷閃過。
天氣繼續惡化。突然,他跪在了它的面前!
她抱住他,用哆哆嗦嗦的手在他身上、臉上到處摸索著:「火星迸到乾柴上……鄉親們……救下了……」
他說:「把你攢的錢買條海牛吧。」
那條大牛直朝大海撲去。在藍白色的浪峰和高闊的藍天映襯下,這傢伙顯得十分威武。
牛不住地扇動著耳朵,發出嗚咽聲。
大漢追上去,不再嘲弄,一派誠意:「好樣的,小老弟!我喜歡你!不過我還得幫助你把它送回去。」見他不答理,大漢連忙說,「不是瞧不起你,這牛太凶!你……你沒有這把力氣。」
「那你身邊還有錢回家嗎?還還價吧!」大漢說。
他家有了一片地,一片荒地。
祖母說:「我要給孫子買條牛。」
一九八三年四月十六日于北京大學
由於暴雨,河流凌亂無章地翻滾著黏土、樹榦和雜草,疾速流動著。他趴在河沿上,「咕嘟咕嘟」地喝著水。岸邊的蘆葦根上附著蝦。極度飢餓使他見到那些蝦而嘴角流下饞涎。他伸出手去,一把狠勁地抓住兩隻,一口一隻吞進肚裏。抓著,嚼著,吞著,帶著一股野蠻的勁頭。他吃飽了,站起來歇了口氣,覺得自己又有了點兒力氣。
他望著它,啜泣著,嗚咽著。
儘管他不會唱歌,但他還是哼起了小曲,帶著童音的、單薄的聲音在夜空下蕩漾著。
天空沒有一絲雲彩,月亮和星星照耀著村莊、田野和河流,空氣是透明的,能看出很遠,近處,甚至連草莖都依稀可辨。不遠,是條大河,水色茫茫。除了「豁啷豁啷」的流水聲在夜空下傳播著,整個荒原竟無一絲聲息。

1

風漸大,從北方的曠野上刮來。大河開始晃動,掀起浪頭,發出「嘩嘩」的撲擊聲。濕霧瀰漫的半空里,水鳥發出凄厲的叫聲。牛像一葉扁舟在看不見的波浪中遊動,水浪不時被牛角擊碎,變成無數水珠,分別從左邊和右邊朝他臉上紛紛潑來,一會兒工夫,他的衣服就完全被打濕,緊緊地裹著他瘦削的身體了。
他沒有立即回答,用大得出奇的眼睛望著這令人激動不安的牛群。那些牛的一對對凸眼,琉璃球一般發亮,透出一股不可拘束的野性。被海風吹成金黃色的牛毛,在陽光下閃爍。牛蹄堅硬的叩擊,震得海灘微微發顫。
祖母是個十足的瞎子。但此刻,她的眼睛里卻分明透著疑惑:老師曾不止一次上門向她誇耀過她孫子的成績,怎沒考上?
僅僅這一聲,他的聲音頓時沙啞了,渾身的力氣爆發得一絲不剩,軟乎乎地伏到牛背上——此時此刻,他只有這頭牛了。
他挪了挪身子,挨近了它,倚在它光滑的身上,用後頸親昵地摩挲著它的身體,望著星空,心裏充溢著甘美的幸福:奶奶,等我和牛!
他開始想念祖母。
雄渾而險惡,壯麗而殘暴。
大牛衝到了海里,一排浪頭打過來,它忽地消失了。當海浪在它身上碰成碎末散落後,它昂首天空,響起重濁的「哞哞」之聲。那聲音和颯颯波聲融和在一起,讓人心顫。
海邊的人一律用驚奇而又不信任的目光迎接了他:「買牛?就你?」
祖母顫顫巍巍地捧著藏錢的黑陶罐,問他:「真不念書啦?」
大漢問:「你真要嗎?」
他立即毫不含糊、報復性地也朝對方點點頭。
他站起來:「我要最高、最大、最凶的那一頭!」
拼了!
他回過頭,望著安然無恙的茅屋,望著這些始終給予他和祖母援助的善良、舍己的庄稼人,感激的淚水順鼻樑而下。
他竟忘了他是來買牛的,久久地看著猛烈、癲狂的大海,轉而又看著那群風餐露宿在海邊、聽著濤聲長大的慓悍大牛。海風不住地掀動著他垂掛在額頭上的粗硬的黑髮。
它尥了一下蹄子,哼了一聲。
他用手捂著傷口,望著遠去的牛。他喜歡它的脾氣。他瞧不起盪牛,也就因為盪牛容易被管束,讓人欺侮,少這副脾氣。血在流淌,他不管,繼續追趕。被血染紅的布條,在風中飄揚。
漸漸地,他沒有力量制約它了,而只能受它任意擺布,他咬著牙,跌跌撞撞地跟著它。幾次摔倒又幾次爬起。他張大嘴巴,急促喘息,臉色蠟黃,兩眼發黑。嘴唇由於體內水分嚴重散失而破裂,流著鮮血。好幾次,他以為自己再也不能把它趕回家了,想就此鬆掉手中牛繩,任它跑去好了。
雨暫時停住了。
大漢吁了口氣,對大家說:「算了,讓它重回到海灘上去吧。你們就不想想,大人們怎麼會把『嘩嘩』七百塊票子擱在這麼個小毛頭身上?我只存心拿這個小蛋兒開開心罷了。」大漢又轉向他,「喂,你長這麼大,才摸過幾個鋼兒呀?你數數能數到七百了嗎?啊?你買牛?去,還是找孩子和小狗們玩去吧!哈哈哈……」說完他就要解掉牛繩。
他猛然想起祖母一日三頓的燒煮read.99csw•com,心一下縮緊了:不會有火星迸到乾柴上吧?……
「數數嗎?」
他有點兒不好意思。
他望去,只見人們一個個渾身濕漉漉的,泥跡斑斑,每張臉都黑乎乎的,像是被濃煙熏染過,使這些庄稼人那本來就粗獷的神情里又加入了幾分深沉。籬笆踩倒了,到處是水桶,被水弄得泥濘的地面烙下無數混亂的腳印。這裏顯然發生過大事,有過喊聲震天的搶救,有過很壯觀的激戰。
他丟下繩子,垂頭走到陰涼的河邊。
「孫子回來了!」有人輕聲對她說。
他高興而輕蔑地乜了它一眼。
牛用鼻子往他手背噴著熱氣。
牛暴躁起來,猛地一甩腦袋,只聽見「叭」的一聲,繩子斷了!
「就請你德魁大叔幫咱下海牽回頭大牛來吧。」祖母被這件大事所激動,所興奮,顯得精神蓬勃,那對瞎眼似乎也在熠熠發光。
他騎上它……
他揮著雙拳大聲呼叫:「滾吧!滾吧!快點兒滾吧!」罵完了,他跳起來,以他自己都不能相信的速度狠追過去。牛蹄在泥水裡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響。它衝下大堤,他跟著衝下去。衝到半腰他滑倒了,骨碌碌直滾下去。沿著河邊追逐了一陣,它又衝上大堤,然後掉頭嘲弄地望著他。
「我把海牛引回來了。」他說,「是一條好海牛。」
人群閃開了:祖母顫巍巍地守在門口,雙手拄著拐棍,眼睛正對著前面的大路。
夜慢慢籠罩下來。他兩腿拖不動了,把牛緊緊地在樹上拴好后,身體順著一棵老樹的樹榦溜下,軟綿綿地躺在草地上,乾咽著奶奶給他做的乾糧。
天底下,他唯一的親人就是瞎祖母。父親在他三歲時暴病身亡。僅隔一年,母親又得病去世了。母親下葬的那天,祖母把像小雞雛一樣哆嗦著的他緊緊摟在懷裡。坐在媽媽的棺材遠去的路口,她用手撫摸著他柔軟而發黃的稀發,凄苦的面孔衝著陰沉的天空,只對他說了一句:「別怕!」
當他睜開眼睛時,天已亮,牛站在高高的河堤上。他掉頭一看,橙色的朝霞映照著變得明亮而平靜的河水。
大漢氣喘吁吁地牽著它走向他:「喂,行……行嗎?」
夏末的夜已頗有幾分涼氣,加之又在生疏的異鄉荒野,他無法入睡。仰望星空,他想:家在哪一顆星星下面呢?奶奶還在搓繩嗎?
他機智地抄近路趕到牛前頭,攀上一棵老樹橫向路中的橫枝。牛過來了,過來了,他看準了一躍,準確地騎到了它的背上。牛驚得又蹦又跳,他卻像膏藥似的貼在它身上。他用手抓住了牛,並且一寸一寸地向它的頸上移動。當它再一次掀動屁股時,他順勢溜到它頸上,迅捷地用手抓住了牛角。它兇狠地甩著腦袋,忽左忽右,忽上忽下,要把他狠狠地摔在地上。此時他完全不懂何謂險惡,雙腿緊夾它的頸,雙手死拉它的角。
這裏往西三百里是蘆盪,往東三百里則是大海。這裏用的牛分兩種,從蘆盪引回來的叫「盪牛」,從海邊引回來的叫「海牛」。盪牛軀殼瘦小,力氣單薄,一個小小的石磙子就會拖得它直噴鼻子,嘴邊光泛白沫,肩胛像沉船一樣傾斜下來。這種牛使人很有點兒瞧不起。「嘻,盪牛!」連孩子們都常用大拇指按住鼻子,不斷扇動其他四指,表示深深的蔑視。只有一點好處:價賤。海牛是海灘上野放的牛,啃嚙海灘上的蘆葦長大。這種牛骨架高大,體格健壯,脾氣如同它身邊的大海,暴烈、力大無窮,沉重的鐵犁插|進再硬的泥土,它也能拉起撒蹄飛跑,濺起一團團黑色的泥浪,累得扶犁的大漢氣喘吁吁、大汗淋漓。這牛往那兒一立,就顯出一股昂然之氣。握著這種牛韁繩的主人,臉上則會顯出一派矜持和傲氣。
這聲音在曠野荒郊上飛揚。等裊裊餘音消逝在蒼茫里,荒原一片靜穆。他們長時間對望著。然後,他深情地一點頭,掉轉身去,沿著大路,向西走了。牛在鹽跡斑斑的黃泥路上烙下一個又一個深深的蹄印。
「你還買不買了?」大漢說。
「嗬!」大漢閉起一隻眼睛看著他,像瞄準什麼似的。過了一會兒,他撿起錢包,舉在手裡,朝眾人:「你們看呀!」當他見到厚厚一沓票子時,臉「刷」地紅了。
他站住了:出什麼事了?茅屋前怎麼圍了那麼多人?
他喘著氣笑那牛:「跑呀,你怎不跑呢?」
他又一次跌趴在泥濘里,雙臂伸開,兩手無力地抓著泥巴。他感到腦袋十分沉重,臉頰貼著冰涼的泥水,閉合上眼睛……
他立即用手抓住了用繩子拴在脖子上的錢包,緊張地望著大漢。
「站住!」他赤著雙腳,拚命地追趕上去。
他得趕快往家走——他要立即見到家,見到祖母。走著走著,他跑了起來……
他家要買牛。
它的目光溫暖而純潔。
現在,她的繩子大概賣不出去了,身後竟堆了那麼高高的一堆。
看見村子了。它在陽光下。這牛像是終於尋到了自己的家似的,「哞」地長叫一聲,沿著村前的大路歡快地奔騰過去。跑到村頭,他跳下了牛背。人們早看到遠奔而來的牛,紛紛跑過來。僅僅只九-九-藏-書有四天,可是,他幾乎讓這裏所有的人認不出來了:他的衣服破爛不堪,只剩下几絲布條,手上、身上到處是泥巴、傷口和血跡,他的身子瘦得只剩一副骨架,叫人害怕,他的臉瘦削,黑黑的,顴骨高高地突兀出來,只有深陷的眼睛,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亮。
牛卧在地上,它也在仰望著星空。夜色里,那兩隻眼睛,閃著生動的光彩,兩隻犄角顯得更長,更美。月色在它迷人的黑色的剪影上籠上銀色的光圈。
大漢古怪地一笑,朝他點點頭。
她的身後堆著一堆草繩。
他徹底害怕了。他仰望天空:星星呢?他希望有一顆星星,哪怕只發一星光亮。他由自憐變為氣惱,由氣惱變為莫名的憤怒。這孩子突然無緣由地遷怒於安息在天國的父親與母親:你們為什麼死那麼早?為什麼死那麼早哇?!
「幹嗎請人呢?」
他譏諷地聳了聳鼻子。
他醒來時,天剛發白。天空還飄著雨絲。然而使他感到奇怪的是,他身上的衣服已被體溫暖幹了,竟沒有一點兒潮濕。他再看牛,它渾身濕漉漉的在往地上滴水。他尋看地面,除了它蹄下的四個蹄印,泥濘的地面上竟然找不出一個另外的蹄印。
「好啊!」他用警告的口氣,「再不走,我就要抽你了!」
這孩子對於一切可能發生的災難皆無懼怕,卻被眼前的場景感動著。

5

祖母搖搖頭。她捨不得,也不放心讓她唯一的、才十五歲的孫子去干這樣艱辛的大事。去,坐汽車一天;回,得趕著牛,日夜趕路也得三天。再說,她是一個瞎子,和孫子合用一雙眼睛,她也離不開他。
牛倔犟地挺立在原地。
有那麼片刻的時間,他有點兒膽寒了,用雙手抱著肩。然而,當看到大漢那逗弄的目光時,他說:「回村吧。」他的聲音分明在發顫,麻秸般的細腿禁不住在抖動。
他回頭看了看大漢:「有。」走了幾步,他又回過頭來,用手在嘴邊做成喇叭,「大叔,你剛才逮牛可逮得真好看——!」
這是往回走的第二天,乾糧已經吃盡。飢餓、寒冷、恐懼、與牛不斷的角力,使他身軀里的力量幾乎消耗殆盡。他的心開始發慌,冷汗淋漓,嘴唇灰白,兩眼發黑,雙腿如雪地中初生的羊羔直打哆嗦。他的腳底板也早已磨出血泡。而此時,牛方才顯出真的要他好看的架勢。這畜生像蓄謀已久似的,要專等他力氣耗盡了再施展自己的威風。它伏在地上,不管他怎麼催趕,死活也不肯爬起,那條大尾巴來回甩動,把地面掃出一個坑來,弄得塵土飛揚。而當他坐在路邊準備喘口氣時,它卻躍起,向前突進,逼著他只好爬起來追趕,它一會兒衝上滿是瓦礫的路,讓尖利的瓦片刺得他腳板鑽心疼痛,一會兒沖入水中,逼他把剛剛晒乾的衣服浸濕。它由著性子折磨它的主人。它現出了一條真正的海牛才有的凶頑和野蠻。
他很想哼一支歌。但他不會唱歌。
大漢不住地用手指蘸著唾液,點完錢,他尷尬地笑著。
一片粗碩的蘆葦,鬱郁蒼蒼。茅草在海風中哆嗦。透過蘆稈的空隙,看見大海在閃光。乍看,海灘是沉寂的。但大漢一聲轟雷般的吼叫,蘆葦叢中卧伏著的牛被驚起了,宛如一座座黑色的山峰平地突然升起。隨著大漢又一聲吼叫,那些山峰運動起來,聚向一處,朝遠處的大海邊兇猛地奔騰,蘆葦在劈開,在折斷,在牛們的踐踏中發出「咔吧咔吧」的爆裂聲。
他依然木然地跪在雨地里。
「我看不見,燒呀煮的,一個火星迸到乾柴上,這茅屋……」
牛群被一直逼到海與蘆葦之間的一塊空白的褐色地帶,擠成一團,潮濕的海灘上留下無數混亂的蹄跡。
「不走嗎?」他用威脅的口氣說。
烏雲又開始飛漲。先是小風,頃刻間,大風便呼嘯著掠過田野,捲起枯藤萎蔓直入天空,衝擊波使四周發出尖厲的樹木折斷聲。他被壓得抬不起頭,只能側著身子,用胳膊擋住眼睛趕著牛。掉雨點了,滿是塵埃的土路揚著灰塵,如同飛馳過一群野馬。他抬頭看了看面目猙獰的天空,要把牛牽到躲避風雨的地方。它像是好不容易撈到一個最利於它撒野的機會,死活不肯依允主人,用前蹄抵著地面。轉眼間,暴雨來臨。鋸齒形的電光割開天空、和著驚雷,它興奮得「哞哞」高叫。雨猛得像是一隻怒不可遏的手潑澆下來的。斜射下來的雨柱,組成了一道密不透亮的雨牆,四周白茫茫,一個水的世界。雨噴洒著,迸射著,淹沒了一切。閃電不斷落進河流,發出熄滅的「呼噓」聲。
它順從地讓主人給它拴上了鼻子。
買海牛。
霧像沒有形狀的怪獸,翻騰著,澎湃著,把他撲倒在它的腹下搓揉著。他忽然索索發抖,繼而站在牛背上,揮動著兩隻瘦長的胳膊,向著蒼茫,用儘力氣呼喊:「奶奶——!」
「到底要哪一頭?」
祖母把黑陶罐遞給他:「夠買一條牛啦。」
「我能!」他緊緊地牽著牛繩。
大漢追了過去。它沿著海邊淺淺的潮水疾跑,濺起一read•99csw•com路水花,一直濺到大漢的臉上。大漢急了,解下掛在腰裡的一圈繩索,「呼」地飛出去,繩圈不偏不斜地套在它的頸上。大牛把大漢拉倒了,但它也雙腿跪在了沙灘上。不等它躍起,大漢已一跳而起撲上去騎到它頸上,用手抓住自它幼年時就穿在它鼻上的銅栓。大牛站起來繼續跑動,並用力甩著腦袋,企圖把大漢甩落下來。大漢一手死死抱著它的頸,一手迅速地在銅栓上扣上了繩子,然後抓著繩子的另一頭往旁邊一跳。韁繩一下綳直了,那牛從鼻子里發出一陣痛苦得叫人難受的嘶鳴,以大漢為圓心,蹦跳著打著圓圈。大漢慢慢收緊繩子。它暴躁地跺了跺蹄子,用犄角掀翻了幾塊泥土,終於站住了。
他身後,一道深深的凹痕越來越長……
他連忙跑上去扶住她:「奶奶……!」
他不吱聲。晚上,他把祖母託付給好朋友們,夜裡,帶著錢,悄然離開了家門……
祖母搖搖手。十幾年裡,她無休止地搓著草繩,賣掉,一分一分地投往黑陶罐。這錢一分一分,不是從她的手上過的,而是從她心裏過的。她忘不了這個數目:七百塊!
它極為傲慢地一甩腦袋,把他打到了路邊。
「站住!」他被土疙瘩絆了一下,重重地栽倒在地,摔得滿眼閃著金星。他用胳膊支撐起身子。他額頭滿是泥土,面頰擦破了,鼻子也流血了。他望著在他面前騰躍的大牛。他看不見它的腦袋,只見兩根半截牛角、四隻不停地向後掀動的蹄子和一堵牆似的臀部以及飛在空中的大尾。他是趴在地上仰看的,那跑動中的牛也就越發顯得龐大、氣派。他用手背擦去鼻下的血,用歡呼的聲調叫著:「站住!」他跳了起來,撒腿猛追。
不走。
星星變得朦朧,遙遠的對岸閃爍的燈光漸漸泯滅了——霧開始瀰漫過來。發白的河水漸漸變黑了。
剩下的路已經不多。他疲倦之極,把牛繩死死地扣在手腕上,倒在路邊一個草垛旁,合上了眼睛。他朦朦朧朧地感到天又下雨了。可他再沒有力量睜開眼皮,在雨中沉沉地睡著了……
「七百塊錢。」大漢把眾人商定的價格告訴他。
天空飄完最後一線雨絲。東方紅霞萬縷,原野上的一切都被染上金色或緋色。以這些光色為前導的那輪天體,終於在原野的盡頭顫動著,從光影的深淵里冉冉升起。
他恨自己竟被一頭牛弄成這樣。
一片寂靜。
在這頭雄壯的公牛對比之下,他顯得更加弱小。誰見了都會有這樣的擔心:一旦這公牛暴躁,捲起旋風來,就會將他輕而易舉地挾裹、拋擲到任何角落。他覺察到自己在焦急不安地等待著什麼,然而,整整一個上午都沒有出現任何異常跡象。那牛一聲不響地跟著他。當他轉過頭去察看它那雙凸出的眼睛時,他忽然從那種安靜里感到一種不祥,一種潛在的危機。他心裏感到氣虛,有點兒信不過自己,甚至有一種不期而然的恐怖感。他開始有點兒懊悔:為什麼一定要挑選這頭牛呢?
現在她衰老了。
他又望著眾人,錢在手裡攥得更緊了。
雷聲隆隆,大雨滂沱。大牛神態傲然,對他置之不理。
顯然,大漢看到了。大漢笑笑,把牛牽到村裡。
他想退回岸邊,可是,拳頭卻在不停地催牛泅渡。
眾人圍過來觀看著。
河上沒橋,擺渡人在酣睡。望著迷的大河,他猶豫不決。祖母會不會把火星迸到乾柴上?這個鬼問題像水草一樣死死地糾纏著他。他立即把牛趕進水裡,自己騎到牛背上。牛朝河中游去,發出劃過細浪的漠然的潺潺聲。很快,它的身體被河水淹沒了。他的下身也都浸到了冰涼的河水裡。
他睜不開眼,「嘩嘩」倒下的雨水,嗆得他透不過氣。風用無形的犄角惡狠狠地襲擊著他,簡直要把他席捲而去。他抓著牛繩,艱難地趕著牛。它開始一躍一躍地前進,后蹄濺起的泥水,濺了他一臉,剛被大雨沖刷乾淨,又濺了一臉。它還不時地甩尾巴抽打他。他只好忍著,因為,他已完全喪失了懲治它的力量。看來它下決心要他鬆開繩子,越跑越快。焦乾的黏土一經雨水,變得泥濘不堪,粘膠一般,每走一步他都要咬緊牙關。他不時地張著嘴巴,往肚皮里吞咽著雨水,好增加點力量來緊追它。他又跌倒了,被牛拖出去五米遠。它站住了,半天,他才從泥水中掙紮起來。他要改變一下他和它的關係,用儘力氣跑到了它的前頭,想由原來的追趕變成牽引。
時間在黑暗裡無聲無息地流動著。不知什麼時候,遠方拍擊河岸的水聲,在他的聽覺里,變成了祖母捶草的榔頭聲——幾乎每天夜裡,總是這榔頭聲將他帶進夢鄉——他垂下眼皮睡著了。不知什麼時候,他又被凍醒了。河上吹來涼絲絲的夜風,他渾身哆嗦,用胳膊緊緊抱住身體。一想起祖母,他立即跳起來,解開牛繩:趕路吧!
他睥睨了大漢一眼,牽著牛,撥開人群就走。
他鬆開她的手,拉過繩看著:她的手由於缺乏足夠的力量,繩子搓得十分稀鬆,像根軟帶子。他雙手捏著繩子一攏,那繩子便分為兩股;而在過去,由於繩九*九*藏*書子帶著一股含蓄的力量,立即會擰成麻花。人們總是誇祖母的繩子:「像根鐵條似的。」
此刻,是這一天裏面出現的最安靜的時候。
牛長長地吼叫了一聲,劃破了荒原之晨的寧靜。
不知什麼時候,月亮沉沒了。荒野變得朦朧、幽邃。蘆葦、樹木、水泊,一切,都變得虛幻,讓人捉摸不定。遠處,發綠的磷火宛如幽靈在徘徊。荒原的精魂在整個地帶的上空徜徉嘆息。
下午,它終於開始找他的麻煩了。它顯出再也憋不住的惡相,噴著響鼻。他心一緊縮,不由得抓緊牛繩,並不時地掉過頭去觀察它。它的腦袋煩躁地甩了一陣,往腦前用力一勾,鼎立著不走了。
那天,她捶著搓繩用的稻草,捶著捶著,榔頭從她無力的手中滑脫出來,砸在了另一隻發僵的手上,皮開了,紫黑色的血從手指縫裡一滴連一滴地落在金色的稻草上。她哆哆嗦嗦地摸起榔頭還要捶,他一眼瞥見了血,跑過來抓起了她的手,用嘴唇輕輕地吮凈了她手上的血跡:「你怎麼啦?」祖母眨著眼睛,笑了笑:「榔頭掉下來了。」他第一次仔細地打量著祖母:她的兩個瘦削的肩胛高高聳起,麻網似的一頭白髮飛張著,暗黑色的臉上布滿橫七豎八的皺紋,牙齒脫落了,兩腮癟陷下去,嘴角承受不住面頰肌肉的鬆弛而低垂,雙手的骨節變得粗大,彎曲著,不易伸直,也不易收攏。
她丟下拐棍,用兩隻伸不直的骨節嶙峋的手向前摸索著。她被地上的水桶絆倒了。
他仍然不作回答。十五歲了,十五歲的人辦事當然得有幾分樣子了,得穩重、老練。
祖母為了她這個孫子,不分寒冬溽暑,搓了十幾年的草繩,捶草的石頭被捶出一個凹坑。她的手磨去一層一層皮。有時生活拮据,她會一宿坐在凳上,直搓到四方大亮。剛剛長出新皮的手又被搓破了,滲著鮮血,他見了想哭。祖母說:「別怕!」至今她搓的草繩一根根接起來該有多長呢?
牛不再像以前那樣兇猛了。當他把手伸出要抓住銅栓時,它猛然往上一躍,但它失敗了,它的主人用雙手抱住它的脖子,並用嘴咬著它的頸。它一下子垮了,雙腿跪在泥濘里。
有幾次,他被甩了下來,但他抱住它的角,又翻到它的頸上。它躥跳著,顛簸著,奔騰著。可是,無論怎麼樣也掀不掉它的主人。它開始喘息了。他騰出一隻手,解下腰裡的繩子,眼睛緊緊地盯著它穿在鼻子上的帶眼的銅栓。
青灰色的天空,與遠處的海水連接在一起,又猛然朝這邊人的頭頂上方高高地飛騰上去。一團團鉛色的雲,彷彿是遠處的波浪騰入天空,被風推著,直朝人的頭頂上方漫涌過來。無涯的大海洶湧沆漭,發出一片驚心動魄的澎湃之聲。一排排巨浪,朝岸邊滾動著,浪脊巍然聳起,形成一道道暗綠色的拱牆,壓過來了,轟然摔在沙灘上,「嘩嘩」崩潰了,留下一片白沫退下沙灘,又一道拱牆聳起,倒下……
月光顫動著,廣闊自由的夜風,吹在遠處幾株黑色的、彎曲著奮力向上的毛櫸枝頭,發出唿哨聲。灌木林的頂上閃著亮光。似乎在很遙遠的地方,有個趕牛車的或是守風車的老人,為了打發寂寥在哼著一支沒詞的古調,聲音蒼啞緩慢,搖曳不定。
大漢拉了他一把,用粗臂分開蘆葦,跟著追去。
霧光是透明的,猶如輕紗在飄動,后漸濃,彷彿一垛燃燒的濕木柴飄出的煙,涌過來,滾過去,翻騰,追逐,再後來——當牛游到河心的時候,已濃得厚實、沉重了。天地間頃刻被大霧封閉,不透一星光亮。無邊無際的霧,向這個泡在水中年方十五的他撲將過來,纏裹著他,壓迫著他。水聲在霧裡變得十分空洞。他的心不禁驟然收緊了,突然覺得自己的身體被大霧擠壓成一個可憐巴巴的小點點。他環顧四周——被圍困了!他下意識地推動了幾下——在這軟體但又推不開的霧面前,他完全無能為力了。
不知追了多遠,牛突然站住了——過一座水泥橋時,牛繩正巧剎在兩塊水泥板的縫隙里被卡住了。
他的頭因為難過而低垂……
大牛挺立在暴風雨里。
那是一塊塊鑄鐵,一個個走雷,一團團力量。
他仰跌在地上,等他爬起來,牛已經消失在重重雨幕里。他急得亂轉,大聲呼喚。牛叫了,估摸在左側五十米遠的地方。他掉頭追去,不知追了多久,才依稀看見它的身影。他怕自己倒下,從路邊抓一根棍子拄著,兩眼緊緊地盯著前方一團黑乎乎的影子——他的牛!

2

祖母在過橋。冬天,只一尺寬的木橋落滿雪花,被凍成寒光閃閃的冰橋。祖母背著沉重的一大捆草繩,在高懸于冰河上的橋上爬行著。冰橋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她要去鎮上賣草繩。他恰巧來到橋頭,嚇得一口咬住指頭。他不敢喊叫,也不能過去攙扶——那樣更危險。祖母爬呀爬呀,用老手緊緊抓著冰橋鋒利的邊沿,一寸一寸地挪動。寒風掀動著她的蒼蒼白髮和發白的老布衣。淚眼,使他看不清祖母,只模糊地見她背負著小山一九九藏書樣的東西移動過來。祖母終於越過了冰橋。他連忙扶起她,只見她滿額冷汗。「別怕!」她總是這麼說……
他拉了拉牛繩,它紋絲不動。
他到底用胳膊支撐起身體,仰望著大堤上的牛。它一動不動地側卧著,躊躇滿志地對著蒼茫的天空。朦朧的雨幕里,它顯得十分莊嚴,宛如一尊河神。
大漢向他不斷地搖動著手,一直看著他和牛消失在漠漠的荒原上……
「你怎麼會考不上呢?」祖母盯著他。
他爬起來走到它頭前嘲笑它:「跑呀,你跑呀!」他一邊說,一邊解拴在腰裡的繩子。正當他準備穿它的鼻子時,它猛然揚起鋒利的犄角,只聽見「嘶」的一聲,他的衣服被豁破了。他感到一陣鑽心的疼痛,低頭一看,肚皮被豁出一道血口子。
「就是它!就是它!」他在心中叫著。
他緊緊地挨著牛。
瞎祖母,獨自一人,居然把他利利落落地拉扯到十五歲。
它整整一夜以一種固定不變的姿勢站在那裡,用龐大的身軀給他擋了一夜的風雨。
他緊緊地跟上。
牛朝田野上走去。
大牛昂首天空,「哞哞」兩聲。接著它掉轉頭去,朝著大海的方向!
它根本不顧他的呼喊,身體像海浪一樣顛簸著猛跑,后蹄不住地向後拋著泥花。
他站著不動。
大漢從地上彈起,朝牛群衝去。牛群炸了,四處奔突。一頭小牛犢跌倒了,「哞哞」地驚叫著爬起來又跑。「嘚嘚」的牛蹄聲彙集在一起,變成「隆隆」的巨響。
它越走越急,好像要立即回到大海邊。
它終於站住了。
一位老漢拄著拐棍:「他能把這個畜生引回家嗎?去個人,幫他送回去。」
他打了一個踉蹌,急了,揮起樹枝就抽,它先是忍著,任打不動,突然猛然往前一躍,把繩子從他手裡拽出,沿著大路飛奔而去。
祖母從未見過自己一口飯一口水撫養大的孫子究竟長成了什麼樣子。她伸出手去,在孫子的身上摸著。
說也怪,那傢伙不躁也不怒,溫順得像匹母馬似的跟著他。
第二天,他把閉著眼睛都不會做錯的題目,錯得一塌糊塗……
「不缺你們一分錢的。」依舊帶著稚氣的臉一陣臊紅,他用十分硬氣的話嗆得那些海邊的人面面相覷。
他捲起褲管,依然瞪著它,眼睛里閃動著狠巴巴的亮光。當牛剛掉過頭去時,他沿著陡峭打滑的河堤坡,三下兩下衝上了河堤頂,一陣衝刺,他用手抓住了牛的尾巴。牛往前一躥,他摔倒了,可他沒有鬆手。牛拖著他,並用后蹄踢他的肚子,他死死抓住牛尾,身體在泥濘中拖過,瓦片劃破了他的衣服,也劃破了他的膝蓋。「拖吧!拖死我也不鬆手!」他閉著眼睛,準備它一直不停地拖下去。除了兩隻眼睛,他身上、臉上、頭髮上已滿是泥巴,像是被從沼澤里拖出來的。
他一把抓住牛繩,用尖利的牙齒一口咬斷線繩,把錢包丟在地上。
他的身體還沒有發育成熟,單薄得像片鐵片,脖子、胳膊、腿,都是細長的,胸脯還是孩子樣的扁平,但挺得很直,很有力感,眼睛既深又亮。整個兒看上去,像是一把過於鋒利的刀削出來的,瘦,而有精神。

4

他長到十五歲,從未經過這樣的大霧,更何況是在一條似乎無邊的大河之上。他充滿恐懼的雙眼緊盯前方——沒有物體,沒有亮光,沒有一絲生氣,什麼也沒有。當一個黑色的浪頭整個兒撲在他身上時,他閉上了眼睛。他真的有點兒後悔了:我不該自己來買牛的。
他望著它:眼睛呈黑色,鼻孔噴出的氣流衝倒了兩旁的野草,一對如大象巨齒一般的犄角,有力地伸向兩側,然後拐了個很優美的月牙彎兒,角質堅硬,閃著黑光,角尖鋒利得叫人擔憂。它的身體彷彿是金屬的,用巨錘砸出來,胸脯寬闊,胸肌發達,顯出一團團強勁的肉疙瘩,脊背的線條幾乎是用刀削出的一條直線,粗長的尾巴一刻不停地甩動著,發出「叭叭」的聲音,把蘆葦打得七倒八歪。
大漢坐下了,只給他一個脊背:「喂,要哪一頭?」
「我已經說過了,沒考上高中。」

3

「有這麼多的錢嗎?」大漢咬著厚嘴唇笑笑。
一個皮膚閃著古銅色光澤的大漢站在他面前。他的腿,短而粗,寬闊的肩膀,平直得像條木杠,胸脯厚得像堵牆,胳膊上的肌肉隆起,形成兩個球形,一雙小眼,透出一股海邊人才有的野蠻。他嘲弄地一笑,把他帶到海灘。
那些海邊的人都張嘴大笑:「哈哈哈……」
他又抓回了牛繩。他揍了它一頓,然後,轟它急急忙忙地趕路。一個下午,一會兒走,一會兒跑,一會兒拽,一會兒推,不住地吆喝,不住地咒罵,不住地流汗,不住地喘息。
他一直爬到它眼前。他用手捂住了眼睛,向牛哭泣起來。
「你等著!」他覺得該立即給它一點厲害看看,讓它睜眼認識認識他。路還長著呢,任它這樣下去還得了?他順手從路邊樹上扳下一根樹枝,「走還是不走?」
他把牛繩拴在它角上,拍了拍它的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