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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邊的屋

海邊的屋

「他不同意怎麼好搬家呢?」
可是現在漁村消失了,海灘全都被遊人們佔領了。
月家原先也住在海邊,去年搬進城裡去了。霜和月是在這海灘上一起光屁股玩大的。他們雙膝跪著,用濕沙子壘新房,做各種各樣的動物和器具。他們打架,赤著身子,抱在一起,在海灘上滾動。他們一起與媽媽們坐在海邊上,靜靜地等爺爺和爸爸們從遙遠的海上打魚歸來。他們駕著小木船,在近處的海上釣魚網蝦,或到前面那座礁石上捉蟹。他們把皮膚曬得一樣黑,一樣有彈性。
茅屋頑梗地挺立著。
起重機、大卡車、推土機、挖掘機……那些寒森森的鋼鐵怪物,正一寸一寸地朝茅屋逼來。那熱鬧的轟鳴聲實在叫人興奮。
「想進城嗎?」月問。
海灘上,就只剩這一座茅屋。
「月,」月的爸爸在叫她,「回家啦!」
火把茅屋燒成一攤灰燼。霜和爺爺一起走向大海。
過一會兒,霜又完全背對大海望去。出現在他眼前的是幾座新建成的乳白色的、米黃色的和淺藍色的樓。建築還在向海邊延伸。天空下,吊車驕橫地伸著鋼鐵的巨臂。就在這些樓房的腳下,他家的茅屋孤零零地站立著。霜忽然覺得它很可憐,很醜。不是爺爺的固執,這座茅屋去年就被推土機給推翻了。
爺爺手中的火九*九*藏*書把顫抖著,火苗古怪地扭動著。爺爺的闊背一陣微顫,火把從他手中飛到茅屋上。
「爸爸說,我們走,讓他一個人住這兒。」
爺爺把霜攏到懷裡:「你明天也要走嗎?」
爺爺手裡舉著一隻火把,目光獃獃地望著茅屋。
起風了,海上起了密密麻麻的浪,遠看像一條條銀色的大魚躍出水面,然後又扎入水中。海水衝擊著岸邊的沙灘,沙被攪起,水裡閃著金屑。
霜抱著爺爺的胳膊。
霜點點頭。
爺爺揮了揮手。
霜坐在地上,不聲不響地看著吼叫著的機器。
霜點點頭。
「走吧。有空回來看看爺爺。爺爺真傻,還指望你以後能出海打魚呢。」
浪把小船捲走了,它在空大的海上隨風漂泊著,載著流霞。遠了,遠了,還剩樹葉那麼大了……
一個穿著杏黃色游泳衣的小女孩朝霜跑過來,揮著長長的胳膊:「霜!」
爺爺不看他們。
霜伏在爺爺的膝上不吭聲。
搬進城裡后,霜幾乎整天想念爺爺和大海。有時,想著想著就哭了。月也哭。可是都不知道為什麼要哭。哭得沒有道理。霜隔幾天就坐車來看爺爺。爺爺一日一日地消瘦下去,打魚人特有的闊背漸漸駝了,乾燥的灰發,蓬亂地堆在頭上。
曾與月耳鬢廝磨的霜現在見到月,顯得拘九九藏書束、害臊。城市把黑月變成了一個白月。霜不看月的眼睛,低頭偷偷地望著月細長的、白|嫩得透明的腿,再看看自己的膚色,他覺得月一下離他很遠很遠了。
木船被浪衝擊得一會兒靠近岸,一會兒離開岸。
霜走下去,解了纜繩。
「我在城裡等你。」月對霜說。
霜搖搖頭。
「還記得幫大人們拉網嗎?」月問。
說實在的,霜還挺喜歡海的。
爺爺輕輕嘆息了一聲。
霜走到爺爺身邊去,和他一起坐在海邊上。爺爺沒有偏頭瞧一瞧,知道是孫子來了。他把手指粗短、僵直、手掌圓而厚的大手放在霜的肩上,蒼老的眼睛依然望著海。
海灣盡頭,那艘殘缺的海輪,還在被切割著,爆著藍光。
「你爺爺同意啦?」
霜又來看爺爺了。
霜說不清。
「月!」霜認出她來了,站了起來,朝她跑去,跑了幾步,他停住了,掉頭去看爺爺的臉色。見爺爺並未用目光阻止他,他又朝月跑去。
爺爺一直坐在海邊上。
月走出去十來步遠,掉過頭來:「快點到城裡來!」
霜朝她搖搖手。
月點點頭,然後滔滔不絕地向他訴說城裡的若干好處,說到後來,月在沙灘上坐下了,把腿朝前伸直,用胳膊支著身體:「城裡也不都好。」她眼睛睜大了,痴迷地望著海。
海是彩色九*九*藏*書的,近處呈黃色,不遠處呈綠色,遠處呈藍色,更遠處是一片黑色。陽光從雲罅里射下來,像一把金色的巨大掃帚。雲慢慢地散開了,陽光將海染上玫瑰色。
爺爺輕輕地哼唱起來。不知是一首什麼老歌。那歌比他人還要老——老多了。
霜離月遠遠地坐著。
「爺爺老了,不想再動了。」
爺爺只肯朝正前方的大海看。霜陪著爺爺看了一會兒海,注意力就被其他東西引開了:遠處,海灣的盡頭,正在拆毀一艘巨大的遠洋海輪。切割鋼板的藍色火花,刺眼但很美麗。據說,要拆一年才能把它拆完。現在已切割得參差不齊,像一隻殘缺醜陋的黑色怪獸。
夏季是捕撈梭子魚的季節。這種魚全都來到離海岸很近的淺海里,只需將網用船運到離海岸三百米的地方撒了,然後在岸上拉就行了。兩支長長的隊伍,分別拉著兩根網繩,將網朝岸邊慢慢攏來。幾乎全漁村的人都來拉網了。霜和月夾在大人中間,雙手緊抓網繩,雙腳蹬著沙灘,鼓著腮幫子,身子幾乎傾斜到地面,用力拉著。兩支隊伍慢慢合攏了。當網離岸邊十來步遠魚兒躍出水面的時候,人們就再也控制不住了,激動得「嗷嗷」地叫起來。霜和月鬆了網繩,朝水邊跑去,用手去抓被網趕到邊上的梭子魚。那魚很漂亮,長長的https://read.99csw.com嘴,修長的身體是透明的,像一根淡藍色的冰凌。可冰凌是堅硬的,而它是柔軟的。一網拉上好多好多,在太陽下閃爍著銀色的光。
太陽又升高了些,人們陸陸續續地到海邊游泳來了,海灘漸漸熱鬧起來。沙子是銀白色的,被潮水沖成一條條波紋,圖案很好看。但不一會兒就被無數的男人的和女人的腳踐踏了,海灘上是一片混亂的腳印。他們在海灘上樹起一把把紅的、藍的、白的、金黃的……各種顏色的太陽傘。在海水中游累了,他們就舒展地攤開四肢,在傘下歇著,潔白的肌膚,在太陽下泛著白光。這些人有點貪婪,恨不能把衣服都剝光了來享受海風、海水、沙灘和海空的太陽。海灘上鬧聲嚷嚷,其間還夾著年輕女人放浪的笑聲。
霜和爺爺就這麼長久地默默地坐著。
不是爺爺,霜家去年就和月家一起進城了。當推土機要朝霜家的茅屋開來時,爺爺吼叫著衝上去躺在了推土機的輪下,嚇得推土機倒了回去。爺爺的脾氣變得很壞,動不動就罵爸爸忘記祖宗。霜聽爺爺說過,他們家祖祖輩輩就生活在海邊上。還有一樁事,大概也是爺爺不肯離開大海的原因。爺爺八歲那年,跟霜的曾祖父到海上去打魚,大霧把船困在海上五天五夜。曾祖父把一罐淡水全都讓給了爺爺,在濃霧退https://read.99csw•com去時,曾祖父活活渴死了。霜還小,可他似乎能夠理解爺爺。在爺爺被人從地上拉起后,他不再嚷嚷著要和月他們一起離開海邊了。
「我們明天也要搬家了。」霜說。
「跟我們一起走吧,爺爺。」
風大了,海水洶湧起來,一道道鋸齒一般的水線,急速朝岸邊推進,水聲轟轟隆隆。
屋著了,火越燃越大。正是黃昏,通紅的火光把爺爺粗糙的臉照得一片輝煌。大火在乳白色的大樓面前,在被霞光染成胭脂色的天幕下,很壯觀。火的「轟轟」聲、海的呼嘯聲,機器的轟鳴聲融和在一起,十分動人。
後來,霜伏在爺爺的膝上睡著了……
一九八六年于北京大學二十一樓一〇六室
「城裡好嗎?」霜問。
岸邊,一隻小木船隨著海水的起落輕輕地顛簸著。
一會兒工夫,海灘上的人都撤走了,留了滿灘的罐頭、啤酒瓶、塑料袋,把海灘弄得很不像樣子。
海又安靜下來,均勻地呼吸著。細浪的聲音,在夜空下溫柔地傳播著。在極遙遠的地方,有幾星神秘、朦朧的漁火。夜空里還有海鳥的叫聲。空氣濕潤得像是下細軟的毛毛雨,夜晚的海顯得深邃莫測。
天晚了,月亮升上來了。月光照著爺爺,他的臉是古銅色的。霜疼爺爺,又陪他坐在海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