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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色的茅草

金色的茅草

大約五更天,青狗覺得臉熱烘烘的難受,睜眼一看,嚇得他半天才叫出聲來:「火!」
一片讓人難忍的寂靜。
青狗把身上冒著火苗的父親一直領進大海里。
父親回頭看著青狗。
無數條火蛇幾乎同時躥到了三垛茅草垛腳下,並一個勁地朝上爬去……
父親喝完酒,有了點醉意,抽著煙,竟唱了起來,那聲音是哀怨的,凄楚的,卻又有幾分壯烈。
那隻四方燈,就在這深秋的黑暗中,孤獨地發著微黃的光芒。
青狗點點頭。
「我要回家!」
「爸爸——!」青狗跪倒在地上。
他委屈地朝父親哭著叫著:「我要媽媽,我要媽媽!」
青狗膽怯而又滿不在乎的,甚至帶著幾分挑戰的神情,提著水桶朝父親走去。
「爸爸——!」青狗大聲地喊著。
他居然迷糊了一陣。等他坐起身來,揉著惺忪的眼睛時,太陽已高高地掛在海上了。他忽然有點緊張,下意識地看了看遠處父親的身影。但他卻還是坐著,心裏一個勁地、充滿理由地說:我困,我還要睡一會兒呢!當然,他最終也沒有再敢睡,嘟囔著提起鐵桶,翻過了大堤。
……他聽到了父親粗濁的喘息聲。
父親有點不要命了,五更天就起來打草去。
父親赤著脊樑。一把細長的大刀,足有五尺多長。它裝在一桿長柄上。父親把柄的底部抵在腰上,用雙手用力抓住柄的中部,一下一下,猛地轉動身體,隨著一道又一道人的寒光,茅草「沙啦沙啦」地倒下了。
這是一片荒無人煙的海灘。它長著一片膝蓋深的茅草。茅草在白天的陽光下,十分好看:金色,像一根根結實的銅絲,很有彈性,讓人覺得能發出金屬聲響。海風吹過,草浪如同海浪一樣晃動起伏,打著一個個漩渦,朝藍色的天空耀起一片奪目的亮光,把那些飛在它上空的鷗鳥們變成了金鑄的一般高貴。
雨後的星空很明亮。
青狗有時也有點可憐父親。
青狗背著這樣的書包上學去,招惹得孩子們前呼後擁地看,「哧哧」地笑。青狗只得把頭高高地昂著,大踏步地往前走。
晚上,父親從鋪角上拿出一瓶酒來,用牙齒掀掉蓋子,「嘩啦啦」全倒進碗里,露出從未有過的激動和親熱:「狗,喝點!」
青狗緊張地朝門口望。
終於,父親租下的這片海灘變得光禿禿的了,海灘顯得有點凄涼。但那三大垛茅草,卻像三座璀璨奪目的金山,高高地聳立在海岸上,煞是壯觀。
青狗顫著嘴唇,一聲不哭地轉過身去,毫無目標地朝密匝匝的雨幕里走去……
那片草總算是打完了。父親走進草棚,拿出飯來,盛了一碗放到青狗面前。青狗把眼珠溜到眼角看了看飯,用勁咽了一口唾沫,頭也不回,朝前走去,拿起地上的大刀,用儘力氣朝茅草砍去。

5

當青狗終於想起來那些書,把它們撿起來,要走進門去時,父親的巴掌重重地落在了他的後腦勺上。
青狗看到父親終於彎下九_九_藏_書腰去。可是他又很快看到,父親在把鐵桶往嘴邊送時,突然停住了,緊接著站起身,一腳將鐵桶「哐當」踢翻在地上。水「吱吱」響著,眨眼的工夫,就被海灘吮吸了。
青狗抬起頭來望著父親:父親的肋骨一根一根地顯露著,肩胛堅硬地聳起來,眼睛有點渾濁了,但目光凶凶的,頭髮像割過的茅草,一根一根地倔強地篬著。

1

青狗哭著撿起這個書包。
他微微側過頭去:父親手裡抓著一件他的衣服,垂頭站著。他看不清父親的眼睛,卻覺到了父親眼中含著的歉疚。他先是小聲地哭,繼而一哭不可收,號啕在夜空中有力地傳播著。
這時,他感到父親冷冷的目光正斜刺著他。
漫長的春夜,更是父親孤獨的時候。他給青狗蓋好薄被,披著衣服,一人拉開門走進冰涼的夜色中。青狗爬起來,踮起腳,從窗子里往外看著父親的身影,直到父親完全溶解在夜色中。青狗就在床上等父親。總是等不著,便漸漸睡去。不知什麼時候,他隱隱約約地聽見空曠的原野上傳來一陣哼唱——是父親的聲音。父親含含糊糊地哼唱著,道道地地的男人的聲音。那聲音像從深沉的酒瓮中發出,渾厚,沙啞,雖然不怎麼自然,但卻讓人禁不住一陣陣動心。這聲音一會兒壓抑著,一會兒又沉重地向高處衝擊。像有生命似的,這聲音在夜空中掙扎、扭曲著,鞭子一般抽打著黑夜。
青狗咬著嘴唇,帶著一種蹂躪的心情,把倒在地上的茅草揪到一起……
他們逃出草棚一眨眼工夫,草棚便焚成灰燼。
父親巋然不動地站在三座火山中間。
青狗「呼哧呼哧」地攏草、抱草、堆草,他有點發瘋了。
草棚依然像一隻夜航的獨船,在黑暗中漂泊著……
青狗身子不動,只是偏轉過臉去,梗著脖子,用蒙住淚水的眼睛,毫不示弱地去頂撞父親的目光……

3

青狗和父親安靜地坐在海邊上。
黑暗中的茅草,卻又顯得荒涼:海風掠過,草梢發出「嗚嗚」鳴音,這種聲音在荒無人煙的海灘上聽來,不免使人感到有點悲哀。
後來,父親只是很精心地用一塊結實的牛皮紙給青狗糊了一個書包。
青狗是一天到晚瞧著父親冰冷的臉長大的——冷冷清清地長到了十二歲。十二年,養成青狗一個用眼睛在眼角戰戰兢兢看人臉色的習慣。可是,就在幾個月前,忽然地,彷彿是在一個早上,青狗覺得自己長大了,敢與爸爸的目光對峙了,甚至敢大聲地提出自己的要求了。
一天放學,走在半途中,天下起了大雨,青狗竟忘了那書包是紙糊的,不往懷裡揣,背著它就往家跑。就在離家幾步遠時,紙書包被雨水泡爛了,裏面的那些剛發到手才五六天的新課本,全都掉在了泥湯里。
父親發瘋似的向大火撲過去。
秋後,父親去糧站做read.99csw.com工。
青狗坐在河邊的樹墩上。他不覺得冷,也不覺得餓,凝望著無邊無涯的星空,牽腸掛肚卻又很虛幻地在想:媽媽在哪兒呢?
父親哆嗦了一下,衝到了火蛇前頭。他想用腳踩死它們,可是根本無濟於事,它們還是扭曲著,昂著藍瑩瑩的頭往前游去。父親索性躺倒在地上,不顧一切地向它們滾過去。然而,它們在稍微收斂了一下之後,還是朝前「噼噼啪啪」地蔓延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父親把那隻被灰燼弄黑了的大手落在青狗的頭上,眼睛依然望著那三堆火光:「你想你媽媽嗎?」
青狗把懷裡的草「嘩」地撒在地上。
父親聽見了青狗的呼喊聲,渾身一震,朝大火外望著。
「我要回家!」
幾條火蛇貪婪地吐著舌頭,迅捷地向那三垛茅草游去。
父親跟著他。
父親一年四季總是很辛苦的。他除了干莊稼活,總找機會掙錢去。給人家貨船下貨,到建築工地上打短工……只要能掙錢,父親什麼都干。有些情景,在青狗的記憶里有些模糊了,但有一個形象,卻如刀子刻的一樣,總在青狗的記憶里抹不去——
父親吝嗇、乖戾、暴躁、不近人情。
這孩子滿臉閃耀著淚光。
「啊——!啊——!」父親在三垛茅草堆中間的空地上,揮動著胳膊,歇斯底里地吼叫著。
父親居然不在意青狗的敵意,一邊大口地喝酒一邊興奮地說:「你小子知道個屁!我們要蓋三間茅草屋,三間!茅草屋比瓦房還好,你懂嗎?茅草屋冬暖夏涼。找幾個好瓦匠,把這茅草一根一根地厚厚地壓結實了,蓋好了,往上扔一把火,亂草燎了,茅草卻不著,再用大掃帚一刷,平平整整!天下最好的屋,是用海邊的茅草蓋的屋!」
「爸爸……」青狗望著父親。

6

他扭過頭去,衝著父親:「我已離開家十天了!」
父親除了一件破爛的褲衩,衣服全被燒毀了,在海風中赤|裸著軀體。
「火!」青狗使勁搖著父親的身子。
父親走到鐵桶跟前,身體筆直地站著,把目光長久地、垂直地砸向那隻鐵桶。
夏夜,男人們都到橋頭乘涼去了,或吹拉彈唱吹牛皮說大話,或挑一盞四方燈甩撲克賭錢賭耳刮子,只父親獨自一人坐在河岸邊一隻廢棄的反扣著的老船上。發白的月光灑落在他身上。他儼然是一尊雕像,一動不動地直坐到月從天空中消失,露珠水打濕他的全身。
「我要一個書包!」青狗勇敢得有點誇張,就在秋季開學的前夕。
青狗把這個書包摔在地上。
「你滾回家去吧,現在就滾,你這不懂事的小畜生!」父親往手掌上吐了一口唾沫,瘋狂地揮舞著大刀。他的身體一會像麻花一樣擰著,一會兒又鬆開。擰緊,鬆開,鬆開,擰緊,隨著一擰一松,力從他的軀體里「咔巴」一聲爆發出來,傳達到手上,於是,那把大刀在一丈多的距離里來回疾馳著,茂密的茅草,「喀嚓喀嚓」應聲倒九-九-藏-書下。有時,刀過於壓低,砍到泥土上,便濺起一蓬蓬泥花,碰到石頭,便擊起幾星金藍色的火花。
父親朝他走過來。
青狗磨蹭了一會兒才提起鐵桶。每天早上,他都必須完成一個任務:翻過海堤,提一桶淡水回來。他走得很慢,腦袋有氣無力、忽左忽右地擺動著。走到大堤腳下,他把鐵桶扔在一邊,乾脆把自己摜倒在一片茅草上。他攤開四肢,慵懶地閉上了眼睛。
「我要吃飯!」
風很大,大海從天邊往岸邊兇猛地推著排浪,形成一道道鋸齒形的白線。鷗鳥們在浪尖上興奮地尖叫著。風從海上猛烈地刮過來,茅草被壓迫得幾乎趴在地上。可是風稍微一減弱,它們又堅挺起來。
天已拂曉。三座火山漸漸地矮小下去。
青狗不知不覺地哭了。
當他提著一鐵桶水再翻過大堤時,太陽又朝上冒了好高一截子。
他覺得那桶水很沉,走幾步就「咚」地放在地上,又是喘氣,又是扭腰地歇上一陣子。那桶水由於他身體的大幅度晃動,提回草棚時,已剩下不多了。最後,他幾乎是把鐵桶擲在地上,水又濺出去一部分。
父親扔過一隻鐵桶,獨自扛著打草的刀離開了草棚。

4

青狗正在上學,是父親硬將他逼來的。
父親抬起頭來,用對立的目光望著他。
他如饑似渴地想念起三百裡外的家鄉來——那個傍水而坐的村莊。想念田野,想念小船,想念風車和在村巷裡捉迷藏……
火「轟隆隆」地響著。青狗心裏起了一陣莫名其妙的激動。
青狗顫動著嘴唇。
父親太疲倦了,一旦放鬆,竟睡得像死過去一般。
父親揚起大刀:「狗日的,我用刀劈了你!」
他背對著父親蹲下去,既是心虛,又是一種無聲的對抗。
「爸爸——!」青狗號哭著向火山衝去。
青狗與父親之間似乎有海樣深的怨恨,把臉扭到一邊去。
父親扔下大刀,張著焦渴的大嘴,朝鐵桶走過來。
三堆茅草熄了。天空是紅色的,彷彿那燃燒了很久的大火都飄到天空中去了。
父親只是含含糊糊地哼了一聲,依然沉沒在酣睡中。
青狗竟忘了撿書。它們就那樣醜陋地躺在泥湯里,在雨點的敲打下,肆無忌憚地發出「的的篤篤」的聲音。
「打完了吃!」
這天父親居然說:「把那一片草打完,才能吃中午飯!」而那時,太陽已有點傾西,青狗早餓得腰桿發軟直不起身來了。
青狗望了一眼父親汗漬閃閃的褐黃色脊背,把水桶放在地上,並有意搖動了一下提手,使它與鐵桶碰撞,發出聲響。
海邊,青狗伏在父親的大腿上,與父親一道,沒有任何思想地睡著了。只有柔和的海風輕輕地掀動著父子倆的頭髮……
過於疲倦,飲食草率,加之海風,使青狗變得又黑又瘦,褲子束在瘦腰上,彷彿束在一束草把上。可是父親似乎絲毫也不在意,僅僅是讓他比自己多睡一刻,就會虎聲虎氣地衝著草棚把他叫醒。
中午,青狗給父親九-九-藏-書送飯去。打老遠,他就站住了。糧囤很高,青狗要仰起頭來望,父親扛著一大籮稻子,踏著只有五寸寬的跳板往上走。那跳板的斜度近乎垂直著。父親只穿一件短褲,那隻大籮就像小山一樣壓在他赤著的肩上,他一步一步地走,每走一步,都停頓一下,努力使搖晃著的快要失去重心的身體保持平衡。父親低低地哼著號子,但那號子似乎並不能起什麼作用,也僅僅是哼著。父親終於登到了頂處。父親的身子直立起來,又瘦又長,遠處天空的浮雲在他背後飄動著,使青狗覺得父親懸在半空里。那形象倒讓青狗有幾分激動和自豪,但給青狗更多的是傷心。青狗就這樣獃獃地看著。有一回父親差一點從高高的跳板上摔下來。父親終於走下了跳板,走過來揭開青狗手中竹籃上的毛巾。他一邊吃,一邊望著青狗,那目光里含著感激……
父親又更加兇猛地打起草來。
父親扔掉筷子,把飯倒回籃子里,走過來,奪過大刀,隨即朝著更大一片的茅草刈去。
父親看了看三座火山,一低頭衝出了火圈。他的衣服已經燒著了。
父親生得很魁梧,並且,在青狗看來,在他所見到的男人中,是沒有一個人能與父親的漂亮相比的。可是,不知為什麼,父親卻總是顯得有點萎縮。打記事起,青狗就好像沒有見過父親在人面前抬頭走路——他老將頭低低地垂著,彷彿壓了一塊沉重的磨盤。
他抱著膝蓋,坐在草棚的門口,望著寂寞的天空。四周空空的,黑黑的,無聲無息的,只遠遠地有一兩聲鷗鳴和低低的潮湧聲。這孩子忽然覺到了一種壓抑,一種恐懼,一種深刻的憂傷。
青狗覺得父親很可笑,很可憐。他心裏有一種殘忍的滿足,儘管隨即一種負罪的感覺便充塞了他幼小的靈魂。
青狗一旁站著,弄不清楚自己是什麼樣的心情。
父子倆就在這草浪里,一寸一寸地往前拓進。他們的頭髮被風吹得飛張起來。青狗常被這草浪淹沒了。像是搏鬥,父親暴著眼珠,對這片草浪狠狠地揮動著大刀,青狗則寸步不讓地攆在父親的身後,把他打倒的草狠狠甩到一起,然後彷彿要勒死它們一樣,死死將它們抱住,送到草垛下,紮成捆,扔死狗一樣扔上垛頂。
青狗要把這些草抱起,然後壘成一垛。
那時,太陽才在海的那邊抖顫出一半。
青狗一聲不吭地悶乾著。
青狗一邊抱草,一邊偷偷地看父親。
刈草的「刷刷」聲越來越強烈地響著,彷彿一根導火索在「哧哧」地向前燃燒。
青狗出神地看著這一切,興奮得身子一陣陣發冷。
煙蒂從睏倦的父親的手中滑落在地上……
父親從懷裡掏出兩塊錢來,剛想放到他手上,卻又將它放在眼前好好看了看,然後狠勁地塞回懷裡。
一九八八年十月于北京大學二十一樓一〇六室
青狗倒在鋪上,不一會兒就睡著了。
父親被火蛇甩在了後面。他絕望地看著它們。忽然,他把額頭死死地read•99csw•com抵在地上。過一會兒,他又猛地抬起頭來,仰望著那隆起的森嚴的天空,長叫了一聲:「天——哪——!」
光光的太陽,尷尬地照耀著他們。茅草在陽光作用下,彷彿是一片灼人的大火。鴉雀無聲的海灘上,只有一老一小兩顆靈魂的喘息。
三垛草完全點著了。它們像三座爆發的火山,火焰衝天而起,映紅了半個天空,也映紅了半個海面。藉著海風,火的聲音像巨大的海潮一樣咆哮著,震得人腦發麻,熱浪向外一陣陣地爆發著熱量。幾隻冒險的海鷗飛臨火的上空,不一會兒,像幾朵金色的美麗花朵在大火中好帥氣地化為烏有。
青狗極疲倦,但,父親還是一早上就把他從鋪上趕起來。
父親忽然從凳子上站起來。父親的個兒好高喲!並在那張永無笑容的臉上寫著:你敢!

2

月亮升起來了,他們還在海灘上往前掙扎著……
父親不轉身,一直把後背扔給他,只是朝前猛砍,彷彿要一直砍到天邊。
青狗和父親就是為了這片茅草而來的。父親把所有積攢下來的錢都拿了出來,租了這片海灘,要把茅草統統刈倒,然後用船運回去蓋房子。
父親突然坐起身來,此時,火已從草上蛇一樣爬上了草棚。等父親終於從發愣中清醒過來時,火已四處亂突,「呼呼」地轟響開了。
青狗也總閃閃爍爍地想起:
青狗忽然想起父親。他朝火光里望去,只見父親在火光中形體不定地閃爍著。他的身影一會兒拉長,被映到天幕上,一會兒縮短,似乎縮進海灘里。他通體透亮,彷彿連肉體都燒著了。一團燃燒的草從空中飄落下來。青狗看見了父親絕望的眼睛和痛苦地抽搐著的嘴唇。父親臉上的神情清楚地告訴青狗,他要與那三垛茅草一起葬身於海灘了。
青狗的眼前一陣陣發黑,有時連太陽都是一個墨團團。可是,他絕不走向那隻盛飯的竹籃。
青狗立即爬起來,朝大海拚命奔過去。
青狗朝父親的胳膊咬了一口!
父親慢慢地爬起來,搖晃著高大的身軀,從草棚門口的架子上摘下四方燈,側過頭瞪了青狗一眼,「噗」地一口將燈吹滅了……
他從來就沒有見過媽媽。
月光下,父親用近乎于兇惡的眼睛久久地望著青狗,然後把他的衣服狠狠地扔在地上……
青狗「嘩啦嘩啦」地攏著草,然後超出可能地將它們抱起來,一路上,草「噼里啪啦」地往下落。
像漂泊在茫茫大海上的一隻小船,矮小的草棚在深不可測的黑暗中沉浮著。
父親重又躺下。
海一片寧靜。
父親還是望著那三堆火光:「你媽媽走了十一年啦,是跟著一個唱戲的男人走的。因為,我沒有能讓她看見三間茅草屋。我答應過她,結婚後就給她蓋三間茅草屋的。你媽媽長得很漂亮。誰都說她漂亮。她說她要走。我雙手抱著你——那時你還不滿一歲,跪在她面前求她:三年……三年我把茅草屋蓋起來……她朝我笑笑:廢物!你也能蓋出三間茅草屋!……」